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九畹芳菲兰佩好

初恋

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塞林格早在《破碎故事之心》里就给出了爱的含义。但如果爱不是性、不是婚姻、不是清晨六点的吻、也不是孩子,而是偏执的、乐此不疲的热情,是失而复得的侥幸,也是用赤诚、心酸、逼迫、遗憾来哺乳的果实,那么爱的定义会不会显得全面得多。

甚至杜拉斯也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那么这样的爱总有不舍之感,舍不得透露太多,舍不得熟睡,舍不得分别,舍不得撕裂,于是在一份爱完整时就已经做好了逃避的准备。这不奇怪,只因好的东西来得太早,而亲爱的三毛小姐,她还没有足够的心力去承接。

如果说爱总是带着一厢情愿式的偏执,那么起初的热情就必得是遥远的。这样的偏执在三毛身上显现出,最早可追溯到她中学时候,是有过要做毕加索女人的梦想的,即便是不切实际的,也因为年少的糊涂而显得深情。她甚至说:“将来长大了,要做毕加索的女人。急着怕他不能等,急着怕自己长不快。他在法国的那幢古堡被我由图片中看也看烂了,却不知怎么写信给毕加索,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女孩急着要长到18岁,请他留住,直到我去献身给他。”

如果说中学时候是有过一次懵懂,便是那个匪兵甲和匪兵乙的故事,这算是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男女意识,情窦也慢慢打开。而这样的大事,最后也不过草草收尾,只是三毛的话款款深情:“始终没有在排演的时候交谈过一句话——他是一个男生。却就是那么爱上了他的,那个匪兵甲的人……”。

十三岁,三毛跟着家中帮忙的工人玉珍到屏东东港区去,又坐渔船远征小琉球。途中三毛在东港遇到军校学生,三毛谎称自己十六岁。就是这样的主见和气魄,让她有了生活中第一个同龄的男性朋友。

等到三毛真的十六岁,有个香港的大学生每周给她传一封信,信纸是淡蓝色,上面印着暗花。这个学生就住在三毛家附近,每年寒暑假回去台湾时候都会来看望三毛。而三毛却无视他,不回复他的信件,也不多交流。后来男孩子没办法,只能在三毛家的巷子里徘徊。

用父亲陈嗣庆的话说:“在她真的16岁时,她的各方男朋友开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她很大方,在家中摆架子——每一个男朋友来接她,她都要向父母介绍,不来接她就不去。”

恢复了自信的三毛显得愈加的幽默风趣又带着一丝不羁,然而要么是时间太早,要么是时机不好,一些情意还没有开始便匆匆夭折。

真正的恋爱是在进入了文化大学之后,那个逐渐打开心扉懂得男女感情的三毛,终于在她一生中最好的时间,遇到了他。

年华正好,青春正盛。

他是梁光明。

初恋的美好和不可取代总是因为它带有明显的“不成熟”和“真情意”。抛开世俗的物质与名利,去喜欢彼此,是象征性的崇拜、钦佩,这其中包含着外形、谈吐、才华与气魄,喜欢与不喜欢都在一瞬间。

梁光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身上的光芒足以让当时的三毛瞠目。

当时的梁光明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出名得很。他是戏剧系二年级的学生,年纪轻轻便当过兵,也做过小学教师,更是极有名的才子,出版过两部作品,常有文章发表在大小刊物。他还有一个非常有诗意的名字——舒凡。

而当时的三毛,即便才气已经显露,也不时有文章发表,却是一个行事为人都十分低调的人,与普通的大学生并无异样。她喜欢读舒凡的文章,被里面的文字与情节吸引,久了却也不主动去接触,只是暗暗揣测这会是一个怎样的男子。

那时的三毛已不再是将自己蜷缩进角落的孤僻少年了,虽然没有十足的勇气,但是想得多念得多了,也会滋生出一些情不自禁。这和当初与顾老师的情愫截然不同,即便同样是话在心头,三毛却是知晓前者的界限与分寸的。梁光明就不同,这是真正意义上适合去发展感情的人,从经验到学识,从爱好到性情,都与当时三毛心中的最佳伴侣相差无几。

