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

  【26】

  翻阅日报,不一定想看什么。无意中看到一则电影院的广告, 原来有一家头轮戏院正在上映《蝴蝶梦》。我曾经替莫雨写过一个《蝴蝶梦》的电影剧本,没有被采用,因此好奇心陡起,颇想看看莫雨编的剧本究竟比我高明多少。根据报上的广告,这戏是莫雨编导的。(莫雨是个当场记出身的导演,专靠抄袭好莱坞手法来欺骗国语片观众,写一封通顺的信都成问题,哪里有能力执笔写剧本?)有了这样的怀疑,我急于看看这部电影了。

  荷门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将格拉蒙那篇文章译出。我坦白告诉他:

  ——昨夜又喝醉了。

  ——你不能这样自暴自弃!

  ——荷门,我们的《前卫文学》是没有前途的。读者要求读武侠小说与黄色文字;而我们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办文学杂志。我们的固执不但不能开花结子;:而且必将招致更大的失望。

  ——我知道。

  ——既然知道,何必一定要办?,

  ——我不想赚钱,因为文学不是商品。

  ——惟其不是商品,所以一定亏本。

  ——花五千块钱而能替中国文学保存一点元气的话,其价值,已经不是金钱所能衡量的了。我劝你还是多做些有意义的工作,少喝些酒。明天上午,我希望你能够将文章译出,尽快送去印刷所。

  搁断电话,内心陷入战争状态。我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我可以少喝些酒,却不愿意多做有意义的工作。心烦意乱;生活的担子早已压得我透不转气。为了生活,我有意撰写黄色文字。

  现在,肚子饿得很。看看表:中午一点半。下楼,走进茶餐厅,向伙计要了一碟扬州炒饭。

  饭后,搭车去看《蝴蝶梦》。

  出乎我意料之外,这部电影大部分依照我的剧本拍摄,所有分场分镜,包括对自在内,都与我写的差不多。但是,我却一分钱的编剧费也没有拿到。

  电影公司当局绝对不至于这样卑鄙;问题一定出在莫雨身上。

  不付编剧费,还在其次;连片头都混水摸鱼地写着“莫雨编导”,未免过分。

  我与莫雨相识已有二十多年,彼此交往不密,但是对他的为人,倒也相当熟悉。以前,他不是这样卑鄙的;现在,可能因为在电影圈混得太久,才变得如此狡狯。

  在愤怒中,我看完这部《蝴蝶梦》。走出电影院,再也无法遏止内心的激动。打了一个电话给莫雨,第一句便是:

  ——我刚刚看过《蝴蝶梦》。

  ——请指教,请指教,他说。

  ——我觉得剧本很成问题。

  ——很成问题?什么问题?

  ——这个剧本只有艺术价值,缺乏商业价格。

  莫雨笑了,笑得很勉强。

  ——老朋友何必说这种话?

  ——难道你还肯将我当作朋友看待?

  ——我们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

  ——好,现在,我有困难想请你帮忙解决。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帮你。

  ——直到现在为止,我没有找到工作,欠了别人一笔债,非还不可。

  莫雨顿了顿,问:

  ——要多少?

  ——三千。

  ——这个……这个数目,恐怕……

  ——怎么样。

  ——能不能减少一点?最近我手头拮据,三千块钱不能算是一个小数目,一时很难凑得出来。

  ——三千块钱只是一个剧本的代价。

  莫雨又顿了顿,说:

  ——好,好,我尽量想办法,过一天,我派人将钱送过来,你还是住在老地方?

  ——不,我搬了。

  我将地址告诉他,搁断电话,走进邻近一家茶餐厅,要了一杯威士忌。

  (这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我想。越是卑鄙无耻的人越是爬得高;那些忠于良知的人,永远被压在社会底层,遭人践踏。)

《酒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