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客”的会客大厅很宽敞,足有五六百平方米,四面俱是落地窗,夕阳的光线自窗外投进来,她好像坐在不太真实的琉璃屋里。不是太久之前,于直带她去过一栋湖心玻璃屋吃大闸蟹,阳光从四面笼军着她,但并没有温暖到她。那一切都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高洁唏嘘着想。
她肚子里的孩子—直不是很安分,她能感觉到他在翻动着小小的身体。平时他总是在她吃完晚饭后才会动一动,今日也许感受到她的不安了。所以刚才这里的工作人员请她转移到沙发位更舒服的等候区安坐,并且送上—杯热牛奶和一碟曲奇时,她没有拒绝。
只是填饱肚子后,孩子好像没有被满足,仍在伸展着手脚的样子。高洁摸着肚子,小声说:你乖,我再等―会儿,就回去休息了,就—会儿,看运气。“于直自四号电梯内出来时,就看见高洁坐在对面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挺直着腰,低垂着头,正襟危坐。
好一个高洁,他想,凡事到临头,她从来不会回避,其意志坚决,更可能在他之上。只是—于直知道自己看到她的一瞬就负气了,知其缘何而起,因而更加愤懑。他快步走到高洁跟前。
髙洁轻轻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心存的那万分之一的侥幸,没有眷顾到她, 而那个因既往经验而生的诡秘念头不得不被实行。她将头抬起来,直视着于直的俯视。
“找言楷? ”他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
高洁咬咬唇,她的一切坏动机从来瞒不了他,这是必然的。她选择坦率:“是的。言先生可能很忙。”
于直没有说话,但是把嘴角扬了起来,在高洁看来,他的表情毫不掩饰他轻诮的嘲讽。当她面临这个选择时,受到他的嘲讽也是理所应当的,正如之前一样,合情合理到她无法怨责,更无法回避。
高洁并不去回避,说道:“我有个很困难的事情要请言先生通融。”
于直倾身过来,看到了高洁面前空空的牛奶杯和小碟子,继而看到了高洁隆起的肚子。他不能再让自己看下去,别开目光,嘴角垂将下来,肩膀凛然板起:“过了河就拆桥的买卖,言楷没办法答复你。” ^于直的一言道破让高洁羞愧地低下头,但未躬身,她勉强自己继续说下去:“我知道这个请求不是很合理,但我还是想和你们沟通一下。我们注册的网站 向我们提出独播广告的要求,因为我们的店铺在他们的平台,很多时候要迁就他们的要求——”
于直突然打断高洁,他不受控地近乎恶狠狠地脱口而出:“高洁,拆我这块桥板你是不是觉得很拿手?”
高洁未说完的话让她的口微张着,被于直的话堵在那里。她愕然地望着他,可只消一眼,她就自他冒火的眼里看到自己掩藏在那个诡秘念头中对他的那一层不堪的态度和计较。那是自阿里山之行而妄起的,夜宴之劫都未消灭去,一而再,再而三神鬼不知地出现,让她堂而皇之地以正义之名,谋于直的感情之私,行她的诡私之事。这是她所面对他时最不光明的一面,她在对他的恐惧和防备之下,竟然又毫无原则地容许这一层态度浮现出来。
高洁立即警醒地觉悟到自己这一次又固执盲目地刚愎自用。醒觉之后,即刻懊悔,这是不应当的,她必须遏制住这个念头,无论境况多么艰难,都不能再容许这种念头存在和产生。所以她也是立即说:“对不起,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吧。真不好意思,麻烦到你们了。”
于直跟着高洁的话一怔,高洁旋即调整了态度,以及紧接着摆出来的疏离且警醒的语气,他却懂了。他所厌极的,她好像愈加了然,而她愈加了然,也意味着离他愈远,因为她越来起明白和他保持陌生的距离的尺度。就像上次一样,她猛然醒转,对他下意识地防备,今后她的这种防备和距离也许会越来越不加掩饰。于直霍然起身:“我先走了。”他骤然起立时,高洁本能地跟着站起来。她想要做出送别的姿态,奈何他的速度太快,她紧跟不上,慌乱中膝盖擦到面前的茶几,一个摇晃,最后还是被他眼明手快地一手扶住了手肘,一手扶住了腰腹。
