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老李一听这话就急了,连忙道:“少爷,唐大人于我李家有大恩……”
李麟打断他“老李,现在这个家到底是谁作主?是你还是我?”
老李何等忠心,听了这种话,惶惶不安,连声道:“自然是少爷您啊!”
李麟不耐烦:“既然是我,你就不要管了!虽然他是官,我们是民,可难道官就可以无法无天了?这里是京城,可不是什么穷乡僻壤,若不是他,父亲又怎么会变成杀人犯?”
唐泛微微一哂,这李家少爷莫不是读书读傻了:“李麟,张氏虽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可也从小抚育你长大,不曾假他人之手,这片慈母心肠,任谁见了都要感动,生恩养恩,岂有轻重之分?李漫虽然是你的父亲,可他同样也是杀了你母亲的凶手,你心情矛盾,左右为难,我可以理解,但如果你因此就是非不分,那寒窗苦读那么多年又有何用?”
李麟梗着脖子道:“谁不知道那只是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儿子,才会对我好的!”
唐泛目光转冷,摇摇头:“看来你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真为你那九泉之下的嫡母不值。”
李麟怒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唐大人离开罢,我知道你是顺天府推官,不过满京城都是官儿,你这从六品的推官还真不算回事,阿冬是李家的奴婢,要怎么处置自然要由我来决定,我说不卖就是不卖!”
这李麟也是个奇怪的人。
说他读书读傻了,不通俗务吧,说话有时候又挺一语中的的,他还真说对了,唐泛这种品级的官员,在京城也确实算不上什么,而且他一个推官,也管不到人家李家要卖奴婢的事情上去,如果他今天强行将阿冬带走,李麟要是闹将上去,虽然唐泛未必会如何,但是免不了被御史弹劾一个“与民争婢”,对名声也会有影响。
但要说李麟聪明,从他刚才那一番“嫡母对他好是别有居心”的论调,唐泛立马就对他的观感一落千丈。
不管李漫跟张氏之间有什么恩怨情仇,那是长辈们的事情,作为晚辈,李麟会有矛盾痛苦的心情是正常的,但他却宁可无视张氏对自己的付出,一味地袒护生父。
当然这也可以说是孝道的一种,不过就算是孝,也是愚孝。
做人并非一定要刚正无私,但起码要恩怨分明,如果好坏不分,那这个人也不会有太大前程的。
唐泛点点头:“阿冬是你家的人,自然由你处置,这是应当的。”
说罢他也懒得再看李麟一眼,直接就转身离开。
等唐泛出了李家大门,身后老李匆匆追上来,气喘吁吁道:“唐大人,少爷还小,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小的给您赔罪了!”
唐泛失笑:“他不小了,想我十五岁时已经中了举,又送长姐出嫁,足以撑起一个家了。”
他见老李惶惶然,又道:“不过你放心便是,就是冲着你家太太的面子,我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但是你家少爷这样下去,只会害了他自己。”
唐泛从李家离开,直接就回到顺天府,见自己的副手,校检杜疆正坐在他的值房内,便笑道:“小湖今日得闲了?”
杜疆听了他的调笑,却并没有跟着笑起来,反倒一脸严肃:“大人,陈氏不见了。”
唐泛拿起茶盅的手一顿:“怎么回事?”
杜疆道:“李漫入狱之后,她就被李家的人赶了出去,然后就找了一间客栈落脚,我听了您的指示,就让人在客栈外盯着,谁知道昨天一天都未看见陈氏外出,衙门的人就去问客栈掌柜,掌柜说陈氏昨日就退房了,并没有说要去哪里。”
李漫杀妻,虽然有凭有据,有前因有后果,从头到尾看似跟陈氏没什么关系,但唐泛总觉得这美貌妇人肯定在其中也没少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又见她从头到尾低调异常,既没有因为李漫入狱而害怕,也没有因为被赶出李家而惶恐,表现得太过镇定,反倒不同寻常,便让人去盯着那个陈氏,却没想到居然还让对方给溜了。
唐泛道:“你让人去她住过的那间房里搜查过没有?”
杜疆点点头,他做事细致谨慎,这些事情本不用唐泛吩咐。
“搜查过了,也没什么异常的,陈氏随身的行李本来就少,后来我又亲自去了一遍,结果在墙边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很小的标记,痕迹好像是新刻上去的,约莫两个指节那么高,也不知道是不是与陈氏有关。”
唐泛被挑起了好奇心:“长什么模样?”
