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
这个声线太独特了,朱瞻基即使意识模糊,也能分辨得出来。这个声音,总给人一种坚定的安全感。朱瞻基唇间发出一丝释然的叹息,松弛着身子倒了下去。
于谦一时慌了手脚,赶紧把太子搀扶到一张光滑的石台上,然后端来一只陶制烛台。太子的状况让他莫名骇然,一身湿漉漉的奉御服不说,肩上居然还插着一根箭!过去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殿下不是在皇城被好好地保护起来了吗?
于谦还未细思,屋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纷杂的脚步声、呵斥声、女人的叫嚷声和婴儿的啼哭声混在一处。于谦回头看向太子,心想莫不是有反贼追过来了?可哪儿来的反贼如此大胆,居然还敢沿户搜查?
突然门板响动,传来一阵粗暴的拍门声。于谦过去打开门,两边都愣了一下。原来拍门的那位勇士营的小校,于谦见过,正是他之前在玄津桥前让出了坐骑给于谦。
小校也认出了于谦,态度变得温和了一些,道:“我们在搜寻一个从皇城逃出来的奉御,请问有没有看到?”于谦摇摇头,表示一直在里间忙活。小校皱起眉头朝义舍里探看,问这屋子里是否还有别人。于谦道:“还能有什么?今天在玄津桥击毙的那个白莲教徒就躺在这里,我正在验尸。”
说完他略略让开半个身子,让小校看到躺在石台上的那具尸体。于谦面相端方憨实,很容易取信于人。小校只扫了一眼那尸身,便无疑心,做了个打扰的手势便转身离开了。
于谦直到确认周围再无动静,这才回转到石台上,把那具尸体翻平,露出藏在另一侧的朱瞻基。
他对小校说的,并不算谎话。于谦离开了苏荆溪家之后,本来心急火燎地赶往皇城,可到了西华门前便被挡住了。勇士营拒绝任何人入内,即使有过城铁牌也不行。于谦彷徨无计,决定先来附近这间义舍检查一下白莲教徒的尸体,看能不能找到强有力的线索,说服守军放他去见太子。
他万万没想到,太子居然亲身闯进义舍,而且身后的追兵居然是勇士营。于谦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惜朱瞻基此时的状态十分糟糕,没法做出解释。于谦知道这时候不能拔箭,只得先把露在外面的箭杆锯断,然后去隔壁的更夫铺里讨了一碗撒满生姜的热水,给他强行灌了下去。太子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总算把一口气吊了回来。
于谦问他怎么回事,朱瞻基简略把皇城里的变故说了一遍。于谦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道:“宝船之案果然与朱卜花脱不开干系,这鞑子真是好大的狗胆!殿下勿惊,我这就去通报南京诸衙署,会同诛杀此獠!”
朱瞻基虚弱地摇摇头。于谦想起太子对南京官场缺乏信任,又一拍台子,道:“那我护送您出城,去孝陵卫,去龙江水师,或者去中都凤阳。我就不信他能把整个南直隶都收买喽,届时大旗一举,四方勤王,他一个鞑子难道还想对抗堂堂王师?”
于谦的声音慷慨激昂,震得义舍的大梁微微颤动。朱瞻基却露出苦笑,道:“不成,来不及的。我……我要回京城。”于谦有些不理解,明明一纸檄文就能解决的事,何必要跑回京城?他还要再劝说,却看到两行泪水从朱瞻基眼里淌出来。
初时泪水还只是涓涓细流,很快便如汩汩泉涌。太子就这样瘫躺在石台上,无声地哭泣着,仿佛心里的悲恸憋到了极致,终于冲垮堤坝,一泻汪洋。
于谦一时慌了手脚,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朱瞻基哭过一阵,扭过头来,指了指自己怀里,露出一枚鱼筒。于谦认出这是皇家文书,不太敢去碰触。直到朱瞻基示意他开启,他才恭敬地拿出鱼筒,从里面抽出一封书信。
展卷才读了一句,于谦的肩膀便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五月十一日庚辰,上不豫,召太子即刻归京。落款时间是五月十二日(辛巳)。
于谦知道,天子体态肥胖,确实健康有差,但这么急着把刚到南京的太子召回去,只怕这“不豫”非同小可,很可能是大行之兆……这才登基不到一年啊。
难怪太子哭得如此伤心,自己方在南京遭遇叛乱,猛然又得知父皇病危,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于谦惶恐地看向太子,只见对方擦了擦泪水,太子沙哑着声音道:“你仔细看看落款。”于谦又急忙低头去看,果然在这书信里发现了蹊跷之处。
这种关乎帝位更替的诏书,须有皇帝指定的顾命大臣副署其下。可这封书信的末尾并没有杨士奇等几位大学士的名字,反而留了一个张皇后的凤款——这可太离奇了,张皇后是朱瞻基的生母不假,可储君已然成年,用不着母亲垂帘代政。张皇后一向有贤名,怎么会在这等大事上乱来?
这一封书信无论书写、行文、装帧还是留款,都透着一丝焦虑和匆忙。这不像是内阁合议、翰林撰稿的正式文书,更像是什么人在情急之下匆忙发出的。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于谦脑海里闪过,他看向朱瞻基,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同样的猜测。
莫非宫中生变,张皇后出于某种原因无法言明,只好仓促发出这一封错谬百出的书信,借落款来提醒太子。
把堂堂一位皇后逼到这地步,京城局势得危险成什么样?难道说,天子之疾恐怕和宝船爆炸一样,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刻意为之?于谦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忍不住开始推算起日子来。太子在五月三日离京,八天之后,也就是五月十一日,天子突然不豫;又过了七日,五月十八日,留都龙船被炸。天子和太子可以说是几乎同时遭遇危险,这恐怕不是什么单纯的“屋漏偏逢连夜雨”,而是一个大阴谋的两个关键节点。
想到这里,于谦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书信涌入指尖。皇上在京城龙驭宾天,太子在南京尸骨无存,那个幕后黑手的终极目标呼之欲出:
帝位,虚悬。
电闪雷鸣之中,一条横跨两京的狰狞巨龙,显出了它真正的形体。
朱瞻基一阵苦笑。皇家之人对权力的敏感是天生的,他在长乐殿刚一拿到这封书信,便觉察到自己身处极大的危险中。可是他不敢有任何表示,只能强做隐忍,对朱卜花略做试探,并在确认对方立场之后,当机立断地逃离。
事实证明,这个决断是正确而及时的,否则现在朱瞻基已化为又一具深埋宫城之下的皇族尸骸。说来讽刺,想通这些事之后,他总算明白朱卜花为何叛变了。只有帝位之争,才有足够的诱惑让这等耆宿宫臣动摇。
“于谦,你在想什么?”朱瞻基忽然问。于谦猛然回过神来,略做犹豫,方才答道:“臣……臣正在观摩玺印。”
“玺印?”