于是她开始悄悄制造自己与梁光明同坐一趟公交车的机会,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去看,始终也不敢抬起头。无非是想借着所谓偶遇,介绍一下自己,从此不再是擦肩的路人。而有些话是难为情的、拗口的,被一种叫作“自尊心”的东西牵绊住,又怕得到的结果让自己失望。所以,虽制造了几次同坐一趟公车的机会,也没能成全自己的期望。

当时就深知自己爱得紧,即便付出感情这件事对于三毛来说并不为难,而实际付出了行动去为自己争取,这却是真真切切的第一次。后来她在《我的初恋》中写到:

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男孩子,一种酸涩的初恋幻想笼罩着我。我曾经替自己制造和他同坐一趟交通车的机会,为的是想介绍一下自己。

只是有些人,终究是能遇到的。

就如三毛与梁光明。

三毛第一次与梁光明正式见面,是在三毛发表文章后一次宴请朋友的饭局上。本来就是同类人,对文字的领悟与喜好,让原本陌生的两个人即便没有言语,心也会近起来。于是朋友相托,舒凡也出现在那次饭局之上。

当同学们吃合菜喝米酒的时候,舒凡一个人就走了进来,有人相识,于是喊住他,说今天陈平拿稿费,请客大家一起吃饭。

舒凡就这样走了过来,三毛屏住呼吸,看着那双眼睛朝自己看过来。

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坐在他旁边,第一次与他的人生产生了关联。

三毛的心要飞起来了。

她为舒凡倒了一杯酒,舒凡也痛快,一饮而尽。三毛还没来得及说再多的话,舒凡便又转过身与其他人喝起酒来。

是为自己庆祝的局,却因为心上人并未足够重视而尝到失落的滋味。那一刻三毛突然沮丧起来,心情跌到了谷底。原来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等到一切都落空,人在眼前,却也抓不住,这才是百般失落的事。

敏感与自卑折磨着三毛,饭局之后她一个人来到操场上,孤零零地走着。想到自己的初恋,想到与舒凡的第一次相识,想到未来,三毛禁不住难过起来,这看不到边际又无迹可寻的生活,让她变得孤立且无依无靠。她柔软多情的心惴惴不安地送出来,对方并未笑纳。她的眼睛湿润了,正当她煎熬的不可恢复的心渐渐放弃的时候,那个让她心思萌动的人来到了她的面前,让她再一次燃起了希望。

这一次三毛再也不肯让幸福从自己身边错过,于是她主动走过去,站在舒凡的对面一动不动看着他。

终于,舒凡也放下了心中的羞赧,抬起头看着三毛。

两个人面面相觑,谁都不肯开口说第一句话。于是三毛从舒凡的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摊开他的掌心,轻轻写下了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

是欣喜若狂的,是提心吊胆的,也是翘首以待的,三毛把一串数字写进了舒凡的手心,写出了一段来日方长。

于是,这段可能葬送消弭的感情,在三毛的勇敢和主动里,有了开始。

不知三毛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感叹:“我忘了初次见你的天色,地形,还有蠕动的人群。我只记得你温和中的犀利,穿过轴动的脉搏刺向我,那一刻我知道我无法逃脱。如同密云吹不过晴和,风色赤裸。我在琳琅的情动中立地成佛。”

就是那一场相遇,暗合着最纯粹的心动,在三毛第一次的动情中,长成一朵青郁的植株。带着怦然的开始,贯穿她年少的岁月和她温柔的心。在尽兴的分寸里,三毛守着简单的梦,和那个傲然俊俏的男子,在爱情的沉重里悄悄相逢。

多年后,三毛又写起当时的心情,才有了那首《七点钟》,心切又心动:

