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戏雪
瑞雪兆丰年。
一夜大雪后,望京城用最纯净的白迎来了崇德二十七年的新春。
家家户户门上的春联,檐下红红的灯笼映衬着白雪。望京城就像美人脸颊上透出了晕红,带足了新媳妇过门时的娇俏喜庆味道。
自年初一起,望京城十二坊扫尽门前雪,开门利市。爆竹声此起彼伏,街坊邻居互道恭贺,往来男女脸上不自觉地洋溢着过年的愉悦神情。
东城南下坊多宝阁的菜在望京城里是出了名的。药灵庄林庄主,曾为花不弃请来的名厨满大师,就是从多宝阁里出来的。自年初一起,多宝阁里几乎客满无座,小二不断气地唱出菜名,托着大托盘泥鳅似的在堂间穿梭。
一楼雅座的窗外有一树蜡梅,香气诱得临窗而坐的一桌客人不顾寒冷推窗迎香赏梅。其中一青袍斯文人打扮的年轻人端了碗热酒摇头晃脑地吟出一首诗来,“蕊寒香冷因风起,梅破晓寒春乍临。听得蹄声踏冰来,应是长卿人已近。”
说到最后一句,他带着笑意手指潇洒地往门口一指,正正指中掀帘而入的锦衣年轻人。
席间另外一年轻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起身迎道:“长卿一来,渐飞的诗意就走了味了。”
陈煜穿着鸦青色窄袖锦袍,披着件雪白的鹤氅,头发用丝网小帽罩着,额间束了条黑色描金抹额,装扮干练清爽。他解下鹤氅扔给贴身小厮阿石,毫不客气地在主桌坐了,不屑地瞟着白渐飞道:“渐飞见着我时,他的诗意从来都带着股酸味。我若不来,他的手指一摇便点在元崇你的身上了。”
元崇是京师守备公子。他身形魁梧,生性好武,性情直爽。三人中就数他的诗文最臭,常被白渐飞拐弯抹角地挤对。听到陈煜的话他也不恼,端起一角热酒倾倒进大碗中,痛快地饮了,抹了抹嘴角,笑道:“长卿今日可说错了,渐飞今日只会酸你来着。望京城都传开了,说七王爷世子肚量小,为人刻薄,在红树庄故意让莫府小姐落了水。腊月三十还让人在烟花中做了手脚,让莫府小姐过不好这个年!”
白渐飞哈哈大笑,挨着陈煜坐了,挤眉弄眼地说道:“如今哪,望京城不知多少人盼着在元宵灯节能得见莫府小姐一面。长卿,听说她年仅十三四岁,就有倾城之貌?”
他俩都是陈煜从小玩大的知交好友,说话从来不避嫌。七王爷年轻时的风流事坊间百姓不知,他俩出身官宦世家,岂有不闻的道理。年前又听说莫夫人新收了位义女,莫若菲新认得一位义妹,腊月三十莫府这位大有来头的小姐点烟花又出了事。传闻又与世子陈煜有关,两人的好奇心更加浓郁,纷纷用热切的目光望向好友。
陈煜喝了碗热酒,看了一眼元崇、白渐飞,埋头自顾自夹着菜吃了,一语不发。
看他这样,白渐飞、元崇面面相觑。
白渐飞敛了玩笑之心,正色问道:“长卿,这三日来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消息,你可有查过?”
陈煜吃着菜,慢吞吞地说:“那丫头在我手中落水不假,但在烟花中暗放炸药,差点儿要了她小命的事,你们觉得是我做的?”
元崇不耐烦地说:“我和渐飞自然不信,约你出来不正是心急此事吗?坊间传得多难听?世子难容妹子,王爷不得不让她寄居莫府。这也就罢了,说你数次想着要她的命,连天门关莫若菲遇伏一事也扯到了你身上。”
白渐飞也叹道:“你不愿意让她名正言顺地进王府,咱们心里都明白的。腊月三十出的事,才三天就传遍坊间。流言直指于你,定是别有居心,你不可不防!”
