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直走出大宅的大门,钻入自己车内,在选择驾驶方向时,他有片刻的迟疑,他面前的电子钟告诉他现在是傍晚五点半,六点是他自己公司的庆典大事,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克制不住自己,他从不因私废公,他终于甩开遐想。
真的从不因私废公?于直自嘲地扯起嘴角,却笑不出来。他只得将车启动。
“路客”的周年庆典会场定在城内颇有历史念头的电影院举办,就在黄金商业区中心。高洁自怀孕后,在体力允许的情况下,已逐一浏览过城内大小历史建筑,对这座电影院的掌故也是熟知一二。
在司澄将车开过剧院门口时,她像导游一样介绍:“这里的外墙用的是紫酱红的泰山砖,白色嵌缝,典型的匈牙利风格,当年也是匈牙利设计师设计的。很有意思。”
开着车的司澄回头冲她笑:“Jocelyn,你以前从来不会对这些环境上心。”
高洁不好意思地低头摸了摸肚子。她有着明显的改变,从身体到思想,她对此有深切的感知。她说:“我得谢谢他。这是他的家乡,我要好好认识他的家乡。”
坐在司澄身边副驾驶座上的Summer突然问她:“你会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吗?”高洁如实回答:“至少几年内应该不会离开。”
司澄吁叹:“我很早以前就想过,你也许只是在不断找着适合停留下来的地方,现在应该算找到了吧。”
高洁从来不善于去琢磨去思索司澄话里的哲理和话外的弦音,可是这句话她听懂了,听懂的瞬间,就生起了踏实的意念。她对提问的Summer和结论的司澄说:“这里至少在目前牵绊了我,我的工作还有我的孩子,停下来的理由太多了。”
司澄将车停在剧院正门口,对Sunmmer说:“你们先进去,我去找地方停车。”
Summer率先下车,开门将高洁扶下,髙洁友好地笑:“谢谢你。”
剧院门口巨大的金钻麻花岗石砌成的海报栏里头摆放了三张“路客”的宣传海报,第一张是柔婉娇媚的旗袍美女,抱胸斜倚,巧笑倩兮,眉目颇为熟悉。 高洁略一辨别,认出应该是年轻时的林雪。原来于直那双犀透的眼睛是遗传自他的祖母。第二张海报是一跃而起的一只黑犬,黑犬足下是连绵的山脉。第三张海报是破冰而出的“路客” 二字。三张海报都用了同一个主题——锐意进取执牛耳。
S嬷说:“好狂妄的口气。”又问高洁,“他们真的是中国市场的NO.1吗? ”
髙洁笑着摇头:“我还真不知道,只能说他们的流量是同类平台最髙的。”
“那你还要个平台播广告片? ”
高洁解释:“因为我们的店开在另一家视频网站的母公司。”
Summer明白了,耸耸肩:“过世俗生活总是要妥协的。”
她们随着人流进入剧院大厅,大厅内有一家咖啡馆,已被“路客”全部包下,用来招待客户。髙洁在大厅入口处递出邀请函时,就有穿西服挂铭牌的工作人员将她们引入咖啡馆。咖啡馆内为“路客”的庆典装饰一新,贴满“路客”各种节目的宣传海报。
高洁寻了咖啡馆内最靠边的僻静位置坐下,工作人员拿出票券递给高洁:“这是几位的座位号码。”
高洁看到座位号在第二排,唤住将要离去的工作人员:“麻烦您,能不能最好是最后-排。我的同伴们不用换。”
工作人员和Summer一样诧异,高洁将手放到肚子上:“您瞧,我不是很方便。”
工作人员明白了她的需求:“您稍等。”
落座后,Summer说:“Jocelyn!,你非常低调。”
高洁只是笑笑。
很快,工作人员拿来新的票券,还有两杯饮料,放在高洁面前的是一杯牛奶,递给Summer的是一杯咖啡。高洁十分意外,对侍者说:“谢谢,费心。” 她接过票券,自己的位置已如愿换到了最后一排。
Summer呷口咖啡,就像高洁所能想到的那样聊起司澄:“澄是个高调的人。他对今天能来领奖一直很兴奋,他从来不会隐瞒自己的才华和想法。”
“我也一直这么认为。”高洁说,她温和地望向Summer,她想她可以为Summer解决一些心理上的疑惑了。
“他永远不会停下来,就像只候鸟一样,寻找下一适合他的地方。比如他停在这里,因为这个剧本很吸引他,因为我们的团队需要一部好作品。”
高洁平静地说:“曾经,我以为我了解这样的司澄,经历过很多事情,才了解到原来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更不用说别人。我很欣赏司澄,也很感激他,但我明白我没有办法过他的生活。”
Summer过惊异而又像是放心地瞪大了眼睛:“Jocelyn,我让你见笑了吧? ”
髙洁含笑:“我很想祝福你们,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要为你设计一份最好的礼物。”
Summer扭捏起来:“我……他……我虽然和他相处了好几年,但是还什么都没和他说,可我喜欢像他那样生活,我自己很清楚。”她也有些尴尬,“我和你说这些是不是很八婆?”
