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最简单的事

老房子隔音不好,楼道里有人上楼的声音打破了客厅中的死寂,来人在防盗门外掏钥匙。俞丹连忙走向陈见夏,想拉她起来,陈见夏疼得一哆嗦甩开她,俞丹这才看见她左手腕上的被门夹出来的紫红色凹痕,保险门钢板上的毛刺划破了皮,血顺着掌心滴了几滴在米色地砖上。

“你赶紧起来!”她催促的声音柔和了一些,怕门外的人听到,“像什么样,快起来快起来,没不让你回来,起来!”

说话间背后的保险门被拉开,陈见夏起身,转头看见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搀着老太太站在门口,惊愕地看着她。

“我摔倒了,”陈见夏说,“叔叔好,奶奶好,我是俞老师的学生。”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防滑靴,不急不缓地脱了下来,整齐摆在玄关旁的简易鞋柜上,给门外两个人让出位置。

“你过来坐下,过来。”俞丹扯着陈见夏胳膊将她按在沙发上,然后迎向门口狐疑的一老一少,接过丈夫手里装大葱的塑料袋和黑色公文包,又给老太太搬了一个方便换鞋的小圆凳,赶在两人发现前用拖鞋踩着抹布蹭掉地砖上的血迹。

俞丹最后走向陈见夏,垂着头,从茶几上扯了一段卷纸折成几折递过去,还是不看她:“洗手间在那边,你去冲冲手,我给你拿创可贴。”

陈见夏在洗手间听见俞丹丈夫问,“谁啊,咋回事,你怎么还不做饭啊?”

“就是个学生,我带回来谈谈心。”俞丹赔着小心,语气躲躲闪闪的,“玥玥送过去了?图画本带了吧?她止咳药我都一起放床头柜上了,你走的时候拿了吧?”

“呀,药忘了。”

“我白嘱咐你那么多遍。”

“你有那工夫给我直接装包里不就完了吗?!”俞丹丈夫的脾气上来了,“你光叨叨叨的我能记住吗?”

俞丹压低了声音:“我学生还在这儿呢!”

丈夫语气缓和了些,音量不减,“那啥时候整饭啊?还没谈完呢?”

陈见夏轻轻关上水龙头,走出洗手间,乖巧地对俞丹说:“俞老师,我帮你做饭吧?”

俞丹的表情仿佛已经预见了陈见夏要给他们全家投毒。

虽然俞丹丈夫拿陈见夏当小孩,并没给她什么好脸,但毕竟是个外人,他终究还是给了妻子面子,朝次卧里喊了一声,“妈!”

俞丹的婆婆便沉着脸走进了厨房,他自己则进了主卧,将客厅留给了师生两人。

俞丹没说话,看着陈见夏自己贴创可贴,又把茶几上装花生和牛轧糖的食盘往她面前推了推,尽到了礼数。她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下,背后的墙上是一幅已经泛黄的装裱书法,写着“玉壶冰心”。

陈见夏注意到她把脚从拖鞋里拿了出来,踩在鞋面上。

“您脚背肿了?”她问。

俞丹压着火,“别东拉西扯的了,到底要干什么?还敢闯到老师家里来了,你爸妈让你这么做的?!”

“我爸妈不知道,”陈见夏摇头,竟然笑了,“您放心,我今天不会在您家里闹的,我现在还没疯。”

“今天”,“现在”。俞丹教了多年语文,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她怕,却又觉得不该怕一个学生,脸上的表情十分纠结。陈见夏没有等待她做出任何回应,她从食盘里摸出一个砂糖橘,轻轻地剥开。

“俞老师,我以前也离家出走过,最远只走到了我们县里的第一百货商场。今天我是从县一中跑出来的,托我的一个在省城打工的老同学捎上了我。一路上我什么都没想,到了振华门口,我就想等您出来。周六补课其实您未必会来,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等。”

