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同样一套舆图,此时正在被另外一双眼睛凝视着。

朱卜花俯视着摊开在眼前的南京城,扁平的双眼极力睁大,仿佛要从中把太子揪出来。

刚才城头有士兵说似乎射中了什么,但并没有十足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即使中箭,也没死。他们在竹桥附近捞了很久,什么都没捞到,勇士营的马队在秦淮河附近来回搜寻了几遍,也一无所获。太子就像一只老鼠,钻入黑暗彻底消失了。

煮熟的烧鹅,居然就这么从宫城内飞走了。他脸上的疮肿又气得鼓大了几分,肿尖隐隐沁出油来,成片成片地泛着光泽。偏偏这时候苏荆溪迟迟找不到,无人能压制痛楚。内外交困之下,令朱卜花的心情像那条宝船一样,随时可能爆炸开来。

“去给中城兵马司传话。让他们重点搜查大中桥、淮清桥到冶城、中正街这一带。那边外地客商最多,一个货栈都不许放过,谁敢阻拦,格杀勿论!”朱卜花重重捶了一下桌子,几乎是吼出来。旁边的书手迅速写成文书,战战兢兢送到面前。

朱卜花看了看,文书抬头写的是“奉东宫令”,他面颊抖了抖,在下面签了自己的画押。自有勇士营的快马拿了文书,飞奔出守备衙门。

午时的宝船爆炸,给了朱卜花一个绝好的理由。他以太子的名义四处发出指示,要求各处衙署都要听从禁军的统一调度。此时,各处衙门的主脑不是被炸死就是重伤,正是群龙无首,忽然得了太子命令,无不凛然遵从。

短短一个时辰,朱卜花便把整个南京城的防卫力量都捏在手里了。于是,城中出现了一幅难以言喻的奇妙景象:留都各路军兵奉了太子之令,四处搜捕太子。

当然,南京诸部不会容忍一个蒙古人身居高位,早晚会产生质疑。但至少在这一夜里,他是金陵最有权势的人。

可惜的是,这前所未有的权势,并未给朱卜花的面痛带来多大缓解。只有苏大夫配的药,才能暂时压住疽苦,可她人离奇失踪了,派去找的人没有任何线索。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根本没办法分出神去调查她的下落。

朱卜花坐回到太师椅上,闭上酸疼的双眼,打算稍微休息一下。可一闭眼,眼前便会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高高在上,令他心生安慰,同时又心惊肉跳。

他本名叫作脱脱卜花,乃是云南的蒙古高官之后。蓝玉大军攻克昆明时,把脱脱卜花连同郑和一起掳走,送入宫中充作内臣。后来两人同时被选派去了北平燕藩,遇到主人朱棣。

朱棣并不在意脱脱卜花的蒙古血统,对他颇为信重。这等殊遇,让脱脱卜花铭感五内,献出了全部忠心。靖难之后,燕王变成了永乐天子,脱脱卜花也蒙赐朱姓,以御马监提督太监的身份,统领勇士禁军,成为大内举足轻重的一号人物。

尽管永乐驾崩已快一年,但一直到今日,朱卜花的忠心也不曾变过,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陛下,奴婢这么做是有理由的,有理由的……”朱卜花面对着脑海里的人影,喃喃说道。他越是极力看清主人的形貌,那人影的轮廓就越发模糊缥缈。他突然“唰”地睁开眼睛,凹凸不平的额头上沁出一层汗水。

朱卜花告诉自己,刚才看到人影动了,陛下应该对此是嘉许的,他心意稍安,然后重新把视线移回舆图。

在他眼前,那里有一片鹅黄色线条勾勒出的区域。这里位于饮虹、上浮二桥与三坊巷贡院之间,是勋贵世胄们居住的地方。一格代表一府,同时也代表了一位开国或靖难功臣。太子如果想要求援,必然会先来这里。

此间盘根错节,牵涉甚多,之前朱卜花一直没下决心搜查,只让勇士营把守住了各处要道。但现在他决心抛开顾忌,哪怕今夜杀个血流成河,也要把太子抓出来。

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朱卜花回过头来,知道一定是那个他最厌恶的家伙。昨叶何信步走开,手里居然还捏着半块杏粉色的海棠糕,腮帮子不停地蠕动。

“你可真有闲情逸致。”朱卜花讥讽道。

“没办法,我们白莲教都是穷苦人出身,生怕这顿不吃就没下顿了。”昨叶何一口吞下半块海棠糕,这才笑眯眯地凑过来,道:“才一会儿不见,朱太监你脸上的疽症可是又严重了点。要不我跟佛母说一声,讨几张祛病除邪的符纸?”

