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为善去恶是格物阳明心学的方法论

孔子说:“这个世界应该是‘仁’的世界,所以我的方法论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理学大师程颐临死前,弟子们跪在床边哀鸣:“我们一定把老师的学说用到正地方。”程颐突地回光返照,睁圆眼睛说:“你们居然说‘用’?!一说‘用’就是错的。我的学说不是拿来用的,学我的学说就是目的。所以我的方法论就是‘学理学’。”

王阳明说:“这个世界应该是万物一体的世界,所以我的方法论就是‘为善去恶’。”

实际上,方法论只是一种理论,它只是一种理想,譬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不喜欢的就别强加给别人。但有些东西,你不喜欢不代表别人不喜欢,比如骨头,你不喜欢,狗就喜欢。这其中有很多学问在,所以孔子又提出很多方法。和他一样,王阳明也提出了很多方法。这些方法既是为善去恶的理论,也是我们学习心学的工具,既是知也是行,既是良知,也是致良知。

一、四事规:阳明心学的四诫

四事规原名为《教条示龙场诸生》,是王阳明初创心学后在贵州龙场为弟子们立下的训诫,它包括四方面:立志、勤学、改过、责善。

立志,就是意之所向,它是王阳明心学的一大主题,也是王阳明人生初始的主题。据说,王阳明12岁时在北京长安街漫步。一大仙模样的人拽住他说:“我为你看相,不收钱。记住我下面的话,你的胡子到领口时,进入圣境;胡子到胸口窝,结圣胎;胡子到小腹,圣果圆。”

这段话翻译成现在的话是这样的:你30岁时能在学问上登堂入室,四十岁时可建立完善的思想体系,50岁左右,就能将思想体系运用到实践,由此人生圆满。

王阳明自从听了这段话后,就常常在课堂上走神,因为他在凝思。后来的某天,他一本正经地问老师:“何谓第一等事?”这话的意思其实是问,人生的终极目标到底是什么?

他的老师吃了一惊,从未有学生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看了看王阳明,笑笑,又思考了一会儿,才做出他自认为最完美的回答:“当然是读书做大官啊。”这在当时的确是标准答案,正如今天大多数中国人发家致富的“第一等事”一样,明帝国的知识分子们当然是以读朱熹理学通过八股考试进而做官为毕生理想。

王阳明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他看着老师说:“我认为不是这样。”

老师不自然地“哦”了一声:“怎么?你还有不同的看法?”

王阳明夸张地点头,说:“我以为第一等事应是读书做圣贤。”

老师目瞪口呆,突然狂笑,然后对着王阳明摇头:“孩子,你这第一等事可是太高了,哈哈。”

学做圣贤,这就是王阳明在12岁那年立下的志向,从此,他的志向从未改变过。创建心学后,他对立志异常重视。《传习录》和《文录》中谈立志的地方不胜枚举。不过,正如你所知,阳明心学的立志和我们今天所熟知的立志有很大不同。王阳明在《教条示龙场诸生》中说:“志向不能立定,天下便没有可做得成功的事情。虽然各种工匠有技能才艺的人,没有不以立志为根本的。现在的读书人,旷废学业,堕落懒散,贪玩而荒费时日,因此百事无成,这都是由于志向未能立定罢了。”

志向未立定,就如同无舵的船,没有衔环的马,随水漂流,任意奔逃,连鬼都不知道你最后能到哪里!

谈到这里,我们可看出王阳明所谓的“立志”就是立下志愿、树定志向。它可以是具体的,诸如我想当个科学家、我想当个土豪、我想当个政治家等。

但他话锋一转,马上进入他对立志的看法:

“所以立志做圣人,就可以成为圣人了;立志做贤人,就可成为贤人了。古人所说,‘假使做好事可是父母厌恶他,兄弟怨恨他,族人乡亲轻视厌恶他,如像这样就不去做好事,是可以的;做好事就使父母疼爱他,兄弟喜欢他,族人乡亲尊敬信服他,何苦却不做好事、不做君子呢?假使做坏事,可是父母疼爱他,兄弟喜欢他,族人乡亲尊敬信服他,如像这样就做坏事,是可以的;做坏事就使父母愤怒他,兄弟怨恨也,族人乡亲轻视轻视厌恶他,何苦却一定要做坏事、做小人呢?”

