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有奶便是娘”

想在大明的最高政治层面上称霸,魏忠贤与客氏起初所具备的优势,仅仅是天启帝的恩宠,这其实是不够的。明朝的政治,和我们想象的并不完全一样——不是在任何时候和任何事情上,都是皇帝说了算的。

明朝这部国家机器运转了200多年,限制着皇帝为所欲为的,有三大法宝。一是礼法,也就是孔孟的那一套。不过纸面上的大道理很难约束大活人,所以就有第二宝——祖制,有自朱元璋以来的历朝祖宗定下的制度。但制度是由人来执行的,它本身不具备紧篐咒那样的无限法力,因而就有第三宝——建言机制。这是皇帝与廷臣在长期共同执政中磨合出来的一套体制。

皇帝你可以胡闹,但臣子我也可以批评。你可以不听批评,但你却无法消灭批评。因为批评的机制在,为批评而设立的官制在,谁也不敢把它取消了。就连对廷臣的批评最感到厌恶的万历皇帝,也只能以不视朝来躲开批评。也就是说,一个明朝的皇帝,只要正常地出来工作,他就要听廷臣对他的批评。

虽然也有残暴的“廷杖”,但以古代的文明程度来衡量和评价,这不过是皇帝对胡乱批评的一种惩罚和制约,而绝非现代意义上的暴政。没有哪个大明皇帝公开讲过,要取消舆论、取消奏疏、取消邸报、取消内阁辅政制度,一切都由我来暗箱操作。

正因为如此,魏忠贤与客氏的政治图谋,在内廷坐大不难,如果想逐渐控制朝政的话,就面临着种种风险。他们俩就是爬得再高,也高不过皇帝呀!

再者,这二人的身份,都有点名不正言不顺。本来是伺候人的人,凭什么一跃而成政治主宰者。明朝体制就是再“民主”,也要讲个资格与程序。

然而,所谓公正的历史,往往是由无数荒谬的细部组成的。客、魏开始时只有固宠的小小野心,而大大的幸运,却接二连三地找到了他们头上。

首先是很快就有人投奔。

这不奇怪。王安一死,皇帝身边最亲信的太监再无他人,只有魏二爷。现在,魏忠贤就成了全明朝拥有政治资源最多的人。按理说,客氏比他还强,与天启的渊源比他还深,而且又识字,记忆力还在他之上,但客氏不幸是个女人,又不想像武则天那样“牝鸡司晨”,所以客氏的资源全都用来给魏忠贤加了分。

内廷里的几个“大珰”,很快就成了魏忠贤的心腹。我们这里择其要者,先来说说他在内廷的“五虎上将”。

头一个,就是王体乾。他是北直隶顺天府昌平州人,入宫的时间很早,万历六年(1578)张居正还在的时候就进来了。先在杭州织造太监孙隆的名下。他的为人,史书上称“柔貌深险,其贪无比”,同时又好读书。这样的人,在现实中往往极难对付。

“移宫案”发生后,李选侍倒台。魏忠贤“跳帮”跳到客氏的船上,咸鱼翻生。王体乾也身手敏捷,“跳帮”跳到客、魏的船上。实际上,那时王体乾在资历和位置上要比魏忠贤高得多,所以魏也乐得拉拢。王体乾了解魏忠贤参与盗宝的内幕,知道他已经将罪责推给了另外那个李进忠,于是建议魏,干脆将李进忠杀了灭口算了(杀没杀无考,但主意够毒的,翻脸就不认恩公)。

到了天启元年(1621)夏季,客、魏和王体乾三人密谋杀王安,客、魏送给了王体乾一顶内廷最高的官帽(因魏忠贤不识字,所以不便于出任司礼监掌印太监)。

在新船上终于站稳了,王体乾从此“一意附忠贤,为之尽力”(《明史》)。

魏忠贤找到的这个帮手,相当称职。古代操纵政权,需要有很高的文化,不然奏疏都读不下来。在“阉党”中,给魏忠贤拿主意的,就是王体乾和李永贞。碰上需要皇帝亲笔改动内阁票拟的时候,就由王体乾一个人面奏,告诉皇上怎么改为好。

王体乾对魏忠贤始终忠心不二,在司礼监的文件上,年月之下,是他和魏忠贤的名字并列第一排,第二排才是其他人。

他实际上是“阉党”重要谋主,在皇帝前面口述文件内容时,指名道姓,滴水不漏。魏忠贤完全是通过他来左右皇帝的意愿。人有多阴险,主意就有多阴险。在震动朝野的杨涟事件、万燝事件中,这家伙起了极为恶劣的作用,而且还建议天启恢复廷杖,说他万恶不赦也一点儿不冤枉。

第二员大将,是李永贞。他是通州(今北京通县)富河庄人,也不是什么好饼,史载他“性贪好胜”“贪愎猜险”。5岁时自行阉割,估计是老爹早就想让他当宦官。可是到15岁才混进京,在万历王皇后之母赵氏家里当下人。混到了19岁,才有机会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专业对口”进了宫,在坤宁宫当近侍,伺候皇后。

哪曾想才干了两年多,就犯了大错误,被拘押劳改了18年,其间多次险些被赐死。多亏大太监陈矩力救,才保下小命一条。

他是在被拘期间学的文化,先读了四书与《诗经》,又研习《易经》《书经》《左传》《史记》《汉书》等等。这期间,他还学会了一手好书法,会下棋,善做诗,也能品评八股文。

万历四十八年(1620)时,万历在临死前不知怎么想起了他,在遗诏中嘱咐将其释放。出来后还是在坤宁宫,不过这次是在王皇后的灵位前伺候了。直到这时,李永贞才初次认识魏忠贤。