“江湖骗子的伎俩,不要在我面前耍。这个节骨眼上,你又跑哪里去了?”朱卜花冷冷道。

昨叶何俯身看向地图,道:“我打听出几件好玩的事。”朱卜花眉头一皱,正要呵斥,昨叶何拍了拍手里的残渣,在地图上的饮虹桥画了一圈:“这一圈你不必费心了。”

“哦?”

“我适才问过西华门的卫士,今日下午太子曾经去过惜薪司,拜祭他身边的老宦官,顺便从通政司手里接过一封京城的八百里急报。”

朱卜花一惊,道:“还有这种事?”

“我问过江东门守军,也找到了通政司典簿,说法与西华门卫士都对得上。我从信使身上拿到了驿路印鉴。”昨叶何袖手一抖,亮出一页长卷,上头密密麻麻盖着四十几个小印,记录着从京城到留都的所有换马记录。

朱卜花抢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是五月十二日从会同馆出发,不由得眼神一凝,道:“这日子……难道北边宫里的计划也出变数了?”昨叶何道:“北边的事情,你我都不必操心,总之太子肯定是看到这封密函,才会起意逃脱。但现在来看,未尝不是件好事。”

“好个屁!你还没回答,绕这么一大圈,为什么不用去饮虹桥查那些勋贵了?”朱卜花的脾气越发急躁起来。

昨叶何笑了笑,道:“我虽不知那封密函内文,但必然跟咱们筹谋的大事有关。你想想看,太子若知道事涉帝位之争,哪里敢去找那些勋贵?他知道哪个是徐辉祖?哪个是徐增寿?”

徐辉祖和徐增寿都是魏国公徐达的儿子。靖难之时,徐辉祖率兵抵抗燕王,坚决不降;徐增寿却与燕王暗通款曲,被建文帝察觉后诛杀。昨叶何拿他们俩做比喻,虽然贴切,却颇为恶毒,让朱卜花有些不爽。

“那你说!太子会藏在哪里?”

昨叶何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着,道:“太子登岸的位置,是在竹桥与玄津桥之间的秦淮西岸。他孤身一人,肯定走不远,必有当地人协助。你仔细想想,太子在南京城还有什么熟人?身份不太高的那种。”

“太子在北方养尊处优,南京哪有私交的庶民文士……”朱卜花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了一霎。昨叶何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变化,立刻追问。朱卜花抓了抓面孔,烦躁道:“只是件小事,应该没关系。”

“造反无小事,说来听听。”

朱卜花只好回答:“今天我去玄津桥接太子,那里有个小官,立了些功劳,太子让我赏了他一套马牌,大概是想当场还掉人情,不愿多有瓜葛。”

“什么功劳?”

“太子没说,多半是你们白莲教行事拖泥带水,让他救了太子一命。”朱卜花不忘指责一句。昨叶何没理他的挑衅,沉思片刻道:“那小官是什么职位?”

“不知道,谁会关心这些!”

“太子说赏赐的时候,那个小官站在哪里?”

“那会儿玄津桥头全是人,我怎么会记得!”

“就是说,他一直在人群里,太子指了一下他才站出来对吧?”

“是。”

昨叶何拍了拍手,眼睛一亮,道:“若是太子要赏,他该早早站出来候着才对,何必退在人群里。我看哪,这是太子既想骗你一套马牌,又不想让你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才故意演的这么一出。”

朱卜花手里一攥,紧紧揪住了舆图一角,整个南京城霎时皴皱起来,说道:“我去查那个小官来历!”昨叶何却拦住了他,道:“眼下正是合城大索之时,太监主持大局不宜分心。这些小事,交给我来处理便是。”

“你什么意思?”

“南京城太大,官府能管明面,可顾不到暗处。那些藏污纳垢的卑贱沟渠里,还是我们佛母座下的白莲信众们更熟悉些。”

“不行!岂能让你们这些疯子在城里肆意游走!”

朱卜花一口否决。他对白莲教没有一点好感。早在几年前,这些反贼还在跟朱卜花打生打死,如今虽然因缘际会成了盟友,可绝不代表朱卜花的态度会有所变化。

昨叶何盯着他,道:“佛母的缘法您可以不顾,但若因为这点面子让太子走脱,大计成了泡影,你怎么跟那位贵人交代?”朱卜花死死地捏紧舆图,脸上又有几粒疽疮鼓胀起来,他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你们打算怎么找那个小官?”

“我们手里可有一条上好的猎犬。”昨叶何嘿然一笑。她颧骨高耸,双眼挑立,一笑起来虽然明艳无俦,可眉宇间总透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朱卜花勉强签了一份手令,昨叶何收在怀里,大摇大摆地离开守备衙门。她人都离开了,那尖声却还从走廊里飘进来:

“除去金陵美食,我们白莲教众也要享受一下,在大明都城里抓大明皇太子的乐子。”

“正阳门?”

