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西厂汪直

上吊和被勒死的尸体是不一样的,后者的脖子后面会出现交叉的绳勒痕迹,而且但凡是被勒死的人,死前肯定会有过剧烈挣扎,就算脖子上没有被指甲抓破的痕迹,身上肯定也会有其它挣扎撞伤的淤痕,这点早在北宋的《洗冤集录》里就说得明明白白了。

以一个普通仵作的水平,要辨别是自杀还是勒死不难,熟读《洗冤录》就可以了。

对于这个结果,唐泛并不是很意外,因为在他看来,李家太太张氏是个和善人,性格无害,这种性格的人一般忍耐顺从,将世俗礼教视如常事,并且下意识去遵守。在将那个美貌妇人带回来之前,李漫就已经有两个妾室了,也没见张氏对她们怎么样,她就算愤怒伤心,也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就跑去上吊自杀。

换了性情激烈极端一点的,倒是有可能,又或者像郑孙氏那种,直接对丈夫下手。

所以张氏自杀的可能性就不是很大了。

既然不是自杀,那么就要找寻凶手,这件事也再由不得李家人自己作主了。

唐泛就住在李家隔壁,于情于理都要过去看看。

不过这次他没有像早上那样孤身过去,而是点了衙门里老王等几个衙役,连同检校杜疆,与自己一道前往。

张氏的尸身就停放在李家厅堂正中,宛平县的县丞和主簿俱在,旁边还有县里的仵作。

宛平县直属顺天府,他们也是认识唐泛的,见唐泛过来,便都齐齐迎上来见礼。

唐泛问:“二位不必多礼,事情进展如何?”

宛平县丞道:“李家人都说那天晚上没有看见可疑的人进入他们主母的房间,只有那两名婢女是在外头守夜的,如今我们已经将她们抓了起来,大人可要问问?”

唐泛道:“她们呢?”

宛平县丞让人将两人押过来,阿春与阿夏俱是柔弱女子,身后有人看着,也用不着捆绑,只是她们神色萎靡不振,比早上看到时还要差。

宛平县丞将自己盘问的内容简单说了一下,其实同样的内容,唐泛早就问过一遍,此时听来也没什么新意。

李漫冷眼旁观半天,终于忍不住上前,愤然道:“唐大人这般逞官威,将我家弄得一团混乱,心中可是得意得很?既然查不出什么,何不让我等先为拙荆操办丧事,也好让她早日入土为安!”

宛平县丞喝道:“小民休得无礼,如今既然出了命案,就不再是你家的事情,张氏的尸身当由官府接管,直到真相大白为止!”

李漫冷笑:“内人惨遭横死,我亦悲痛万分,只是拦着不让办丧事又是怎么回事!诸位大人这是欺我李家无人不成,想我祖父也曾为三品侍郎,朝中如今仍有一二故旧前辈,若是我因此告上去,只怕诸位大人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宛平县丞和主簿都为一个商人敢威胁他们感到不满,但他们又拿捏不定李漫所说是真是假,是以全都望向唐泛,毕竟三人之中,唐泛官职最高,自然要唯他马首是瞻。

唐泛呵呵一笑:“不知你说的故旧前辈是哪位大人,不妨说来听听,说不定本官恰好也认识呢!”

李漫顿了顿,又软下语调相求:“大人,小人并非故意闹事,只是如今天气炎热,尸身存放不易,内人帮我操持家务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查案是大人们的事,与小人无关,我只是希望她能早日入土为安,免得九泉之下还死不瞑目,死者为大,这也是应有之义,几位大人想必也能体谅罢?”

未等唐泛应声,他又道:“小人有内情通禀,还请唐大人借一步说话。”

李漫殷殷期盼地看着唐泛,后者点点头:“可以,带路罢。”

李漫将唐泛带到隔壁内室,二话不说,扑通一声直接跪了下来!

“关于拙荆身死,其实别有隐情,此处有状纸呈上,请大人一阅!”

他双手呈上叠好的纸张。

唐泛接过来,却觉得手中沉甸甸的,再打开一看,层层叠叠的白纸中间,竟然夹着十数张汇通号的银票,有些一百两,有些五十两,这总数合起来起码也有两千两左右了。

要知道此时一两银子便可购买两石多的大米,两千两就相当于可以买四千多石的大米,而像六部尚书那样的正二品官员,每个月也就六十一石。

但有穷人就有富人,对于李漫这种还算成功的商人来说,两千两并不是无法负担的数字,之前冯清姿想要赎身,就得要五千两,欢意楼的老鸨并不是狮子大开口,对真正的富人而言,五千两也是小意思。

不过相对于俸禄很低的朝廷命官,这两千多两实在是一个天大的数目。

唐泛拿着银票,似笑非笑:“怎么,你这是要行贿?”

“岂敢岂敢!”李漫忙拱手道,“我听老李说,李家多年来蒙唐大人照顾,在下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所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唐泛掂了掂银票:“你是希望这个案子不要再查下去?”

李漫苦笑道:“拙荆的死,在下同样伤心欲绝,大人要查案,在下自然不敢相拦,只是希望我们一家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若是几位大人三天两头地上门,不光丧事办不成,只怕那些下人也都心中惶惶,无心做事了!”