今生就是那么地开始的,

走过操场的青草地,走到你的面前,

不能说一句话,

拿起钢笔,在你的掌心写下七个数字,

点一个头,然后,

狂奔而去。

如果说当时跑开是带着自卑与羞赧的,留电话那个下午的逃课就带着英雄式的果断。写完电话号码的三毛飞快地跑回教室,气喘吁吁收拾起书本来。

她不要上课了,她要回家等舒凡的电话。

再也不似前些年的逃课了,那时候逃课是去墓地,自己像是游魂。这次却是有血有肉的,兴奋地跑回家,还没有进房间她就激动地喊:“有没有我的电话?”得知没有电话打来后,三毛也不多说,只是板着脸将自己锁进房间里,谁去叫都不理会。

只是每次的电话铃响起,三毛都像是飞了起来,马上冲出房间,边跑边喊着:“我来接!”这样反复折腾了几次,家人都看出来三毛是在等某人的电话。

母亲缪进兰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便拉住三毛问个究竟。三毛话还没出口,泪就流了下来,她说:“姆妈,他不会给我打电话。”

缪进兰这才明白,自己的女儿,刚刚就跑到一个男孩子面前,将自己家的电话号码抄写到他的掌心里。缪进兰忍不住“唉呀”一声,这样主动,在她看来不是好的事情。她对三毛说:“这样主动会吓着男孩子的啊。”

三毛的眼泪刚刚缓和,听到母亲这么一说,哭得更凶了。等得久了,哭也哭累了,整个人也倦了下来。

直到傍晚,大约五点半,舒凡的电话真的打了进来。

他约三毛晚上七点钟在台北车站铁路餐厅门口见。

第一次恋爱,是三毛的痴情打动了冷傲的舒凡。

守住电话

就守兹日如年的狂盼

铃声响的时候

自己的声音

那么急迫

是我是我是我

是我是我是我

七点钟

你说七点钟

好好好,我一定早点到

啊明明站在你的面前

还是害怕这是

一场梦

是那样的欣喜若狂,那样的患得患失。

第一次约会,舒凡看着眼前这个仰着脸的女孩儿,她并不漂亮,但是她有一双灵动的执拗的眼睛,这样的眼睛让舒凡也情不自禁起来。

于是,初恋就这样开始了,才子和才女的结合,精神层面的共通,怎么说来都是一段佳话。

以后的日子,两个人一起读书,一起讨论,一起吃饭,一起逛街。在三毛父亲陈嗣庆的眼里,三毛与梁光明的恋爱,是非常正确的一段恋爱。虽然陈嗣庆对梁光明并不了解,但是仿佛是男人之间的默契,他很清楚,三毛会经由梁光明,发挥爱情的正面意义。陈嗣庆与缪进兰,都十分喜欢梁光明。当三毛带着梁光明到陈家来时,陈嗣庆长舒一口气。这个男孩符合他对女婿的一切要求:青年才俊,品德兼优。

等到梁光明走后,陈嗣庆还按捺不住自己的欣喜,破例跑到女儿房间去叮嘱:“这次,不能再随着性子来,要认真恋爱。”

三毛被父亲的话逗笑,她反诘:“我什么时候不认真过?”

也许正面的爱情便是这样,两个人在相互的认同和前进中,对这个世界的感受越来越雷同,也越来越成熟。渐渐变为更好的人。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有人放弃了,有人后退了。而三毛和梁光明,在那一段日子里,仿佛是抵达了,抵达了一种热切的人生。

是啊,对于那时的三毛和梁光明来说,还有更执着的妥协吗?对方之于自己,应该就是余生了吧。就这么坎坷着吵闹着也好,反正是要和彼此纠缠的。不如就随着性子吧,也不管什么荒不荒唐,冲不冲动,两个年轻人的心就在这么一种笃定中,开始肆无忌惮地,将对方捆绑。