杜疆拿来纸张,凭着记忆在上面把标记的大致模样画了出来。
唐泛一见之下,就脱口而出:“白莲教?!”
杜疆也是悚然一惊:“什么,难道那妇人还与邪教妖徒有关,这不就是一桩普通的杀妻案么?”
唐泛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我原本也只是觉得这妇人有些可疑,所以才会让你去盯着她,谁知道还牵扯出这么一个事情来。”
杜疆道:“这下可就有些难办了。她既是与白莲教有关,却待在李漫身边,甘为妾室,想必没少怂恿他去杀妻,也不知道有何目的。”
唐泛苦笑,这下好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头汪直的白玉骏马还没有下落,这边李家的事情又跟白莲教有关,麻烦事都一起上门了。
他想了想:“这样罢,你继续让人寻找陈氏的下落,那客栈房间已经有人进去过,现在打草惊蛇,估计就算跟白莲教有关,他们也不会再出现了,不过你还是派人盯着,以免有什么遗漏,再去和潘大人禀报一下,我这就去找北镇抚司的人,跟他们知会一声,锦衣卫之前就曾追查过白莲教的事情,说不定他们会有什么头绪。”
说到这里,唐泛又想起之前他半夜被人掐脖子的事情,对方故意在他面前装神弄鬼,事后也证明了与白莲教有关,看来自从李子龙的事情之后,白莲教余孽一直就没有离开过京城,只不过由明转暗,潜藏起来罢了。
两三年前,妖道李子龙暗中结交宫内宦官,差点把皇宫都翻了天,连皇帝差点也被放倒,也就是在那次事件中,皇帝觉得锦衣卫和东厂很无用,汪直则利用皇帝这种心理趁势而起,短短时日就爬到高位。自那之后,锦衣卫才警醒起来,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其间没少与白莲教徒发生冲突,折损不少人手,这才将白莲教的气焰压了下去,谁知道时隔两三年,白莲教一直没有被彻底铲除,稍微遇到一点机会,就能春风吹又生。
不过白莲教既然能够从宋朝一直延续下来,又经历过宋末的混乱,元朝的黑暗,元末的乱局,直到今天,如此历史悠久,存在数百年的邪教组织,肯定也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方法,锦衣卫想要在短短两年内就将它们彻底剿灭,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唐泛交代完杜疆,就先去了北镇抚司。
很不巧,薛凌不在,在北镇抚司当值的也不是唐泛认识的熟面孔,唐泛询问了两句,见他们不肯透露,便也不勉强,转身就欲离开。
却听身后传来熟悉而冷淡的声音:“你找老薛作甚?”
唐泛回过头,喜道:“广川兄,你回来了?”
隋州还是那一副八风不动的冰块脸,不过他见了唐泛脸上毫不作伪的喜色,眼中随之流露出一点笑意,点点头:“嗯,你找老薛?”
唐泛笑道:“本来是想找你的,前几天来过一趟了,那会儿老薛说你出外差去了,没想到你这么快便回来了,若是你方便的话,正巧有些事要和你说。”
隋州道:“你拜托老薛的事情,我也听说了。”
他顿了顿,脸微微一侧,示意自己身后的人:“以后若是我和老薛都不在,你可以找庞齐。”
庞齐也是一身锦衣卫的打扮,不过看上去官职要比老薛还略低一些,人也比老薛年轻,一张娃娃脸的面孔,逢人就笑,很是温和无害。
不过唐泛却不敢因此就小看他,能够在北镇抚司任职,看遍诸般刑狱都面不改色,那一定不能用普通人的标准来衡量,行走在外,知人知面不知心,往往长得越是无害的人,很可能越是厉害角色。
唐泛朝对方点头致意,并自我介绍:“唐泛唐润青,顺天府推官,那日你跟着广川兄去回春堂查案的时候,我们已经见过面了。”
能够直接以字相称,又听了隋州那句“以后有事可以找庞齐”,庞齐就是再傻也知道这个人跟自家上司关系很好,不能得罪,便连忙也拱手见礼:“唐大人太客气了,以后有事吩咐一声就好!”
隋州却没什么耐心再听两人说什么没有营养的场面话,直接就打断他们:“见贤,你有事先去忙。”
庞齐应声离去,隋州二人则离开北镇抚司,往外漫步而走。
隋州道:“你上次拜托老薛查那尊白玉骏马的下落,已经查到了。”
唐泛忙问:“在哪里?”