在这一相触的刹那,高洁腹中的孩子又动了,就在于直扶着她的掌心底下。好像自她的体内而起,往他的体内贯入一股脉脉的温流,无声地从他的掌心淌入他的四肢百骸,一股—股轻微地涌动着,但又似重若千斤。于直就想被浇筑了一样,立在当场不得动弹。
“他——~”他竟然语塞到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于直第一次接触因他而起的生命,他挽救过的生命,他想象过但又从未有所感知的生命,他上—次忍不住触碰但是没有触碰到的生命。现在,他触碰到了,那生命搏动的力量提醒着他这个真实的存在,竟是这样的感觉,他本能地流连,不愿就此放开。
高洁则本能地挣一挣肩膀,可是没能挣脱于直的钳制。她看到了于直的表情,他的眉毛扬了起来,脸上的好奇将原本的一切情绪替代了,好奇之后便是她能理解的复杂、难解、疑惑的表情。她在感受到胎动的最初时,每一次抚摸到孩子的律动,都会有同他一样的表情,心情也当是同他一样的惊骇,这全部源自于对生命的敬畏。
孩子在她的腹中缓缓地动着,转着方向,于直的手掌随之转移,根本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而高洁羞窘了起来,于直终于还是触碰到她了,仿佛一个羞耻的秘密还是被他勘破了—般。她以为她会坦然的,可是于直的触摸、孩子的律动,让她又袒露出她想要百般武装好的那一处,而且这里是公众场合。
高洁坚决地用力推开了于直的手,抽身出来,说:“我没事。”她往后退—步,靠着身后沙发的支撑,拉开同他的距离。
于直的手就这样再一次悬在半空,刚才刹那的温暖消逝了,她的后退掠起一卷凉风,扫尽他掌心的温热,他又只身浸入寒冷的潭底,最终还抓一个空。他把手放下来,狠狠地又冷冷地盯着对面的女人。她正心虚地低着头,已不敢像开始那样直视他。但她的决意依旧,保持站在安全距离以外,未曾有丝毫动摇。
她绝不对他有丝毫动摇。
于直收回手,对高洁说:“那就好。”他还想说什么,又什么都不想,情绪在翻涌,又翻涌不出什么头绪,只得手握成拳,回转过身。
于直转身离去时,高洁靠着沙发缓缓滑坐下来,按住雏了躁动不安的肚子,久久不得起身,眼睁睁看他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她喃喃着:“妈妈又做错了,应该想别的办法的。”她双手在腹前交握成拳,“会有其他的办法的,我不会再有任何烧幸心理了。”
于直走出大楼,卫辙的车恰好停在大楼门口。他钻进车中,卫辙道:“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 ”
于直瞥他一眼,根本不想搭理他。
卫辙把车开进大楼前的车道,正遇上堵车,他骂了一声,又说,“咱们得考虑考虑把办公楼搬到不太堵的地儿。”
于直说:“可以,崇明岛地方大,空气好,路不堵。”
卫辙“嘿”一声:“你满肚子火冲我发是干吗? ”
于直不说话。
卫辙突然叹一声:“于直啊,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于直忍不住了: “你说什么呢老卫。”
“把第二季的广告比赛提前,这可是你的私心吧?甭以为我不知道。既然成全了自己的私心,现在人家有实际困难要咱们解约,你就再成全一次呗?她做点小生意不容易,老梅家撤股后,她竟然撑了下来,还能做得有声有色。我没想到这个高洁真挺能干的,倒是和我原来想象的不一样。这些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于直说:“你今天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卫辙又笑,于直不愿见他笑,装过头去。
卫辙说:“我虚长你几岁可不是白长的,总得比你更看得开这世界不是?哥哥我有义务开导开导你,你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看不开,从小就是这死德行。眼看马上就要当爸爸了,得改改吧?不然以后怎么教你们家孩子?”