然而正如陈嗣庆心里的隐隐不安一般,那个男孩,三毛攥得太紧,未必能把握得住。

陈嗣庆了解自己的女儿,虽然她也是优秀,满腹才情,但是她与梁光明不同,她的学识庞杂而缺乏有机联系,她的才情随性而缺乏根基。

于是两个自我意识都极强的人,会轻易因为不认同对方意见而产生摩擦。而三毛偏偏是个一旦爱了就全部付出不留后路的人,她给的感情太浓太重,压得梁光明透不过气来。

疯狂地投入,拼命地攥紧,敏感地患得患失,三毛这些特质让她的爱情摇摇欲坠。后来与梁光明的争吵也多起来,两个人经常因为意见不合发生口角。有时候是因为梁光明不牵她的手,有时候是不拥她的腰,有时是梁光明不陪她用午餐而一个人去睡觉……

三毛是爱梁光明的,她的敏感也让她明显察觉到,这款感情她握得吃力,于是她想到了一个办法来留住自己爱的人——跟他结婚。

这时的三毛说结婚是带着小孩子的冲动的,她还只是二十一岁的女孩,虽然念着哲学系,写一些小文章,也读过很多书,但是实践与经历都太浅薄,她口中的做什么不要做什么,都是无来由的兴起。

所以当她提出结婚时,也并不是真的想系上围裙从此做一个温柔体贴的好太太,她只是想用婚姻来套紧自己爱的人,好像有了婚姻这层关系,从此就有了保障,梁光明也永远都不会离开她。

而事实上,让三毛隐隐不安的,并非梁光明冷落她或对她不好,而是她自幼便携带的自卑感,每每遇到倍加想珍惜的人时,自卑感就会跑出来,是这份敏感打破了她对梁光明的信任,提出“结婚”这样的请求。

梁光明是不想结婚的。

所以当三毛把“结婚”两个字越说越紧的时候,梁光明的眉头也越锁越紧。他并非不爱三毛,而是他有自己明确的规划与生活轨迹,三毛突然的结婚请求让他打乱了自己原本设定的轨道。

三毛给的爱太强烈,梁光明的给予就显得微不足道,他试着劝服三毛:“我还有一年才大学毕业,你还有两年,我们可以再等一等。”

三毛听后冷笑起来:“等什么?等我们在这一年里分手?”

她太需要一份安全感来稳定住自己敏感的心,倘若这样的安全感梁光明不愿意主动给,她就要生生夺过来。对于爱情的暴烈和主动,三毛这时已经显现得淋漓尽致。

见梁光明不回复,三毛又说:“如果你不想和我结婚。我们现在就分手,不用再等。”

这一次让梁光明烦透了,他说:“我哪儿有说不和你结婚?”

三毛听了梁光明的话,又重新开心起来,她笑眯眯地将手环住梁光明的腰,说既然是要结婚的,早晚有什么关系。

梁光明终于忍不住了,三毛屡屡提起的结婚让他感到异常恼怒,他提起嗓子气愤地说:“结婚结婚!既然是为了嫁人,何必要来念大学!”

梁光明最后的话彻底激怒了三毛,那一刻三毛失去了理智,在校园里歇斯底里起来。她用手里的拎包狠狠朝着梁光明打去。愤怒与失望让三毛变得陌生,像是要摧毁自己得不到的一切,好像眼前站着的男人不再是她的爱人,而是刺痛她和让她痛不欲生的人。

果然,他们的争吵引来了周围的同学。

那时候梁光明和三毛都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同学们窃窃私语着说:“那不是舒凡和陈平吗?他们吵架了?”

梁光明是极爱面子的人,他意识到情势需要缓和,于是拉着三毛去后面的花丛,一边拉一边说:“平平,你不要闹了,让别人看笑话。”

三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专门与人作对一样,对着路边看他们的同学喊:“你们谁认识特别的女孩,可以介绍给他。你们认不认识他,著名的舒凡……”

梁光明被三毛的话气得脸青一阵红一阵,又说不出话来,他不想在众人面前闹别扭,又实在平复不了神经质的三毛。于是他放开发怒的三毛,转身走开。

前一刻不停喊着“你滚”的三毛,下一刻看到梁光明真的走开了,她吓坏了,追过去大喊:“你要是走了就不要再来找我。我们完了,梁光明,我们完了。”

倘若爱情就是那么一丁点儿美中不足,这不足的是不计后果的投入,是不留退路的付出,是过度在乎而呈现出的担心与神经质。三毛与初次恋爱的小女孩并无不同,她拼命想留住爱情,却不小心把一切都搞砸了,那个她深爱的不惜一切去挽留的人,已经慢慢离她远去了。

梁光明回到宿舍,同学们都同情地看着他。大家都知道他又被三毛逼婚了,有人去问他:“你打算怎么办?和她订婚还是吹?”