隋州道:“就在东厂厂公尚铭家中。”
唐泛面色古怪:“……”
隋州道:“那尊白玉骏马本来就是尚铭花高价从英国公手中买下来的,当时汪直也想要,不过没能抢过尚铭,所以那东西跟他没什么关系。”
唐泛苦笑:“潘大人这下可要为难了,只不过汪直为何好端端地,要如此作弄他。”
知道了白玉骏马的下落也没用,顺天府难道还能跑去找尚铭要?别说这东西本来就是尚铭的,就算不是,以潘宾的面子,难道去要了,尚铭就会给?
换个角度说,汪直难道会不知道那东西在尚铭那里?可他还让顺天府去找,这不是摆明了想作弄为难潘宾吗?
难道汪直真的就像外界传闻的那样,跋扈任性,随心所欲?
隋州想了想,道:“汪直跟尚铭一向不和,可能只是想恶心一下尚铭而已。”
唐泛摊手:“但是毫不相干的潘大人却因此被拖下水。”
隋州:“那你们要如何应对?”
唐泛摇摇头:“我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潘大人再说罢。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将李漫杀妻与陈氏失踪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又提到那个白莲教印记。
隋州颔首:“白莲余孽死灰复燃,只会暗中捣鬼,我会让人留意的。”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有隋州的这一句话,唐泛就知道他一定会用心去做,而自己也就产生一种重任被托付出去的放心。
兴许有些人办事靠谱,天生就能让人放心,而隋州就是这样的人。
唐泛笑道:“那就拜托你了,原本你从外地回来,我是该与你坐下来畅聊的,不过白玉骏马的事情,潘大人一直很上心,我得先回去告诉他一声,不如咱们改天再约?”
隋州嗯了一声,冷场片刻,忽然问:“你今日几时回家?”
唐泛:“若是无事的话,便与寻常时间一样下衙归家,怎么了?”
隋州:“那今夜我去找你。”
唐泛下意识应好,回头想想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到底有哪里不对呢?
聪明绝顶的唐大人在回去的路上苦思冥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且不提潘宾得知白玉骏马的消息之后是多么纠结,没了阿冬过来送点心,唐泛散值之前都先在外头解决了晚饭问题,然后再回家,不过想想今天白天隋州说过要来,唐大人就又拐到街边杂食铺里买了点卤味,在旁边酒铺里买了一小坛黄酒带回去。
兜了一圈远路,等他慢悠悠地回到家,发现家门口已经站了个人,可不正是隋百户?
“早知你这么早过来,我就先回家了,免得你在门口枯站!”唐泛连忙加快脚步朝他走过去,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
“无妨。”隋州道。
唐泛发现他手里也提着一些吃的。
隋州:“我家离你这里远,今夜索性在你这里住下,你不介意罢?”
唐泛:“啊?不介意,不介意,明日休沐,正可秉烛夜谈!”
两人将东西放下,唐泛去拿杯子倒酒,隋州则将包着吃食的纸袋一一解开。
唐泛买的是卤猪耳朵和猪舌,鲜香可口,最是下酒。
隋州买的则是花椒脆肠,酥炸豆腐,盐渍花生,和凉拌黄瓜。
“来就来了,何必还带东西来,你我这么熟,下次勿要破费了!”
唐大人假惺惺地说着场面话,一边夹起酥炸豆腐咬了一口,豆腐外皮炸得酥脆,但咬下去之后,里头却是白白的如同豆腐花一样,软得像是快要从里头流出来,豆香四溢。
“你这酥炸豆腐是在哪里买的,怎么这般好吃?”唐泛奇怪道。
“家里有些食材。”隋州言简意赅。
“你会烧饭?”唐大人万分震惊。
隋州难得嘴角往上一勾,没有言语。
几个呼吸过去,唐泛还沉浸在震惊的情绪里:“广川兄,你竟然会烧饭啊?真是,真是,真是……”
他真是了半天也没真是出个所以然来,外头就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真是太厉害了!”唐大人长吁口气,将感叹补充完毕,然后才起身去开门。
外面站着阿冬,她没等唐泛开口,就急急道:“唐大人,救救我!”
小姑娘要跪下,唐泛拦住她:“发生了什么事?”
