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大明在这一夜已天翻地覆

天道有恒,命运无常。

就在魏忠贤的政治狂舞达到极致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一切在瞬间倾斜。

这是天启七年(1627)的五月,海内无事,边境无警,魏忠贤连续六个月得到封赏。好日子正在兴头上呢,天启皇帝突然要不行了!

天启自小身体就不好,“气质清弱”。估计老爹老妈都受气,也无心好好照顾他。即位后,魏忠贤更是不带他学好,纵情声色,越发的成了病秧子。

屋漏偏逢连阴雨。天启五年(1625)五月十八日这天,天启在西苑(现北海)游乐,一不小心翻船落了水,就更不得了啦。真龙天子,毕竟不是真的龙!

那天,天启在客氏和魏忠贤的陪同下,祭完了方泽坛(地坛),心情很不错。一行人到了北海,客、魏二人在桥北水浅处的大船上喝酒赏景。天启和魏忠贤的亲信小宦官高永寿、刘思源三人在深水处划船,王体乾在岸上看。

皇家之乐,也是富有人情味的。几个人纵情欢笑,俨若天仙。

合该乐极生悲,忽然一阵大风刮来,小船倾覆,三个人一起落水。岸上的侍从吓傻了眼,管事太监谈敬急了,带着几个人就跳进水里抢救。

大家七手八脚,把天启给捞上来了。那两个小宦官,谁也顾不上了,等到想起来,早成了鱼鳖了。魏忠贤也吓了个半死,好在皇上没事。死了两个亲信,他还挺伤心,到鬼节的时候也没忘隆重祭奠了一下。

天启虽然没丢命,但经过这一吓,元气大伤。御医们用了不少药,就是治不了根。

这么病歪歪地拖着,到了天启七年(1627)的五月初六,天启病情突然加重,起不来床了。

这个情况,是太急人了。最感到焦虑的,当然是魏忠贤和客氏。荣华富贵,都指望这一个人,他可不能去!

客、魏在天启初年以来的弄权本领,可谓一流,但他们那两下子,脱不了市井的局限,一直就没做长远的打算。

把东林扫荡以后,客、魏自以为天下无敌,别的就没多想,乐一天算一天。根本没想到天启时代之后怎么办。

现在他们才发现情况有点儿尴尬。客氏只顾了吃醋,后宫里的娘娘们怀孕一个就整死一个,活着的皇子也没想好好保护着。

他们这么干的原因是:就怕将来宫中的后妃母以子贵,势力坐大。所以只要天启无后,他们就不会受到什么威胁。

可是现在才猛然发觉:威胁大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天启要是死了,总得有个后继的皇帝,那么最可能接班的是谁?

是信王朱由检!

这个信王,他们就一直没有好好去拉拢。不过,就是他们有心拉拢也未见拉拢得了。原因我们放到后面再说。

要是早些年把魏家或客家的女子弄进宫,给天启做嫔妃,生个儿子做接班人,那也成。可是这一步,他们也没好好做。曾经想把魏良卿的女儿给天启做皇后,但尚待实施,现在也指望不上。只有一个容妃,是魏忠贤从民间给天启挑选来的,据说还认了干女儿。她生了个皇三子。

这一条伏线原本相当有利,可是王恭厂大爆炸遭天谴,把皇三子活活给吓死了。

最要命的,是宫里还有一个没来得及整死的张皇后,她在天启“宾天”之后,按例对谁来继任是有很大发言权的。

下一步棋,不大好走了!

本是普天之下爱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的局面,一下子没把握了!

两人在交泰殿西偏房里不知商量了多少回,最后还是没辙,只能想方设法把皇帝的病治好再说。

当时已经爬到兵部尚书位置的霍维华,上了个仙方叫“灵露饮”,其制作方法颇为奇特。就是用粳米、糯米、小米等五谷放进木甑去蒸,在木甑下面再放个大口银瓶,承接蒸出来的“米露”。这东西不过就是淀粉汤水,因为制作过程复杂,因此显得很神秘。

天启服了米汤,觉得还好喝,但服了几天后毫无效果,病势反而加重了,身体浮肿,米水难进。

魏忠贤一急,就埋怨霍维华:你耽误了大事!