于直张-张手掌,都个孩子,他刚才触碰到他,他在他的掌心下动了。他的一动,好像触动了他最深处最关键的一个开关。于直不自在地蜷起手掌,扯一扯领口的领带,刚才掌心触碰到的涌动的生命感觉仍在搏动,他丧气地放下手。
只听卫辙还在说:“要说狠心,你也没法真狠到底,毕竟冷血动物不容易做。有点人性就承认吧,别死撑着活受罪,让自己日子过得好点儿,不好吗? ”
于直不耐烦起来:“行了行了,你好好开车。”
卫辙敲一下方向盘:“开十么啊?没看见前面堵着吗?”他转头看一眼于直,颇有忧虑,“今晚和高盛的人聊完IPO的事儿,你休息几天吧?忙了好几个月,都成机器人了。”
于直说:“你怎么跟老妈子好似的?”
卫辙骂一句粗口:“嘿!身体是你自己的,我这是操的哪门子心!”
前方的车终于流动,他将车开进车河。于直无意转头,透过车窗望向办公大楼的大门,高洁好像没有出来,他不禁伸手捏一捏眉心,掌心仍是有什么在跳动。
他有些避无可避了。
高洁坐在沙发上缓了好—阵,—直到腹中的孩子逐渐平静下来。这时,手机铃音响起来,她抓起手机接听。司澄焦急的声传过来:“Jocelyn,你还在‘格客’,大楼里吗?”
高洁说:“我在。”
然后她就看到司澄自大堂的另一边走过来。
司澄坐到她身边:“我听裴霈说你在这里。”
髙洁耸肩:“他们没有同意。”
司澄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髙洁说:“不过我没事。意料之中,是我自己异想天开了。”
司澄说:“Jocelyn,你太克制自己了。”他温和地问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
高洁即刻摇头。
司澄笑:“瞧,高洁,你是真的把我当成朋友了,不想让我担心,什么都不让我知道。”
高洁忙说:“司澄,我们只是合作伙伴,合同以外的这些事情和你无关的,那是我的责任。”
司澄说:“你的心已经帮你分了亲疏。”
有什么藏在心底更深处,为她所不闻不想的隐秘被穿刺,高洁忽然恐慌,莫不惊诧:“不是——”可她住了口。
司澄说:“Jocelyn,我很想帮你,又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真正帮到你。”
高洁有点沮丧:“我是不是又搞乱了一些事情?我很害怕再做错事。我希望我能自强自立自主,不再给任何人添麻烦,好像并没有完全办到。”在司澄的注视下,她说:“有些事情,我不想深究。”
司澄体贴地说:“好的,我不问。如果你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作为朋友,我……当然是我和我的团队,也是你可以想办法的渠道。好了,你该回去休息了,球球也需要休息。”
他搀扶高洁站起身,高洁借着他的力,问:“有时候我是不是很胆小?”