梁光明不愿再理会这些,索性又走出宿舍。

躲在树后的三毛开心极了,她见着梁光明走出宿舍,以为是他终于想通,要去找自己和好。然而,她看到梁光明只是取了自己的自行车,飞快地向校外骑去。

当三毛骑车追出去时,梁光明早已消失了踪影。三毛疯了一般蹬着自行车,她要回家,她仍旧想着,也许梁光明会给自己电话的,也许他会道歉,会说他想结婚。

想到这些三毛蹬得更快了,她回到家里将车子向墙角一扔,冲进房间就去找母亲。“有没有人来找过我?”三毛气喘吁吁地问母亲。缪进兰没有理会三毛,只当她在发疯。

“有没有人来找过我?”三毛拦住缪进兰,然而当她看到母亲的眼睛时,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一边哭一边问:“有没有啊?”

不等缪进兰回话,三毛就冲进自己的房间,将门狠狠合上,把屋里的录音机调到很大声。

她又大哭了起来。

几天后,三毛告诉父母自己打算结婚的想法,父母并没有太过于惊讶。他们只是问梁光明怎么说。

三毛的回答让父母很尴尬,她说他会同意的。

过了几天三毛说:“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又过了几天,三毛说:“他不同意我就出国去。”

起初说的出国也仍旧是想拿离开来挽回梁光明的心,三毛要的只是梁光明的一句挽留。

或者说,要结婚也好,要出国也好,都不是它们本身所代表的意义。三毛做这些事都带着赌气的成分,她要的只是得到自己爱的人充分的在意。

所以,三毛是用吓唬的语气跟梁光明说:“你不爱我吗?你不在乎我吗?那我走了哦!我真的走了哦!我要办护照了哦!我要办出国的手续了哦!”

谁都能晓得,三毛心里的回声是要梁光明挽留住他。

直到出国手续真的一步步办好,两个人都怔住了,不知该怎么挽回这个局面。

而父母那边,陈嗣庆与缪进兰也压不住三毛的任性。

陈嗣庆极力反对三毛出国,缪进兰更是每天劝说。

三毛只是冷冷地说:“不去也可以啊。不是他疯就是我亡。”

直至三毛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三毛还在请求梁光明:“机票和护照我都可以放弃,只要你告诉我一个未来。”

可是未来是什么呢?年幼的孩子以为大学和前程就是未来;到了少年以为爱情和家庭就是未来;再后来,觉得实现自我和获得价值就是未来。只是“未来”这个词,谁能够轻易去承诺出来?

梁光明没有说话。

三毛心慌了,却仍旧不停地问:“我明天就要走了哦!你看哪!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真的不给我一个答案?”

梁光明是爱三毛的,那一刻他的眼泪掉下来。他跟着收音机唱起了《情人的眼泪》:

为什么要为你掉眼泪,你难道不明白是为了爱?要不是有情人要跟我分开,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

年轻又偏执的三毛自然不能懂,她被自己没有安全感的心带到了另外一处世界。

最后的时候,三毛流着泪,祈求一般看着梁光明说:“有没有决心把我留下来?”