霍维华也颇不自安,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想退路的。他想,自己目前掌兵事,是阉党的重臣,日后天启一蹬腿儿,魏忠贤还坐不坐得牢,那是谁也不敢打保票的。与其跟着冒风险,还不如现在就退。

于是,他一反常态,对魏忠贤换了一副面孔。昨天我是你的狗,今天我就跟你没关系了。他上疏要让功给袁崇焕,也就是这时候发生的事。

霍维华把自己和魏忠贤界限划清之后,索性上疏求去——我不跟你玩了。

——最早投奔你的人,有可能就是最先背叛你的人。喜欢被人阿谀者,我看应该记取这一点。

魏忠贤当然恼火,“降旨颇厉”。但眼下顾不上跟这小子算账,你愿走就走!他立刻让忠实走狗崔呈秀顶了兵部的缺。这个要害部门,关键时刻,还是要牢靠的人来管才好。

据说,魏忠贤在这个时期,也想了一些应急措施。一是由客氏养了八个宫女,都怀了孕,估计不是魏家的后,就是客家的后。然后打算效仿吕不韦事,进献给天启。等孩子生下来,名义上是皇子,实际上是客、魏的血脉,把朱家的皇统先偷偷篡了再说。

此事是客氏后来被整肃时供出来的,真假莫辩。我认为可能性不大,因为血统不是思想,实际上是不顶什么用的,孩子长大后,究竟倾向哪一边还真不好说。

这八个宫女,有还是没有?如果有的话,为什么还没送进宫去?都不详。估计是刚刚怀上孕,还没找着机会送。

第二个办法是,找个可靠宫女,让她假称有孕,然后把魏良卿的儿子抱进宫去,冒称刚生了皇子,来个狸猫换太子。然后效仿王莽事,由魏忠贤摄政。

魏忠贤觉得这个办法好,准备采纳。他托人婉转地给张皇后带话,大意是说:宫女可能有孕,将来可以等皇子生出来,再定嗣君,就不要急着让信王入继大统了。

张皇后此时的情况并无改善,生死仍操控在魏忠贤手里。她知道,如果不同意的话,值此动荡之际,没准儿魏忠贤会对她下毒手。但张皇后是刚烈之人,绝无低头之理。她断然拒绝,告诉来人说:“我知道,同意是死,不同意也是死。一样是死,我不同意魏公公摄政,死后尚有脸去见二祖列宗之灵!你就这样回话去吧!

魏忠贤得了回话,咬牙切齿,可是没办法。张皇后不发话,就没有理由摄政——人家没请你,你不能主动要求。这个计策也泡了汤。

第三招是,名义上,由张皇后垂帘听政,让天启先养病,而让魏忠贤摄政。这个办法,具有过渡性质,每个人的位置表面看并没有多大变化,魏忠贤要的不过是个“摄政”名义,应该易于实行。

天启七年八月十九日,文武百官进乾清宫给皇上问安。魏忠贤觉得机会很好,就派人把几位阁老请进来议事。

魏忠贤正襟危坐,环视一圈儿,说道:“各位,今上龙体欠安,不能理政。然东兵压境,贵州、延绥等处也不安宁。军情紧急,是延误不得的。今日就与各位先生商量定下,再奏闻皇上,学那汉唐居摄事,等皇上病好了,再依旧自行裁夺。如此,方不致误了国事。”说是商议,魏忠贤还是如往常那样,发号施令罢了,这次不过是要阁臣出面来办。

哪知道,此话一出,他亲手安排的这个阉党内阁班子啊的一声,都惊呆了。大家的态度,出乎他的意料。

内阁的几位都是精英,饱读诗书,熟知历史。他们知道,这个“摄政”可非同小可。过去魏公公专权,怎么专都可以,因为是皇上授权或默许,法统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现在要摄政,那就大不同了,大家都明白,魏公公是要学汉朝的王莽、唐朝的武则天了。那两位“摄政”,到后来可都是篡了政的啊!