于谦和苏荆溪看到吴定缘所指之处,同时发出疑问。这道城门在皇城正南,乃是与承天门、午门、千步御道位于同一轴线的正礼大门,按说应该戒备最为森严才是。

“小杏仁,你还记得在码头我跟你说的话吗?无论那些反贼多么神通广大,至少有一件事他们算不到。”

“地震?”

“不错。”吴定缘看了一眼朱瞻基,又迅速移开视线,道:“今天我押送人犯……嗯,押送太子从扇骨台回城时,途经正阳门。那里被地震震塌了一角,如今还在修葺,城门是关不牢的,或有可乘之机。”

朱瞻基冷哼了一声,那家伙又提起了他不愿回顾的耻辱。于谦却喜不自胜,坊间都说南京地震是羞辱洪熙皇帝与太子,可眼下它成了太子最好的盟友。

吴定缘把地图叠好,揣进怀里,道:“现在已经宵禁。我们四个人走在路上太扎眼了,得做点准备。你们在这里等着。”说完他也不等太子准许,自顾自地钻进自己的卧房,叮叮咣咣,不知在干什么。

屋子里没了他,朱瞻基觉得心里舒服多了。马上就要开始新一轮的逃亡了,他闭上眼睛,抓紧时间多蓄积一些精力。苏荆溪看到旁边有炉灶,便隔门问了一声,吴定缘说随你们用,只是别露火光。

苏荆溪在灶间转了一圈,锅里有半张起面饼,橱斗里搁着几枚端午节剩下来的龟桃,都是金陵人夏日必吃的汤点。她寻出一个铁铫子,把这些食材都一股脑地扔进去,再切了几块板桥萝卜与一把蕹菜,拌些冬舂米,一会儿工夫便煮得一锅非饦非汤的浓糊糊。虽然不伦不类,味道却浓香润口。

朱瞻基折腾了半宿,此时早已饥肠辘辘。苏荆溪把铁铫端出来,他懒得盛到碗里,直接拿大木勺往嘴里送,吸溜吸溜,吃得格外香甜。吃着吃着,太子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奇怪的动静,侧脸一看,发现声音是从于谦肚子里传出来的。

于谦连忙后退了几步,口称“唐突”。他从中午跑去锦衣卫到现在,四处奔走,只吃了一个粽子。朱瞻基犹豫了一下,把铁铫一推,说你也来吃点吧。于谦还想推辞,可肚子又叫了一声,他只得红着脸先谢太子赏赐,然后自己去灶间取来一个粗瓷大碗,小心翼翼地在铁铫的最外缘刮了半碗,捧着吃起来。

两人适才对骂的小小尴尬,就在这一次推让里烟消云散。食物化为力量,在朱瞻基周身飞速流转,暖洋洋的,如同升仙一般。他心满意足地搁下木勺,发现于谦的碗也已经空了,看来他是真饿了。

饱暖致多思,朱瞻基这时才想起来,这位忠直的小臣奔走半日,自己居然还没顾上问他的年齿履历。他暗暗提醒,这些黜陟之事可不能轻忽,不然会冷了臣下之心。

“你是哪一年生人?”朱瞻基尽量让口气和缓一些。

“洪武三十一年,杭州府钱塘县人。”

居然和我是同一年出生,朱瞻基有点惊讶。真是同龄不同人,听他那老气横秋的口气,还以为是个老夫子。

“哪年进士?”

于谦脸色一红,简短答道:“永乐十九年辛丑科。”

朱瞻基仰起头,口气感慨起来:“我记得那一年,太宗迁都刚刚完成啊。”于谦道:“是。那时京城刚刚启用,贡院考棚还是用的木板、苇席。二月冷得紧,墨都被冻住了,得先用炉火烤。好多举子因为不会生火,以致文卷蹉跎。”

“哈哈,这一点京城可比不得留都。怪不得国子监的人,都支持迁都回来……哎,对了,你考得如何?”

于谦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道:“臣侥幸得中会元,殿试三甲九十二名。”朱瞻基“咦”了一声。这可太奇怪了,会元是会试的第一名,这么好的成绩,即使殿试发挥不好,怎么也该是二甲保底才对,怎么名次滑落这么大?