初一一大早,莫若菲亲自到王府禀报了花不弃受伤之事。
听说花不弃只受了些外伤,七王爷不惊不怒,嘱人送了伤药。莫若菲得了七王爷体恤,花不弃原也只是受了些外伤,他也就放下心来,私下遣人查访主谋。谁知才过三天,望京城就将世子动手害莫府小姐的事传扬开了。七王爷的私情与花不弃的神秘出身再一次成了望京城中的热门话题。
究竟是什么人在幕后散播谣言?挑拨莫府和王府的关系有什么利害关系?陈煜脸色渐沉,眼里泛起深思。
多宝阁二楼厢房的竹帘一角被轻轻挑起,帘后站着一位身着茜桃色穿花百蝶裙的女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望之二十出头,肤白如雪,眉作远山长,细腰不足盈握,挑开竹帘的手指纤纤,宛若兰花初放。她虽然穿着艳丽的衣裙,仍掩不住清丽如秋月皎皎的气度。
她望着楼下陈煜与小厮阿石骑马远去的背影,浅浅笑了。她喃喃自语道:“七王爷,你可猜得到我明月山庄下一步想走的棋是什么吗?”声音娇媚,带着万种风情。
她放下竹帘,缓步回到房中,轻靠在软榻上,随手拿起榻上搁置的绣布,竹篾绣圈里绷了块玉兰色的锦缎。一幅平湖明月图快要绣完了。明月高悬,湖水碧波泛起银白色的光。清泠泠恬然寂静的景致中,一只孤雁凄凉穿飞,颈中横插了支羽箭,殷红的血如雨洒落,令人悚然心惊。
厢房门吱呀推开,走进一名个头不高、面容清瘦的年轻男子。他走到女子身旁低声禀报道:“夫人,马车已经备好了。”
柳明月恍若未闻,慢条斯理地绣着,抽出最后一针,针尖刺进了手指,沁出一滴血珠。她把手往孤雁颈中一摁,雁颈霎时被染红。她满意地抽出锦缎瞧了瞧,放进一只精巧的匣子里。她这才站起身来,慵懒地说道:“最后一只了。黑雁,今年元宵节的灯制好了?”
黑雁接过她手中的匣子,恭敬地回道:“都制好了,就差夫人手中这只了。”
柳明月温婉地笑了,“今年元宵节,我明月山庄的百雁灯一定能拔得头筹。”娇媚的声音带出了丝阴霾。
她缓步朝门口走去,黑雁赶紧为她披上鹤氅。柳明月系好系带,戴了顶帷帽遮住面容。她带着黑雁从后面楼梯下了楼,上了马车。
花不弃幼时跟随花九行乞,稍大在药灵庄菜园子里劳作,熬得一副健康的身体。铜钱打出的青肿没两日便适应了,她吵着就想出门。
灵姑、棠秋四婢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出去。青儿见花不弃郁闷,便对灵姑说:“小姐如果闷得慌,咱们就在院子里堆雪人玩可好?不出院子就是。”
花不弃并不想大闹天宫,听到堆雪人,眼里已露出渴盼的神色。
婢女中以灵姑为长,她想了想,拿了羊羔皮手套鹿皮靴子,又给花不弃戴上顶狗皮帽子,把她围了个严实,这才招呼忍冬、秀春、棠秋等人进了院子。
离厢房较远的地方雪积得一尺厚,四婢持了扫帚、铲子去弄雪。花不弃大笑道:“等你们铲雪来堆好让我瞧有什么意思?我自己动手!”
不等众人阻拦,她抢过一柄铲子,大步走到了湖边,用力铲着新雪,嘴里呵出团团白气,小脸冻得通红,眼睛渐渐焕发出神采来。
忍冬情不自禁地说:“这时候看小姐格外可爱。”
青儿笑眯眯地说:“我也铲雪去!”
秀春、棠秋、忍冬和青儿年纪都差不多,四人朝端庄站着的灵姑吐了吐舌头,操起扫帚、铲子奔向花不弃。
众人齐心,不消半个时辰便在湖边堆起一个雪人。花不弃呵呵笑着,自湖边扯起几茎水仙种在了雪人头顶上,绿白相间,煞是好看。
青儿弄来两只煤饼子往雪人脸上一摁,拍手笑道:“就差嘴啦!”