改朝换代,事关重大,后世留下什么名声暂且不说,就是在当世,也有灭门的危险。况且,阉党成员虽然依附了魏忠贤,但毕竟是大明的臣子,观念上无法接受篡政。大家投奔这里来,不过是想作威作福,没人想押上脑袋搞颠覆。

这种场合,如何表态?只有不作声。

当时气氛很沉闷,魏忠贤已是有些诧异,却又见次辅施凤来动了动,示意有话说。

施阁老早已经揣摩好众人的心理,侃侃而谈:“公公,若论‘居摄’,前代故事已远不可考,且也学他不得(掉脑袋啊)!我朝景泰时,倒是有过旧例(英宗被俘,景帝刚开始时就是摄政),那也应该请一位亲王来。我等忝列内阁,断不敢参预(脑袋太重要)。若老公公以臣子身份为之,恐不能服天下之心。倘若生变,可就把老公公从前为国的心给泯灭了。”(《明季北略》)

魏忠贤本来对内阁的态度很有把握,想这不过是走走过场。哪想到在党羽中竟有人反对,气得面红耳赤,怫然大怒道:“施老先生,我平日待你们浙人不薄,怎么事急之时,反倒做梗!”

说完,拂袖而去。议事不欢而散。

这个施凤来,《明史》对他的评价是“素无节慨,以和柔媚于世”,分明是个软蛋。但今番的一席话,却也守住了底线。

由于阉党的内部争斗,最早入阁的阉党成员魏广微、顾秉谦,都已经先后下台,其他如冯诠等也都旋进旋出。此时的内阁共有4人,首辅为黄立极,其余三人是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普。其中李国普虽由魏忠贤引进,但却是位正人,决不依附阉党。除此而外,其他三人都是阉党。黄立极,也就是以“夜半片纸了当之”一语促魏忠贤杀了熊廷弼的那位。

这几位阉记阁老,能在历史的转折关头顶住压力,是有原因的,但终归是难得。估计这也是日后在遭清算时,他们都侥幸保住了脑袋的因素之一。

天启的病势加剧,不光是魏忠贤坐不住,朝臣们也很不安。七月二十八日,河南道御史倪文焕上疏,建议皇上要清心寡欲。

八月十一日,黄立极率百官到乾清宫门问安,天启在西暖阁专门召见了阁臣。

天启说:朕本来身子就虚(再加上当了回落水狗),近来焦虑辽东战事,终于累倒了,正在静养。凡朝中重大事务,都由阁臣与厂臣商量着办。

第二天,八月十二,皇上又召见了九卿、科道等官员,聊了聊,对国事念念不忘。这倒好像是告别的意思了。

就在这次召见中,天启发了一道上谕。其中有两个重大内容,一是重申对王体乾、魏忠贤的信任;二是透露了前一日接见了信王朱由检的消息。

看来,他已经对后事安排有所考虑,是在和群臣打招呼了。

信王入继大统的事,眉目似乎已渐渐清晰起来。无怪乎7天以后,魏忠贤就急着要商量“摄政”的事了。可是,皇帝已有言在先,对阁老们来说,这是很难逾越的心理障碍,关于摄政的动议提出的太晚了一点!

——阉党诸阁老都是趋炎附势的软骨头,他们要是有参与篡政的豹子胆,怕也有骨气不来依附你魏忠贤了。

魏忠贤用人,遇到了素质方面的悖论。坏人干坏事,也不容易,网罗的马仔尽是些扶不上墙的家伙。

据传说,魏忠贤这时候还有让福王入继大统的意图,毕竟他和李选侍——郑贵妃这一系还有些渊源关系。但今人也有认为这不大可能的,因为福王是万历皇帝的儿子,是泰昌帝的弟弟,也即天启的叔叔,皇位历来只有向下传、向幼传的惯例,非特例,很少有向上传的逆向运动。何况天启还有一个现成的弟弟。

总之这些真真假假的打算,说明魏忠贤在突发情况下,显然乱了阵脚。

天启在上谕里的一句话,实际已决定了事态的走向:“昨召见信王,朕心甚悦,体觉稍安。”(《明熹宗实录》)

这说明他不仅主意已定,而且该交代的都交代好了。权力交接已完成了最关键的程序。

明眼人心中自然有数。

天启的这一决定,是他最后、也是最不昏的一个政治决定。长期以来,魏忠贤及其死党对天启虽然有极强的依赖感,但只想借皇权以营私,在实际上把他看成是个“昏童”,没有一件事不是在忽悠他。

那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天启为什么没把选接班人的事交给魏忠贤来办呢?为什么要突然放出信息,说已经单独接见了信王呢?