高洁摇头:“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会少很多犹豫的痛苦。”
Summer叹口气:“可是知道了也会有很多烦恼。”
高洁举起牛奶杯:“也对,各有各的烦恼,人生就是解决一个又一个烦恼。”
Summer在她饮后问:“我一直以为你未婚。”
高洁放下牛奶杯:“不,我已婚。”
Summer显然很吃惊:“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没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在为自己做出的一些事情承担我的责任。”
Summer越发恭敬:“你让我想不到。”
高洁握握Summer的手:“不要想我,想想司澄,我并不重要。”
Summer的手机响起来,她笑着晃动手机,高洁觉得她已经没有一贯以来对她的疏离和冷漠了,便也跟着笑。Summer说:“司澄的电话来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没头脑的事情。”
她本质明朗,高洁看出来了。对感情患得患失也许是每个女孩都会经历的,本质明朗的女孩却更容易放下和走出来。
Summer对她的成见一下就破除了。她从来不曾拥有像Summer一样夏日般热烈的明朗。
高洁羡慕地望着Summer接起电话。
“怎么了?什么?你没有带钱?为什么停车费要预付?太过分了!你竟然忘记带钱?马大哈! ”
高洁说:“你去吧。”
Summer问:“我们等一会在剧院里碰头?”
高洁提醒Summer:“你得提醒司澄代替.清静的慧眼.上台领奖。”她的手放到肚子上,“我不方便领奖。”
Summer离去时朝高洁转躬:“谢谢你把荣誉给我们。”
高洁抚摸着肚子,低声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球球,妈妈有你,就是荣誉。”
通知入席的广播随即响起,高洁独自起身,跟随人流走进剧院。她的位置已换到最后—排,这一排的人并不多,她的位置很靠近出口。
高洁安心入座,舞台上灯光渐次亮起,全部笼罩在一个人身上。他从舞台后方走向舞台的正中央,她远远望着。
在人潮那一头的人影,照旧是那样,西服笔挺,风度翩翩,勾起了嘴角。
高洁看得模糊了视线。因为一二分的熟悉、三四分的惊悸、五六分的恍惚,坐在黑暗里的她,心潮起伏不定。她好像至今还是无法遗忘掉那一夜,梦魔而又涅盘的一夜,只消一二分的熟悉她就会记起来,瞬间被没顶。
今夜和那一夜好生相似,那个人就在万丈光芒之中,耀眼得她不能直视,仿佛拥有审判一切,尤其是她的权力。可今夜和那一夜又不一样,他的笑容不—样,他的神情不一样,他的姿态不一样。
于直在舞台上说:“我和卫辙在五年的今天决定创造年一个未来,五年后的的今天,我们就有了你们。对此,我们非常感激。” :他说话的语气和态度也不一样。不知不觉间,高洁起伏的心潮平静了,有—二分的意外、分的了然、五六分的期待。
这样的于直,她在创意广告大赛的启动仪式上就见过了,立在人群前,侃侃而谈他的事业和理想。那是她所一直没有触碰到的他的世界,却是自夜宴之后,她才渐渐触碰到,也慢慢了解。
而她不正是利用了对他的这份了解,钳制住了他,从而保住了她的孩子吗?