于谦只答了八个字:“殿试制策,未得上意。”

朱瞻基刚领教过于谦那张大嘴的威力,说好听点叫“直言不讳”,说难听点叫“口无遮拦”。估计于谦在殿试时没忍住,批评了几句时政,被永乐皇帝御笔一挥,直接从会元黜落到三甲去了。这么多年,这耿直脾气真是一点没改。

想到祖父朱棣在殿试上也被于谦气得不轻,朱瞻基嘴角就忍不住翘了一下。他又问道:“然后呢?释褐授了何官?”

“臣得授北京行人司行人。永乐二十一年出使湖广,次年归京,转调南京行人司至今。”

朱瞻基总算明白了,为啥一问起履历,于谦的态度变得那么扭捏了。北京行人司是仕途前景很好的衙署,但以他疾恶如仇的脾气,只怕出使湖广又得罪了什么人,这才被平调到南京行人司。说是平调,和流放也差不多。

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被扔到这么一个地方,还能保持昂扬斗志的,只有于谦一个了。

“哎,你不必灰心,这一次顺利归京,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职位,就做……嗯,就做……”朱瞻基脑子里急速转动,什么官职适合赏给这张大嘴巴呢?他灵光一现:“嗯,去都察院做个监察御史好了。”

监察御史负责纠劾百官,审正刑狱,看到任何不顺眼的可以直接风闻奏事,这活让于谦来做再适合不过了。朱瞻基简直要佩服自己了,知人善用,这就是古代贤君的做派啊。

于谦微微一躬,对此并不十分激动。朱瞻基想起刚才这人还在念叨孟子,是个秉持“君为轻”的家伙,不由得有些泄气。他突然好奇地问道:“倘若本王在这次袭击中生死不知,而你恰好又在中枢,会如何处之?”

“越王谋篡,则立襄宪王;襄宪王谋篡,则立越王。”于谦毫不犹豫地回答。

“喂……我说的是本王生死不知,不是死了。你难道不该是先来救我吗?”

“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等为臣者,自然先为社稷计。”

他果然最关心的并不是本王……朱瞻基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可一看于谦那张严肃的面孔,居然不敢说什么。

于谦还没回答,忽听门房响动,吴定缘从屋子里走出来。他换了一身公门装束,手里还拿着一副枷板、一件僧人的缁袍和一个包袱。

吴定缘始终不看朱瞻基,对于谦道:“我们现在最大的优势,是敌人只知太子一人,却不知你我三人的存在。但如今夜里宵禁,四个人一起出行太过招眼,需要捏造一个事由。”

他把包袱皮打开,里面是一张度牒、一串槐木佛珠和一张应天府的牌票。“这是我爹前两天办的案子,法明寺出了一个骗奸进香女眷的和尚。薛推官已经签发了缉拿牌票,可惜犯僧闻讯逃走,只剩下几件随身物品,正好合用。”

于谦眉头微皱,道:“怎么个合用法?”

吴定缘从窗格旁拿起一把剃刀,似笑非笑:“我身为应天府捕快,发现了在逃的犯僧,当场拿捕,扭送府衙归案,这不是很合理吗?犯僧度牒与本府缉拿牌票俱在,谁来盘问也问不出破绽。”

“那我和苏大夫呢?”

吴定缘开口背诵了一段公文:“该名犯僧玷辱行人司官员亲眷,为其夫当场所擒,扭送官衙。虑及官眷名节,特准彼等夜入衙署录供。”

于谦和苏荆溪同时一窒,这家伙编的故事忒恶毒。他们仨一下子成了一个淫贼、一个失身妇人和一个戴了绿帽子的王八,于谦甚至疑心是不是他在故意挟私报复。

“公门押送犯人这个计策可行,就不能……换一个案子吗?”

“哪有那么多现成案子换?新郎官掉粪坑——你们要脸还是要命?”吴定缘回答。

于谦叹了口气。抛开身份不说,这个故事确实天衣无缝,连为什么宵禁后四人同行的理由都有了。

吴定缘握着明晃晃的剃刀,拨开于谦和苏荆溪,朱瞻基觉察到他的歹意,睁圆眼睛想要拒绝:“你要做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能……本王,本王要杀了你这驴捅的狗彘!”

可很快他便不敢动了。一是冰冷的剃刀紧贴在头发根;二是吴定缘这打脊贼居然把眼睛闭上了,朱瞻基生怕他手里一抖剐开一道血口子,浑身僵直,一丝不敢动。

还好吴定缘手快,三下五除二便把“龙发”剃了个干净,露出一片青森森的头皮。他退后两步看了看,俯身从刚才起誓的香炉里拔出一根香。于谦手疾眼快,劈手夺下,道:“戒疤就算了吧!说他是个未受戒的小沙弥得了……”