梁光明只是低着头说:“祝你旅途愉快。”

最后的三毛也记不清自己的脸,是歇斯底里,还是痛不欲生;是留恋,还是愤怒;是遗憾,还是不舍。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她被自己的冲动和任性逼出了国,带着第一次恋爱的暴烈与偏执,带着对梁光明的爱和恨。

三毛的姐姐陈田心在接受采访时说到过三毛的远行:

三毛后来出国应该和爱情无关,主要是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她的志向非常澎湃,需要释放;当时生活无法满足她的心灵,所以她继续寻找。其实她的心一直不很踏实,不跟着传统走,所以不走下去,不知道有什么。她出国后,应该感情就散掉了,但两人后来还是朋友。

纯洁又易碎的初恋,就这样画下了句号。

那些在记忆中的温暖与甜蜜,都被三毛一同打包进自己的行囊,千山万水一同远去了。

后来三毛的父亲陈嗣庆回忆女儿这段往事时说:

对于我女儿初恋的那位好青年,作为父亲的我一直感激在心。他激励了我的女儿,在父母不能给予女儿的男女之情里,我的女儿经由这位男朋友,发挥了爱情正面的意义。当然,那时候的她并不冷静,她哭哭笑笑,神情恍惚,可是对于一个恋爱中的女孩而言,这不是相当正常吗?那时候,她总是讲一句话:“我不管这件事有没有结局,过程就是结局,让我尽情地去,一切后果,都是成长的经历,让我去——”她没有一失足成千古恨,这怎么叫失足呢?她有勇气,我放心。

我二女儿,大学才念到三年级上学期,就要远走他乡。她坚持远走,原因还是那位男朋友。三毛把人家死缠烂打苦爱,双方都很受折磨,她放弃的原因是:不能缠死对方,而如果再住台湾,情难自禁,还是走吧。

三毛离家那一天,口袋里放了五块钱美金现钞,一张七百美金的汇票单。就算是多年前,这也实在不多。我做父亲的能力只够如此。她收下,向我和她母亲跪下,磕了一个头,没有再说什么。上机时,她反而没有眼泪,笑笑地,深深看了全家人一眼,登机时我们挤在瞭望台上看她,她走得很慢很慢,可是她不肯回头。这时我强忍着泪水,心里一片茫然,三毛的母亲哭倒在栏杆上,她的女儿没有转过身来挥一挥手。

三毛在父亲资助下,去往西班牙。

那个执拗的、真诚的、暴烈的女孩,那年才刚刚二十四岁。

就这样,三毛漂洋过海,孤苦伶仃飞往远离家乡的另一边。

三毛走后,与梁光明联系极少。梁光明日后做过台视文化公司的高层,经营文化事业,再落笔写书的日子少之又少。而三毛依旧坚持着写作,日后的名气和影响力也都在初恋之上。

直到九年后,一九七六年,三毛出版《雨季不再来》时,梁光明为三毛写序言,才将两人的生活轨迹又重新交叠在一起。

继《撒哈拉的故事》后,三毛的《雨季不再来》也成集问世了。讨论这两书的文字,多以“健康的近期”和“苍弱的早期”说法,来区分两条写作路线的价值判断,这一观点是有待探讨的。

就三毛个人而言,也许西非旷野的沙、石和荆棘正含有一种异样的启示,使她从感伤的“水仙花”,一变而为快乐的小妇人,这种戏剧性的成长过程是可能的,撇开“为赋新词强说愁”本是少女时期的正常心理现象不说,即或朴素地比之为从苍弱到健康也能算得上是常言了。

但,就写作者而言,心怀“忧惧的概念”(祁克果语),限入生命的沉思,或困于爱情的自省,则未必即是“贫血”的征候,心态健康与否的检验标准,也非仅靠统计其笑容的多寡便可测定。审写作路线取向问题,以卡缪的《西西弗斯神话》在文学史的贡献,不比纪德的《刚果纪行》逊色,即可知用“象牙塔里”“艳阳天下”或“苍弱”“健康”之类的喻辞,来臧否写作路线是不得要领之举,重要的是该根据作品本身来考察。

《撒哈拉的故事》约可列为表现现实生活经验的写作。阅读文艺作品所以成为人类主要的精神活动之一,较切近的原因是为了从中开拓真实生活经验。三毛以极大的毅力和苦心,背井离乡,远到万里之外的荒漠中的居家谋生,以血汗为代价,执着地换取特殊的生活经验,这种经过真实体验的题材之写作,在先决条件上已经成功了,甚至连表现技巧的强弱,都无法增减故乡人们去阅读她作品的高昂兴趣。