朱瞻基一怔。他急忙重新去审视书信,才发现之前有一处细节漏掉了。这书信末尾处的玺印,居然用的是一方“皇帝亲亲之宝”,鱼筒开缝也盖着同样的印信。
于谦身为行人司行人,赍旨传诏乃是本业,对这方面特别敏感。大明宝玺一共有十七枚,各有功用不同。比如“皇帝奉天之宝”,用于郊祀、祭礼;“皇帝尊亲之宝”,用于上尊号;“皇帝之宝”,用于发布诏书和大赦天下。而这一枚“皇帝亲亲之宝”,专用于天子给各地藩王的诏谕敕书。
急召太子归京的诏书,论理该用“天子行宝”或“天子信宝”,还要另外在鱼筒开缝处加盖“丹符出验四方之宝”。在这种场合使用“皇帝亲亲之宝”,实在不伦不类。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谦低着头,斟字酌句:“臣眼观玺印,心思天家玉牒。”
他说得隐晦,可朱瞻基听懂了。玉牒用来记录皇室宗谱,张皇后在书信后加盖藩王专用的“皇帝亲亲之宝”玺印,恐怕不是乱盖,而是在暗示这一次的宫变来自某位藩王。
藩王?朱瞻基听到这里,眼皮一跳。
洪熙皇帝除了太子,计有九子:一子早逝,一子病弱,四子尚幼,成年者共有三人:老二郑王、老三越王与老五襄宪王,但他们还未就藩,一直留住京城。其中老三朱瞻墉与老五朱瞻墡,乃是与朱瞻基一母所生,都是张皇后的嫡出子息。倘若洪熙皇帝和太子都去世,按顺位该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人承继大统。
谁从这一场横跨两京的变乱中得益最大,谁就是幕后主谋。可兄弟阋墙这种话,于谦一个外臣哪敢说出口,只好隐晦地指出来。
朱瞻基情绪变得特别激动,道:“老三和老五才多大年纪?何况以他们的脾性,绝干不出这种事……”他身体一挺,一不留神扯动了肩上的箭伤,疼到眼前一黑。于谦赶紧去扶他,朱瞻基的情绪却变得更加强烈,道:“杨士奇在哪儿?杨荣呢?还有金幼孜、蹇义这些银章重臣,到底在做什么?”
他喊的这几位不是内阁大学士就是少师,平日参与机务、辅理朝政,影响力在朝中数一数二。洪熙皇帝曾给这几位赐过刻着“绳愆纠谬”的银章,因此朝野都以银章重臣称呼之。
京城的任何变动,是绝不可能绕过他们的。现如今洪熙皇帝不豫,皇后被迫发出密诏,两位藩王行止可疑,这几位股肱之臣却悄无声息,他们究竟是被篡位者控制,还是遭杀害,还是参与其中……朱瞻基简直不敢往下细想。
于谦劝道:“殿下,这些不过妄自揣测而已,先不要杞人忧天。当务之急,臣先带您去寻个名医,把这支箭拔了,然后赶紧归京!”
如今形势之险,根本不在南京一地,真正的战场是遥远的京城。太子若不及时返回,便是万劫不复。
“算了……两京之间千里之遥,赶不及,赶不及……”朱瞻基颓然闭上眼睛。胸中勉力维持的那一缕求生之火,正在逐渐灭散。
宝船爆炸的惊悸、禁军叛乱的震恐、秦淮水冷的疲惫、肩上箭伤的剧痛、父皇噩耗的悲恸,这一连串打击已令他摇摇欲坠,身心俱疲,全靠着储君身份才硬撑到现在。可如今他发现,这一切竟源自自家兄弟阋墙,最后一根稻草终于飘飘悠悠地压在了骆驼背上,压垮了所有的愤怒、尊严与信心。
他发现自己之前的艰难求生简直就是个笑话,京城的变动,已注定了自己的命运。这是个不解之局,再如何努力都没用了。
于谦急道:“未到山穷水尽,殿下岂可轻言放弃!”
未到山穷水尽?朱瞻基嘴角勉强抽动一下。周遭都是杀意滔滔的叛贼,而他身边只有一个小行人陪伴,连玉佩信物都失掉了。这不叫山穷水尽,什么叫山穷水尽?
“你走吧,让我静一静。”太子无力地摆了摆手,把脑袋侧过去,蜷缩起来。一时世间诸般苦难纷沓而至,无边的绝望漫过石板,漫过意识,殆无可解。
早知道,还不如安坐长乐殿里,也死得体面一些。朱瞻基模模糊糊想到了建文皇帝,不知那一位仓皇离开金陵时,是否也和他今日一般心境。慢慢地,太子开始觉得四肢开始变凉,过往二十七年的画面一幅幅闪过眼前,在白光中褪色、隐没,似乎还能听到缥缈的钟磬妙声,也不知道此去是佛家极乐世界,还是道家十方净土……
吴定缘站在自家房门前头,脸色比此刻的天色还黑。
这是镇淮桥西北角糖坊廊的中段。这一带多是民住廊房,清一色的短檐庐舍带十步小院。洪武年间为填实京师,朝廷从苏浙一带迁来了四万多户,并在南京城里建了几十片官建厢坊。镇淮桥是其中一处,所以建筑看上去造型整齐划一,布局井然,不像老房子那么杂乱无章。
吴不平身为应天府总捕头,理所当然地占了糖坊廊最好的一个地方。吴家门口几步开外就是一口甜水井,庐舍后面还有一条小河沟。此时,这间庐舍却门窗紧闭,屋内漆黑如墨,一点烛亮都看不到。
吴定缘觉得奇怪,妹妹吴玉露今早还在家里,虽然她还在贪玩的年纪,可从来不会晚归。眼下暮鼓都敲过了,她怎么还没回来?