阿冬哭丧着脸:“阿春姐姐告诉我,说老爷让人明日去找人牙子过来,要将我发卖了!”
唐泛吃了一惊:“只卖你一个?”
阿冬点点头:“前些日子已经卖了一批了,管家爷爷知道我想来您这儿,原本也是没什么意见的,谁知道今日他们忽然改变了主意,说要将我卖掉!”
为了将事情说清楚,她咬牙忍住眼泪,但说到后边,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唐大人,怎么办,您去跟管家爷爷说好不好,我不想被卖掉!”
唐泛知道,这一定不是管家老李的意思,九成九出自李家少爷李麟的主意。
估计是早上那件事情使得李麟心中怨恨,又不能直接跟唐泛对着干,索性就准备先下手为强,将阿冬卖掉,让唐泛的打算落空,反正这是李家的奴婢,谁也管不着。
想到这里,唐泛一时也有些无语。
张氏在时,他也曾见过李麟几面,当时他生性羞涩,话也有点少,不过同为读书人,他对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的唐泛很有几分景仰,唐泛也指点过他几句。
没想到时过境迁,因为家中变故,李麟心性大变,变成如今不近人情的模样。
也不知道张氏九泉之下,会作何感想。
说到底,李麟要卖阿冬,也是天经地义的,唐泛确实管不着,他本想这几日再想想办法,谁知道李麟竟然马上就要把人卖掉,如果被卖到不好的人家,那以后阿冬可就要吃苦受罪了。
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唐泛有些不忍心:“这样罢,别着急,你先回去,我想想办法。”
阿冬对他有种天然的信任感,闻言很听话地点点头,抹着眼泪回去了。
她是偷偷溜出来的,自然不能从正门出来,回去的时候也要绕一大圈从后门回去。
唐泛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一边在心里想着办法。
却听身后有人道:“你想要她?”
唐泛点点头,又觉得这句话好像有点歧义,就把阿冬的事情略说了一下:“正好我这边也缺个打扫烧饭的人,阿冬倒也勤快,可以胜任。”
隋州点点头:“其实这件事也不难,你不用管了,我帮你解决。”
这样仗义的朋友上哪儿去找,唐大人那个感动啊,连忙拱手道:“那就多谢广川兄了!”
隋州又道:“你既与李家闹出这般矛盾,住处的事情又要怎么办?”
唐泛并没有和他说自己正在四处找房子的事情,隋州却能注意到这一点,可见其心思细腻。
“京城大,房子也多,想必还是能找到的。”唐泛道。
隋州沉吟片刻:“你若愿意,可以搬去与我同住。”
唐泛一愣:“这,不妥罢?嫂夫人不会不高兴么?”
隋州:“我尚未娶妻。”
唐泛:“那如夫人总有罢……”
隋州不悦:“既未纳妾,也无侍婢。”
没等唐泛再问出什么,他又道:“父母与长兄同住,我一个人搬出来,不必担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对方诚意邀请,唐泛再拒绝就不好了,他长揖到底,诚恳道:“那就暂且叨扰广川兄了!”
其实隋州人冷归冷,却并不难相处,两人也有共同话题,而且最重要的是,人家不止会烧饭,手艺比自己还要好上百倍不止。
这么一想想,唐大人其实还有点小激动呢。
隋州冷漠的嘴角终于微微一勾。
“你我熟稔,何必客气。”
隋州的住处是一座小三进的宅子,如果一大家子住的话,还是有些拥挤,但若是像现在隋州只是一个人住,那就宽敞得过分了,再加一个唐泛也不过分,三间主房,三间厢房,除了隋州自己住的一间主房,一间厢房用于存放杂物之外,另外两间主房和厢房都任由唐泛挑选。
备注:不收房租。
唐泛没想过白吃白住,不过隋州并不缺他这点租金,反正就算唐泛不来,这么一大间宅子,他照样也是一个人住。
隋百户既然冷着脸说不收钱,唐大人也就没有坚持,不过只要有空,他就会往家里搬些米和面,以及其它一些食材,等于承包了伙食费,对此隋州没有任何意见。
唐泛挑了一间厢房作为自己的房间,这不是因为他扭捏客气,不敢住正房,而是那间屋子朝东,开门就是院子,视野光线都不错,有空闲的时候还可以在院子里和柱廊下种种花草。