花不弃欣赏了下雪人的绿头发,想了想道:“弄些红梅来做成嘴巴行不?”
她的目光瞟向院子角落的蜡梅,情不自禁地想起莲衣客来。他真的就这样消失了,她还会再见到他吗?这个神秘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呢?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他凝神望月的身影,花不弃看着梅花笑道:“用蜡梅也成啊,我去!”
不等她们反应,花不弃已奔向梅树,跳起来摘树上的梅花。脚下踏着水边的薄冰,吱溜摔倒在了地上,她坐在雪地上咧开嘴大笑起来。
这样就可以什么事都不想,这样她只是莫府养在深闺的小姐。让她肆意地疯狂一回吧!花不弃望着蓝天傻笑。
“小姐!你摔着了吗?”四婢惶恐地跑过来。
花不弃拍拍屁股爬起来,捏了团雪对准秀春就扔了过去,嘴里大喊道:“打雪仗,咱们打雪仗!青儿,咱俩一派!”
灵姑微笑着叹了口气,扬声说:“忍冬,你来帮我准备更换的衣物,待会儿小姐玩尽兴了便要换下!”
得了她的首肯,四个人在院子大呼小叫地打开了。
花不弃头一回有了玩伴,兴奋地捧了雪追着秀春和棠秋乱打。
梅香水仙花香暗香浮动,清脆的笑声隔了院墙飘荡在空中。
莫若菲伴着陈煜还没走进院子,就听到阵阵尖叫声、笑声。听到花不弃的声音,莫若菲宠溺地笑了,“不弃这丫头,要翻了天了。”
正说着,一蓬雪朝两人飞了过来。陈煜嘴角噙笑,单手隔开雪球,在院子里四个女孩惊诧的目光中,腿往雪地上一铲,双掌拍出。白雪如瀑朝花不弃她们扑了过去。猝不及防的四人霎时被打了个正着,沾了满头满脸。
“报仇啊!”花不弃正在兴头上,抹去脸上的雪大吼一声,操起地上的铲子,铲起雪就向莫若菲和陈煜抛去。
“世子,我这个做大哥的自然不肯叫妹子吃亏。以一敌五,你小心了。”莫若菲朗声说完,潇洒地走到花不弃身边,挤了挤眼睛道,“丫头们,随我迎敌!”
花不弃高兴地一拍掌呼道:“上!”
三婢见少爷撑腰,胆子也壮了,相互使了个眼色,低头握了雪团率先扔向了陈煜。
陈煜哈哈大笑道:“擒贼先擒王。莫公子可要护好你的小妹了!”他在原地滴溜溜一转,身法突变,瞬间已近到花不弃和莫若菲三尺开外。
莫若菲也不着急,接过花不弃手中的铁铲往地上一划,轻柔的新雪立时变成一道雪墙挡在了身前。
二人用了武功,意不在伤人。凌波馆里雪雾腾腾,簌簌落下。陈煜的眼睛只盯着花不弃戴的狗皮帽子,打算擒了花不弃做挡箭牌,对四婢的袭击毫不放在心上。
场面瞬间就变成了老鹰捉小鸡。花不弃咯咯笑着躲在莫若菲身后,时不时偷空抓起一团雪扔过去。
莫若菲再铲起一蓬雪扬起时,青儿靠近花不弃身边悄声说:“小姐,借你的帽子一用。”
她嘴角噙着贼兮兮的笑容,目光往陈煜的方向一瞄。花不弃心领神会,摘下帽子往青儿头上一扣,就地一个翻身离开了莫若菲身边。
聪明的丫头!莫若菲赞赏地看了眼青儿,迅速地挡住她的身体,让她只露出戴了狗皮帽子的脑袋来。他手势渐缓,有意露了个破绽,让陈煜闪身而过,一把抓住了青儿。
“呵呵,我有挡箭牌在此,还不乖乖地站定,让本世子抛个痛快!”陈煜捉住青儿的肩往身上一挡,眉飞色舞。
就在这时,青儿飞快地转过身,双手用力抱紧了陈煜,大声说:“小姐,我缠住世子了,快打!”