堂堂大明太子要是被烫了戒疤,那可真成了千古笑柄。苏荆溪托着衣服过来,在右肩下垫了一块厚厚的手帕,道:“木枷太沉,怕压了您的伤口。”朱瞻基感动得要哭,跟吴定缘这罗刹鬼相比,这姑娘简直就是菩萨。

在苏荆溪的服侍下,太子披起僧袍,挂好佛珠,俨然就是个小沙弥的模样,惹得苏荆溪忍不住哧哧笑了起来。他面皮有些恼羞,苏荆溪却道:“真别说,殿下这么一装扮,真有点辩机和尚的意思了。”

辩机乃是大唐高僧玄奘的弟子,丰神俊朗,因为与高阳公主私通,被唐太宗处以腰斩。苏荆溪这一记不动声色的马屁,登时让朱瞻基转怒为喜。这时吴定缘拎着枷板走过来,让他好转的心情又跌落谷底。

吴定缘做这一套惯熟,先把两块枷板“咔嚓”一并,牢牢套住脖颈,然后用镣铐把两只手腕子“当啷”一锁,又从锅底蹭来一手炉灰,涂在太子脸上。好好的一个秀僧辩机,瞬间变成了身陷囹圄的丑和尚。朱瞻基还没来得及抗议,吴定缘已经把视线移开,对于谦道:“不必担心,锁搭都是虚扣的,随时可以自行挣开。”

朱瞻基心中十分不满。我好歹是太子,你抹脸之前就不能先知会我一声?难道我是那种听不得忠言逆耳的昏君吗?最起码,你得拿正眼看着我,每次都避开视线接触算什么啊?

吴定缘继续冷冷道:“丑话说在前头。我身患羊角风,见不得大火光,一见就会犯病。若真是发起疯了,你们便自求多福吧,可不是我有意不管。”

苏荆溪好奇道:“这羊角风,只有看到大火才会犯吗?”吴定缘道:“看见太子的脸也难受。”

朱瞻基知道这是实话,可怎么听都别扭,脸色越发难看起来。这时于谦一拍脑袋,道:“哎呀,糟糕,我得回家去换套衣衫。”他今天穿的那套官袍已经扔了,如今身上是粪工的短打白褂子,走在路上一看就会露馅。

“你家住哪里?”

“我在留都是单身赴任,就住在柳树湾的礼部廨舍,长安街东头,离正阳门很近。”吴定缘略想了想,南京城没人知道于谦和太子的关系,独自行动应该没什么风险。他朝外头又听了听,今晚估计更夫不会报时了,不过大略可以推断是戌末亥初。

“子时整,你和我们在正阳门内的宗伯巷口碰头。”吴定缘说。

朱瞻基忍不住叫了一声,虽然这小臣骂人够狠,可他是自己在这满城皆敌的南京城里最大的依赖。如今他这一走,朱瞻基心中登时没了主心骨。

于谦听到太子呼唤,深深一揖,道:“殿下少安毋躁,臣去去即回。”他看了吴定缘一眼,又对太子宽慰道:“此人虽嗜财惫懒,倒有一桩好处,便是诚实守信。他既然说护送殿下出城,定然是不会打折扣的。”

这话他是当面讲的,吴定缘听了,只是抱着手臂懒洋洋道:“记得你许我的五百两银子。”于谦哼了一声,没有答话,推门离开了。

没过几息,他又回来了。吴定缘不耐烦地问他还忘了什么,于谦俯身把地上那尊小铜炉捡起来,郑重揣到怀里:“这是殿下立过誓言的礼器,不可丢弃,我要带上。”

朱瞻基的表情一僵,胸中那点不舍登时烟消云散。他刚才在这香炉前起誓,无论如何也要返回京城,绝不放弃。看来于谦并不放心,把这铜炉带上,就是想要时时提醒讽谏。

“这是我妹做生日时我送的,你要拿走,得加钱。”吴定缘插嘴道。于谦摆摆手,道:“给你五百零一两!”转身走开了。

剩下的三个人稍做收拾,也离开了吴家院子。朱瞻基一身和尚装扮,颈戴枷锁走在前头。他很不习惯这种头重脚轻的束缚感,走起来踉踉跄跄,倒真似个落魄犯僧。吴定缘手提一盏竹骨气死风灯,紧随其后,还不时用铁尺敲打一下犯人的腿胫。苏荆溪则把头发盘成寻常妇人的高髻,额帕包头,垂头跟在队尾,仿佛不愿被人看到面孔。

此时天色已然黑透,浓墨般的云遮住星光与月色,抹去了一切轮廓和细节。即使行人面对面站着,也难以看清面孔。对这一队胆战心惊的逃亡者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