找了个休沐的日子,他就将自己的东西搬了过来。
李麟没想到自己拿捏唐泛不成,对方还这么快就找到了新住处。
阿冬的事情同样很快得到解决,唐泛不好出面,隋州却完全没有这个顾忌。
他连面都用不着露,北镇抚司的人只要往李家一站,说李漫的案子还没结,要将一干人等提去问话,把阿春阿秋阿冬等仆役通通拉走,放回来又提过去,放回来又提过去,这么整上几回,李家就吃不消了,李管家拉着锦衣卫求他们高抬贵手,偷偷地塞银两,北镇抚司的人也不干,最后李家只好双手奉上卖身契,不单是阿冬的,还有阿春的。
张氏不在了,阿春也不愿意再留在李家,她最大的愿望是能够恢复自由身,出去嫁人,之前李麟想要她做妾,她不愿意也没办法,唐泛好人做到底,既然决定搭救阿冬了,就顺带连阿春一并带出来,阿秋愿意留在李家,就由得她去。
三天时间,事情就办得妥妥当当,让唐泛不由得感叹北镇抚司确实效率奇高,而且能人之所不能,难怪人人听见锦衣卫几个字都要闻声变色。
阿冬自小就卖入李家,离开了李家就只能来找唐泛,别无去处。
不过唐泛没有拿捏着阿冬的卖身契,而是当着她的面将卖身契烧掉,跟她说好,将她收为义妹,十五岁之前收留她,十五岁之后如果她想嫁人,也不强留,到时候唐泛自然会拾掇一份嫁妆,给她找一户好人家。
阿冬自然千肯万肯,当即就改口称唐泛为大哥,原本没有没有姓氏的她,从今往后名字前面也多了个姓氏,唐冬。
家里原本住着两个镇日早出晚归的大男人,家务活通常只能雇短工来干,就算隋州会烧饭,也不可能天天都有空做,阿冬来了之后,短工也不用雇了,饭也由她烧了,主动承担起家务活,她年纪虽小,又有些贪吃好玩,干起活却也利落,不过两天,里里外外就都焕然一新,还真种上不少花花草草,隋州和唐泛都表示很满意。
唐大人从此过上了不用操心打扫卫生和做饭的幸福生活。
那个很可能与白莲教有关的妇人陈氏的下落还在被追查着,潘大人那边却焦躁了。
无它,白玉骏马的下落虽然有了,但是汪直也给潘宾出了个难题。
白玉骏马明明在尚铭那里,汪直却非说是自己丢失的东西,可难道潘宾能对汪直照实说吗?万一汪直说“尚铭那尊白玉骏马不是我的那尊,但我的那尊与他一模一样”,那让潘宾上哪去变出另外一尊一样的给他?
潘宾原先还疑心汪直这是故意想整自己,但是后来他去打听了一下,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阵子东厂抢了西厂两桩“生意”,在皇帝面前狠狠出了一回风头,再加上汪直出来经营西厂之后,跟万贵妃的关系就逐渐疏远,万贵妃也不再怎么帮他在皇帝面前说好话,少了枕头风的效果,汪直就被尚铭压了一头。
潘宾帮汪直寻找白玉骏马的事情传到尚铭那里,肯定会让尚铭气歪了鼻子:什么意思,这明明是我的东西,你非说是你丢的,敢情成我偷的了!
汪直毕竟不到二十岁,年少气盛,不如宫中那些熬了数十年的宦官那般老成,会想出这种点子来恶心尚铭也不奇怪。
两个宦官争宠斗法,这本来也不关顺天府的事情,但汪直闹了这么一出,连带把潘宾也拖下水,尚铭恶心汪直的同时,肯定会把潘宾也给记恨上。
一想到这里,潘宾就跟吃了黄连一样苦,那心情和寒冬腊月里的小白菜似的,哇凉哇凉。
他觉得自己特别命苦: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好不容易熬到三品官,结果头顶大山一座大似一座,座座都得罪不得,这回还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早知如此,当初还真不如外调当个四品知府呢,起码人家天高皇帝远,没这些糟心事,舒坦!
现在发这些牢骚也晚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谁也不要得罪,把这件事揭过去,两个死宦官爱怎么斗就怎么斗,最好都别扯上顺天府。
但两全其美的办法岂是那么好找的?
潘宾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
跟汪直说“您那白玉骏马找不到”?
当然不行,汪直一个办差无能的折子上去,弹劾潘宾绰绰有余。
跟汪直说“您那白玉骏马就在尚铭家里”?