司澄说:“不,你已经做到了我以前不能想象的很多事情,这次我重新认识了你,Jocelyn,你现在充满了热度。”
“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高洁问。
“像个设定了程序的机器。”
“原来我以前这么糟糕,不过就是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高洁不禁自晒。
司澄由衷地说:“每一段经理都会让你变得更好。”
高洁说:“以前我不相信,但是现在相信。”她将手放在肚子上。
她想,至少,她已经充满勇气和希望,去面对任何困难。深究起来会令她犹豫和迷茫的问题,她都应当为了她的孩子抛开,她有更大更坚实的向前看向前走的理由。
高洁由司澄陪同,回到公寓,赵阿姨已经将晚餐准备妥当,她努力吃完就坐到工作间内,将工作室的账务翻出,又好好计算一遍。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同司澄的一席话后,她有了新的主意,想要不失信于‘路客’,又得到电商网站的通融,唯有再支出资金,请司澄的团队再拍摄一集广告片。这超出了高洁原本拟定的营销预算,但……她翻了翻近一个月的收支,核算完毕后,只要她咬紧牙关,还是尚可支撑的。
事不宜迟,高洁立即给裴霈和司澄写了邮件,将事务安排下去。一切昨晚,突感轻松了些,她伸了个懒腰。这时间通常也正是孩子会有夜间胎动的时刻,果然孩子伸动起身体来,她抚摸着孩子正在翻滚的地方:“球球,妈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办法。”她走到客厅内,看着那颗生机蓬勃的萝卜树,预留给五个月的球球的刻度旁还空着贴字帖的位置,她又摸摸肚子,说,“等做完彩超,妈妈就能看到你长什么样子了。”说完,她笑起来,重新充满期待和生气。一切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困难,也一定不会更加困难了。
但事情解决得也比高洁预料的简单,也就在次日清晨,她收到了言楷在夜里一点发来的一条短信,讲道:“可以按照您的需求修改合同,贵司下一集广告可以在其他平台播出。”髙洁没有感到太过于意外,但又有点意外。她握着手机,愣了好一会,做题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因为简短的一条短信又翻涌起来。待到上午十点上班时分,她才拨了个电话给言楷,这一次一直避接她电话的言语楷立刻接了起来。高洁说:“言先生,您好,我收到您的短信了——”她整理了一下措辞,“我很感谢你们的谅解。”
言楷说:“您实在是太客气了,为客户行方便也是给我们自己方便,先前多有冒犯,还望您体谅。任何规则的变动,我们需要协调部门和客户,这样就会比较麻烦。”
高洁不是不谦虚,但眼下有了更好的法子,她口气坦荡不少:“是您太客气了,参加任何比赛都要遵守规则,是我冒犯您了。我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就按照合同办事,第三集还是在贵网站上独播。”
“这……行吧。”言楷的惊讶不出高洁的意外,他的不勉强也不出髙洁的意外,只是他紧接着提出了一个令高洁感到意外的邀请,“下周六是‘路客’五周年庆典,我们诚意邀请您和您的团队参加。在周年庆典上,我们会给‘清净的慧眼’颁奖。”
这个邀请把高洁拼命克制的心意给搅乱了,她甚至在言楷讲完话以后,冒出来的头一个念头是于直一定会在庆典上出现吧?这个念头冒出来后,她的本心是想要拒绝的。她在前几天那次愚蠢的行动之后,一直坚决地鄙弃着自己,恨不能找一条地缝钻进去。但言楷言语机巧,一矢中的,给了一个她无法决绝的公事理由,扯着她直面现实世界。她有她应当承担的责任,是不能够按照私心回避的。
高洁有些无奈地答复:“好的。”
言楷的声音充满了笑意:“那今天我就给您发邀请函。”
言楷言出必行,就在次日,高洁便收到了 “路客”的邀请函。邀请函设计简单,在高阶印画纸上凹凸打出“路客”的“Logo”,背面是周年庆的时间和地点,右下方是邀请人刚劲卓然的签名。
于直的名字简洁有力,不拖泥带水,如同他的笔迹。高洁抚摸上去,就像摸到烫手的山芋,唯有将之搁到抽屉深处,暂且远离自。
可即使如此,她工作时依旧不能心神安宁。由罗太太介绍的一位大客户要求定制一件同佛教相关的吊坠,她改了几稿设计,都不甚满意。
为她做其他设计稿完稿的岑丽霞见状建议道:“Jocelyn,我总觉得佛教的饰品是用佛像、莲花等具象体现,太单调了对吧?”