历史在急转弯处,常有这样扑朔迷离的环节,言人人殊,让我们后世的人看得很迷惑。

一种说法是,魏忠贤向张皇后打招呼被拒之后,张皇后马上劝天启赶快召立信王。天启倒不急,说:“魏忠贤告诉我,后宫有二人怀孕,他日若生男,就当是你的儿子,立为皇储。”张皇后说,“这样绝对不可!”她把道理一摆,天启也明白了这里面的利害,立刻秘密召见了信王(见纪昀《明懿安皇后外传》)。

事情假如是这个样子,那么,张皇后是怎么几句话就把天启给说动了呢?很简单,只须说一句就可,即“谨防有人狸猫换太子”。

但另外一种说法来自刘若愚,似乎更为权威。他说,十一日天启召见信王,是出于王体乾、魏忠贤的一手策划(《酌中志》)。

那么,这就怪了!魏忠贤究竟有没有“异志”,是否曾图谋篡立?显然成了个问题。

关于他有“异志”的说法,史书上可说是五花八门。除了前面提到的之外,还有说他想公开搞武装政变的。

一是说他曾与掌锦衣卫的田尔耕商议政变,田尔耕没胆量,只是唯唯。于是魏忠贤只好作罢。

还有说他曾与兵部尚书崔呈秀商量过此事,崔呈秀踌躇再三,说了一句:“恐外有义兵。”(见《明季北略》)苏州民变,前车可鉴啊!

这两个说法,就算是有,也仅止于密室谋划,其余未见魏忠贤有任何异动。他训练的“武阉”人数最多时达万人,常备的精兵也有三千,可随时出入宫禁。但在这一时期,没见他有特殊的调遣。此外他也没跟各封疆巡抚打什么招呼。

可以解释得通的是,他确实曾有“异志”,但摄于民意,同时技术层面也不好处理,所以颇感犹豫。最终考虑风险太大而作罢,转而顺从大势,以求个平稳结局。

魏忠贤做了这样的选择,有人说他是忠于天启的,不可能谋逆;也有人说他毕竟是小人物,根本无法应付变局。

其实,他已经不是小人物了。能有板有眼地剿灭政敌、控制全部官僚集团,有这样神通的宦官,明朝仅此一位。他既然能做到这些,就能考虑到“天启之后”有巨大的不可预见性。必须有个适当对策。篡与不篡,一个有“找死”的风险,一个有“等死”的风险,他最后选择了风险较小的一种。

这也是一种谋略,只是有误区——他以为自己即使保持不住一人之下的位置,总还能保持个晚年荣誉吧?

老贼被自己给自己戴的神圣花环给迷惑住了。什么先帝信任、位极人臣、朝臣拥护,这些东西在下一个时代好使吗?

他忘了自己在扫荡东林时是何其毒也。作完了恶,还想“软着陆”,那可能吗?

坏人也许想不到自己在群众眼里有多坏,尤其像魏忠贤这样天天听歌功颂德的人。他既然定下“软着陆”的方略,当然就要在最高权力过渡时尽心尽力,以求给未来的新君一个好印象。

——官还不打笑脸人嘛。

那么信王的情况如何呢?