唐泛点点头,将银票纳入怀中:“你的意思,本官明白了。”

说罢转身当先走了出去。

李漫见他收下银票,自然知道事情这是成了,不由大喜,连忙跟了上去。

却说唐泛二人回到厅堂,宛平县丞与主簿俱都迎了上来,询问他的意见:“大人,这案子查还是不查?”

唐泛奇怪地反问:“查呀,为何不查?连凶手都有了,你们打算任凭真凶逍遥法外不成?”

宛平县丞与主簿二人皆大吃一惊:“真凶在何处?”

唐泛指着李漫道:“这不就是真凶吗?”

没等李漫说话,他又喝道:“来人,将他绑起来!”

他自己从顺天府带了人,倒也不劳烦宛平县丞他们动手,老王他们听得唐泛号令,当即就应诺一声,大步上前,将李漫双手往后一拽,绳子一绕牢牢捆了起来。

“你!你怎敢冤枉好人,草菅人命,我要告你!我要去告你!”李漫完全没想到唐泛说翻脸就翻脸,他又惊又怒,拼命挣扎起来。

唐泛挑眉:“冤枉好人?未必罢,你连发妻都下得了手,怎么还叫好人呢?若是不服,倒也无妨,稍安勿躁,且由我为你一一道来。”

他转头问阿春:“那日我交给你的玉石耳坠可还在?”

阿春道:“在的,我将其放回太太的妆奁盒了。”

唐泛:“你去拿出来。”

阿春应是,起身去将整个妆奁盒捧过来:“唐大人,就在最后一个格子里。”

唐泛打开最后一格,果然发现里头的莲花玉石耳坠。

他示意阿春放下盒子,又从怀中摸出一只一模一样的耳坠。

阿春惊呼一声:“大人找到了另外一只?”

唐泛点点头,将那玉石耳坠举高:“这另外一枚坠子,是在你们太太房间的床底下找到的。”

唐泛问:“平日里,你等在你们太太的屋里,可曾追逐嬉戏?”

阿春道:“自然是不曾的,太太虽然心善,可毕竟主仆有别,规矩摆在那里,我等不可能放肆。”

唐泛又问:“那你们太太平时睡觉时可会有手舞足蹈或者起来夜游的习惯。”

阿春回道:“那就更不曾了,太太睡相再好不过,有时候一整夜连翻身都不曾的。”

唐泛道:“我再问你,先前你说,半夜时,你曾经进过屋子去关窗,是也不是?”

阿春道:“是的。”

唐泛问:“当时你进过里屋去吗?”

阿春道:“没有,当时我只在外头关窗,里屋是阿夏去查看的。”

唐泛又问阿夏:“那么你进里屋的时候,可曾见过什么异状?”

阿夏道:“没,没有,当时太太背对着我,身上盖着被子,看上去睡得很沉,我便没有走近去看,生怕惊动了她。”

唐泛问:“你可曾往床底下看一眼?”

阿夏摇摇头:“床上有床单盖着,一般只有在打扫的时候才会掀开去清扫床底。”

唐泛道:“一个女人在自己的闺房里睡觉,又是睡相极好,便是不小心将坠子遗落在枕头边,又如何会无端端掉到床底深处去?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你们太太这对耳环,并不是自己不小心遗落的,而是被人勒住脖子的过程中,因为剧烈挣扎,以致坠子从耳朵上甩脱出来,掉到地上,又被凶手不小心踢到床底下去!”

阿春面色发白:“难道那凶手,当时就在床底下?”

唐泛:“不,你们进去关窗的时候,凶手正好跳窗逃走,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当时只顾着往窗外远处看,却忘了瞧一瞧窗户下面的树丛?”

阿春道:“是,是,当时我就往花园里瞅了一眼,又听见猫叫,便以为是先前忘了关窗,导致野猫跑进来……”

李漫大喊起来:“我与拙荆夫妻数十载,鹣鲽情深,她贤良淑德,我为何要杀她?!你这庸官,就凭着这些子虚乌有的猜测,就随口断定我是凶手,我定要上告刑部与大理寺伸冤,你莫要欺我李家无人!”

唐泛淡淡道:“你虽与张氏数十载夫妻,原本确实鹣鲽情深,只因时过境迁,由浓转淡,便开始后悔当年为她散尽家财,放弃科举前程,娶了这么一个不会生养的妻子,又有年轻美貌的妾室从旁怂恿,本想着将她休了,另娶新人。可是因为张氏娘家有人做官,你生怕休妻不成,反倒跟张家结仇,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恶念顿生,直接先下手为强,将她杀死,是也不是?”

李漫冷笑道:“不是!当然不是!你血口喷人!张氏死的时候,我明明身在外地,今日才赶回来,既然不在,如何杀人?”