高洁闻言,灵机-动,用铅笔潦潦草草地在白纸上画了几笔,递给岑丽霞:“觉得怎么样?”白纸上画岑丽霞眼睛一亮:“好耶!”话毕面色忽然奇异一黯,再也不言。
高洁不顾其他,趁热打铁,打开电脑,将设计绘成具形,那是一个用K金篆刻出佛教《心经》中一句“心无挂碍”,而后卷贴在佛珠大小水沫玉上的吊坠。
做完这张效果图,她扶着腰站起来,拉开抽屉,拿出那张邀请函,轻轻抚摸上去。
这张请函时时提醒着那一天她故态复萌、自以为是的冒失,很是令她惭愧。他对和她的关系处理绝不拖泥带水,所以她更加不能够拖泥带水,这有悖她决定留下孩子后在法律上、道义上,还有在她本心上给出的承诺。她也要心无挂碍,摒弃遐念和异想天开,要更加严谨地鞭策自己。
高洁整顿好精神,对邻桌的裴霈说:“第四集的拍摄明天就可以开始了对吧?”
裴霈答:“司先生他们已经准备就绪了。”
“好的。”高洁说,低声地又道:“我应该也准备就绪了。”她挺一挺身体,她所鞭策自己的,一定可以做到。她已经做到很多她曾经以为做不到的事。
高洁又做了下来。
裴霈注意到她的举动,问道:“高姐姐,你会去‘路客’年会吗?”
高洁将邀请函放入手袋中,对裴霈说:“这是我们整个团队的荣誉,你要和我一起去的。”
裴霈却摇摇头:“我还是不去了。”
高洁不解。
裴霈眨眨她水灵的大眼睛:“我只喜欢做幕后工作,而且拿到了很丰厚的报酬,劳动回报已经足够了。”
高洁同她相处多月,知她说一不二的个性,只得作罢。她拨电话给司澄,说:“‘路客’的周年会颁奖给我们,我想你们比我更有资格上台领这个奖,我想请你和Summer一起去。”
司澄说:“Jocelyn,你这种把荣誉留给别人的甲方让我们乙方说什么才好?”
高洁听得无比惭愧。
她没有答允言先生出席庆典晚会,但是她已经做出参加庆典晚会的决定。她找来她的队友,一个又一个,那都不过是掩饰。她惭愧地又将邀请函拿出抚摸着上面的签名。有他们掩饰,她才有勇气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上一次的难堪,提醒了她,令她决定自己不能再像以往,一次次有意无意有预谋无预谋地打搅他,侵入他的生活。她想,这也是她知道于直度过那样的童年之后,她必须对自己作出最大的约束和提点,也是对他最大的回报了。
第七章 我愿永世与你相依
于直在公司连续工作十来日后,在一手创立的基业周年庆当日回了一次大宅,将庆典的邀请函亲自递给祖母。
林雪没有接过手:“你自己的地头,不用和集团有太多牵涉,我就不去了,让你们自在点儿。”
“奶奶?”于直望着祖母,心中一紧,这一刻徒然发现不过几个月,祖母的老太愈加明显。诚然祖母一是耄耋之年,每一分钟都在衰老是自然规律,但她从来都精神抖擞,人前人后神采奕奕。于直发现祖母的衰老是在身材上,已渐无往日那股精气。他不禁关切,“您最近也要多休息。”
林雪缓缓点头:“我这把年纪,不休息也是要休息了。”她轻柔地抚着于直的发,孙子脸上的疲惫她看在眼内,“阿直,你要小心身体,不要太拼了。”
于直安抚着祖母:“我晓得了,奶奶,我会注意休息。”
林雪叹一声:“你们怎么好就怎么做吧!虽然我定了指标给你们,但是怎么完成还是得看你们自己的。我看不住你们多久了,也看不住 ‘盛丰’多久了。”
于直敬答:“奶奶,我不会辜负您,更不会辜负‘盛丰’。”
“阿直,”林雪捧起孙子的面孔,“奶奶最不放心的是你。你的堂兄们都知道怎么让自己过得最舒服,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你呢?”