高洁羞惭地望着舞台上的这个人,但又感觉和这样的他似乎更接近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份了解?她自己还不自知。
于直正在说:“很多人都不认为我们的想法和方向是正确的,这世界上没 有一开始就能被论证为正确的想法,但是不去做,你们永远不知道它是不是正确的。很幸运的是,走到今天,我们一直保持正确的方向。”
他的员工和客户给予他热烈的掌声,高洁也不禁在掌声里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就在于直背后,巨大的电影屏幕上播放着一些影像,那是她所没有见过的更年轻一点的于直,剃着板寸,在光线并不是很充裕的斗室里和他零星的几位创业伙伴围在电脑前。他穿着简朴的背心,身板很瘦削,工作很投。
高洁握着双手,于直一直在很搏命地工作,她的手越握越紧。影像很快一闪即逝,更多更绚烂的银幕画面展开,向他的事业参与者们展示着他规划的未来,一座又一座的高峰迎面扑来,应接不暇。她看得并不十分明白,但也从画面得知于直事业的艰巨。
他从坍塌的人生起点中站立起来,建立了他新的人生,从无能为到运筹帷幄。这些离她很远,又离她很近。她从不曾了解到逐渐感知,感知而后不禁惭愧,惭愧她曾有的冒失,大的小的,也庆幸这冒失未对他造成更大的麻烦。以及庆幸之后还余留那一层害怕,无法剥离。
高洁的心情复杂到难以自遗。
舞台上的流程步入颁奖阶段,自影视作品开始。这是高洁不甚了解的领域,只看着一些眼熟的明星为另一些眼熟的明星颁奖,明星们都很有亲和力,说着时髦的俏皮话,祝福着主办方。
高洁有些疲乏了,伸手抚摸着肩膀。进来四肢时常肿胀,尤其是曾经脱臼的旧伤处,不时隐隐作痛,教她不堪重负。
她身边似乎有人落座,但身体的负担让她无暇旁顾,而且主持人在宣布即将为第一季创意广告大赛颁奖,颁奖嘉宾是卫辙。
高洁在听到他们报出获奖单位“清静的慧眼”时,生出一点点不可抑止的激动。她拿到的奖项是“最佳创意”,这是她的事业获得的第一个荣誉。司澄代表她站在舞台上,带着英伦绅士的礼貌微笑,从卫辙手里拿过奖杯,举过头顶,向观众致意。
髙洁忍住不适,笨拙地从包里掏出数码相机,在这一刻很想站起来,远远地给司澄拍张照片,可是手一拿包就牵起肩膀一阵猛烈的抽痛,五指跟着紧缩起来。突如其来的疼痛使她猝不及防,更无法喊叫出声,只能咬紧牙关,嘶嘶呼着气,想缓缓将这股疼痛挨过。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双有力的手掌握牢她曾经被治疗过的部位,这是熟悉的气息和动作,正在温柔地揉捏和调整,让她的筋骨放松。黑暗里,她的疼痛被镇定、缓解,一下、两下,他按摩了不知多久,知道她有了些气力低声说:|“我好了,没事了。”
于直的动作停下来,手掌仍是搁在她的肩头:“要不要提前走?”
高浩服从于身体的疼痛,顺从地点头,而后想开口时,于直伸过双臂牢牢扶住她的双臂,把她搀扶来。
她低声说:“我能自己走的。”
他便开了她,她跟着他从剧场里走了出来。到了更明亮的地方,余留的疼痛好像又被唤醒,高洁虚弱地靠着墙停了一停。
于直就站在她前面—步之遥的地方,这不是幻觉。他竟然在此时出现?他确实在此时出现了,自舞台上来到她身边,在她疼痛无助的时候。高洁一阵清醒。
于直回头,后退一步,将手揽到她的腰间,为她撑一把力。
他就近在她眼前,她不禁想往后退一步:“我自己来。我有同伴一起来,我找他们带我回去。”
她能自己走,她能自己回去,她不想依靠于他。她真心真意地从来就没有想过倚靠于他。她规避着,逞着她的强。于直瞧着眼前的高洁,知道自己不想再去计较和深究她的一切行动,他还知道此时的自己不想放开手。^“司澄?是吗?今天有位美国导演,很欣赏他们的作品,现在应该在后台聊合作。”他望着面露诧异的她,“不用感到奇怪,和‘路客'合作,会让你们得到更多的机会。”
髙洁不语。
“等我一会儿,我把车开过来。”
高洁又说:“‘我可以自己叫出租车。”
于直只是笑笑:“在我来之前,如果你能叫到出租车的话,可以先走。”
他又伸手过来扶住高洁,把她带到入口旁的沙发位:“坐着等我,或者去门口叫车,随你。”他说完松开手,走出门外。
高洁在原处立了一小会儿,大厅内直射的灯光和大门外卷进的夜风让她警醒。她今曰又想多了,这是不理智的,是冒失的。她曾经因此给自己挖下一个巨大陷阱,害人害己。她将门推得更大一些,她必须支撑身体走到门口路边,扬起手臂,她必须叫到一辆出租车,带她离开此地。