吴定缘对于南京城的布局确实是熟稔得很。他带着他们走街串巷,时而沿着上了门板的书铺廊溜过去,时而从一处废弃小庙旁边偷偷钻过篱笆,时而大摇大摆从国子监前的琉璃牌坊走过去。吴定缘仿佛一条狡黠的泥鳅,在渔人的网眼中巧妙地钻行摆动。

整个城区正涌动着一阵阵不安的涟漪,好似午时那场爆炸的余波久久未平。假如有人可以俯瞰整个南京城,会看到一大片黑暗中点缀着许多小亮点,每一个亮点都代表了一队举着火把的队伍。他们气势汹汹地流过每一条巷道,闯入每一户人家。

吴定缘等三人沿途被盘查了七八次,还都是来自不同队伍。好在他们事先准备充分,文书齐全,盘查的兵丁一听是押送淫僧,都面露暧昧,不免多看两眼跟在队尾的苏荆溪,反而忽略掉了朱瞻基那张腌臜的面孔。

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他们很快便抵达了正阳门内。这里正对着御街,稍微靠西一边有一条宗伯巷。因为礼部尚书、侍郎、郎中、员外郎等大员都住此间,故而得名。巷内每一间皆是高门邃宇、重堂轩道,端的是大户气派。

远处的正阳门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没有火光。吴定缘表示太早过去容易打草惊蛇,等于谦到了一起走。如今时近炎夏,巷子口早早搭起了一片蔽日遮雨的卷棚,于是他们一行就站在棚下,安静等待。

不过,这巷子此时没了平时的静谧威严,有哭声隐隐从里面传到巷口。太子驾临南京,在东水关迎驾的官员序列,以礼部为首。所以,当宝船爆炸之时,也以礼部官员们伤亡最为惨重。这宗伯巷内明天开始,恐怕要家家戴孝、户户挂幡了。

朱瞻基站在棚下,听得哭声入耳,面色颇不自在。虽说这不是他的责任,可毕竟都是大明精英,日后也会是他的臣下,如今如猪狗一样被屠戮,令他心中郁愤难抑。他为了排遣郁闷,环顾四周,偶尔扫到吴定缘那里,发现他又转头避开,一股怒意涌了上来:

“吴定缘,你为何不正视我?莫非你也觉得本王德薄才浅,不懂为君之道?”

吴定缘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四目相对的一瞬,那种熟悉的刺痛感又出现了。他眉头一蹙,正要挪开,朱瞻基却大喝一声:“不准挪开,看着我!”

吴定缘只好保持视线,持续了三四个呼吸的光景,只觉得刺痛感从太阳穴延伸出去,像一柄烙铁顺着额头缓缓切开,把头盖骨里搅得天翻地覆。他终于坚持不住,发出一声呻吟,整个人抱住头蹲了下去。

苏荆溪见状赶紧伸出指头按压他风府、天柱两处。朱瞻基没想到吴定缘反应这么强烈,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吴定缘喘了好一阵,才勉强站起来,额头上仍是青筋绽露。

苏荆溪起身对太子道:“不碍事,只是轻微的头风病发作,大概受了什么刺激。”

“刺激?看到我的脸就这么大刺激吗?”朱瞻基半是不满半是郁闷。

苏荆溪道:“民女之前经手过类似病症。这种病,多半是患者经历过什么惊怖之事,从此一见相似之物,便有反应。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是这个道理。”

朱瞻基纳闷道:“我之前可没见过他!”

苏荆溪低头拿住吴定缘右手,一边向虎口施力一边问道:“你可曾为天家做过事?或者见过什么宗室?”吴定缘摇摇头,甩脱了她的手。他可不想再横生什么枝节,只要于谦一到,把这些人送出城去,从此江湖不再见。

苏荆溪从腰间取出一条布带,给他沿太阳穴紧缠一圈,一边缠一边细声道:“不管你存着什么心事,这么常年郁积于内,壶满则溢,早晚要生大病。心事不能憋闷,还得要跟别人说出来才好。”吴定缘冷笑道:“茶水凉暖各人知。你到处打听别人的心事,到底有什么居心?”

苏荆溪道:“我是个医者,见到奇病怪症,总不免见猎心喜,能有什么居心?”

“我又不痛不痒,算得什么奇病怪症?”