吴定缘推开门板。屋子里干净整洁,一看就被用心打扫过。四方木桌上搁着一个绣绷子,蒙着绣了一半的鲤鱼戏莲手帕,一尊敞口精铜小香炉搁在旁边,炉内是冷的,还没被点燃过。他走到屋角一个包角大木箱前,扭开铜锁,里面有几个大银锭与一沓宝钞。
数量不对,今天锦衣卫应该送来一百五十两银子,妹妹就算有事离开,也一定会把它先小心放在这个箱子里,不可能搁到别处。难道有人觊觎这笔巨款,闯入家门?吴定缘心中一缩,可随即发现也不对。若是遭了贼,怎么可能只拿走锦衣卫那一百五十两,却把这几枚银锭和宝钞剩下?
苏荆溪站在他身边,双手紧缚,默然不语。她的眼睛始终停留在吴定缘身上,希望能从蛛丝马迹中得到更多信息。从他刚才推门进来的姿态来看,这间庐舍应该是他的居所,他似乎在找什么人?妻子?姐妹?母亲?
看到吴定缘在屋里有些慌乱地转悠,她忍不住开口道:“你看看那方绣帕,金针还插在荷叶边呢。”吴定缘一脸懵懂,道:“什么意思?”苏荆溪道:“三年牡丹五年梅,一辈子的荷难为,荷花是最难绣的花卉之一,非得一气呵成。你看那金针还留在绷子上,可见这个刺绣之人只是随手搁下,没打算离开太久。”
听苏荆溪这么一说,吴定缘脸色更黑了。吴玉露没打算离开太久,结果这时还没回来,那就更不正常了。
他沉着脸把苏荆溪拽进屋里,捆在墙角柱子上,然后径直走到邻家门前。邻居家是个太平府迁来的箍匠,有个喜欢嚼舌头、听墙根的婆娘,邻里的动静都瞒不过她。吴定缘敲开门,箍匠和他婆娘以为这个篾篙子是登门借钱的,如临大敌。直到吴定缘问起吴玉露的事,箍匠才松了一口气。
婆娘说早上还见到吴玉露出来喂鸡,两人攀谈几句,各自回了屋。大概巳时辰光,有一个兵马司的吏目来收廊房钞,吴玉露便跟着他离开了。
南京城里的一应官建厢坊,居民须向五城兵马司上缴廊房钞。但收钞的日子,一般都是每个月的十六日。再说吴不平是应天府总捕头,这点钞费早在优免之列。吴定缘一听,心中便觉不妙。
他脑海里闪过南京城里有名的一些喇唬恶少,可他们欺负外乡人还行,谁敢动铁狮子的亲眷?吴定缘从腰里摸出几张宝钞,问婆娘今天可还看到什么。婆娘拿过去数了数,塞进衣襟,满脸堆笑说:“吴老爹也回来过,下午有两个人抬着一个沉甸甸的银鞘子过来,在门口喊了半天吴玉露的名字,却没人回答,便又抬着回去了。”
婆娘说到这里,咂了咂嘴,说:“那鞘子里怕不是有几十两银子。”不防吴定缘猛然抓住了她的双肩,面容扭曲得吓人:“你说我爹回来过?”
“对对,大概午后不久吧,不过没待一阵就走了。”
吴定缘放开那婆娘,心中翻江倒海一般。午后时分,正是宝船爆炸之后最混乱的时候,吴不平身为总捕头,怎么可能有余暇回家?他回来干什么?是不是与妹妹离开有关?
那婆娘还想打听白天东水关的事,吴定缘没理她,带着满腹疑惑径直回了屋子。
苏荆溪老老实实待在墙角,见他垂头丧气回来,问他可有收获。吴定缘没好气地喝了一声“闭嘴”,然后从后厨拿起半壶酒,直接往嘴里倒去。苏荆溪道:“冷酒伤脾,你最好加热再喝。”吴定缘瞪了她一眼,骂了声聒噪,咕咚咕咚又是一大口。辛辣的酒液灌入胃袋,非但没能抚平不安,反而激起了一阵烦躁。
父亲下落不明,妹妹不知所终,在如此混乱的南京局势之下,根本无从下手。眼下还被一个囚犯拖累在家里,必须等于谦上门提人。诸事纷杂,即使用酒精也难以使自己的神经麻醉。吴定缘不由得怨恨起自己来,自从宝船在眼前爆炸之后,一个接一个麻烦盘卷不停,他挣扎得越厉害,被旋涡吞没得越快。
“我知道你现在很焦虑,只是借酒浇愁愁更愁。与其自己喝着闷酒,还不如说给人听听。”苏荆溪的声音再一次在黑暗中响起。光听那从容的语气,还以为她是在安抚病患,不是什么阶下囚。
吴定缘“哧”了一声,偏过头去。苏荆溪却不依不饶道:“你黄浮于庭阙,赤现于蕃蔽,一看就是酗酒之症。而且下极青焦,眉宇团结,必有郁结之情。”
“什么鸟话,听都听不懂!”
