三九

  当我喝下两杯酒之后,就想喝第三杯。(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我必须控制自己。我现在的收入全靠《前卫文学》的薪水,其实,说是薪水,倒也像施舍。我不能将一个月的生活费用全部变成酒液喝下。)想到这里,心似火焚。我对《前卫文学》从未寄予任何希望;如今更不想继续搞下去了。《前卫文学》是没有稿费这一项预算的:十分之三的稿件将由我自己执笔。为《前卫文学》写稿,所费推敲时间是无法估计的。有时候,可能在写字台前坐一天而写不成五百字。香港的文人都是聪明的。谁都不愿意做这种近似苦役的工作。我又何必这么傻?别人已经买洋楼坐汽车了;我还在半饥饿状态中从事严肃的文学工作。

  现在,连喝酒的钱都快没有了,继续这样下去,终有一天睡街边,吃西北风。我得马上想办法。我的武侠小说虽然写不过别人;但是黄色文字是不难写的,只要有胆量将男女性生活写出,一定可以叫座。这是捷径,我又何必如此固执?现实是残酷的,不转变,就不能继续生存。在别的国家,一个严肃的文艺工作者,只要能够写出一部像样的作品,立刻可以靠版税而获得安定的生活。但是,香港的情形就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所谓“文艺创作”,如果高出了《青年园地》的水准,连代理商也必拒绝发行。于是有才气,有修养,甚至有抱负的作者们,为了生活,无不竞写通俗小说了。纵然如此,稍为具有商业价格的通俗小说,也往往会遭受无耻的盗印商侵夺作者的权益。此间盗印商都与代理商暗中联成一气。代理商要求什么,这里的盗印商就偷什么。盗印商也设有“编辑部”。雇一批第八流的无耻文人,专门进行偷窃工作。前一个时期,武侠小说在南洋一带非常畅销,作者们为了保障自己的权益,必须将写成的文稿先印成单行本运去南洋;然后开始在香港报纸上连载。

  但是有能力自费刊印单行本的作者究竟不多,所以大部分作者仍旧无法保有自己应得的权益。其实,即使是有能力自费出版的作者也未必会获得什么好处。如果他的作品销路不好,亏本的当然是他自己;反之,销路稍为过得去的,立刻就会出现翻版。作者们自以为已经想出聪明的办法来了,结果吃亏的还是自己。在香港,在台湾,在星马以及其他东南亚地区,中国作家的权益是得不到保障的。惟其如此,作者们都不肯从事艰辛的写作了。)

  越想越烦,咬咬牙,向伙计又要了一杯威士忌。

  (现阶段的文艺工作者如果想保障自己的权益,有一个办法,虽然笨拙,倒是值得研究的。我认为一个新制度倘能获得大部分 作者同意,将可置盗印商于死命。作者们联成一线,倾全力去建一个读者向作者直接购书的制度。这样做,不但作者可以不让盗印商侵夺他的权益;而读者也不会遭受不必要的损失。通常,出版者将书籍由代理商推销,总以七折计算。如果读者肯直接向作者购书,就可以获得七折优待了。事实上,代理商根本不过是一座桥梁,他的工作只是将出版人的书籍放入市场。

  对于整个文化事业的推进而言,他的地位远不若作者与读者重要。但是,在目前这种情形之下,作者的权益给他剥削了;而读者的负担却平白无故地增加了一倍。如果读者肯直接向作者购书的话,用一本书的代价就可以买到两本书。况且,作者自费出版作品,版权费可以打得较低,原来定价一元的书,由作者自行印行后,定价只需九毫,加上七折优待,读者付出七毫子就可以购得一本平时定价一元的书籍了。不过,在实行这个制度时,盗印商一样可以盗印作家的作品的,所以读者们为了想读便宜书,必须抵制采购翻版书,然后根据报上所刊广告的地址,直接写信给作家购买。这样一来,盗印商就无所用其计了,作者可借此保障自己的权益;读者可以减轻一半以上的经济负担,同时还不致购进印刷恶劣而错字百出的书籍。)

  (这是一个对付盗印商,同时可以打倒“中间剥削”的办法。表面上,好像笨拙一点,实底子,对读者作者都有利益。)

  (如果全港的作家们联合起来,采取一致行动,那末,这个不合理的“代理商制度”必可打倒!)

  (如果读者肯不厌其烦的话,作家们就可以不必为了谋稻粱而浪费大部分精力去撰写通俗小说、武侠小说或者黄色文字了。)

  (不过,这是一个原则,技术上的困难仍多。)

  (读者们必须帮助作者推翻“中间剥削”的制度,借以产生催生作用,让具有思想性的、反映时代的作品能够早日问世。)

  想到这里,我向伙计要了一杯威士忌。我已喝了三杯酒,这是第四杯。

  尽管心绪恶劣,也必须适可而止。我吩咐伙计埋单,想回家去休息一下。回到家里,意外地发现麦荷门坐在客厅里。

  ——来多久了?我问。

  ——一个钟头左右。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来的,我出去看了一场电影。

  ——看电影?

  ——是的,看《蝴蝶梦》。

  ——这种电影有什么好看?格拉蒙的文章译好没有?

  ——对不起,荷门,我……

  没有等我将话说出,荷门就粗声粗气说:

  ——印刷所等着要排稿,你却走去看电影了。

  ——这部电影不同,这是我编……唉,何必再提?总之,这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

  ——只要你对自己有信心,别人是无法将你吃掉的。

  我无意在衙门面前为自己分辩。他是一个有志向、有毅力而思想极其纯洁的青年,对于社会的丑恶面,并无深刻的认识。我虽然受了莫雨的欺骗;却无意让荷门分担我的愤怒。

  用钥匙启开房门后,我引领荷门进入我的房间,格拉蒙的文章已译出五百字,依旧摊在台面。荷门一言不发,将稿纸拿起来阅读一遍,脸上的怒意消失了。

  ——译得很好,信、达且雅,他说。

  ——谢谢你的赞美,不过……我坦白告诉你,我已不想继续译下去了。

  ——为什么?

  ——因为……

《酒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