唐泛冷冷看着他:“有胆子做,就不要没胆子承认,你还不知道吗,你右脚的鞋底已经暴露了你。”

他这一说,引得所有人都不由望向李漫的鞋子,连他自己也不由自主低头往下看。

老王弯下腰,直接将李漫右脚的鞋子脱了下来,递给唐泛。

唐泛将鞋子翻过来:“你说对了一点,你确实是从外地回来的,只不过不是今天才赶回来,应该提前了几天,为的就是制造不在场证据,借以躲过杀妻的嫌疑,但这双鞋子却出卖了你。”

没等李漫说话,他又道:“你生怕偷潜回家杀人时留下痕迹或脚印,特意事先将鞋子擦得干干净净,可惜这样反而不对!千里迢迢赶路,鞋底本该肮脏不已,你的却为什么会干干净净呢?难道说你赶了那么多天路,好不容易回到家,却不急着回家,反倒先找个地方擦鞋子吗?!”

唐泛微微一哂:“还有,你跳窗逃跑时,不慎弄出声音,又担心阿春她们进去察看被发现,情急之下跳窗,结果鞋后跟在窗台的墙壁上狠狠摩擦了一下,我已去看过那道痕迹,跟你鞋子上这一处磨损,正好是一模一样的!”

他将鞋子往地上一扔,人往椅子上一坐,指着张氏的棺椁道:“说罢!当着你发妻的面,说说你为何要这么做。她嫁与你数十载,就算不能生养,可也已经极尽贤淑之能事,不仅为你操持家务,也不禁你纳妾生子,对庶子视如己出,虽说世俗对女子约束甚多,可世间真正能做到如你妻子那份上的少之又少!”

唐泛脸色一沉,厉声道:“你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竟要到了杀妻的地步?!你还是人吗!”

李漫木然着脸,半晌,终于开口:“你以为我想吗?她嫁与我的时候,两人年纪相仿,举案齐眉,是旁人羡都羡不来的好姻缘。她娘家遭难,需要一大笔银钱,她家中兄弟姐妹三人,却无一人能靠得上,当时我还在寒窗苦读,家中积蓄皆是祖产,为了帮她娘家度过难关,我咬咬牙变卖了家产,将钱给了她,我自己则不得不为此放弃了科举,将剩下的积蓄用作本钱,改为经商,这才令家境渐渐好转。此时,我二人已经成亲十载,却仍然膝下无子,在我的再三要求下,张氏才松口同意纳妾,如今李麟便是这么来的。我外出经商,时常需要与人交际应酬,张氏却目不识丁,没法跟着我出门,她看上去贤惠,实际上给我纳的那两门妾室,不是貌若无盐,就是和她一样不谙文字,唯独我现在的妾室陈氏,温柔贤惠不说,又长袖善舞,在我忙于经商之时,还能帮我与官商女眷交际应酬,近来有几笔大买卖,都少不了她的功劳。”

他说到陈氏,众人便都望向之前跟着李漫一道过来的美貌妇人,唐泛见那妇人眉目精明,又听李漫说她对自己助益甚大,就知道这女人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只是李漫被揭穿是凶手之后,她就有意无意地保持低调,仿佛想将自己融入背景一般。

此时听得李漫这样说,陈氏盈盈跪了下来,抬袖拭泪:“妾何德何能,得相公这般厚爱,实在羞愧,你若是不在了,妾独活又有何用啊!”

她唱作俱佳,催人泪下,唐泛却面无表情,看也不看她一眼。

李漫仿佛没有听到陈氏的话,他的心思都沉浸在回忆里了,顿了顿,便接着说下去:“我本来也没想过杀她的……很久之前,我便向张氏提出和离,又愿意贴补家产给她,可张氏并不愿意,后来我又提出将一半家财送与她,让她晚年无忧,可这样她仍旧不肯和离,说是让我不要忘了当初的誓言。如是几次,我实在没有法子!”

他的面色有些狰狞起来:“她明明什么都不会,又不能帮到我,比她貌美能干的女人比比皆是,当年为了她,我已经散尽家财,对她也算仁至义尽了,既然不能生儿育女,又何苦霸占着正妻的位置?我自然忍无可忍,不是我欠了她,而是她欠了我!是她欠了我!”

厅中一片静寂,所有人吃惊地望着李漫,尤其是李家的人。

李漫虽然很少归家,可他在人前,与妻子张氏向来都是相敬如宾的,对下人也并不苛刻,李家上下对他都很尊敬。

但谁也不知道,在李漫平和仁善的外表下面,竟然潜藏着这样一头野兽!

李家少爷李麟更是完全惊呆了,他望着父亲,喃喃道:“父亲,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唐泛冷声道:“你非是觉得她帮不到你,更不是因为她不能生养,而是在你心中,那些往事就一直耿耿于怀,你怨她娘家拖累了你,害你付出那么多!当年你们还年轻,情到浓时,就觉得这些付出是可以接受的,可等到年纪一天天增大,你在商海里摸爬滚打,看遍人心,知道士农工商,还是唯有读书人清贵,就渐渐后悔自己当年的选择,这种后悔一天天堆积,在你心中变成心魔,只要有外因稍稍撩拨,这心魔就会迫不及待出来为害!现在你说的所有理由,只不过是在为你犯下的错事寻找借口!”

“你早年固然付出良多,可这么多年来,张氏为你操持家务,又帮你照顾儿子,就算欠了你,也早就还清了!你想休了她,她不肯又有什么错?她犯了七出里哪一条?你以为就算是和离,女子就不用遭遇白眼了吗?你贴补家财又如何,这么多年来,她对你的深情厚意,难道是银钱可以衡量的吗?”