苏荆溪叹了口气,道:“就是说,你这个面相,一看就是隐藏着很重的心事,又无处排遣,只能常年借酒压制。以你的年纪,居然积出如此之重的郁气,可是不太寻常。”
“不要啰唆了,我可没诊金给你!”吴定缘不耐烦地打了个酒嗝,懒散地斜靠在门框边上。
“你刚才发现亲人不在,第一反应便是去后厨找酒喝,可见一遇麻烦事便会酗酒逃避,已成习惯。这桩心事,藏了许多年吧?”苏荆溪饶有兴趣地分析起来。她如此热心,一来是职业使然;二来掌握的情报越多,才越有利于她判断局势,借此脱身。
吴定缘似乎是被这分析戳痛了,他盯着苏荆溪,道:“医者父母心,可没说医者是爹娘嘴。”苏荆溪见他开了口,心中一喜,只要肯交流,总能问出东西来。
“借酒浇愁愁更愁,你若真正想去除烦恼,不如坦诚一些。坦诚以对,心无负累,感觉会好一点……”
她正要继续引导,不料吴定缘翻出妹妹的一条细纱腰带,毫不客气地塞进苏荆溪的嘴里,然后坐回到门框前,斜靠着继续喝。
过了不知多久,屋外忽然传来数声狗叫,吴定缘起身朝外观望,看到一队铺兵从院落前飞快地跑过去。过不多时,又有两支骑队先后飞驰而过。
这是城里又出事了?吴定缘仔细回想,刚才那几队路过的队伍,看服色分属不同衙门,可见这事小不了。他拿起酒壶,又狠狠灌了一口,借着那一股入口的冲劲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再多管闲事了。宗祠前头长仙草,有事不如没有好。他现在只盼着于谦赶紧把苏荆溪领走,好出发去寻妹妹。
又过了一阵,吴定缘忽然闻到一股腥臭味道,好似是粪水。那味道越来越浓烈,随之而来的还有嘎啦嘎啦的怪声。他定睛朝院前看去,只见一辆骡子牵的大车缓缓开过来。
车后头拉的是一个加盖的宽木槽,状如棺材,但比棺材深且宽,那臭味就是从木盖缝里弥散而出的。这是紫姑车,专在南京街巷收集居民家里的粪水,运出城去卖给乡下人。不过因为味道过于难闻,一般只在入夜之后才行动。
糖坊廊两日前已经收过一次,怎么又来了?吴定缘狐疑地望着那车,它走到自家院落前面,居然停住了。一个穿着破烂短袍、头披白巾的粪工下车之后,直接推开院门进来,压低嗓音冲屋子里喊:“吴定缘?”
“小杏仁?”吴定缘一怔,猛然起身。
于谦三两步冲过来,不容他发问,急切道:“快,快帮我把太子抬进屋里。”吴定缘吓了一跳,太子也来了?可是那车旁边没别人了啊。于谦不由分说,拽着吴定缘就朝外走,两人赶到车子旁,于谦跳上车厢,用一根臭气熏天的扒钩挪开木盖。
吴定缘本以为这一天他已看够了奇景,可自己还是低估了现实的荒谬。在难以描摹的肮脏粪槽里,一个人直直地躺在一片污秽之中,生死不知。他知道那肯定是太子,因为自己的脑袋又是一阵莫名刺痛。
“快!”于谦催促道。吴定缘耸了耸鼻子,幸亏刚才喝了酒,嗅觉有些迟钝,不至于被熏翻。他伸手抬起太子的脚,于谦抬住头,两人齐心协力地把朱瞻基弄出了粪槽,一路运进屋来。吴定缘从四肢关节的反应判断,太子应该还活着,可不知为何一言不发,任凭他们俩折腾。
正在屋里的苏荆溪发觉有动静,抬眼来看,脸色遽然一变,赶紧又扭过头去。她无畏生死,不惧威权,可唯独忍受不了和一个浑身涂屎的家伙同居一檐之下。
“到底怎么回事?”吴定缘气喘吁吁地问道。于谦急吼吼地打断他:“先别说这个!这附近可有相熟的郎中没有?”
太子中箭之后,独自在秦淮河冷水里游了数百步,又在满是粪水的紫姑车里待了许久。如今肩口里还有一截箭杆和箭头,若不赶紧处理,只怕不用朱卜花搜捕,他自己就死了。
吴定缘摇摇头:“相熟的有,可靠的没有。”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医师前脚来这里,后脚会去哪个衙门出首。
“那你会不会处理箭伤?”于谦又问。吴定缘双手一摊,道:“我就是个不入流的捕快,又不是军阵中人。”于谦眉头一立,捋起袖子,道:“你家做捕快的,家里至少有剪子、棉布和刀伤药吧?我来!”吴定缘瞥了他一眼,道:“有是有,可……你?”
“儒者不为良相,必为良医。万物道理相近,总是差不多的。”于谦跃跃欲试,吴定缘总觉得这话不靠谱,可又不想管这闲事。他正要说你们随便,这时从屋子一角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于谦和吴定缘一起抬眼看去,发现苏荆溪蜷缩在那儿,面露痛苦,脸颊浮现出淡淡的绯红色。她口中塞着腰带不能呼吸,又不肯闻屋子里的屎臭味,只能把自己憋到难抑。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恍然。对呀,怎么竟把她给忘了?苏荆溪能在普济馆里混到升榜,医术自然是没的说,何况她还是个阶下囚,不虞逃走举报,倒是个上好的人选。
于谦把吴定缘扯到一旁,悄声问道:“你审出来没有?这女人和朱卜花是一伙的?”吴定缘掏出那沓供纸,简明扼要地把供词转述一遍:“她想要毒杀朱卜花,应该不是一伙的。至少我听不出什么破绽。”
“不是一伙的就行!”