天启元年(1621)秋,李永贞被派到秉笔太监兼兵杖局掌印太监诸栋手下。在兵仗局里有个宦官叫刘荣,是魏忠贤的心腹。李永贞与刘荣臭味相投,遂结为生死之交。第二年,诸栋病死,通过刘荣的引见,李永贞转投魏忠贤的名下,正式上了船,升任文书房。到天启三年(1623),他鸿运当头,一个月内连升五次,升为“玉带随堂秉笔”兼内官监掌印,成了魏忠贤身边的五上将之一。

他所做的工作,是审阅奏章。先把每个折子的要点记住,然后对魏忠贤解说清楚,以便阉党高层集体做决定。

这个人,也是个奇才,非常喜欢《韩非子》(法家为何这么招坏人喜欢),还喜欢谈论天象和解梦。平时盛气凌人,无论是谁,只要所作所为不合他心意,立刻就能翻脸,与人争论,从不肯认输,连魏忠贤也不得不对他包容三分。

刘若愚曾经在他名下起草文书。据刘讲,李永贞做事诡秘,又常在他面前长吁短叹,好像上了贼船原是万般无奈似的。

李永贞好贪是出了名的,在监督修三大殿和信王府邸时,贪污无算。拿到了钱,也不怕烫手,就在老家大肆盖房子置地。

李永贞后来被崇祯皇帝清算时,是被判斩决的。

第三位,涂文辅,北直隶保定府安肃县人。这家伙“姿容修雅”(《酌中志》),是个大帅哥。其人通晓文理,富于心计,又喜欢弹琴射箭,与魏忠贤有同样业余爱好。他的渊源是来自客氏。客氏入宫当了奶妈后,儿子侯兴国尚且年幼,便请了涂文辅在外授课,因此涂属于客氏的私人。

天启元年(1621),他冒姓姜被选入宫,百般巴结魏忠贤,得以任管库内侍。两年后,又升乾清宫管事,直接伺候皇上,整天诱导天启玩木匠花活儿。由于他一身集中了三大政治资源:天启、客氏、老魏,因此晋升极快,很快升了随堂太监兼御马监掌印,总提督四卫营,同时还提督太仓银库和节慎库。

按照明制,太仓银库与户部是一个条条系统,节慎库与工部是一个系统,应该分别派人管理,现在由他一人总管,实为违制,可见其受宠信之深。

他去两部办事,部里的司长要对他行下属礼。他乘坐的八抬大轿,气度不凡,扬扬于长安道上,跟随的仆从动不动就上百人。

从入宫起,涂文辅仅用了四年工夫,就爬到了秉笔太监的位置,气焰远超出魏身边的其他太监。

这家伙的结局还不错,崇祯即位后,他见势不妙,和李永贞一道叛离了客、魏,投到崇祯亲信太监徐应元名下。定逆案时被判充军,旋即跟徐一起被贬至凤阳,但总算逃掉一死。

第四名,石元雅,北直隶保定府雄县人。万历二十九年(1601)被选入宫,在兵杖局任写字。他善骑射,喜打猎,但不喜欢读书。泰昌元年(1620)年底,由魏忠贤奏请,升入司礼监文书房。后来升为秉笔太监,兼掌针工局和提督南海子,成了魏的心腹。

天启七年(1627)九月,皇帝咽气,他察觉形势不对,忙请求退休,但未获允许。到了十月,实在坐不住了,便私自逃走。定逆案时被判充军,最终客死他乡。

第五名,梁栋,顺天府宛平县(今北京丰台)人,万历十一年(1583)被选入宫,在司礼监干事,提督太和山。天启元年(1583)夏,魏忠贤将他提拔为秉笔太监,兼掌酒醋面局,让他在皇上跟前伺候。他也是负责批阅大臣奏章的五人之一,为魏忠贤的死党。

这家伙的结局不算好。他有个哥哥梁植因他的关系得荫锦衣卫,后来升了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从一品),此人贪得无厌,招权纳贿,引起魏忠贤的厌恶,波及到梁栋本人,结果梁栋被排挤出宫,任苏杭织造,时间不长又调回京师。定逆案时被判革职放回原籍,可能是在拘押期间死掉了。

这五员大将,各有其长,魏忠贤得了他们,如虎添翼。本来明初太祖定下制度,不许宦官学文化,就是怕太监势力坐大。结果宣宗反其道而行之,设立了什么宦官学堂,使得大批宦官具备了能够操纵政局的能力。

魏忠贤有了这“五人帮”做领导核心,应付政务绰绰有余,且能让天启完全放心。

除此而外,还有许秉彝、王国泰、王朝辅、金良辅、孟忠、刘应坤、孙进、李朝钦、纪用等30余人为骨干队伍,各司其职。许秉彝负责勾结外廷,王国泰先是在信王府伺候,后为秉笔兼掌尚膳监,王朝辅先是乾清宫管事,后亦为秉笔。诸阉或在御前近侍,或在内廷各衙主事,或在外方镇守,形成了严密的管理网络。

有了这套人马,魏忠贤耳目灵通,令出能行,完全建立了一个只听命于他自己的“国中之国”。天启虽然名义上是帝国最高主宰,但这个傻瓜皇帝已经不能对实际情况有所了解,也不能真正处理政务,完全成了被摆布的傀儡。他的存在,不过是为魏忠贤的专权赋予了一种合法性而已。

魏忠贤后期与天启被人称为“并帝”,其爪牙也呼他为“九千岁”,这都是客气的说法。实际上在天启后期,魏忠贤是正经做了几年无冕皇帝。在排场和威严方面,更是凌驾于皇帝之上。

——这样的阵势,在严密程度上、在可操控性上、在与最高权力的亲密度上,都远远超过松散的东林党。

《魏忠贤:帝国阴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