最后他巧妙地来了句经典的结语:各位同学想到这点,也可以知道为君子应立定志向和什么样的志向了。

由此可知,王阳明所谓的“立志”其实是学做圣贤常行善事,“念念存此天理即是立志”,也就是致良知的志向。

或许有人问,这只是道德志向,和事功不搭边。可按王阳明的说法,只要你能存天理去欲望、良知光明,用这光明的良知去行走天下,何事不可成?

在王阳明看来,立志并非是易如反掌的事,它很有难度。所以他要求正人君子立下志向后,要眼里耳里只有自己的志向,内心永远只专注于自己的志向:

正目而视之,无他见也;倾耳而听之,无他闻也。如猫捕鼠,如鸡覆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结,而不知有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气精明,义理昭著。

具体方法是:

一毫私欲之萌,只责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听一毫客气之动,只责此志不立,即客气便消除。或怠心生,责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责此志,即不忽;燥心生,责此志,即不燥;妒心生,责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责此志,即不忿;贪心生,责此志,即不贪;傲心生,责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责此志,即不吝。盖无一息而非立志责志之时,无一事而非立志责志之地。故责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阳一出,而魍魉潜消也。

在一次讲课间隙,王阳明对弟子们说:“诸公在此,务必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听吾说话,句句得力。若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痛痒,恐终不济事。”

这就是王阳明所谓的立志!

既然立下志向,接踵而来的事自然是勤学,勤学和立志息息相关:“凡是学得不够勤快的人,一定是因为它所立的志还不够深切。跟着我求学的人,我不会把天资聪明当作能力,我反而是把勤劳、谦虚当作难得的素质。”

按理,下一段应该是说如何勤学,勤学个什么。但王阳明说的却是人对学的态度:“各位试着观察同学之中:如果有‘肚子里明明空空的,却假装很充盈;明明是没学问,却假装很有学问’,隐藏自己的短处、妒忌别人的长处,以自我为中心、自以为是,说大话来欺骗别人这样的人,就算那种人天资很高超,同学们不会讨厌他吗?不会轻视他吗?他就算用那种方式来欺骗别人,别人就真的会被他欺骗吗?会有人不在背后偷偷地嘲笑他吗?

“如果有人以谦虚缄默自我要求,以没有能力的态度自处;深切地立志又努力实践,勤奋向学又喜好提问;称赞他人的优点,责怪自己的缺点;跟从他人的长处,揭明自己的短处;忠诚信实、和乐平易,外在跟内在完全相同。就算那种人自居无能,而不求超越别人,别人就真的会以为他无能吗?会有人不敬重他吗?”

由此可知,王阳明所说的勤学,不仅是知识,还是一种为人处世的态度,一种光明良知的过程。为何要勤学?因为我们被习气所染,心灵上产生了诸多毒瘤,这些毒瘤就是过错。要全心全意地祛除这毒瘤,那就需要改过。

在王阳明看来,那些大圣大贤也难免有过,之所以还是圣贤,就因为他们能改过。所以做人不怕有过失,就怕不能改。那么,要改哪些过呢?

“各位同学自己想想,日常也有缺少廉耻忠信的行为吗?也有轻视于孝顺友爱的道理,陷入狡猾奸诈苟且刻薄的习气吗?各位同学恐怕不至于这样。万一有近似这样的行为,固然不可以不极力悔过,但是也不应当因此自卑,以至于没有了充分改过就善的心了。只要能有一天完全除掉旧有的恶习,即使从前做过强盗贼寇,今天仍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君子啊。如果说我从前已经这样坏,今天虽能改过而向善,别人也将不会相信我,而且也无法补救以前的过失,反而怀抱着羞愧、疑惑、沮丧的心理,而甘愿在污秽中沉迷到死的话,那我也就绝望了。”

王阳明说,改过有两种境界,一种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种是被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是自己的良知认识到了过错,然后自动自发地改正,它是发自内心的省悟;所谓被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是自己的良知被遮蔽而没有认识到过错,是在外力的作用下使他认识到了错误进而改正,这种例子不胜枚举。