据记载,天启召见信王的时候,凝视了弟弟许久,说道:“弟弟如何这么瘦?要善自保重。”(《明宫词》)

信王跪在御榻前,只是哽咽,不能作答。

天启又说:“吾弟当为尧舜。”信王万没想到召见是这一层意思,大惧,说:“陛下出此语,臣罪该万死!”天启已经顾不得玩虚礼了,先嘱托要“善视中宫(好好待你嫂子)”,又嘱咐“魏忠贤宜委用”。

信王知道,储君可不是好干的,掉脑袋的概率非常之大。他听完了吩咐,心里惶惶,不想多待,连忙叩头退出了。

也有人说,就在信王推辞的时候,张皇后从屏风后出来,急切道:“皇叔义不容辞,事急矣,恐生变故!”信王于是接受了遗命。

这个说法,不妨视为小说家言,不一定有,但很逼真。

信王为何要如此战战兢兢?

因为他看清楚了:全明朝千万人命运的砝码,此刻,就是他朱由检的一颗脑袋!

信王朱由检,是泰昌帝朱常洛的第五子,与天启同父异母,生母是刘氏,天启叫他“五弟”。

信王生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十二月,比天启小5岁,时年17岁。母亲刘氏初入太子宫时身份是“淑女”,后来失宠郁闷而死,死时才23岁。那时泰昌帝还是太子,把一个老婆给气死了,怕老爹万历责备,就悄悄埋在了西山。

由检那年才5岁,太子常洛把他托付给李选侍“西李”抚养,后来西李生了个女儿皇八妹,由检又转给另一位李选侍“东李”抚养。东李是个正直的女人,对由检人品的形成有相当不错的正面影响。

起码由检在生活上是严谨的,不像哥哥那样浪荡。东李后来在天启元年封了庄妃,由于为人正直,没少受客、魏的欺负。东李常常跟由检讲起魏忠贤服饰逾制、不成体统的事,愤恨异常,这给由检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庄妃死时,信王由检十分悲痛,在他心里是把东李视为生母的。

由检在天启二年封王。他处境变好了,越发地思念生母刘氏,曾派近侍太监悄悄去西山祭奠,还叫人画了母亲的像置于室内。

由检于天启六年迁往信王府邸。天启七年二月大婚,娶了南城兵马司副指挥周奎之女为妃。

由于幼时教养比较好,因此他与天启截然不同,史称“智识深远,寡言笑”(《稗说》),是个城府很深的人。

当时内廷太监都很怕他,连魏忠贤对他也颇为忌惮,曾经派人去试探信王,故意在他面前说魏忠贤的坏话。

信王虽年轻,这点儿猫腻还是唬不住他的,就假意斥责道:魏公公有辅佐之才,连皇上都很眷怜他,何况我以后还要借重他,你休要在此妄言,否则招祸!

密探照此回了话,魏忠贤不免得意,也就不再把信王放在心上。

天启五年后,魏忠贤已搞定了外廷,气焰愈张,信王也就更加谨慎,深自韬晦。等到天启病倒后,他干脆就假装有病不去朝谒了。

这个未来的皇帝,在登极之前,竟然长期不在明朝的政治中心之内!

为了掩饰得更像一些,他还带携带小宦官,微服到街市上乱逛,随便什么鸡毛小店都能进去歇歇。

这个王爷,太没样子!估计魏忠贤的耳目也就是这么汇报的。这就是信王的韬略。他的原则是:只要安全就行,现在除了忍,还能怎么办?

当然,深入民间也并非浪费光阴,他耳闻目睹了老百姓对魏忠贤的愤恨之态。这对他将来的政治博弈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大明悲喜交集的一天终于到了。

八月二十日,天启病危。上午,太监李永贞御前请安,得知天启鼻中流出非血非痰之物。下午,医官又到御前问安,据此症状开了药,但终是回天乏术!

到二十二日上午,阁臣黄立极、施行凤来急请信王“入视疾”,由检匆匆进宫去看了看弥留之际的哥哥。据说,此时张皇后对他有所叮嘱。

下午申时(四点钟左右),天启驾崩,时年23岁。

天启死亡的这个时刻,史有明载,得到现代史家公认,但《明熹宗实录》《酌中志》《三朝野记》均称天启二十一日就已宴驾,诸阉秘不发丧,到第二天消息陆续走露,才由张皇后发懿旨公布中外。但这一说法,据当今专家说不能证实。

可以肯定的是,当天黄昏并未发丧,魏忠贤需要有一小段时间来考虑对策。等到了晚上,他惶乱无主,想急召崔呈秀、田尔耕进宫来密商议,但苦于“宫禁门钥,宿卫之士森然”,外人根本不可能在夜间进来,只得作罢。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可谓一刻千钧!魏忠贤既已决定顺从,就不敢担负“秘不发丧”的罪名,只得硬着头皮向张皇后请示,皇后马上传出懿旨:“奉大行皇帝遗命,速召信王入宫。”寥寥数字,预示着自这一刻起,大明朝已然天翻地覆了!