陈煜一愣,莫若菲和花不弃哈哈大笑,雪劈头盖脸地砸向陈煜。
“好个金蝉脱壳!我认输!认输!”青儿抱得很紧,陈煜又不方便用武力将个小婢女摔飞,只得站在场中双手高举做投降状。
雪团飞过来的瞬间,青儿蓦地松开手,双手抱头开躲。陈煜哪里肯让她也跑了,拎起青儿挡在身前,大笑道:“有俏丫头做陪,输了也不冤了!”
话虽这样说,却在雪团砸过来的瞬间扳转了她的身体,将她护在了怀里,自己却被打了个正着。
看到陈煜满头满脸扑满雪粉的狼狈样,花不弃拍了拍手,得意地笑道:“山哥,咱俩出马,怎么可能打不过!”
莫若菲心头一跳,脸色渐渐地变了,身体一激灵,心底深处冒出一股寒意来。花不弃与丫头们的笑声犹自在耳,他却仿佛远离了这个世界。他看不到莫府,看不到七王爷世子的存在,缓缓转过头问花不弃:“你刚才叫我什么?刚才你说什么?”
刚才她说了什么?她喊他“山哥”?花不弃一个激灵吓醒了。她努力想很正常地回答,脑袋早就嗡嗡作响。他的脸依然完美,眼神却露出了她熟悉的暴戾。
花不弃手足发颤,全身冰凉。他认出她了?就凭她喊他“山哥”就能认出她了?她浑身的热汗瞬息之间变冷,衣裳湿嗒嗒地贴在身上,透心凉。她绝不认他,绝不!花不弃偷偷用力一扭大腿,大颗大颗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尽管害怕尽管她想尖叫,仍磕磕巴巴地逼出声音来,“我,我叫你山山哥。我喊,喊错了吗?大,大哥,你别吓我,不是你让我喊的吗?”
“陈大姐煮的奶汤面好吃吗?”莫若菲盯着花不弃惊恐的脸,轻飘飘地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一句话将时空合并,勾起了花不弃的记忆。低矮的红砖楼房,肮脏窄小的路,被油烟熏黑的墙,临街支起的两口热腾腾的大锅,翻滚着混浊的面汤。骂骂咧咧唠叨着不争气儿子的陈大姐,麻利地用竹漏抄起面条放在碗里,随手浇上一勺高汤。
每天出门之前,他们总会到陈大姐的面馆里吃一碗香喷喷的奶汤面,这是多年不变的习惯。
花不弃的神情已由惊恐变成茫然。他还想试她,她当然不上当。然而,她却知道,她的双腿已经在发抖。如果莫若菲此时叫出她前世的名字,她恐怕会立马崩溃。
莫若菲一把扯过花不弃,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沉着脸一字字地说道:“你再叫我一遍山哥?”
花不弃想镇定,也想不顾一切地尖叫。她扭开头望向了陈煜,如果还有谁能化解莫若菲向她施加的压力,就只有世子陈煜。
莫若菲的异样,花不弃哀求的目光让陈煜皱眉。他推开青儿,走过去静静地说:“放手。”
莫若菲似没有看见他一样,目光没有移动分毫,手握得更紧。
他的行为惹恼了陈煜,他伸手握住了花不弃的另一只手,想拉开她。
一只手被握在陈煜温暖的手中,另一手腕却传来痛楚。她该怎么办?有这个便宜世子哥哥在,她怕什么?花不弃心一横决定耍赖。
她哇地大哭起来,“你让我喊你山哥的,我有什么错?!我本来就是娘不要爹不认的野种!我才不稀罕做你的妹妹,你放开我!”