李漫冷笑:“你不懂,你不懂!我祖上也曾是三品侍郎,何其风光,就因为我放弃科举,改投商道,便处处遭人白眼,李家有今日,是我费尽多少心血才重新赚回来的,她什么都不必做,就在家中安享富贵,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当年若是我也能参加科举,今日只怕早就玉带缠腰了,你们这些芝麻小官,也要在我面前折腰的!”

饶是唐大人修养再好,听了这番话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张氏娘家发生变故那年你已经年纪不小了罢,就算你五岁启蒙好了,也就是说你整整读了十几二十年的书,竟然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就算再给你二十年,估计你也考不出个花样来。醒醒罢,就你这品行还想当我上官?我怕你有命当官,没命享福!”

李漫呵呵冷笑:“我自然知道,你们这些朝廷命官,永远就是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明明伸手拿钱,还非要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面孔,虚伪透顶,令人作呕!”

唐泛没有急着让人将他押回去:“你提前回来杀妻,又不欲令人知道,必是要有人里应外合,帮你遣开那些下人。按理说,李家有内外宅之分,你若从前门进来,必是要经过外宅与内宅,又要瞒人耳目,麻烦之极,但如果从后门进来就省事多了,后门连着花园,花园前便是张氏的屋子,对方只需要帮你看着,并且以不要惊扰了太太休息为名,让人当夜不要在后花园处徘徊即可。这个人是谁?”

李漫没有回答,唐泛也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他的目光从神色不一的李家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某人身上。

“阿夏。”

阿夏愕然抬首。

唐泛深深地注视她:“李家太太对你何止不薄,简直可以称得上仁至义尽了,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阿夏连连摇头:“没有,我没有……”

“还敢说你没有!”唐泛凌厉道:“当夜你原本身体不适,阿春已经说了要代你守夜,你却坚持不肯,还要带病与她一道守夜,此其一!”

“其二,你们太太屋里有异响,你与阿春二人进屋查看,阿春没有进里屋,只有你进去了,然而你进去之后非但没有上前查看,反倒只在门口看了一眼,而且还阻止了阿春进去,当时李家太太已经遇害,你生怕阿春进去之后发现异状,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说!”

李漫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尚且无可抵赖,更何况是阿夏这种没有经历过什么世面的女子,唐泛那个“说”字一出,她当即就崩溃了:“我没有!我没有!是老爷威胁我!我是被逼的!我没有杀太太!”

唐泛:“他威胁了你什么?”

阿夏捂着脸泣道:“那日我身体不适,出外看病抓药,结果就遇上了老爷,他将我诱骗到一处地方,然后,然后便对我……又跟我说,如今我已经是他的人了,如果不听从他的话,他就要回告诉太太,说我勾引他,让太太将我发卖了!他想让我下手杀太太,我不肯,他就让我帮他把风,帮他遣走李家的下人,说要亲自动手,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当日你为何不答应太太要下我,如果当时你将我要走了,后面那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唐泛的嘴角平日里都是微微扬起,带着温暖的笑意,见者如沐春风,然而一旦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却别有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人总喜欢为自己犯错寻找各种逼不得已的借口,你家太太平日对你如何,难道你还不了解她的为人吗,仅仅因为李漫玷污了你的清白,你便帮着他行凶,你敢当着你家太太的面,说一声问心无愧么!”

阿夏痛哭失声:“太太,我对不住您,我对不住您!”

唐泛不再理她,转头对宛平县丞等人道:“这桩案子本该由宛平县受理,如今我越俎代庖,钱县丞不会怪我罢?”

宛平县丞忙道:“不会不会!大人断案如神,下官钦佩之极!”

唐泛:“那接下来就劳烦二位接手了。”

宛平县丞:“这是下官分内之职!”

唐泛:“老王,将李漫与阿夏交与钱县丞他们。”

老王应声,将阿夏押了起来,交由钱县丞带来的衙役。

唐泛又道:“钱县丞,这阿夏虽然有从犯之嫌,但毕竟未亲手参与杀人,又已经交代了罪行,一切审问当以国律为准,还请不要私下用刑才是。”

阿夏停了哭声,怔怔地看着他,眉间凄苦,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兴许是感叹自己命苦,没有福气跟着唐泛,又也许是后悔自己不应该一时鬼迷心窍受了李漫的要挟,就帮他做下这等错事。

然而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唐泛转头看向李府管家:“老李,你过来。”

“唐大人。”老李神色惨淡,他对李家忠心耿耿,却没想到自家老爷杀了太太,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实在太大,以至于他的腰一下子弯了不少。

唐泛从怀中掏出一叠白纸:“这里头有两千两银票,方才你们老爷叫我叫入内室,给了我这叠东西,想让我不再追查下去,这些银钱你拿着,回头好生照顾你们家少爷罢。”

老李接过,垂泪道:“多谢唐大人,您对我们李家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

李漫漠然道:“拿着我李家的钱作人情,唐大人倒是好算计啊!”