然而来车往,却没有一辆能运载她逃离。明明已近八点半时分,叫车却真的并不那么容易,好像如于直预料的那样。好不容易有一辆空车驶来,又被前头眼明手快的人抢了先。
高洁颓然地放下手臂,叹声气。她一转眼看到在影院的另一端入口拐角,坐着一对在地上铺着塑料布,摆着小木桌,卖手机壳兼手机贴膜的年轻夫妻,他们正在为一位顾客服务。那个年轻的小妻子也正挺着肚子,正在贴膜的丈夫忙里偷闲,伸手为她揉了揉背。两人相视一笑,妻子顺手拍了拍丈夫发上染的灰尘。
车河里的光影,交错在平凡夫妻的面孔上,他们就像这个世间这个角落的主角。旁观者高洁看得眼内热涌,一时间竟不能自己。她看了一阵又一阵,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忘己自己的此身此地。一直到有车靠近,于直在摇下了车窗内唤她:“上来吧。|高洁恍然醒转。她肚子里的孩子恰时动了一动,她肩胛处的伤口人在隐隐作痛,她知道不应当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她只能选择打开车门,屈从目前实际的帮助。
于直的车后座上仍放着那些丝绒软垫,靠上去放软身体,她找回了熟悉的舒服感觉。
“明天去医院看一下骨科。”于直突然说。
高洁没有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于直说,隔了会儿,他又问,“腿肿吗?”
高洁不自在地揉一揉膝盖,“有一点。不是什么大问题。”她有点儿不太想直谈论自己的身体状况,“那个……我们决定在‘路客'上把第三集播完完,第四集再换平台。”
但于直好像不太想和她谈公事:“我知道了,你睡会儿吧,一会儿就到。”高洁就再也没有言语,她低头拿出手机,给司澄和Summer分别发了一条短信,告知他们她提前离去。
于直缓缓开着车,不出意外地,高洁应该会小睡片刻,上次她就在他的车里睡着了,孕妇都是瞌睡的……他想着,就看向后视镜,她正将手机放回包内,再双手安放在她的肚子上,宁静地合上眼睛。
她不想和他再有正面接触了,他知道。可她还是来了。
从高洁一进剧院,他就在人潮里看到了她,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罩着中式对襟宽摆风衣,得体地掩饰着她孕妇的身体。他远远看着她同接待人员讲了话,所以他半路截下了哪个不知道是哪个部门经理的小助理,不顾对方一脸不可思议的疑惑,问清楚高洁同他讲了些什么,然后亲自叫来陈品臻安排换了票,送上牛奶。
这是他在今天终于抑制不住的第一个不理智行为。
后来他做了第二件不理智的行为。在开幕致辞结束以后,他自后台二下,没有回到他该回到的第一排座位继续观看表演,而是绕进剧场。高洁坐在最后一排,走近她时,他就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就在昏暗里,只消一感受,便教他全部的遐思回归。
其实他在髙洁身边坐了好-阵,只是她一直没发现。他在昏暗里看这她,那样昂头挺胸,慨然地注视着前方。
当初他怎么评价她的?一条好汉。无论做出什么决定,她总归能用最勇敢的姿态去应对,不会真正逃避。
如果说夜宴之前,高洁的全部行动都在他的掌捶之中,那么夜宴之后,她的全部行动都在他的意料之外。教他愤恨、牵挂、难解、挣扎、无奈。她的确是生长在热带的毛蟹爪兰,多变但坚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很用心地抵抗,但终究无能为力。
于直握紧了方向盘,前方只剩一个转弯,就会抵达目的地,路程原来这样短。他把车缓缓停到了停留过好几夜的弄堂口,然后打开车门下了车。高洁还在熟睡,他不想叫醒她,兀自靠在车门上,仰头看了会儿月亮。
今夜月色阴沉。
曾有个阴沉月色之夜,他与她同时面临着巨大的危险,也是在这一夜,他亲手迎接了-条小生命。生命嘹高亢的啼哭,同时给了他和她生的希望。
于直有点忍不住,打开了后车门,高洁正沉沉睡着,双手覆在她的肚子上,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里面,有着属于他和她一起创造的生命。