天启算是个短寿的皇帝,但“英年早逝”四个字与他沾不上边,在位七年,一派昏乱,除了在处理辽事上尚有可取之处外,内政上的种种措置无异于自杀。以皇帝之尊,为群小开道,张顽竖之焰,寒正臣之心。临死前召见大臣,还不忘叮嘱“魏忠贤、王体乾恪谨忠贞,可许大事”(《明熹宗实录》),企图将他一手扶起来的阉竖集团保持到“后天启时代”。

最可怪者,是死前还要交代后继者“当为尧舜”!明末从万历开始,几乎每个皇帝在交代后事时,都有这个话。若他们真有此远志,为何又自己又要花天酒地?中国的“名”与“实”,其背离之远,有时真是令人瞠目!

张皇后懿旨一出,才算把这个荒唐年代终结了。魏忠贤为向新皇表示忠心,连忙亲自奉懿旨来到信王府,一见信王,就伏地大哭。信王已全都明白了,也忍不住哭泣。

魏忠贤恭恭敬敬将懿旨交与信王。信王仔细看了上面盖的印,确认是真货无疑。

他刚要起身进宫,忽又想到:魏阉的势力遍布宫中,如果这是想把他诱进宫中杀掉,策动政变,这一去岂不是踏上不归路?

更深人静,信王越想越怕,就托词道:“天未明,诸大臣又尚无一人入值,我怎能仓促入宫?当宣懿旨、启禁门,召见诸勋戚大臣等入宫,议大行皇帝丧礼。我德望俱薄,岂敢嗣位?当听勋戚大臣之意,共推贤德亲王入继大统。”信王拿定了主意,就是不入险地。魏忠贤此时倒没有贰心,知道信王是个有主意的人,不能强求,只好自己先返回。

后半夜,诸大臣都接到了讣告,天一亮,廷臣们就全都赶到了皇极殿前,准备参加丧礼,却见殿门有值门太监阻拦。有人便大声向太监发问:“皇上有遗诏否?”见人情汹汹,魏忠贤只得出来,正式宣读了遗诏,并说:“已有懿旨速召信王入内,容再议。”大臣们一听就嚷开了:“信王贤德,以弟承兄入继大统,天下服其贤久矣,何必再议!”于是阁臣黄立极、施凤来和英国公张惟贤等立即赶往信王府劝进,信王见大臣已经知道了消息,才答应嗣位。

皇帝“升天”,是个大变故,诸阉惶惶如丧家之犬,一切事宜似乎都茫无头绪。

皇极殿前仍是一片混乱,有太监出来告诉廷臣应穿丧服。廷臣连忙退去,回家换好了丧服再匆匆赶来。

等人集齐,却又有太监出来通知:现下还未到“成服”之时,诸位还是要穿常服。

大家只好再回去换衣服,如是,在路上奔走三四次,都累得气喘吁吁。

天启死后,宫内混乱,连这些祖制都差点儿给忘了,所以才有这颠三倒四的场面。

等众臣再次换好衣服回来,殿门仍未开,也未有哭临活动开始的迹象。众臣哀求值门太监多时,才得入内,大家在殿上哭了一回。

此时,王体乾、魏忠贤也在哭临的行列里。礼毕,只有王体乾发话,叫礼部准备丧礼。而魏忠贤则眼目红肿,一语不发,显是方寸已大乱。

群臣哭临完毕,陆续退去。魏忠贤这才缓过神来,急召兵部尚书崔呈秀入内。

这个细节,在《明史》里是这样记载的:内使十余人传呼崔尚书甚急,廷臣相顾愕眙。呈秀入见忠贤,密谋久之,语秘不得闻。或言忠贤欲篡位,呈秀以时未可,止之也。这是说,估计魏忠贤在这个最后关头意识到不对,想实施篡位方案。但崔呈秀认为时机尚不成熟,因而作罢。