她将橘子上的白色筋膜小心地撕下来,用皮垫着,掰了几瓣放在俞丹面前,剩下的,自己连着筋膜塞进了嘴里,含混不清地继续说。

“我都忘了在小卖部等的时候在想什么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见到您要说什么,怎么才能让您把我调回振华。也不是特意要跟着您回家的,但我相信我如果在校门口拦住您,您一定没耐心听我说这些,说不定就当街喊人了,我也是没办法,我觉得只有这样,您才会听我讲话。”

俞丹看她,像看一个外星人。

陈见夏抬起手腕,即便在创可贴遮挡之下,瘀青看上去也十分可怖。

“您别生气,”她笑盈盈的,“我就当用这只手跟您道歉了。刚才没觉得,现在真有点疼了,手指头都不会动了。”

俞丹终于意识到陈见夏不对劲了,虽然还是穿得土里土气,但曾经那个怯怯懦懦的县城小姑娘仿佛被附体了,一颦一笑都不是原来的样子,连带着面容都显得陌生。整个高中两年半,她似乎从来没听见过陈见夏完整地讲过任何一段超过五十个字的话,何况像现在这样,不疾不徐,仿佛一本书刚翻开了第一页。

“我给您跪下也不是抱着委屈的,跪了就跪了,绝对不会记恨您。但是如果您还是记恨我,我可以天天来跪,就算被我爸妈关在家里,我也会在家给您跪着的。”

俞丹声音有些抖:“见夏,你是个本分孩子,不要钻牛角尖,高三压力大,老师理解……”

“俞老师,”陈见夏打断她,“我没钻牛角尖。振华比县一中好,我想回振华,这个想法很正常。”

她看着俞丹的脚背,“别人都说小孩不记事儿,其实我记着的,我记得我妈妈就总说怀儿子辛苦,儿子在肚子里闹妈妈,姑娘就不会。她会让我给她揉脚背,我才那么一丁点儿大,也使不上劲儿,她就是逗我玩。小时候我妈跟我很亲的,但她还是偏心我弟弟。

“现在怎么都亲不起来了。我要是没发现她偏心就好了,可我长大了,长大了人就什么都明白了。”

陈见夏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滴下来,她依然笑着,仿佛涌出来的只是汗。

“俞老师,咱们班家长联合起来赶你走的时候,我没有在校长那里说你坏话,如果您不信,我可以去找校长。当时大家都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也这么想,以前你就不喜欢我,所以我的确有过要不要趁机递几句话的念头,但最后我忍住了,就像我妈妈再怎么偏心我弟弟,我也没对她和我弟弟做什么,一码归一码。我为我自己感到骄傲,我是个好人,不管您信不信,我都是个好人。”

俞丹神色有几分难堪,她迅速把责任推了回去:“你什么意思,老师因为这点事报复你?你是因为早恋!”

“只是因为早恋吗?”她深深地看着俞丹,“即便是因为早恋,那至于要把我遣送吗,要毁我前途吗?要在我妈撒泼打我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吗?”

“陈见夏!”俞丹喊了起来。随即卧室里传来她的丈夫翻身下床的声音,他趿拉着鞋奔过来打开了房门,探出头,“怎么了,吵什么?”

陈见夏本以为他是担心学生气到自己的妻子,没想到他是冲俞丹去的:“妈那心脏动不动就忽悠忽悠的,你小点声不行啊?”