已经忍了很久‘于直在想。想好以后,他弯下腰,用半跪在车门前难 将手覆到了她的肚子上。
这是第二次触碰,上一次无意的触碰,生命的跃动带给他无比的惊骇和敬畏。那是他的孩子,他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亲近的人。这个认知越发强烈,然而传递到了他的手上,他却轻轻的,生怕打搅到什么。
这轻轻的动作,仍是惊醒了睡得不是很安稳的高洁。她睁开惺忪的眼睛,感受到自己身体上传来的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于直的手正放在她的肚子上,荒疏已久的亲密,睽违的温暖,同外面的冷风一齐灌入高洁的灵魂。有一重是清醒的,有一重是迷糊的,清醒和迷糊之间,是她明知故犯的的放纵。她醒来的那一刻,没有推拒,没有回避,只是接受着这段温情的触碰,描摹出自 在心中蓄意已久的渴望,跃跃而出,躁动不安。
^她的心剧烈跳动着,牵引着她的全身,还有她腹中的孩子。现在正是每一夜会胎动的时刻,她的孩子守时地伸展起他小小的正在成形的身体。
孩子一动,于直就蓦地停下了自己未受控制的动作。虽然已有经验,可他再一次被震动了,身体不自禁地往后一仰,后脑勺磕到了车顶盖。
于直不禁闷哼医生,高洁的手一扬起,下意识地想要抚摸他撞到的动作,却猛地停在半空。她一下警醒起来,他在干什么?而她又在干什么?片刻工夫,仅存几分的清醒迅速操纵了高洁本能的动作,她整个身体随之紧绷起来。
实际上,于直压根没有顾到他的后脑勺,事实上他尚在沉迷,还有些意动,更想再抚摸一下那涌动的生命。可高洁身体的瞬间僵硬,教他醒觉过来。他面前的女人,不过几秒的柔软,只消一个清醒,就能迅速视他如对立的敌军。他有点儿咬牙切齿,又有点无可奈何,想要放下手像上次一样离去,又有几般舍不得。
从来不曾如此进退两难,而且——心存冀求。
夜空中应该有一片乌云遮蔽了明月,在浓密的黑暗中,他们维持着相触又相疏的动作,有好一阵子。
高洁在于直气息的包围下,拼命命令自己冷静。她刚才失态了,也无措了,居然涌出些许不该有的妄想,这些都有被她的决心。她挣扎出决意,终于能够把手伸出来,坚决地、狠狠地、用力地再次推开于直的手。
如果不曾拥有,就不会有所渴望,也不会因为渴望产生欲望。没有欲望,她才能得到平静,坦然地面对生命中的每一秒当下。
于直倏然被推开双手的一瞬间近乎错愕了,他错愕于高洁的用力,甚至差一点被她推出车外,她稳住身形,恶狠狠地瞪着高洁,说:“高洁,你什么意思?”
高洁咬一咬下唇:“我到了,谢谢你。”
戛然而止的亲密,就如在兴头上泼下凉水。于直的后脑勺隐隐作痛。她总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抛弃,终究在最后还是令他咬牙切齿。于直往后退到车外,肃然站起,将刚才触摸到温暖骨血跃动的手扶到车门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反感。
他的声音也变得冰凉:“高洁,在血缘上,这孩子和我撇不开关系。我拥有和你同等的权利。”
高洁抱着肚子,闻言猛地抬头。于直乣站在她的出口处,又向上一回一样,背着光线,半明半暗,笼罩在她周身。她着急地一脚跨出车门,摇摇晃晃地扶着车门站直。
“于直,我会按照合同签署的一切履行的,我会带好孩子的,不会给你们添加任何麻烦。”
于直看高洁站稳后,才勾唇一笑,笑意却不进眼底:“高洁,我一直忘了提醒你,我这个人最不怕麻烦,也不怕放弃‘路客’,所以,更不怕你签的那些合同。只要我想做的事,我就能做到。你所揣测和估计的我,不是一直不太准确吗?你总是太容易自以为是。”
高洁猛地攥紧双手:“于直,你不能……这……”她的唇瓣颤着,面色惨白,语不成言,最后只能怔怔地瞪着他。
而于直说出那句话后,就后悔了。
高洁怕他,他早已洞察到了,他对她怕他的这个事实了若指掌。自夜宴摊牌之后,他就感受到了她这份发自内心的巨大到难以掩藏的恐惧。
这恐惧,才是她与他之间巨大的鸿沟。鸿沟那头的她做过很多选择,但从来没有选择坦诚地走向他。夜风忽起,于直冷冷地想,他刚才脱口而出这样的话,忽然令他厌弃自己。她还怀着孕,她的身体不堪重负,她的精神不能再有负担。于直不能再想,将后车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