但《玉镜新谭》却引了《丙丁纪略》的另一个说法:忽有数内臣,招呼兵部尚书崔家来。百官相顾错愕,齐声云:“所言公(公事),当与众公言之(公开商议),天下事岂呈秀一人所可擅与耶?”于是,呈秀不敢应命,而忠贤失意(没了主意),无所措手足。《玉镜新谭》是小说家言,不及《明史》来得权威。我个人也认为,魏忠贤固然心慌意乱,但余威犹在,还不至于被群臣的议论所吓住。他在最后一刻企图扭转大势,是完全可能的。

魏忠贤的老搭档客氏在这一天,也毛了手脚。她还不如魏忠贤,魏是堂堂的内廷首脑,而她却没有任何合法职务,在宫里待着是非法的。天启一死,宫中就不大可能有她的一席之地。想到这个,她不是为自己想退路,而是以市井贪妇之心,干了一件愚不可及的事。

她把自己的儿子侯国兴唤来,叫他趁乱把宫中的珍宝搬一些回家去。这样,后半生的吃喝用度也就有指望了。

侯国兴比他老娘要明智一点儿,心想皇帝一死,老娘的地位就不比以往了。这么干,万一被抓住,风险太大。但是,这些宝贝如果不偷,今后可能将永无此机会。想来想去,还是找了魏良卿合谋同盗,一旦有事,还有他叔叔魏忠贤给挡一挡,不会有大事。

这魏良卿也未脱市井贪婪习气,一听就欣然同意。两人找了客、魏的两个心腹宦官帮忙,不到半日,竟把宫中的稀世珍宝盗走十之三四,远超过了客氏的设想。

管库太监发现侯国兴在盗宝,便要来抓,但见有魏良卿也在内,又都不敢下手了,任他搬去。毕竟魏忠贤还在其位,惹不起。

两人盗宝成功,不禁欢天喜地。

小人之卑鄙贪婪,往往不可理喻。都死到临头了,还要自己给自己套绞索。

在二十三日这一天,内阁次辅施凤来,安排礼部把即位与哭临的仪注送入宫中,又令禁军的军官带领所部士卒,上街站岗,从皇城内一直摆到十王府前,以备不虞。

然后文武百官员都一古脑拥到信王府去“劝进”,礼部三上“劝进笺”,照例是三劝两让,把那套虚礼一遍不少地演出一番。信王先是礼让,直到接了第三道劝进笺,才表示“勉从所请”。

八月二十四日五鼓时分,阁臣勋戚先到信王府,接了信王来到宫内灵柩前,宣读遗诏。读毕,新君在群臣簇拥下受了遗诏,换上皇帝衣帽,拜过天地祖宗,然后往龙椅上一坐,这就算登极了。

这天,魏忠贤也派了司礼监太监兼忠勇营提督涂文辅,一道迎信王进宫。

现下虽是大局已定,朱由检仍不敢大意,想起张皇后前几天曾叮嘱过他“勿食宫中食”(《思陵典礼记》),便在袖中塞了岳父周奎家做的面饼,才随众臣进宫去做皇帝。

登极仪式也显得很混乱。三大殿自从万历二十五年(1597)前后被烧毁以后,到天启七年(1627)八月二十日才修复完毕,五天后,就在这里举行登极大典,鸿胪寺官员简直忙昏了头。各司仪官员分为东西两列,还未排好队时,新皇就已身着冠冕来到了建极殿。

这时,奉命去南郊查看祭天准备的魏良卿恰好归来禀报,朱由检大声答道:“知道了!”其声音十分威严。然后,在众官拥护之下来,穿过中极殿,来到皇极殿,登上九级御阶。

新天子在御座前停下,喝退了立在御座旁的两名太监,正式登极。

从这一天起,他就开始精心构筑一个内敛、但却令人敬畏的形象。

《魏忠贤:帝国阴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