眼下就算她是清白无辜的,也不能放走了。于谦走到苏荆溪面前,取出她口中腰带,半是恳切半是威胁道:“若你能尽心施救躺在那边的贵人,从前之事,本官可以做主一笔勾销。”苏荆溪强抑着呼吸,道:“不就是太子吗?何必装腔作势,我是被堵住了嘴,可不是耳朵。”于谦一噎,面色顿时有些尴尬。
吴定缘嘿然一笑,这女人讲话喜欢反客为主,也该小杏仁吃一回苦头了。
苏荆溪被于谦松了绑,她顾不上揉一下酸疼的手腕,先掩住口鼻,蛾眉紧蹙地道:“这一身粪水怎么治?你们两个好歹先去把太子清洗一下。”吴定缘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有心说这关我屁事,再一想,毕竟这里是自己家,只有忍气吞声,和于谦一并忙活起来。
他们俩一个把太子衣衫剥掉扔开,一个打来井水擦身子,前后忙得不亦乐乎。偏偏苏荆溪的要求还多,一会儿要于谦把干净棉布烫过几遍,一会儿又要吴定缘把那小铜香炉点起来,冲淡一下臭味。那指挥若定的仪态,根本不像囚徒,反衬得另外两位像是两个粗手笨脚的药童。
两人折腾了好久,才算是把太子清洗干净。苏荆溪闻闻味道,让于谦把香炉再挪得近些,这才走到太子床榻旁边。
她先端详面容片刻,然后伸出两根葱白长指往脉上一搭。一瞬间,苏荆溪的气质幡然一变,凝练精实,心外无物,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与病患而已。
于谦见她手段专业,总算放下心来,退到一旁去。吴定缘从后厨翻出两个端午节自家包的粽子,和于谦一人一个。他们今天还没顾上吃东西,如今也饿得紧了。
狼吞虎咽地吃完之后,吴定缘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于谦把头上的白肚巾摘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开始讲起太子的遭遇来。他不擅长扯谎剪裁,索性连天子不豫、藩王叛乱这等机密也一并说出来,听得吴定缘瞠目结舌,冷汗涔涔。他纵然有心理准备,也没猜到这后头一层层的心机。
“……如今勇士营在城中大索,盘查甚紧。我实在没办法,正好在义舍外撞见一个粪工,便用那匹健马换了他的紫姑车与号服,把太子装在粪槽里运到大纱帽巷。看到你留的字条,我又赶着车一路找过来了。所幸沿途几次盘查的人嫌臭,草草检查一番便放过了。”
吴定缘听到这里,同情地瞥了他一眼。这个“小杏仁”连别人摸一下进贤冠都会发怒,让他干这种事真是太勉为其难了。但更惨的是那位锦衣玉食的太子爷,于谦居然把他扔在臭气熏天的粪槽咣当了一路,简直比寻常乞儿还惨。
不过奇怪的是,太子明明还活着,从下粪车到进屋一声没吭,难道这人真是孙膑再世、勾践复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吴定缘想到这里,朝床榻那边看去。只见苏荆溪把太子推直起身子,正在设法锯箭。太子任由她摆布,脖颈软软垂下去,眼皮还在动,可脸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死灰。
也不知为什么,吴定缘一见他的面孔,头皮又一次刺痛,赶紧把视线移开。于谦走到窗边,从柳叶格朝外看去,忧心忡忡道:“等殿下伤势处置好了,咱们得赶紧护送他离开金陵,赶回京城!”
“别咱们咱们的……”吴定缘不耐烦地挡住他的大嗓门,“你搅的是平地三尺浪,我垫的是河边九丈坑,不是一回事。你们爱去哪儿去哪儿,别再攀扯上我就行。”
于谦眼睛一瞪,道:“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现在举城皆敌,你还想置身事外?”吴定缘笑了起来,道:“你这读书人,怎么也满口卵子卵子的?”
“是完卵!这是东汉孔融……”
“行啦行啦。”吴定缘一脸无奈,“我给你算算啊。你给了三百两银子,我给你把苏荆溪找出来了;你又押了一枚犀角把件,我帮你把供状问明白了。太子在我的屋子里疗伤,算我自己招惹来的,不收钞银,权当送你的添头。咱们现在两清付讫,再无瓜葛。”
这一笔账算得于谦脸色涨红,连连骂道:“市侩!市侩之至!”
吴定缘双手抱臂,冷笑道:“先别急着说我,你先看看你家太子爷那颜色,他自己有没有这个心气?”太子那种眼神他在牢狱里见得多了,对生机毫无可恋,只待一死。这种枯槁状态,别说北上京城,能不能自己下榻都不好说。
“不行也得行!”
于谦的嗓音陡然提高了半度,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天子不豫,慈闱有难,乱臣贼子觊觎大宝,这一切,只有殿下能拨乱反正!”他说完把头转向太子,希望能得到应和。可惜太子完全没有反应,木偶一般地任凭苏荆溪折腾。
于谦无奈地转回头来,色厉内荏地继续辩解道:“有志者,事竟成!若事事顾虑,遇难即退,昭烈帝如何同魏、吴三分天下?齐桓公如何会盟诸侯?”
“你说的……这都是谁啊?”
两人眼看要吵起来,那边苏荆溪淡淡道:“你们能不能等太子死了再号?”他们两个只好悻悻地闭嘴。
苏荆溪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病人身上,右手微微用力,用剪子把残留在太子肩上的箭杆钳了出来。朱瞻基肩膀剧颤,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霎时有鲜血从伤口涌出。苏荆溪早有准备,先用烧红的烙铁封住伤口,然后撒上刀伤药与炭末,她手法巧妙,只用了三四块棉布便压制住了。
于谦喜道:“成了吗?”苏荆溪摇了摇头:“箭杆虽除,箭镞还在。这种钩镞反咬着筋肉,非得把伤口附近的肉都剜掉,才能取出来。”
“麻烦吗?”
“嗯……不算复杂。”苏荆溪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但在这里没法开刀,得回我家去拿器具。”
“那他开完刀,能立刻动身回京城吗?”
苏荆溪看了他一眼,像看一个傻子,道:“想什么呢?病人至少得躺在床上静养两个月,否则不死也得残废。”于谦一听,眉头皱得更紧了。眼下的局势,哪里还容太子慢悠悠地静养?他犹豫再三,吞吞吐吐地又问道:“请问可还有和缓之法,就是……呃,就是不太影响赶路的法子,哪怕痊愈速度慢些也无妨。”
若是他在太医院里问出这种话,只怕直接就拖出去杖毙了。
苏荆溪沉思片刻,抬头道:“我在《刘涓子鬼遗方》里看过一个随军郎中的急救法子,叫作解骨法。若有将佐兵丁中了箭,赶上战事紧急无暇剜挖,他们便会先锯断箭杆,只留箭头在肉里。然后每天用半夏和白蔹和酒服下,并用淘米水清洗创口,加以手法按摩。待到筋肉复长,便能慢慢把钩镞挤脱出来。”
“这要多久?”
“怎么也得二十多日。在此期间,病患倒是可以自由活动,但每日都得内药外洗,按摩不可中断。否则一旦肉长岔了,把钩镞封在里头,还得挨一刀。”苏荆溪又提醒道,“这是实在没办法才用的法子,若钩镞带着锈迹或淬了毒,也会有性命之忧,风险不小。”
听苏荆溪说完,于谦眉头紧皱,这可真是麻烦。且不说风险,南京到京城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就算太子受得了,又去哪里找稳便的郎中来每天处置伤口?