他关门时候顺便白了陈见夏一眼。俞丹刚攒起的气势一下就漏干净了,见夏看得出她正在拼命组织语言,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刚才是要说什么。

见夏妈妈以前总说一孕傻三年,其实不止三年,后来的十几年她只记得住儿子,记不住女儿了。

她没给俞丹重新组织好的机会:“俞老师,知识改变命运,我如果没来过振华也就算了,但我明明抓到机会了。您是不是讨厌我,我是不是早恋,都不能剥夺我在振华读书的机会,人生命运就那么几步最关键,您放过我,不要毁了我未来几十年的人生。您自己也有小孩。讨人厌的小孩也有人生。”

俞丹怔怔地看着她。

“我妈妈以前就说我心眼小,凡事都要争,从来不低头认错,但我愿意为读书的机会给您跪下,我不觉得低头有什么屈辱的。今天来的路上,我都不确定能不能碰见您,可是我也不觉得忐忑。我在小卖部等您,望着外面,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什么感觉都没有。我终于明白了,人一旦只想做一件大事,不做成就去死,就是使命感。有使命感,心里一点都不慌。这比学习简单多了,比什么都简单。”

陈见夏笑了,那是她十八年来最灿烂的笑容。

“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简单的事。”

俞丹没说话,因怀孕而浮肿的脸颊让她看上去比平日多了几分倦怠,反而和气些,她的眼睛有些湿润,看向陈见夏的目光融满了不解、嫌憎和心疼,每眨一次眼睛就换一个主题。

厨房门开了,老太太端着一摞碗筷出来,俞丹连忙起身,从客厅角落笨拙地搬起折叠圆桌,陈见夏赶过去帮忙,一起将桌子摆在了客厅中央。俞丹朝她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你留下吃饭吧,一会儿我给你爸打电话。”

“打电话接我回去还是打电话让我留在振华读书?”

“高三该学完的都学完了,其实主要靠自觉,你在哪儿读书不一样?”

陈见夏正在帮忙摆碗筷,放下一双筷子:“老师不一样。”

又放下一双:“同学不一样。”

又放下一双:“二轮复习笔记不一样。月考考题不一样。”

“模拟考难度不一样,押题准确度不一样。”她摆完最后一只碗,“心气儿不一样。”

桌上一共三副碗筷,没有陈见夏的。她并不打算留下。

“好了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俞丹极为不耐烦地打断她,然而语气里多了一丝丝长辈的亲昵,“我去拿双筷子,你再去洗洗手,吃饭。”

俞丹丈夫边吃饭边看《新闻联播》,几乎没说什么话;婆婆自打进门就耷拉着一张脸,连咀嚼的嘴角都是下垂的;只有俞丹时不时张罗:妈,你吃这个,大平,喝点汤,陈见夏,饭不够了自己盛。

俞丹婆婆做饭并不好吃,酱茄子咸了,倒是很下饭,陈见夏紧绷的神经十根断了九根,终于觉得饿,竟然吃得很香。

《新闻联播》结束,饭也快吃完了,俞丹丈夫终于问了一句:你家住哪儿啊,大人来接了吗?

“我是外地生,”陈见夏报了家乡县城的名字,“寄宿,就在学校旁边住。”

意外发现俞丹婆婆和她是同一个县里的人,老家还有不少亲戚至今留在县城,只有她跟着考进省城大学的儿子移居到了这一边。老太太问了几句县城的情况,陈见夏答得很少——她终于明白俞丹为什么从高中入学就不喜欢她了,怕是恨屋及乌——现在自然不敢和老太太套近乎。

她主动帮俞丹洗碗,刷得飞快,俞丹刚把热水壶提过来,她已经刷完了大半。

“水凉不凉啊?”

“没事。”

俞丹看着她冻得通红的手,“我给你爸打过电话了。你背着他们跑出来,家里人和学校都急死了,差点报警。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

陈见夏不说话。

“太晚了,没有来省城的大巴车,你爸说你家在这边有个表姑还是堂姑,你去那边对付一晚上吧,地址知道吗?我这身子没办法送你。”

陈见夏想听的不是这些。她关了水龙头,扭过脸注视俞丹,许久,俞丹叹了口气。

“你明天回家,收拾收拾东西,”俞丹顿了顿,“礼拜一来上课吧。”

陈见夏转回头继续刷碗,眼泪滴在手背上。

她说,谢谢老师。

原来她真的做了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件事。

《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