唐泛笑眯眯:“你行贿不成便恼羞成怒了么,还是赶紧闭嘴罢,杀人者当诛,如今李家的钱也与你无关了,那都是你儿子的了。”

李漫被他气得满脸通红,两道怨恨的眼光几乎要在唐泛身上灼出洞来,阴声道:“我不会死的,你别高兴得太早!”

唐泛对宛平县丞道:“这般态度恶劣的嫌犯,在这里咆哮朝廷命官,似乎不妥罢?”

宛平县丞如梦初醒,连忙挥挥手,让人将李漫和阿夏押回去。

唐泛等人将要离开之际,老李叫住了他:“唐大人,家门不幸,如今老爷这样,太太又过世了,家中余下少爷一人,两位姨太太也是未曾主过事的,群龙无首,小的唐突,想求大人帮忙拿个章程。”

唐泛看了呆若木鸡的李麟一眼:“你们老爷或太太家中,若还有什么靠得住的远亲,可以请过来帮忙主持一下,如今你家少爷也算半大少年了,他往后总要挑起这个家的,凡事也可与他商量着去办。”

老李连连点头:“唐大人说得是!”

出了李府大人,唐泛叫住宛平县丞,似笑非笑:“此案并不复杂,以钱县丞的聪明才智,未必断不出来,却为何非要将我叫过来,难道别有原因?”

宛平县丞尴尬赔笑:“大人说笑了,要不是大人说破,下官都还不知道有这么多的内情呢,只怕会冤枉好人!”

实际上李漫贿赂过唐泛,自然也贿赂过宛平县丞和主簿他们,只不过因为这案子最开始是唐泛接手的,所以钱县丞他们就是想收,也怕唐泛会将他们捅出去,所以就把唐泛先请过来,看唐泛收不收,如果唐泛收下李漫的贿赂,决定将凶杀改为自杀,有他在头顶上顶着,钱县丞他们自然也就收得心安理得了。

唐泛明白这一点,却也没有去揭穿他们,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揭穿钱县丞的用心,只会让他恼羞成怒,除此之外别无用处。很多人不会因为你大义凛然地教育一通就幡然悔悟,反倒容易因此记恨你,当清官并不难,难的是当想做事的清官。

所以他仅仅是点到即止,让他们自己警醒。

隔天一大早,薛凌那头就派人过来,告诉唐泛,说并没有从汪厂公那里打听到什么消息。

也就是说,锦衣卫查不出汪直干嘛要请潘宾吃饭。

他将这个消息转告给潘宾,后者听了这个消息,果然愁眉苦脸。

唐泛安慰他:“师兄不必担心,武安侯府命案间接让汪直得了利,顺天府无心栽柳,说不定他是想表达感谢之意呢?”

潘宾:“你觉得可能吗?汪直连内阁阁老们都不放在眼里,哪里需要请我这种小人物吃饭,这样罢,要不明晚你与我一道过去,有什么事也好给我提个醒。”

唐泛:“这不好罢?他请的只有你,我不请而至,只怕会让他不高兴罢?”

潘宾摆摆手:“没事,到时候你不要以顺天府推官的身份,以我师弟的身份,就这么说定了!”

仙客楼的出名,可不仅仅是靠吹出来的,自英宗皇帝起,这间酒楼就在京城声名鹊起,这主要是因为仙客楼的东家很有生意头脑,花重金特地请了两位分别擅长北地菜与江南菜的两位大厨来掌厨,又买下仙客楼后面的私宅,另外辟了一处地方,称为仙云馆。

客人们要请客吃饭的话,若不讲究那么多的,便在前面的仙客楼,价格也亲民许多,若是达官贵人喜好个清静的,那便到后头的仙云馆,装潢自然也比前头高档许多。

两处虽然挨在一起,却各自有各自的门户独立开来,互不干扰。

汪直请潘宾吃饭,便是在仙客楼后面的仙云馆里。

两相约好了时辰,潘宾还特意提前了一刻钟,结果他带着唐泛在伙计的带领下来到其中一个包间时,却发现那位汪厂公已经坐在席上。

对方今天虽然青衣小帽,与外头的寻常客人无异,但底下那张脸阴柔俊秀,年轻得令人惊讶,却又带着一股睥睨众人的锐意,潘宾丝毫不敢怠慢,连忙上前笑道:“汪公来得好早,失礼了,失礼了!”

汪直依旧坐在原位,只抬手一引:“是我来早了,潘大人请入座。”

他眼睛一扫,落在唐泛身上:“这位想必就是丘大人的另一位高足,唐泛唐大人了罢?”