他们正说着病情,太子那边已缓缓醒转过来。他还没睁开眼睛,鼻孔里先闻到一股轻柔的馨香。对一个身心俱疲的人来说,这气味宛如灵草奇葩,透入周身孔窍,通体酥软,比宫中所用的什么名贵合香都来得舒坦。今天从午时起便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总算缓缓松弛下来,连肩上的伤都没那么疼了。
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身体朝那馨香的来源凑了过去,突然一歪,险些摔下榻去。苏荆溪避过太子的倚靠,伸手扶住他肩膀。朱瞻基睁开眼睛,见到一个身着翠绿绣袍的年轻女子正在榻边,香气大概是从她身旁那香炉里飘出来的。
不知为何,这香气虽然粗劣,闻起来却比宫中那些名贵上品更沁人心脾,就连那铜炉的扁扁鼓腹,看起来都赏心悦目。朱瞻基还想多看几眼,可于谦一步上前,大喇喇地挡住了他的视线,道:“殿下万福。”
朱瞻基被这一声喊扯回了残酷的现实,之前的不堪回忆又浮现出来,恼怒顿生:“我不是让你别管我了吗?你怎么还在这里?”
于谦只当是夸奖,说道:“臣食君之禄,自当尽忠到底。”他停顿片刻又道:“如今殿下暂时还算安全,待臣想一个万全之策,尽快护送殿下归京。”
“不回了,没用的……”朱瞻基虚弱地拍了拍榻边,“南京举城皆叛,就凭你一个行人,怎么送我出去?局势倾覆至此,已不可挽回,算了,死便死了。”
于谦有些吃惊,苦口婆心劝道:“只要心怀坚毅,万事皆有可为。”
这话听在太子耳朵里,等于承认没有办法,只能撞大运。朱瞻基颓丧地摆了摆手,道:“就算回到京城又如何?也许那边登基大典都已开始筹备了。千里归去,难道只是给新君当祭品吗?”
“圣慈既能送出密诏,可见还有仁人志士苦苦支撑局面,等待殿下回銮。京城之事,尚未可知。”
听着这些话,太子因疲惫而潜生烦躁,因烦躁而蓄积怒意,情绪急遽发生着变化,而于谦还在兀自喋喋不休:“殿下,每临大事,需要镇之以静……”
“什么尚未可知,什么镇之以静,全是废屁,老獾都不叼的废屁!你把我藏在粪坑里有什么用?死在皇城里头还体面些!本王现在就想安静地去死,难道这也不行吗?”
一阵滔天巨浪骤然拔地而起,卷向眼前的这个卑微的小臣。可那个身影非但没有退缩逃避,反而迎身直上,像一道夺目的犀利剑光刺过来。
“住口!身为储君,岂能口出这种轻佻之语!”
这一下断喝如惊雷炸裂,生生震散了汹汹浊浪。往常朱瞻基只要一发脾气,连大伴都得跪下来劝解,何曾想过居然有人胆敢反击,他一时间震惊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于谦的剑光再次袭来,道:“敢问殿下这一死,置社稷于何地?视天子为何人?弃万民而何为?”
这三句话,如同三记耳光掴在太子脸上。屋子里的人都呆住了,谁能料到这个行止端方的官员,突然变得如此狂悖无礼。
于谦的下巴紧绷如弓,双腮微微鼓起,透出一股义无反顾的决绝气势,他道:“舍社稷而轻身,是为不忠!置天子于不顾,是为不孝!留万民于水火,是为不仁!不忠,不孝,不仁,这就是您的为君之道?”
“我……”朱瞻基发现,他对于被骂实在缺少经验,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
“重耳流亡在外十九年,而后成就晋文霸业;汉高祖屡败屡战,而后创立大汉洪基。倘若他们一输即降,一败即馁,一挫即靡,一伤即颓,何来霸晋强汉?你好歹当了这么多年太子,还是么头么脑!知道什么叫为国储贰吗?动静行止关乎天下,生死早不是一家之事!怎么个不同死蟹嘎一只!”
于谦一激动就官话土话混杂起来,同时戟指向前,都快杵到朱瞻基脑门子了。他的骂人水准远胜太子,抑扬顿挫,平仄分明,动辄一串排比甩过来,令人应接不暇。朱瞻基一度怀疑,自己会不会被这个小官活活骂死。
见朱瞻基有些了,于谦的音量略降:“殿下您果然不知道,臣以卑贱之身前后奔走,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朱瞻基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生怕答错了又挨骂。
“臣不知筹谋今日之乱的人是谁,但此獠为了夺权,竟不惮动用如此卑劣、残忍的手段,实在是丧德败道,有干天和!这等心存奸恶之徒若做了皇帝,必是大明黎民的灾祸。”于谦说到这里,凑近朱瞻基,双眼凝视:
“实话跟您说吧。臣前后奔走,不是为了陛下,亦不是为了殿下,而是为了让那贼子不得上位,不得祸害天下苍生!”
朱瞻基顿觉失落,道:“原来你竟不是为了效忠我?”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句话说出来,让朱瞻基大为震惊。
这句话乃是出自《孟子·尽心篇》。国初之时,洪武皇帝不喜《孟子》里各种犯君的言论,遂令儒臣刘三吾前后删掉了包括“民社君”在内的八十五条,重出《孟子节文》。从此天下官学私塾,只准教授节文。
于谦喊出这么一句来,可以说是要冒很大风险的。不过,他丝毫没有怯意,反而更进一步:
“殿下是要做天子的人,难道不知这才是为君之道?”
朱瞻基的嘴唇不自然地抖动起来,“为君之道”四字像木楔一样,直直钉入他的内心,远比于谦之前的詈骂更加刺痛。从他做上皇太子开始,类似的声音便在阴暗角落里窃窃回荡着,说他秉性不淳,说他性情躁动,说他贪玩轻佻,总之是不适合做储君的。朱瞻基无从反驳,又没法较真,否则又会飞来一句“褊狭无量”,他只能努力不去想这些事,将其深埋于意识深处。
没想到这些积年的沉渣,被于谦一通雷吼炸了出来,在朱瞻基的枯槁的内心中纷纷扬扬地飘起来。其中有不甘,有困惑,也有屈辱与愤怒,它们交织成一片极其复杂的情绪,为这具身躯注入一股奇异的活力。
这时于谦一抖衣袍,跪在地上说:“若殿下明白为君之道,臣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若殿下不明白,一心引颈受戮,臣亦不再劝谏,请您回銮宫城。只是日后史家有察,只怕会在汗青之上秉笔直书:废王懦弱,宁效刘禅面缚舆榇,不学曹髦驱车南阙。”
其时《三国志通俗演义》流行已久,大内之中也有读者。这两桩典故,一下子就戳中了朱瞻基最疼的地方。
“本王没那么不堪!”他攥紧了拳头,不由得怒吼起来。
“那就证明给我看!”于谦亦毫不示弱,挑衅似的望着太子。
他们两个到底都是年轻人,吵起来几乎忘了君臣身份,怒目以对。朱瞻基热血一时上涌,奋力从床榻上站了起来,从苏荆溪身旁的小香炉里拔起一根香来,气鼓鼓地当场盟誓:“我朱瞻基以此炉为誓,无论劫难几重,本王绝不放弃,誓回京城,擒拿凶顽,神人共鉴!”