《雨季不再来》约可归为表现心灵生活经验的写作。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人类深思的默省存在的意义、灵魂的归依、命运的奥妙等形上问题,早在神话发生时代就开始了,历经无数万年的苦心孤诣,到了近代,新兴的实用功利主义者,竟讥讽此一心灵活动为“象牙塔里的梦魇”,这才真是精神文明噩梦的起点呢!尤其,在大众传播事业力量无比显赫的今天,缺乏实在内容的泛趣味化主义,被推波助澜地视为最高人生价值,沉思和深省活动反被目为苍弱的“青春期呆痴症”的后遗,这种意义的普及,形成了“危机时代”的来临。 

尽管做此引论,也不能掩饰《雨季不再来》在内容技巧上的有欠成熟。十多年前,烦恼的少年三毛难免把写作当成一种浪漫的感性游戏,加上人生阅历和观念领域的广度不足、透视和内诉能力尚未长成等原因,使她的作品超于强调个人化的片段遐想和感伤。但是,从中所透露的纯挚情怀和异质美感,欲别具一种奇特的亲和力。《雨季不再来》只是三毛写作历程起步的回顾,也是表征六十年代初期,所谓“现代文艺少女”心智状态的上乘选样。

三毛并不避讳谈自己的初恋,公开以舒凡也就是梁光明的文字做序。甚至分手多年后,这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初恋仍旧是三毛创作的灵感来源。一是《回声》专辑中的“七点钟”,前文有讲,不多作赘述。另外便是三毛为林慧萍写的歌“说时依旧”:

重逢无意中,相对心如麻,

对面问安好,不提回头路,

提起当年事,泪眼笑荒唐,

我是真的真的爱过你,

说时依旧泪如倾,

星星白发犹少年。

恋爱一年,分别二十年。

二十年间,男婚女嫁,各有所途。

两人一度家住一巷之隔,只有一次在巷口,舒凡遇到三毛跟其他人在一起交谈。

招呼不曾说出口,寒暄也不曾送出。曾经年少痴狂的两个人,在时间的洪流里,再未相逢。

谨以三毛《我的初恋》一文,来纪念这段澄澈又遗憾的初恋:

我是文化学院第二届的学生,那时在戏剧系有一个男生比我高一班,我入学时就听说他是个才子,才读大学不久,已经出了两本书。由于好奇,特地去借了他的书,一看之后大为震惊和感动——他怎么会写得那么好!

这个男生是当过兵才来念大学的,过去他做过小学教师。看了他的文章后,我很快就产生了一种仰慕之心,也可以说是一个19岁的女孩对英雄崇拜的感情。从那时起,我注意到这个男孩子——我这一生所没有交付出来的一种除了父母、手足之情之外的另一种感情,就很固执地全部交给了他。

我对这个男孩,如同耶稣的门徒跟从耶稣一样,他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他有课,我跟在教室后面旁听,他进小面馆吃面条,我也进去坐在后面。这样跟了三四个月,其实我两个人都已经面熟,可是他始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我的心第一次受到爱情的煎熬。其实,现在想想,那不能称之为爱情,而只是一种单相思,蛮痛苦也蛮甜蜜的。

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男孩子,一种酸涩的初恋幻想笼罩着我。我曾经替自己制造和他同坐一趟交通车的机会,为的是想介绍一下自己。但是他根本不理睬我,我连话也没跟他说上。直到自己几篇文章发表后,我在学校请客,我们才有了一次机会。当同学们吃合菜、喝米酒的时候,他一个人晃晃荡荡地走了进来,同学们喊住他:“今天陈平拿稿费,她请客,大家一起聚聚!”

我给他倒了一杯酒,细算着:今天我是主人喔!他总得和我照个面吧!谁知,他举杯把酒喝个精光后,却转身和别的同学干杯去了,而我,本来还想和他来个四目交流呢。当时,我自卑感、挫折感很深。但我又为自己找了理由:“他越躲我,表示他看重我,不然他可以大方地和我说话呀!”