于直笑,他想这个笑是有点苦的。
“我这几天一直在给你的孩子想名字,年纪大了想不出什么好名儿。我听高洁叫了几次球球,不知道她怎么想出这个小名儿的,就先随她叫球球吧。”
于直没有作声。
“阿直,你和你爸爸不一样。”
于直哂笑:“本来就不一样。”
“我没叫好他,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教好你的孩子。”
“奶奶。”于直打断祖母,“这是我和高洁的事,我会办好。”
林雪自于直脸上收回爱抚的手:“我这辈子看的人如恒河沙数。高洁呢,却是我没见过的一种人,拿定主意后,水泼不进,油渗不透,软硬不吃,就算吃亏也要硬着头皮往下走。这种自成一格的性格,好得很,也难见得很。”她的脸色渐渐严肃,“能在经历那些事情后还这样大气坚定的,更加少见。”她又伸出手来,拍拍于直的手背,“奶奶是你的奶奶,可以体谅理解你做的一切。奶奶也是活了一把岁数的老人家,什么奇怪的变故在我眼里都不算什么。高洁她能一路挺过来,硬气刚烈。我佩服她。”
于直想要站起来:“奶奶我先走了。”
林雪握紧孙子的手,“阿直,你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你爷爷教会你的东西太冷冰冰,奶奶一直没空管教你们,这是奶奶最大的失职。作为一个女人,奶奶心里是希望你软一些,再软一些,不要总逼着自己,让自己享受享受世上最普通的生活,有些事情,糊涂一点,睁只眼闭只眼,不要算的太清。谁欠谁的情,谁又辜负了谁,这些都是烂账,算不清爽的。”
于直抽出手来,拍拍祖母的手背:“奶奶,您放心,我知道的。”
她都知道了?他知道了什么?于直扪心质问,答案是呼之欲出的。
就在几日前,言楷向他汇报周年庆庆典流程完毕后,踌躇着加问一句:“周年庆晚宴宾客名单拟好了,我把‘清净的慧眼’也列进去了啊?”
于直看向同他一起胼手胝足打拼事业的创业伙伴,心里在嗤笑自己,原来自己的情绪已经表露得这样明显了吗?原来他所有表面的不露声色早已显山露水。于直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言楷要汇报的事情还没有结束:“高女士还说,她会照着我们先前的合同办事,前三集还是在我们网站上独播。她谢了我的好意,说不会再麻烦我们了。”
言楷走后,会议室再度清静,于直能感觉到眉心突突地跳动。有一条明晰的欲望,强烈地浮动,是他的心理的枷锁,也是可能会解开他心锁的钥匙。
因为眉心突突地跳动,他没有发现卫辙还留在室内,在言楷走后才起身踱到他身边,揶揄他:“为了你的身体着想,别老在大半夜去静安寺兜风啊!夜里吹冷风可不就吹出了病?”
好想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继而不断暴露自己,自己也控制不住。
他开始跟踪高洁,是自阿里山开始,那是有起因有目的的。后来呢?他在一次跟踪她实在“创意广告大赛”的新闻发布会后,那是一时意乱。再后来呢?跟踪高洁去霍山路那次之后,他就有点不能约束和控制自己了,只要在凌晨前下班,他总是不由自主地驾车向东北方,路程不过二十分钟,就是他画地为牢的目的地。
只是自霍山路那晚以后,高洁再也没有在夜里十一点后下楼出门。
于直会把车开到公寓楼下的马路边,开门下车,在夜色里站上刻把钟,忍夜风吹拂在自己身上。他站的位置又是一处弄堂的通风口。在不太久之前的那段日子里,他和她同居的清晨,他时常会穿过这条弄堂,弄堂的另一头有一家本市老字号点心店,他会在那里为她买上二两生煎做早饭,那家店里也卖小馄饨。他想起他很久没有吃过她做的小馄饨了。
这一切揪出他不愿直视的思念不放。也不过一年而已,就刻骨蚀魂一样无法摆脱。他会一直想到克制住遐想,继而开门上车,回返他的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