唐泛拱了拱手:“在下乡野出身,没见过大场面,听闻厂公宴请我师兄,便想跟着过来看看眼界,不请自来,还请厂公恕罪。”

汪直摆摆手:“无妨,坐。”

实际上,汪直的年纪比在场二人都小,可能还未满二十,但他身居高位,举手投足都有些居高临下,潘宾也不敢有什么异议。

汪直道:“既然人已经来齐了,那就让他上菜罢。”

说罢他拉了拉饭桌旁边垂下来的引绳,不一会儿,外头就有人推门进来,手中扶着托盘,陆续上菜。

汪直道:“不知道你们喜欢北菜还是南菜,今夜叫了南北各半,正好各得其所。”

潘宾道:“汪公费心了,不知汪公……”

他本想询问汪直请自己吃饭的用意,没奈何刚开口就被汪直摆手打断了。

汪直提箸道:“吃完再说,吃完再说。”

潘宾只好闭嘴。

在仙云馆请客,一顿饭没有百来两是下不来的,作为西厂提督,汪直更是不落人后。

杏仁佛手,龙井虾仁,凤尾鱼翅,金丝酥雀,绣球干贝,奶汁鱼片,二龙戏珠,翡翠荷叶羹……

一道道菜肴如流水般地端上来,令人目不暇接,潘宾身为三品大员,平日交际应酬也算见过不少世面了,但见偌大桌面瞬间被摆得满满当当,也不由得咋舌不已。

既然没法开口,那就只好闷声吃饭了。

于是桌边三人,皆都默默低头品菜,一时之间,氛围竟有些古怪。

潘宾心中忐忑不安,再美味的东西在他嘴里自然也失了味道,他一边吃还要一边琢磨汪直的用意,结果吃饭的速度就比另外两人慢上许多,等他刚刚第三次伸出筷子的时候,那头汪直已经放下筷子,抹了抹嘴,表示告一段落。

潘宾只好也跟着放下筷子,结果眼角一扫,唐泛却还在继续吃菜,虽然动作慢条斯理,并不显得粗俗,但是这会儿怎么看怎么都觉得突兀。

潘大人嘴角抽了抽,连忙朝自家师弟使眼色,结果唐泛也不知道是没看到还是装作没看到,竟然还伸筷子夹菜。

反倒是汪直哈哈一笑,露出颇为欣赏的表情,甚至还击节叫好:“好!吃饭就图个自在!唐大人这才是性情中人所为啊,老潘,相比之下你未免就太拘束了!”

好嘛,自己明明比汪直还大个二十来岁,倒被他一声老潘给叫没了。

潘宾说不出地别扭,又不敢纠正汪直,只好扭曲着脸笑了笑:“年轻人总要更活泼一些,我老了,我老了!”

唐泛喝完碗里的汤,终于放下筷子,向汪直告罪:“厂公恕罪,只怪这里菜肴风味绝佳,我一时忍不住,就多吃了几口。”

虽然他的表情举止一点都没有体现出“没见过世面”这个特征,但汪直仍旧听得很高兴:“唐大人要是喜欢,下次我再请你来嘛!”

唐泛笑道:“好菜要久久吃一次,才会回味无穷,若是轻易吃到,反倒失去珍贵了。”

既是婉拒,又不着痕迹地捧了汪直一下。

对方果然没有生气,反倒露出很受用的表情。

从这一点来看,唐泛面对汪直,反倒比潘宾放得更开,并不像潘宾那样因为忌惮汪直的身份权势就束手束脚。

汪直敲了敲桌面,总算不再吊潘宾的胃口:“今日请潘大人前来,却是有件事相求。”

潘宾忙道:“汪公言重,何至于求字!”

汪直道:“我丢了一件东西,想请顺天府帮忙找回来。”

潘宾吃了一惊,小心翼翼问:“不知汪公丢的是?”

汪直道:“一只白玉雕成的骏马,约莫半尺来高。”

潘宾问:“可有模样,是如何丢失的?”

汪直将放在旁边高几上的卷轴拿了过来,递给潘宾:“就是这般模样,我将其放在家中观赏,某日忽然丢失,也许是内贼偷了出去发卖,流落不知去向,至今也未能找到。”

潘宾打开画轴,上面画着一匹玉骏马,画功一般般,不过也足以让人记住它的模样了。

潘宾道:“那么汪公可有什么线索?”

汪直似笑非笑:“我若是有线索,又何必找你来?”

潘宾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忙道:“在下会争取尽快破案,帮汪公找回那尊白玉骏马的。”

汪直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劳烦潘大人了。”

目的既已道出,汪直自然不会再浪费时间陪两个小人物枯坐,当即就借口自己有事先行一步。

到他这个位置,许多事情都与皇帝有关,潘宾不能问也不能打听,赶紧与唐泛将人送到门口。

汪直摆摆手:“二位可以继续叫菜吃,钱我已经让掌柜记在帐下了。”

今夜汪直便装出行,青衣小帽不引人注目,但兴许是他穿惯了华丽的蟒袍的缘故,转身离去时衣袖一拂,竟有几分大太监出行时的威风凛凛,仿佛还在西厂。

唐泛看得忍不住好笑,却是忍下了,等汪直走远,这才问潘宾:“师兄,接下来我们是继续吃,还是回去?”

汪直一走,潘宾的脸就拉得老长,气鼓鼓一拂袖:“回去!”

仙云馆里的包间是汪直定的,潘宾有所顾忌,等到两人离开老远,他才忍不住开始抱怨:“一个靠宠妃起家的宦官,气魄竟装得比内阁首辅还要大,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家里丢了一个摆件,也有脸特意让我们过去,真当顺天府是他家后花园了,难不成我们还是他的私仆,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吗?!”