“心病也是病,只是不为人所重罢了。以民女这几年行医经验,若以言语为汤药,以倾听为调理,往往心病自消。所以我见到人,总习惯想去多聊聊。”

吴定缘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几句话就能治病?只合去哄哄深府里的女眷吧。”

“茶水凉暖,其实人不自知。”

苏荆溪点了一句,然后知趣地闭上嘴,一言不发地缠完了布带,便站到一旁去了。吴定缘摸摸脑袋,虽然被勒得难受,但刚才的不适感确实少了许多。

“看来我爹说得对,无论什么人都会有优点。”吴定缘低声道。苏荆溪知道这是他在表达谢意,微微一笑,转去陪太子闲聊。

过了约莫一个水刻,远处街道传来脚步声,于谦匆匆赶来。他家里只剩一件大祀时才穿的朝服,那件肥袖的赤罗衣穿在身上颇为臃肿,蔽膝前头两根赤白色的大绢带子来回飘动,感觉随时会把他绊倒。

“你怎么……穿了这么一件?”吴定缘有点不能理解,你们是去跑路,又不是祭天。

“可以吓唬人啊。”于谦理直气壮地回答。

行人的职责是抚谕四方、颁行诏敕,所以使者的冕服都格外华丽,不华丽不足以体现出朝廷威仪。对那些搞不清官员品级的军民来说,越夸张的袍服造型越有震慑力。尤其于谦本人相貌英伟,衬上朝服更是气魄堂堂。

“那么,你路上有没有遇到盘问?”

“没有。我这一身穿着,谁敢拦着?”

吴定缘点点头,说等一下你们别出声,听我说就行。然后他重新排了一下队列:淫僧与捕快在前,行人搀扶着妻子在后,朝着正阳门走去。

正阳门正在修葺中,因此夜间城头不能举灯,怕引燃建筑材料。守军只在城门洞的两端,各竖起两根火炬,照亮城门附近数丈范围,周围用木栅挡住。他们看到有人接近,本能地举起手中矛枪,警惕地喝一声“停步”。

吴定缘示意其他三人站在火光边缘,然后自己迈步过去,道:“遵应天府解送犯人,从速放行。”然后把牌票和自己的锡牌递了过去。卫兵不认识字,牌票上那个大印却分辨得出,不由得狐疑地嘟囔了一句:“哪有大半夜要押解出城的?”

吴定缘回头瞟了一眼朱瞻基,凑近卫兵,故作神秘道:“老哥,你可听过法明寺的孔门长老?”

这是个糟污的荤段子,孔、门、长、老四字各有喻指。卫兵早听说法明寺不干净,听到这绰号如此形象,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们把寺里的和尚给逮啦?”吴定缘晃了晃牌票,压低声音说:“有个行人的老婆去法明寺上香求子,这小和尚修了无上秘法,用金刚杵给她开光。没承想光开到一半,被中途回家的行人拿了个正着,报了官。”

事涉官员的香艳故事,吴定缘又说得粗俗,最对这些老军的胃口。两个守军望向那两男一女,都嘿嘿地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卫兵道:“那这淫僧该是押送上元县呀,怎么还往城外送?”吴定缘往远处一指,道:“知府老爹说这事太伤朝廷体面,把案子移到邻近的句容县里偷偷审结,不然谁半夜往外跑?你瞧,人家苦主连朝服都穿起来了,王八咬木梢——这是要死争到底。”

那一句俏皮话语带双关,既嘲那官员是王八,又讽他死硬,惹得守军又是一阵大笑。一个正要挪开木栅,另一个忽道:“哎,对了,你有守备衙门开的签单吗?刚才上头传来命令,说诸门封闭不得擅开。”吴定缘跺了跺脚,连连叫苦:“走了水去现挖井,守备衙门才传来的命令,我哪来得及开单子去?”

“没签单,城门可不能开哪。”守军咣当一声把栅栏重新搁下。

“今天码头闹出来的事你们也听到了,各处衙署如今全乱了套,我找谁开去?”吴定缘说。两个守军表示理解,却不肯再挪开栅栏。吴定缘心想要不要试着贿赂一下,手伸进怀里正要掏银子,这边于谦从火光边缘大踏步走过来。

守军一见他这一套夸张的大朱官袍和那一张冷峻的面孔,顿时有些畏缩,态度恭谨了不少。于谦大声喝道:“你们在这里推三阻四,是嫌本官品级太小,故意刁难吗?”

两个守军暗暗叫苦。八品官也是官,平头百姓哪敢招惹。他们只能赔笑着说这是法度,于谦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枚过城铁牌,丢给守军。守军虽然不认识字,可这牌子见得不少。两人研究了一番,其中一位说:“官爷,牌子没毛病,可您这个是白天过城的牌子,可不能夜启城门啊。”

“我问你们,我这个牌子,是否写明了只能白天过城?”于谦气势汹汹地问道。

“是没写明。可晚上城门是关的,您又没有开城门的权限,可不就等于只能在白天过城吗?”

“那就是说,如果晚上城门是开的,我这牌子就能通行,对不对?”