同学散了,凉风习习,我一个人在操场的草地上走着。忽然我发现隔着很远的地方,有个男孩站着。那不是他吗?我的一生不能这样遗憾下去了,他不采取主动,我可要有一个开始。

于是我带着紧张的心情朝他走去,两个人默默无语地面对面站着。我从他的衣袋里拔出钢笔,摊开他紧握着的手,在他的掌心上写下了我家的电话号码。自己觉得又快乐又羞涩,因为我已经开始了!

还了钢笔,对他点个头,眼泪却禁不住往下掉,一句话也没说,转了身拼命地跑。那天下午我逃课了,逃回家里守着电话,只要电话铃声一响,就喊叫:“是我的!是我的!”

一直守到五点半,他真的约了我,约我晚上七点钟在台北车站铁路餐厅门口见。我没有一点少女的羞涩就答应了。这样,我赴了今生第一次的约会。

初恋,也就从那时开始。非常感谢这位男同学,他不只给了我人生不同的经验和气息,也给了我两年的好时光,尤其是在写作上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教育。可是,我们的初恋结果——分手了。

其实,我并不想出国,但为了逼他,我真的一步步在办理出国手续。等到手续一办好,两人都怔住了:到底该怎么办呢?

临走前的晚上,我还是不想放弃最后的机会:“机票和护照我都可以放弃,只要你告诉我一个未来。”

他始终不说话。“我明天就要走了喔!你看呀!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真的不给我一个答案?”我再逼他的时候,他的眼泪却不停地滴下来。再也逼不出答案来时,我又对他说:“我去一年之后就回来。”两人在深夜里谈未来,忽然听到收音机正播放着一首歌——《情人的眼泪》。他哼唱着:“为什么要为你掉眼泪,你难道不明白是为了爱?要不是有情人跟我要分开,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

而我听到这里时,眼泪则像瀑布般地流泻下来。我最后一次问他:“有没有决心把我留下来?”他头一低,对我说:“祝你旅途愉快。”说完起身要走。我顿时尖叫了起来,又哭又叫地扑过去打他。我不是要伤害他,而是那两年来爱、恨的期盼与渴望全落空了!我整个人几乎要崩溃了。在没有办法的情形下,我被感情逼出国了。

是不是有很多爱情都是这样结束的。在自己的逼迫和对方的沉默中,在无数次的失望与怨愤中。可是当有一天我们对他人提起这一段情事,却也是知足的,甚至还带着谢意。是啊,谢谢有过这样一个人,充盈了我的青春,将我绵软的岁月变得生动。也谢谢有这样一个人,让我学会了自爱,懂得了分寸。在日后长久的人情交错中,我再也不会那么鲁莽又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未来压制在另一个人身上,逼他来承担自己的人生。

或许,这就是梁光明带给三毛的,最善意的成长。

这就是初恋呐。在情窦初开的日子里,每一次见面,每一次约会都是小心翼翼的。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那时的岁月是潮湿的吧,有种素面朝天的感情,随时都扑面而来,防不胜防。

而人却都是有惰性的。一段感情不论开始得多么小心翼翼草木皆兵,在年岁的峥嵘与流转中,都会变得理所当然。习惯对方的好,习惯对方的付出,甚至习惯彼此的恩怨情仇。直至浓厚被磨成零星,被碾为虚无。倘若我们都多一分自省,报以拳拳之心,故事或许总会更完满,情事也或许总会更悠长。

而下一次,下一次我们又遇见了心动的人,但那种放肆的洒脱,却再也不会有。

我们的最纯真,随着初恋一去不返。之后的我们,在拿捏分寸中,变得理智了,变得坚韧了,也变得不那么勇敢了。那种说走就走的意气,说放就放的决心,哪怕是带着赌气的成分,也终归是散去了。

又苦又甜,这便是初恋。

《三毛:千山万水的离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