唐泛等他发泄够了,才道:“大人以前可见过汪直?”

潘宾犹自气哼哼地,他虽然在京城官场算不上大人物,但怎么也能称为三品大员了,结果汪直对他的态度就跟对自己手底下的人一样,这让他心里很别扭。

“见过,不过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打过交道!”

唐泛问:“那大人瞧汪直为人如何?”

潘宾想也不想就道:“跋扈!嚣张!目中无人!”

唐泛一边回忆方才的情形,一边点点头:“他少年得志,确实也有嚣张跋扈的本钱,不过我觉得,汪直不会为了区区一个把玩观赏的摆件,就将您叫过去,说不定其中有什么缘故。”

潘宾没好气:“还会有什么缘故,偌大京城,要找那么个东西,无异于大海捞针,若是被人弄到当铺里也就罢了,凭着西厂的能力,怎么可能找不到,无非是那白玉骏马已经被摔碎了,汪直让我们去找一件根本不可能找到的东西,要么就是那东西在汪直也没法去要的地方,说不定已经流入哪个权贵人家了!”

他虽然诸多缺点,不过能坐到如今顺天府尹的位置上,却必然是有几分能耐的,所以寥寥几句话便将汪直的用心点了出来。

唐泛道:“大人是不是在哪里得罪了他?”

潘宾摇头:“怎么可能,我根本没与他打过多少交道,也就是上次武安侯府……”

他一顿,有些惊疑不定:“难道是上次武安侯府的事情得罪了他?可是后来真相水落石出,他借此立威的目的不也达到了吗,为什么还会来找我们的麻烦,关我们什么事?就算要找,也应该找锦衣卫罢?”

唐泛道:“应该不是这件事,也许有别的什么缘故。”

潘宾冥思苦想,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结果:“这样罢,要不明天你去北镇抚司找那位隋总旗问问。”

唐泛:“……”

喂,大人,你醒醒,堂堂北镇抚司不是咱们顺天府的后花园啊!

他无奈道:“隋总旗出外差去了,还未回来,上次我请他们帮忙打听汪直请我们吃饭的事情,他们也打听不出什么结果,只怕是爱莫能助。”

潘宾感叹:“如果太祖皇帝还在,瞧见锦衣卫被宦官欺压得如此无用,只怕会暴跳如雷罢?”

唐泛为自家师兄丰富的想象力抽了抽嘴角,如果太祖皇帝还在,知道两个朝廷命官跟一个太监在外面吃吃喝喝的话,明天他们三个人就可以一起去菜市口执手相看泪眼了。

他只好提了个建议:“依下官看,不如大人明天先派出人手寻找,我再去打听一下消息,东西二厂的吏员大都是锦衣卫调拨出去的人手,说不定他们会听到什么风声。这样可好?”

潘宾满意地摸着下颌胡须:“这样甚好,润青,那就辛苦你了。”

其实唐泛觉得每次一有事就去找薛凌他们,实在是挺不好意思的,一来显得顺天府无能,二来钱债好还,人情债难还,现在三番四次麻烦人家,等到有朝一日人家想让你做什么为难的事情,就很难推脱了,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马上去找薛凌,而是先等等老王他们的消息。

不过很可惜,一连好几天过去,老王他们寻遍了京城各处当铺,都找不到那尊白玉骏马,当铺掌柜也都说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东西。

唐泛没有办法,只好再次找上薛凌。

薛凌倒是豪爽得很,拍拍胸脯就答应下来,说一定会帮他去打听的。

那边唐泛又碰上了一件麻烦事。

不是别的,他快要没地方住了。

他住的地方,本来就是租用隔壁李家单独隔出来的院子,独门独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只住得也挺不错,但是因为李家出了变故,李家两个主人,一个死了,一个被关进大牢,李漫杀妻罪证确凿,由宛平县确认之后层层上报,现在卷宗还压在刑部那里。

古来律法轻男重女,妻杀夫要凌迟,夫杀妻则要分情况,不过像李漫这种无端杀妻的情况,无可辩驳。如无意外,自然还是要斩首的,但也并没有这么简单,案子要经过三司会审,由刑部最终核定之后才能判下来。

李家没了男女主人,日子还是要过的,李家少爷李麟就成了新的主人。

李麟今年十多岁,因镇日埋头读书,不通庶务,乍然接手李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管家老李没有办法,他资格虽老,但毕竟是下人,又是外人,只好请来李漫的一位堂亲暂时帮忙料理张氏的丧事。

那位李家堂亲家在南京,千里迢迢赶来京城,难免水土不服,他倒也不是贪图李家财产,只是见李麟一个半大少年,被养得什么事也不懂,只知道读书,觉得有些不妥,便建议李麟和老李他们跟自己迁到南京去住,大家都是亲戚,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

嫡母被生父所杀,这样的事情也使得李麟本人受了不小的刺激,他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间充满心理阴影的宅第里了,就跟老李商量了一番,决定答应那位堂亲的建议,举家迁往南京,离开这个伤心地。

不过李漫现在毕竟还在牢里,为人子不能抛下父亲就走,起码也要等到案子判下来再说,但是一些东西却可以先发卖掉了,宅子也可以先托人估价代售,到时候连同唐泛现在住的这个小院子,也会一并被卖掉。

京城房价高,唐大人家道中落,他一个从六品官员也是没钱把宅子买下来的,所以只能搬走,另觅住处,好在李麟他们也不是马上就走,还有一段缓冲的时间,可以让唐泛去物色宅子。

不过这房子实在是不好找,地段好的,租金高,地段不好的,离衙门远,牙行的行老带着唐泛看了几处地方,唐泛都不是很满意,一边还要兼顾衙门里的差事,以及汪厂公的那尊白玉骏马的下落,简直称得上焦头烂额。

就在这个时候,阿冬小姑娘哭哭啼啼地找上门来,二话不说跪在唐泛跟前:“唐大人,你收了我罢!”