说完他把香狠狠掰成两截,插回炉中。这一下动作太狠,动了肩上伤口,他不由得“咝”的一声跌回到榻上去。苏荆溪赶紧上前,扳住肩膀检查有无渗血。
吴定缘在旁边看着,低声咕哝了一句:“真是个大萝卜……”——南京话里,大萝卜便是呆蠢直愣之意。
于谦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的脊背微微沁出汗水,别说大明,上追元宋唐汉,有几个小臣敢把储君骂得狗血淋头?他也算是前无古人。总算这一番唇舌没白费,激起了太子的血气。至于他有没有心存芥蒂,会不会秋后算账,于谦暂时还顾不上那么多。
现在既然太子重整旗鼓,那么接下来还有一个现实问题要解决——箭伤怎么办?就算用解骨之法可以勉强上路,路上也得有郎中照顾才成,一日不可中断。
“实在不行,我向苏大夫讨教了药方与按摩法子。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儒家通万物,总不见得差……”于谦计议刚定,忽然耳边意外地传来苏荆溪的声音:“若蒙信重,民女愿陪护太子归京。”
朱瞻基闻言眼前一亮,看向于谦:“这位医师,到底是谁?”于谦没料到苏荆溪会斜里杀出来主动请缨,一时有些尴尬。他从怀里掏出供状,向太子略做介绍,又强调说这全出自她的供述,尚未查实。
朱瞻基直接忽略了末一句,拍榻赞道:“我说朱卜花那奸贼怎么一脸脓污,原来竟是你的手笔!”苏荆溪敛衽垂首,算是承认了。
朱瞻基好奇道:“你既然下好了毒,静候佳音便是,何必又来掺和本王这桩要命的事?”苏荆溪双眸掠过一缕恨意,道:“朱卜花现在疽毒深种,只欠一下刺激。若我能助陛下返京,他必气极而毙,也算是我亲自手刃仇人了。”
朱瞻基大笑起来。他恨极了朱卜花,现在听说那厮还能被自己气得暴毙,抑郁了一天的心情大为开朗,道:“好得很!好得很!这是堪比谢小娥、红拂女的义士啊,值得一副冠带褒奖!”
“太子谬赞,民女浅陋怯弱,不得已才用这法子,可比不得那两位侠女。”苏荆溪扶住太子肩膀,一边处置伤口一边抿嘴笑道。
于谦动了动嘴唇,硬生生地把后头的话吞下去了。他本想以赦免她毒杀重臣之罪为筹码,换苏荆溪一路上为太子疗伤。没想到太子一句话,先把这事定性为“义行”,那以后还怎么拿捏她?
于谦可丝毫不敢小看这个女人,她能不动声色毒杀朱卜花,万一要对太子下手可也防不住。可眼下苏荆溪又是唯一的选择,于谦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便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吴定缘。吴定缘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啜着酒。
其实苏荆溪的话,吴定缘也听到了。她这时主动请缨,理由太充足,时机太准确,绝对是经过算计的……不过,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吴定缘提醒自己,别再多管闲事,这些人赶紧都走掉是最好,切不可再沾染因果。
于是,他故意不理于谦,垂头继续喝酒。
忽然吴定缘耳朵一动,听到窗外传来咕咕的声音,好像是吴玉露养的那几只土鸡。可是,它们一般日落后便缩在窝里睡了。他突然瞳孔一缩,扔掉酒壶,闪电般地冲出屋门,飞快地越过鸡窝后头那道篱笆墙。
在篱笆墙的另外一侧,一个黑影正撅着屁股偷听,定睛一看,居然是邻居家的箍匠婆娘。估计是于谦刚才的嗓门实在太大,引得这个烂舌根的婆娘听墙角。
吴定缘还没说话,那婆娘先跳起脚来,说我在自家墙根撒尿,你这堕落的色鬼跳过来想做什么。她扯起嗓子唤屋里的箍匠来抓淫贼。吴定缘脸色一阵铁青,若是惊动了附近的巡兵,休说太子要被抓走,就连自己也一定会被牵连。他不得已,一记手刀劈到那婆娘脖颈,让她直接晕厥过去。
这时箍匠也从屋子走出,骂骂咧咧拎着铁锤赶过来。吴定缘知道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只好扑过去一并打晕,夫妇俩捆作一块塞回屋里。他此时心里真是恨极了于谦,真是个惹祸精!本来眼看就快撇清了,偏偏又横生枝节,这下子怕是难以收场了。
吴定缘沉着面孔回到自己家中,于谦迎上来担心地询问情况。吴定缘没好气地回答:“刚才我在他们屋里看到几个刚箍好的木桶,箍匠既然在夜里赶工,恐怕明天一早便会有人上门来取,到时候肯定遮掩不住。你们赶紧给我走吧!”
于谦松了一口气道:“我跟苏大夫谈妥了,她会随同进京。我们收拾一下,立刻离开。”
吴定缘的心情总算好了点,可他看于谦那表情,突然觉得不妙。果然于谦伸出五根手指,学街头商贩那样晃了一晃,道:“我们再来谈一桩生意如何?最后一桩。你帮我把太子安全送出南京,再给你五百两银子。”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面对这个市侩的篾篙子,于谦已经放弃了谈大义,直接谈钱。其实他一点也不想寻求这家伙的帮助,可现在城里满布朱卜花的爪牙,眼下能借重的地头蛇只有吴定缘一个。
“不干。太子死活,与我何干?”吴定缘想都没想,一口否决,“我还得去找我爹和我妹呢,你们另请高明吧。”
“不会占用你太久时间,太子只要一离开金陵城,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吴定缘冷笑道:“太子是命,我家人可不算命。”
于谦似乎早算定他会如此说:“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南京城里现在还活着的官员,个个都有嫌疑,是不是?”