她用力地甩着莫若菲的手,甩开罩在心头的恐惧,甩开黏在她身上沉重的前世。泪水喷涌而出,花不弃尖声哭叫着,手握在两人手中,她跳起来用脚去踢莫若菲。
陈煜听到那句“野种”,心头酸涩,手掌翻起击向莫若菲面门,趁他下意识松手来挡的时候,将花不弃拥进了怀里。他厉声说道:“莫公子!你在做什么?!”
干得好!漂亮!花不弃喑中叫好,趁势把头埋在了陈煜怀里。她浑身发抖,一个劲儿地哭喊道:“我要九叔,九叔!我跟九叔讨饭去!”
莫若菲握紧了拳,被花不弃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了。他这是怎么了?是他让她喊他“山哥”的,突然听到她这么喊出来,怎么就失控了呢?
如果是她,她怎么可能不认他?她怎么可能不来依靠他?如果是她,她怎么愿意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就算前世他欠了她,他打骂她,他害她摔下了山崖,但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他也是她唯一熟悉、唯一亲近的人啊。
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却是如何向陈煜解释,莫若菲两世为人,从市井到商界早就混成了人精,心里早打定了主意,神色黯然地说道:“世子,在下失礼了。不弃,你原谅大哥。”
他能骗过在场的所有人,却骗不过她。花不弃只盼着经此一事能顺利离开莫府,抬起头尖叫道:“你说你叫忆山,你说让我叫你山哥的,我没错,我没有错!我不要待在莫府了,我要去找九叔,我花家十代行乞,我饿不死!”
“住口!堂堂郡主去讨饭成何体统!”陈煜大喝一声。
花不弃是七分惊惧,三分耍赖,被陈煜一吼借机用力推开他,扭头就往后院松林跑,边跑边哭,“谁说我是郡主来着?我不是!我就是个讨饭的乞丐!我不要留在莫府当什么小姐!我讨厌你们!”
“小姐!”青儿提起裙子向花不弃追去。
“青儿!由她去吧。不弃自尊心强,她不喜欢有人看她哭。想明白她自会回来的。”莫若菲叫住了青儿。
花不弃狡黠的模样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如果她真的愿意当乞丐,她也不会答应做林庄主的义女,不会答应随他来望京了。这丫头,只不过是想借着这事巩固她的地位罢了。莫若菲屡屡识破花不弃的小心思,自以为是地想着。
这时,莫伯正好提了食盒进来,见几个婢女面带惶恐,少爷和世子脸色难看,他怔了怔就要退出去。
被吓坏了的灵姑正愁不知如何解围,她灵机一动,叫住了他,“莫伯,你又给小姐送补汤来了?小姐她想单独待会儿。补汤给我吧,回头我热了再给小姐喝。”
莫伯向莫若菲和陈煜行了礼道:“小姐伤还没全好,夫人嘱咐每天炖补汤给她喝。灵姑,记着热好了再给小姐喝。”
他递过食盒,恭敬地行礼告退。
陈煜冷冷地看了一眼莫若菲,道:“给我一个理由!”
莫若菲已完全清醒过来,心里已想好了应对。他忧伤地望向松林,良久才缓缓说道:“昔日樱儿也是这般喊我的,本不想旧事重提,在下不想让世子多心。”
陈煜恍然大悟,莫若菲嘴里的樱儿他自然知道。一年前内库招标,七王府请皇商们赴宴,请了望京城的青楼名妓相陪。席间一名叫“红樱”的女子就坐在莫若菲身边,见了莫若菲的人,一颗芳心就系在了他身上。莫若菲怜惜红樱,却没有男女之情。他有意替红樱赎身,红樱却自尽了。
陈煜叹了口气道:“既如此,又何必让不弃叫你山哥?”
莫若菲苦笑道:“我把樱儿当妹妹看,不弃也是。”
陈煜看了一眼松林,担心地说:“让她一个人待着会不会出什么事?”