也不行,那就等于得罪了尚铭。
跟汪直说“要不别整我了,您要是看尚铭不顺眼,就直接去找他死磕啊,何必为难我这个顺天府尹呢”?
那就更不行了,官场上没这么直来直往的,到时候汪直二一推作五,潘宾也没辙。
潘宾简直都快愁白头发了,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师弟。
上回唐泛跟着他去赴宴的时候,汪直对他的印象好似还不错,说不定会有什么法子。
潘宾将唐泛找来,语重心长道:“润青啊,有师兄在顺天府一天,有事还能多照顾你一些,若是我被外放贬谪,到时候上官换人,你自己可要多加留心,自己好好照顾自己了!”
唐泛苦笑,他知道潘宾这是以退为进,博取同情呢,也不废话:“师兄有什么事就吩咐罢!”
潘宾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这次寻找白玉骏马一事,汪直摆明了要故意为难,我怎么回复都不合适,得罪他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唐泛沉吟片刻:“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就看师兄有没有胆子说了。”
潘宾大喜过望:“好师弟,师兄就知道你足智多谋,有什么法子,快快道来!”
一日后,同样是仙云馆,同样还是那个包间,汪直坐在席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潘宾:“潘大人找我前来,想必是已经寻到了白玉骏马的下落了?”
潘宾在心里骂了好几百遍死太监直娘贼,面上依旧笑容可掬:“不瞒汪公,白玉骏马还未找到。”
汪直挑眉:“那你叫我来作甚?潘大人故意耍我不成!”
潘宾道:“汪公稍安勿躁,且听下官道来。下官打听到,那东厂尙厂公家中,其实也有一尊白玉骏马,模样与汪公要找的甚为相似,但下官知道,尙公对那尊白玉骏马甚为喜爱,想必是不肯割爱的,而对于汪公而言,白玉骏马还在其次,您当务之急却有更大的危机。”
汪直哂笑:“潘大人危言耸听,无非是想逃脱责任罢?”
潘宾摇头:“非也。汪公如今上得陛下信重,下则统御西厂,可看似鲜花着锦,实则烈火烹油。听说汪公能入陛下青眼,除了汪公本身精明能干之外,还有赖万贵妃出言推荐,但如今您在外掌握西厂,涉及外政,万贵妃毕竟是宫闱中人,不好多加过问,如此一来也就很难帮您说得上话,而在陛下那边,尚铭终究是跟了他许多年的人,比起您,陛下对尚铭还是要更为亲近一些。若是尚铭在陛下面前多进谗言,您难免要吃亏。”
汪直心头一动,潘宾所言,正好说中了他的心事。
他为什么急吼吼地要揽权,为什么办了西厂之后还要扩张势力,跟尚铭对着干?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宠信不如尚铭,所以更要通过多立功劳,来巩固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这一点,万贵妃终究是后宫的人,她是帮不上忙的,只有汪直自己去努力。
要怎么努力呢?汪直想不到别的办法,京城的地盘已经被东厂和锦衣卫瓜分得差不多了,他只能从两者嘴里夺食,跟尚铭争宠。
但不管怎么说,西厂成立才两年,根本没法跟东厂和锦衣卫这种富有悠久历史底蕴的老牌特务机构相比,皇帝成立西厂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所以汪直必须表现得更加积极,立下更多的功劳,才能彻底巩固自己的地位,赢得皇帝信任,从此走上人生巅峰,屹立不倒。
在竞争压力与日俱增的情况下,大家为了争宠各出花招,千奇百怪,汪太监的压力也与日俱增。
汪直看向潘宾:“那么依潘大人之见,我该如何做呢?”
潘宾也不忙着开口说话,单用手指沾了沾杯中酒水,在红木圆桌上写下四个字:
军功、东宫。
汪直此人,在许多手握大权的官宦之中,算是非常有个性的。
他做事不是一味冲动,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他清清楚楚,也很会博取皇帝的欢心,不过因为年轻气盛,凡事喜欢出风头,所以还会想出让潘宾帮他找白玉骏马这种损人也不利己的点子来恶心尚铭,这也让他容易树立仇敌,像现在,潘宾虽然不敢怎样,但心里早就把他骂上几百遍了。
除此之外,汪直还很喜欢插手军事,虽然他未必精通,但只要一想到能够像名留青史的名将那样驰骋边疆,立不世之功,汪公公就觉得浑身热血,仿佛身上从来没有少过零部件。
所以潘宾写的“军功”很好理解,也正合了他的意。
汪直终于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了。
不过后面两个字就有些奇怪了。
汪直就问:“东宫是何意?”