“说的是没错,可晚上城门是不开……”守军还想辩驳,可突然噎住了。

正阳门的城楼正在修葺,两扇卸了门轴的城门靠在外墙,无法关闭。也就是说,于谦要求夜半出城这事,在正阳门这里,是完全合乎要求的。守军总觉得事理上有点不对,可于谦的话又挑不出破绽,生生把他们给绕糊涂了。

“南京城门晨昏启闭,那是为了防止外贼入内,不是为了禁锢居民外出。你们若如此泥古不化,本官现在就去守备衙门分说,问问他们阻碍行人该杖几等!”

于谦昂起下巴,声音铿锵有力,如同公堂之上宣读判决一般。两个守军脸上登时变色。别看行人官小,他代表朝廷出使四方,阻挠行程者要予以严惩。他们心里痛骂这个行人以权谋私,自己戴了绿帽子,还摆出这么大官威,可面上不敢再耽搁,老老实实把栅栏搬开。

于谦得意地瞥了吴定缘一眼,收回铁牌挂在腰间。吴定缘两眼朝天上翻了翻,不知这有什么好炫耀的。

离开南京城的最后一段路终于打开了。他们四人穿过木栅栏,一头钻进那条深邃的城门洞子里。门洞子中没有任何灯光,人一踏进去,像沉入一方墨池,四周只有黏稠浓郁的黑暗。鞋底与青石路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逼仄的通道里来回反射,让人很快就丧失了方向感。

吴定缘走在最前头,沉声不语。这是他今天第二次钻进这个门洞,再走上二十几步,自己便可以从这团烂糨糊中解脱出来了。可奇怪的是,越走到终点,吴定缘的心思非但不踏实,反而越发不安,总觉得冥冥中似乎有什么重要的点被遗漏了。

二十几步很快就走完,前方已经隐约可见一条亮线,那应该是外城门火炬照进城门缝隙的光。不过……吴定缘眯起眼睛端详了一下,这光色有些散杂,光源应该来自不止一个角度。

难道守军除了立起火炬,还有别的灯笼?吴定缘思索着,突然停住了脚步。后头朱瞻基猝不及防,枷板直接顶到了他的后背。吴定缘身子一个趔趄,那缥缈的疑虑骤然凝成了实体。

“小杏仁,你刚才说,你从柳树湾家里赶过来,一路上没人盘查?”

“首先,别叫我小杏仁;其次,是啊,怎么了?”

“是拦停你检查后放行,还是压根没人拦停?”

“当然是没人拦停,我路上就不曾停步过,大概是都畏惧朝服威仪吧?”

吴定缘转回头来,对着黑暗中道:“你被跟踪了。”于谦大惊:“怎么可能?”吴定缘道:“今夜合城大索,你一个小行人何德何能,凭什么能一路畅行无阻,连拦停盘查都没遇到?”

苏荆溪第二个反应过来:“没人盘查,说明对方是有意放纵,想跟随他找到太子所在。”朱瞻基抖了抖手腕上的锁链:“不可能!我可从未对任何人说起于谦的事!”

吴定缘丢下一句:“兔走草动,鹰飞风起,这世上哪有一点不留痕迹的事?”然后从腰间抽出铁尺,警惕地一步步蹭向出口方向。

若真有人跟踪,那么他们的最佳策略不是衔尾追击,而是绕出城去,从外围直接堵截,来个瓮中捉鳖。眼前那驳杂的光亮,说明出口外侧至少有七八只灯笼高高吊起,想必已经有人先期赶到了城门外侧,但人数不会太多。

“怎么办?是趁敌人主力未至硬闯一下,还是迅速退回去?”吴定缘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他们距离城外只有数步之遥,这么退去实在可惜,可对方若是堵住了门口,硬冲就是找死。

他还没下定决心,对面的光亮陡然变得宽广起来,城门被人挪开了几尺,那群人要闯进门洞来了!

吴定缘提起铁尺,咬牙准备拼死一搏。只见出口外的光亮一暗,一个敦实身影先钻了进来,可惜因为是背光,看不清对方容貌。

吴定缘知道自己技巧上比寻常兵丁要强,可体能不占优势,只能先发制人。他一晃铁尺,鹰隼一般扑了过去,直攻对方下盘。孰料对方早料到他会发动突袭,“铛”的一声,铁尺正好挡住铁尺。两人在黑暗中迅速交手了三四下,各自后退。他们路数相近,兵刃类同,竟然拼了一个不分胜负。

这时更多的人冲入门洞,还有人提着灯笼进来,整个门洞里立刻充满了昏黄色的光亮。吴定缘此时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对方也看到了他。

“爹?”

“定缘?”吴不平那张老脸上掀起的惊涛骇浪,并不比自己儿子脸上的小。

《两京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