“世子放心,不弃很懂事,一个人想明白了就会回来,有人去劝她会吵闹得更厉害。”
“好,我就信你一回,这事我不会告诉父王。我这就告辞。”
花不弃狂奔至松林,吓得心脏差点儿蹦出来。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露出破绽来。
她瘫坐在树下积雪中,松树被雪压低了枝头,像一扇扇雪白的屏风挡住了外面的世界。看不到屋宇房舍,听不到人声,花不弃觉得很安全。
她再不情愿,也要面对。寒风吹来,花不弃打了个喷嚏,身上出的汗湿了衣裳,冰冷地贴在身上。如果她为自己着想,她就应该回凌波馆。泡个热水澡,换上干爽的衣裳,烤着炭火,喝莫夫人特意吩咐厨房为她熬的鸡汤,吃可口的饭菜。可她就是不想回去。
想起莫若菲凶狠的眼神,想起他突然说的那句:“陈大姐煮的奶汤面好吃吗?”花不弃懊恼地用头撞着松树。她怎么可以高兴得忘乎所以,怎么可以忘记自己的处境,忘记莫若菲对她产生的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别撞了,再撞就撞傻了!”
熟悉的揶揄语气,低沉中带着丝喑哑的嗓音,花不弃瞬间热泪盈眶。她抬起头,全身掩藏在白色披风下的莲衣客不知何时已悄然而至。
他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穿着她熟悉的黑色紧身衣,披着带斗篷的披风,黑巾蒙面。花不弃呆呆地看着他,眼泪慢慢淌下面颊,惊喜、感慨、委屈她分不清现在是什么心情。但她清楚地知道,原来她是这样想念他。
莲衣客透过积雪的枝丫默默地看着抱膝蜷坐着的花不弃。她像冬天里的松鼠,黑亮的眼睛随时带着警觉与机敏,遇到危险会用毛茸茸的尾巴挡住自己的脸。他环顾四周,发现花不弃找了个好地方。积雪的松枝四面围合,形成了天然屏障。若不是听到细微的撞击声,白雪抖落的动静,他几乎找不到她。
他纵身一跃,越过松枝自空中翻越而进。
眼前白影一晃,莲衣客已解下披风罩在了花不弃身上。斗篷翻起,遮住了她所有的视线。花不弃下意识地想掀起斗篷看他。
“别动。”
他不愿让她看到他的,他为什么还要来看她?他是在同情她?在可怜她?还是他和她的母亲有着异样的关系,让他不得不来?诸多猜测从花不弃脑中晃过,找不到答案。
花不弃没有坚持掀开斗篷。换了她以前的性格,她会不顾一切,想尽办法去看到他的脸。现在她不敢这样做,她害怕看到了莲衣客后,他会永远地从她面前消失。
她低声说:“你嘴里说要杀我,可是在天门关救我的人是你,在柴房给我送鸡腿的人是你,跑来莫府看我过得好不好的人是你,你是除了九叔和阿黄,对我最好的人。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是来杀我的。”
莲衣客静静地回答她:“你错了。天门关救你是可怜你,那些人想杀的人是莫若菲,我不想让无辜的人丧命。柴房给你送鸡腿是恶心看到你吃耗子,不得已而为之。潜入莫府看你则另有原因,却也不是关心你过得如何。”
他否定了所有,这让花不弃异常难受。她多么希望他只是为了保护她,守护她。花不弃的心底深处有个所有女孩子都有的梦,紫霞仙子的梦。有一天,会有一个人踩着七彩祥云来带了她走。有一个人可以保护她,可以不让她这么辛苦地过。
前世的十八年,今世的十三年都无依无靠地过了。为什么听到他的话会这样难过?花不弃埋下头,拾了截树枝在雪地上发泄似的乱划着。
她突然扔掉树枝,愤愤地说:“你既然不是真心想对我好,你为什么要来?你是来看我哭,看我难过的吗?你放心,我只在这里待一小会儿,就当没事发生一样回去做我的莫府千金小姐!难不成我放着吃饱穿暖的好日子不过,真的去睡屋檐去讨饭?我没那么笨的!你以后用不着来,我不会想你的!”
耳旁传来风一般的轻笑,“你这样想就对了。做好你的莫府小姐,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你这一生可以富贵平安。记着我的话,以后我不会再来。”
花不弃惊惶地转身,看到一抹黑影掠上了高高的枝头,她大喊道:“你别走!我还没有还你披风!”