改过之后就是“责善”,立志、勤学和改过是针对自己,责善则是针对别人。所谓责善,就是要别人向善。别人有错,要尽心地劝告并且好好开导他,尽自己的忠诚爱护的心意,尽量用委婉曲折的态度,使对方听到它就能够接受,深思出道理后就能够改过,对我只有感激却没有恼怒,才是最好的方法啊。

最不好的方法,就是超越了限度的责善:

“如果首先揭发他的过失罪恶,极力地毁谤斥责,使他无地容身,他将产生惭愧羞耻或愤怒怨恨的心;虽然想要委屈自己来听从,可是在情势上已经不可能。这等于是激怒他使他做坏事了。

“凡是当面揭发他人的短处,攻击揭发他的隐私,用来换取正直的名声的人,都不能和他谈论要求规劝为善的道理。

“但即使这样,如果我遇到这种人,也是不可以恼羞成怒啊,凡是攻击我的过失的人,都是我的老师,怎么可以不乐意接受而且内心感激他呢?!”

四事规是一脉相承的,王阳明说:“吾辈今日用功,只要有真切为善的心,就必能勤学,必见善即迁、有过即改,见到不善,会不自觉地去劝其善。”倘若如此,便能“如种树然,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

二、静坐:独处时的自我管理

人类史上有两种哲学家,一种是不停奔走,向各种各样的人和物请教、传播自己的学说,比如柏拉图。另一种是不喜欢走远路,只是安静地坐着,从自己心坎上说起,比如中国理学的大师们,王阳明也是其中之一。

我们都知道,想让自己忙碌多年的心静下来其实很难。所以静坐有很多门道。

首先要有个好环境,这个环境应该不受外界干扰,非常安静,如此才能比较容易静下来;其次,要将身体安放好,也就是静坐的姿势。坐姿可有很多种,盘坐、立坐皆可。佛家和道家喜欢用盘坐。立坐就是“正襟危坐”:双手平放膝上,背挺直,全身放松。王阳明心学用的是此法。最后,调整呼吸。不能张着嘴,应纯用鼻呼吸,一面呼吸,一面数呼吸的次数,最后让呼吸平稳。

做好这三件事后,王阳明说:

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枯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搜寻出来,……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

王阳明要人静坐有两个步骤,第一步是“息思虑”,也就是让自己的心进入空寂境界。让心空,佛家和道家会念口诀,儒家没有口诀,但“天人合一”“阴阳变易”“贵和尚中”“知行合一”都是最好的口诀,念口诀时须念念相随连绵不断。如此可取得以一念代替万念的作用,时间一久,自然入静。

如果仅停留在此,那就是枯禅。所以有第二步“省察克治”,先省察哪些是私欲,良知会干脆地告诉你答案:好色、好货、好名都是私欲。然后是克治,以前有这些私欲不要紧,现在我就把它灭了,斩钉截铁,绝不姑息。当然,不能总盯着这些私欲不放,还要想天理。尧舜气象,仁、义、礼、智、良知,这都是天理。

在脑海中不停地过这些画面,时间一久,心胸自是廓然大公,必有浩然之气贯注其中。个中妙不可言,只能是实践者才能知道。

大部分讲心学“静坐”的人,都在此留步。他们认为静坐无非就是这两个步骤,王阳明则认为,这两个步骤中必须要有两件武器保驾护航,否则,静坐要么成为枯禅,要么不如不坐。这两件武器就是“诚意”和“谨独”。

诚意,就是正念头,诚实地践行良知给你的答案,一个念头出现,良知自然知道好坏,好的保留,坏的去掉,这就是诚意。王阳明说,诚意就是“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喜欢善如喜欢美色,厌恶恶如厌恶恶臭一样!