潘宾道:“内宫之事,我等臣下也不敢妄议,不过听说当今东宫太子殿下好学勤勉,大臣俱赞曰有明君之相。”
现在世人皆知,万贵妃跟当今太子不和,处处看他不顺眼,甚至还打算撺掇皇帝废了太子。
但汪直本身是万贵妃提拔上来的,让他去支持太子,万贵妃恼怒之下,他的西厂厂公也就当到头了吧?
所以他摇摇头,觉得潘宾出了个馊主意,还讥讽潘宾:“潘大人是顺天府尹,管好京畿一亩三分地也就罢了,对朝廷大事知之不详,就不要指手画脚!”
潘宾叹了口气:“汪公误会了,我非是让汪公站队。世上有万岁皇帝,岂有万岁贵妃的?汪公不为现在着想,也该为以后着想。若有机会,结个善缘,以后指不定也多一条退路。进退得当,才是万全之策啊!”
汪直原本还不以为然,听到后面,却若有所思起来。
潘宾说得没错,虽然说太子以后未必能够当上皇帝,但是太子现在众望所归,在朝中风评很好,甚至有人私底下说太子将来肯定比他老子好,而自己还年轻,怎么都要为以后打算,如果能够找机会给太子卖个好,说不定连带那帮文官以后也不会处处找自己的麻烦,看自己不顺眼了。
想明白这一层,汪直终于道:“潘大人有心了,白玉骏马之事暂且作罢,这东西丢了就丢了罢,我也不想找回了。”
潘宾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不由常舒了口气。
汪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以潘大人你的个性,不太像是会给我出这种主意的人,这些话,莫不是令师弟说的?”
这死太监说得还真准!
潘宾尴尬一笑:“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汪直感叹:“令师弟真乃人才也,虽然官位不高,难得眼光却不错,可惜没有文官进东西厂的先例,否则我定会引他为左右臂膀的!”
潘宾:“……”
我真是代我师弟谢谢你全家了!
潘大人终于将头疼的白玉骏马事件解决了,也算松一口气。
这头唐大人的同居生活过得也挺惬意。
他从外头弄来不少花草树木的种子栽种在院子里,由阿冬负责照料,有些花买来的时候就已经开得不错了,一瞬间,空荡荡的院子被各种颜色填满,变得多彩缤纷,感觉整个院子一下子就鲜活起来了。
唐大人本人烧饭水平虽然不咋的,但他从外头搜罗来不少食谱,美其名曰教阿冬提高烧饭水平。
休沐时分,趁着阿冬烧饭,闲来无事的唐大人就开始给阿冬念食谱:“扫落梅英净洗,用雪水煮白粥,候熟,入英同煮……”
阿冬被念得禁不住捂着耳朵哀嚎:“大哥,我不识字的,你这念的都是什么,我听不懂啊!”
唐大人很无辜:“也不是很难懂罢?来,我先教你认字。扫落梅英净洗的意思呢,就是冬天有梅花的时候,等花瓣落下,收集起来,洗干净,用雪水加入白粥一起煮……”
阿冬:“可现在不是冬天啊,哪来的梅花?”
唐泛:“一物通而百物用,不单是梅花,像槐花,梨花也是可以入粥的,而且还各有各的效用。”
阿冬眨眨眼:“但是梅花粥吃起来有什么味道,满嘴吃花瓣吗?”
唐泛:“……你可真没情趣,好罢,那咱们换一样,唔……有了!这道菜叫槐叶淘,要专门采摘槐树高处的叶子,然后捣汁成面,搓成细细的面条,煮熟之后放冷水浸泡,变成冷面。再将大蒜切碎,和醋、香油一起淋上去。对了,咱们家后面不是有槐树嘛,眼下也正好是夏天,要不然下回试试这个?”
阿冬跟着流口水:“这个听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槐树也不是很高,要么明天我去试试看!”
唐泛义正言辞:“不行,你年纪太小,摔了怎么办,有事大哥服其劳,我去摘就是。”
阿冬:“啊?大哥你还会爬树?”
唐泛:“当然我小时候也是上蹿下跳,上树下河的,怎么,你不信?”