“是又如何?”
“那你爹吴不平……”于谦还没说完,吴定缘眼中爆出一团怒意,上前揪住于谦作势要打。于谦不闪不躲,梗着脖子道:“他是应天府总捕头,纵无官身,也是一个紧要人物。试问他如今身在何处?”
吴定缘的拳头在半路停住了。小杏仁的话,他没法反驳。迎接太子之时,吴不平非但没守在长安街或东水关,反而擅离职守跑回家来一趟,这可一点不像他平日作风。再加上妹妹吴玉露神秘失踪,这两件事彼此勾连,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于谦见吴定缘沉默不语,知道自己猜对了,接着道:“无论吴捕头如今是生是死,你这个做儿子的,总要为他有所预备。”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吴不平若是遇袭身亡,你合该为父报仇;若是还活着,那参与叛乱的嫌疑极大,更需要一桩擎天保驾的大功来抵赎罪行。这其中利弊,以吴定缘的脑子不会算不清。
吴定缘额头的青筋跳动,牙齿来回磨了几磨,终于还是放下拳头,恨恨道:“好,最后一次,说好了,一出金陵城咱们就南赶骡子北撵马,各走各的。”
“离了南京城,也就用不到你了。”于谦忍不住回讽了一句。
朱瞻基躺在榻上,外头于谦的话都听得真切。他几次忍不住想开口,让于谦别把吴定缘拽进来。一看到那张臭脸,朱瞻基就回想起扇骨台下的屈辱。相比之下,他更愿意欣赏苏荆溪为自己处置伤口的神情,一颦一动,鲜活动人,连伤口的痛楚都能暂时忘掉。
苏荆溪最后摆弄了一番,起身拍拍手道:“妥了。六个时辰之内殿下您行动应无大碍,但胳膊不能吃劲。”朱瞻基试着活动了一下,果然比刚才轻松多了,赞道:“就是太医院里,也没有这等神仙手段。等归京之后,本王保举你一个典药局的内使。”
“殿下说笑了。民女是一介女流,如何能进得太医院。”
“典药局是我东宫下辖,不干太医院的事!安排谁自然我说了算。”
苏荆溪撇了撇嘴,道:“民女去了那儿,还不被那群老家伙吃了?”
“那你想去哪里,安乐堂?良医所?”
苏荆溪知道这会儿太子正在兴头上,笑道:“殿下口含天宪,自然是金玉良言。不过民女福薄,暂且消受不起。不如等殿下归京践祚,民女再想想要什么不迟。”
“好,本王就欠你一个请求!”朱瞻基摸了摸身上,没什么可给的,便顺手一指刚才起誓的铜炉,以此为信物,苏荆溪郑重谢恩。朱瞻基觉得自己真是驭下有方,恩纶稍布,便让这位女医师感激涕零,一路用心。
这时,于谦和吴定缘也回到里间。吴定缘一看到朱瞻基,便把头转向一边,还揉了揉太阳穴。朱瞻基对这种轻慢有些恼火,也不去理他。于谦上前道:“殿下,我们稍做准备,半个时辰之后出发。”
“就你们几个吗?”朱瞻基问。一个热血小行人,一个臭着脸的捕快,一个女医师,看起来不是很让人放心的组合。
“事涉帝位之争,南京无论文官、武将、勋贵、内臣,皆心不可测。殿下在离城之前,只能信赖我等三人。”于谦正色道。
“一个都不行?我不信所有人都被收买了。”
“您说得对,但我们也不知谁被收买。哪怕十个人里只有一个,殿下你就敢冒这个险吗?”
“那些锦衣卫呢?”朱瞻基忽然想到。他们应该也是可靠的,这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吴定缘远远地冷笑道:“殿下多聪明。锦衣卫在众目睽睽之下收留殿下,反贼那么蠢,自然是想不到去那里守株待兔。”
朱瞻基被这一通尖酸刻薄的话气得不轻,可现在只能抑住火气,道:“那你说,我们怎么逃……呃,怎么走?”
于谦捅了一下吴定缘,后者勉为其难地拿出一张绢本南京城舆图,铺在桌子上。这图上没有渲染,只有勾线,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各种地名。这是在吴不平房里拿出来的,应天府捕快办事,全靠这张舆图指引。
吴定缘道:“你们来这里之前,门外一共经过了四拨人马。有兵马司的铺兵,有勇士营的马队,有应天府的衙丁,还有守备衙门的亲兵。这说明朱卜花已经有能力调动南京城里的力量,走大街肯定是不要想了,我们只能赌一赌,尽量从小巷与河道穿行。”
他的手指点在舆图上,先移到糖坊廊的位置,然后缓缓沿着墨线移动。吴定缘一边指一边解说,这里是废弃破庙可以翻墙而过,那里是湾边浅滩可以蹚水而行,随口说来,可见南京一草一木他都熟稔于胸。
于谦在旁边听得连连点头,这家伙虽然品性恶劣、嘴巴恶毒,但涉及实务,十分值得信赖。只是不知他为何深藏不露,甘愿留一个“篾篙子”的恶名。
“即使城隍护佑,我们绕过了所有的巡兵,眼前还有一道难关。”吴定缘的手指,点到了南京城的府城墙,“外城有十三道城门,晨昏启闭,关防出入,入夜之后绝难开启。尤其今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城门必然更有重兵镇守。”
“那怎么办?难道要翻城墙?”于谦疑道。
“城墙高六丈五尺,想投胎倒是可以一试。”
“……那走水门呢?”
吴定缘摇摇头,道:“水门下面都有罩网,每隔十眼系着一枚铜铃,守军闻铃响即射。”
这时苏荆溪也参与进来,道:“我看你手指虽然一直在兜圈子,可大体朝着东南方向,莫非那边会有什么城防漏洞?”
吴定缘看了她一眼,这女人果然眼光犀利。他解释道:“想要在天亮前离开金陵城,只有这一个办法。”他一边说着,手指缓缓移动着,并最终停在了舆图右下角。
那里是皇城的正南方向,八道视线同时投过去,看到指尖压在一个墨线勾勒的小方块里,旁边端端正正写着两个字:
“正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