吓?!

唐泛吓了老大一跳,以为又来一个阿夏,还好阿冬的下句话让他知道自己是想多了。

“唐大人,你可不可以去和管家说,将我要到你这里来啊,我会做蛋炒饭给您吃,还会帮您打扫屋子,我不想去南京。”

阿冬小姑娘仰着头期待地问,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唐泛将她扶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你是李家签了死契的奴婢罢,能离开李家吗?”

阿冬吸了吸鼻涕:“是签了死契的,但阿春姐姐说只要您去跟少爷要,少爷应该会给的。”

唐泛听糊涂了:“你从小在李家长大,不是对李家很熟悉吗,怎么突然之间想要到我这边来?”

阿冬难过道:“太太死了,李家不是那个李家了,少爷跟阿春姐姐说,等丧期过了,想纳她为妾,阿春姐姐不愿意,不过没有办法,由不得她做主。阿春姐姐还对我说,少爷虽然人不算太坏,但耳根子软,读书读得有些呆气,如果让他当家,李家只怕不会比从前更好。”

唐泛问:“那其他人呢,除了你和阿春之外,李家其他人要如何处置?”

“李管家要陪着少爷一道南下,家中到时候没有签死契的奴婢都会提前打发走人,签了死契的,也要发卖一部分,阿春姐姐说如果我不想去南京,可以趁这个机会找个出路。”

她咬着手指,可怜兮兮地瞅着唐泛:“唐大人,你可不可以收留我,我会很勤快的,不给你添麻烦,我不想去南京,我跟少爷不熟!”

唐泛啼笑皆非:“你愿意给我当厨娘,我倒乐得轻松,可问题是李家少爷愿意放你走吗?”

阿冬听他口气松动,顿时兴奋起来:“愿意的,愿意的,我听管家说,李家现在人口太多了,以后用不着那么多人,他们巴不得裁少一些呢,我那么能吃,干的活儿又不多,他们肯定愿意放我走,让我去祸害别人家!”

唐泛:“……”你这么直白真的好吗?

阿冬吐吐舌头:“说错了,说错了!都怪我太高兴了,唐大人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其实我很好的!您就装作听不见我方才的话好了!”

唐泛看她这么高兴,也笑了:“好罢好罢,那我就权且去问一问,不过咱们先说好,来了我家,我的伙食可就由你包下了?”

阿冬点头如捣蒜,她虽然从小就在李家长大,但现在张氏已经不在了,上头春夏秋三位最亲近的姐姐,阿春劝她离开,阿夏胁从杀人,阿秋则很有可能跟随南下,一夜之间,如家人般的氛围支离破碎,阿冬对南下这件事打从心底抗拒,相比之下,自然是唐泛这边更自在,更好相处。

她信心满满地保证:“放心罢,唐大人,我一定会把您喂养得白白胖胖,像猪一样的!”

唐泛:“……”

他开始怀疑阿春是不是怕她这张缺根筋的嘴在李家很容易得罪人,才忙不迭将她打发出来的。

不过当唐泛去向李家要人的时候,却并不顺利。

管家老李听了他的来意,虽然没有一口拒绝,也是面露难色:“唐大人,阿冬是签了卖身契的,眼下李家并不由我作主,不如让我去问问少爷?”

唐泛自然点头:“现在李家少爷当家,这是应当的。”

老李请他在客厅稍坐,便去请示李麟,少顷,李麟出来了。

“唐大人是要给阿冬赎身?”李麟问。

他长得与李漫其实很相似,连身量都差不多,只是李麟看上去更加年轻一些。

家中变故使得李麟脸上褪去了原本的青涩,变得有点阴沉,倒更像他父亲了。

唐泛颔首:“我听说当时李家买阿冬,花了五两银子,如今你们要举家南下,阿冬年纪不大,恐怕带着她也不甚方便,我愿意出十两银子,不知可否将阿冬的卖身契转让?”

李麟对唐泛的观感有些复杂,对方既是帮忙找出杀害自家嫡母真凶的人,可又是亲自将自己父亲送入牢狱的人,自己本该感谢他,可又有些恨他。李麟甚至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不是唐泛,那自己现在也就不用失母又失父了。

他冷冷淡淡道:“阿冬是我李家的奴婢,恕难从命,还有,我听老李说,契约原本约定的租期将至,我们这座宅子要卖掉,也就不打算续约了,所以还请唐大人尽快从我们隔壁搬离罢!”

《成化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