阿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摇摇头。
唐泛挽起袖子,喜滋滋道:“不信我现在就爬给你看,反正天色还早,等我把叶子摘下来,咱们晚饭就吃这个罢!”
阿冬为难道:“可是我都已经把米下锅了,而且你还是不要去好了,万一摔下来,被隋大哥骂怎么办?”
唐泛:“没关系,他还在书房里看卷宗呢,一时半会也管不着我们的。”
说完这句话,刚转过身,就看见站在身后的人。
唐泛打了个哈哈:“广川兄,怎么快就忙完了啊?”
隋州点点头:“听说唐大人要爬树,特来旁观。”
唐泛大汗:“爬树有何好看的,我这也是为了让大家能吃到更好的东西嘛,难道你不想吃吗?”
隋州面色平淡:“是谁上次说要做什么拨霞供,非让我弄一只兔子来,按照所谓古方鼓捣一阵,结果又酸又涩,压根入不了口。”
唐泛默默擦了一把汗:“那是意外,我忘了要先用酒腌制过一遍。”
隋州:“那又是谁上上次自告奋勇要做竹笋汤,结果把一锅汤都煮糊了?”
唐泛:“……”
阿冬的脑袋从后面探出来,毫不留情地出卖了他:“是大哥!”
唐大人被训得抬不起头,后者数完他的前科,直接将人拎走:“所以你还是负责吃就好了,灶房这种地方不适合你进来。”
一锤定音,唐大人的饭桶头衔就此被冠上。
面无表情的隋州一边走还在一边教训他:“以后阿冬在烧饭的时候,你就不要进去打扰她了。”
唐大人自知理亏,连忙受教:“是是是!”
隋州:“阿冬做什么就吃什么,别老整些奇怪的花样让阿冬去乱试,要吃精致的可以到外面酒楼吃。”
唐大人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隋州:“还有,晚上要少食,偶尔吃点零嘴是放纵,不可日日为之,有一次阿冬说给你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桌子下头有糕点碎屑,起初还以为有鼠出没。”
“是是是!”
唐大人很无奈:以前我一个人的时候都是这么过的啊,怎么现在认了一个妹子,多了一个朋友,却好像瞬间给自己找了两个老娘似的?
时日一久,跟隋州身处同一屋檐下,他发现对方的生活简直是简单到有些枯燥。
平时上班时间,隋州跟唐泛两人差不多时间出来,两人回来的时间也不一样,不过大多数还是可以一起吃晚饭的。
吃完晚饭之后,聊上一会儿天,然后就各自回房间看书,有时候两人也会玩些棋类游戏,不过隋州的棋力不怎么样,基本每回都输,被唐泛杀得一败涂地。
更多的时候,北镇抚司总有做不完的事情,看不完的卷宗,抓不完的犯人,侦查不完的秘密,比唐泛还要忙上好几倍,宫内的事他们要管,宫外的事他们也要管。
到了隋州这个位置,有时候彻夜不归也是常事,偏偏隋州生性严谨肃穆,又不像其他人那样偶尔还去吃喝嫖赌一下,他的生活轨迹比唐泛还要简单,完全不像一个高干子弟。
唐大人自觉身为朋友,很有义务改变隋州这种无趣的人生,所以闲暇时他也会想一些点子,希图丰富一下对方的业余生活。
譬如此刻。
“来来来,兄弟,这些都是我珍藏多年的话本,你有空就看看,不要总是埋头公干,这样会早衰的,虽然职责很重要,可也得有命在,是不是?”唐泛将一大摞书堆在他的书案上,笑吟吟道。
跟唐大人相处久了,隋州算是也领教了他温雅外表下偶尔的不着调,闻言只好搁下笔,有点无奈地翻了翻他拿来的书,然后道:“《拾珍记》、《一枝花话》、《莺莺传》、《取经诗话》、《武王伐纣平话》、《金玉良缘》、《多情记》,我都看过了。”
“你都看过了?”唐泛大吃一惊,人不可貌相,真没看出来啊!
隋州道:“前段时间白莲妖徒借书言志,散布谣言,蛊惑人心,所以北镇抚司需要彻查市面上的话本评书,免得有心之人借话本为名行谋反之实。”
他翻到最下面一本,将其抽出来:“这本《梨花缘记》是什么?”
唐大人喔了一声,难得有点不好意思:“那是我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