听上去简单,做起来实在难。比如一念虽知好坏,然不知不觉就流走了。我们知道不义之财是坏的,可有时候却经不住诱惑去取了。一旦取了,这就不是“好善恶恶”的心了。正是因为我们总不诚,所以王阳明才大力提倡“诚意”:

惟天下之大诚,能立天下之大本。

在静坐中,我们揪出一个私欲,马上就克掉它,这就是诚意;如果我们揪出一个私欲,却姑息它,甚至不想克掉它,这就不是诚意了。那我们的静坐也就失去了意义。

谨独就是慎独,原意是,即使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要注重自己的行为,严于自律,我们静坐时就是谨独时。在王阳明这里,谨独其实就是自我管理。

自我管理包含了诸多要素,王阳明说,静坐时只要把这些要素一一排列,就是谨独了。

第一是分析,我有什么私欲;第二是目标,我要通过什么手段克掉这些私欲;第三是信心,我要坚信自己能克掉这些私欲;第四是毅力,必须具备强大的意志力,一日不成就两日,两日不成就三日,不可半途而废;第五是心态,在克私欲的过程中保持良好的心态,不能为克而克,更不能想克掉私欲的目的,一旦有这种心态,就是新的私欲了;第六是学习,所谓学习只是通过各种手段光明自己的良知,以良知的巨大力量来帮助自己完成自我管理;第七是检验,当你确定自己把私欲克掉后,要去实践中检验;第八是反思,我为何会有这种私欲,这一私欲产生的基础是什么。你只有反思到位,才不会再犯同一错误。

如果在静坐过程中没有诚意和谨独,那不坐也罢。如果一个人不能通过静坐诚意和谨独,那他就无法光明良知,自然不能知行合一。这样的人就会失去自我,随波逐流,永不可能获取成功。

由上面的论述,我们可以确信学习阳明心学的关系链:立志—谨独—意诚—知行合一—良知。

意思是:我们先立个真切为善之志,专心致志于此,然后从谨独处下功夫,就是自我管理,久之自见意诚境界。只要你意诚了,自然会认识到知行合一的本意。认识到知行合一的本意,自然而然就悟到了自己的良知本体。悟到自己良知是怎么回事,天下事也就在我心中,在我股掌之间!

三、事上练就是练心

王阳明的弟子陆澄有个困惑,当然也是我们的困惑。他问:“静坐用功,觉得此心异常强大,甚至想着如果我们遇到某某事,必能轻松解决。可一遇事就蒙了,真是烦躁。”

静坐作用巨大,但纯靠静坐还不能彻底根除私欲成为圣贤,而且静坐有可能引发弊端,走入枯禅之境。王阳明针对此症,提出第二个方法论,这就是事上磨练。他对陆澄说:“人须在事上磨练做功夫,乃有益。”

事上磨练,通俗而言,就是要参与社会实践,在纷繁复杂的具体事务中锻造自己的心理素质,做到动静皆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以此沉着冷静,正确应对,最后就进入“不动心”境界。

“事上练”是王阳明心学的顶级方法论,它不是阳明心学的补充,而是和阳明心学理论息息相关,浑然一体。为什么必须要到事上磨练?王阳明说:

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的眼耳鼻口只是客观存在着,那它只是个器官。眼睛之所以是眼睛,是因为它能看万物之色;耳朵之所以是耳朵,是因为它能听万物之声……

眼耳鼻口要证明它存在的价值,必须要和万物产生联系,而作为眼耳鼻口的主宰“心”存在的价值也是要和万物产生联系,否则它也不过是个器官。

那么,事上磨练,练的到底是什么?很简单,由于“心即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所以我们去事物上练的最终目的就是练心!

正如磨刀,你的目的是让刀锋利,而不是让磨刀石锋利。

如此看来,事上磨练就是存天理、去人欲,就是让自己的喜怒哀乐恰到好处,不可过分,这就是“和”,就是良知本体。

我们事上磨练,就是要到人情事变上去练心,喜怒哀乐是人情,富贵、贫贱、患难、生死是事变,事变也只是在人情里,只要能在人情事变上致良知,那就是最好的练心,自然是最好的事上练。

处富贵,自会喜,但不可大喜若狂;处贫贱患难,自然哀,但不可哀伤欲死;遇生死,自会恐,但不可吓得六神无主、失魂落魄。

你的良知自会告诉你应对人情事变的方法,把这些方法运用到人情事变中去努力地保持“和”,反过来,你在人情事变上的表现又进一步筑造了你的心,呼应了你良知给出的方法,让你的内心变得更为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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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行合一王阳明2:四句话读懂阳明心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