莲衣客再不回答她,身影一晃就不见了。
他真的就走了?他叫她安心当莫府小姐,将来嫁个人?他又怎么能理解来自不同世界的她的不愿意?对古时候的女子来说,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她呢?她要在十三岁的年纪就看尽自己的一生?她凭什么要过他们所期盼的日子?他们凭什么自以为是地安排她的人生?花不弃咬着唇,眼泪哗地一下涌了出来。心里的气憋得她难受,她赌气地脱了披风挖开雪埋了。寒风吹来,她冻得发抖,心却更冷。
她是现实的人。她理智地知道这件披风不能让别人看到,心底深处随之涌起的是对莲衣客绝情而去的埋怨。也许她还有着小小的企盼,盼望莲衣客并没有离开,还躲在松林的某处瞧着她。盼望着他会担心她冻着,再一次来到她身边。
然而,数过两遍一百,莲衣客还是没有出现。花不弃哆嗦着,抱着双臂缩坐在雪地里,失望地埋下了头。
雪花不知不觉地从空中飘落,渐渐铺满了一身。远远望去她就像松树下的一个小雪堆,寂寞地任寒风吹拂。
花不弃恍惚地想,他真的不会再来,她也应该回去了。她应该回到炭火旁喝暖暖的鸡汤,吃可口的美味。寒意渐渐浸进四肢,早就冻得没了知觉,倦意深重,她实在不想挪动分毫。长长的眼睫上积起了轻盈的细雪,她迷糊地陷入了白色的梦中。
仿佛听到有人进了松林,仿佛听到了青儿、棠秋焦急喊她的声音,那些声音遥远而模糊。花不弃想回答,声音像嘴里呼出的微弱白气,轻得被风一吹就没了。
天色渐暗,松林里亮起了灯笼火把。莫若菲焦急地带着家仆搜寻着花不弃。他身边站着一个身着锦衣的清俊少年,剑眉飞扬,双眼炯炯有神。他抄着手,疑惑地说道:“表哥,这么久了还找不着人,会不会是被贼子掳出府去了?”
想起腊月三十被人动过手脚的烟花,莫若菲有点儿烦躁不安。他想了想道:“云琅,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我这就去安排人出府寻找。你带些人再把松林搜一遍,别放过任何一个地方。你远道而来,才进府还没歇着就让你帮着找人,有劳了。”
云琅拍了拍他的肩道:“表哥放心,找人重要。这里就交给我了。”
莫若菲越想越担心,施展轻功飞快地离开了凌波馆。
“两人一组,隔十步再找一遍。一处角落都不要放过!”云琅接过一支火把,率先进了松林。
听到松林里的动静,花不弃挣扎着睁开了眼睛。找她的人从不远处经过,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连出声都困难。她想起了冻死的花九,清楚地知道,再不被人找到,她也会被冻死。她怎么这么傻?傻到为了和莲衣客赌气而让自己被冻死?花不弃用力咬了咬舌头,针尖般的一点儿痛楚支撑着她从怀里摸索出了火折子。手指僵硬得没有了知觉,她甚至感觉不到火折子的存在,仅凭着感觉握住了在松树上一划。火光闪了闪,火折子从手中落下,瞬间又熄灭了。花不弃绝望地从喉间逼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我在这里”
云琅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刹那间闪过的是家仆们灯笼火把的光。他迟疑了一下,弯下了腰。
火把照耀下,松树浓密枝丫的背后露出了花不弃的身影。他大喜,高呼道:“我找到人了!快去通知公子!”
云琅越过松枝走到花不弃身边,他将火把往雪地上一插,抓起一团雪用力地揉搓花不弃的脸,“醒一醒!”
脸上传来刺痛,花不弃小猫奶叫似的说:“你还是来了”
“喂!醒醒,别睡过去!”云琅握住花不弃的双手,触手如冰,眼看冻去了半条命。他喝令人赶紧去请大夫,抱起花不弃飞快地离开了松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