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帝国上层一场最高级别的较量

朱由检,这个突然当上了皇帝的人,不得不万分谨慎。他在名义上是天下第一人,但无论宫中或朝中,都没有他的基本势力。目前,他几乎是一个人踏进了魏忠贤苦心经营了7年的地盘,说得严重一点,此刻是连生死都掌握在人家的手里。

二十四日这一晚,他忐忑不安,不仅不敢吃宫里的饭菜,连觉都不敢睡。

漫漫长夜,秉烛独坐。

无上的权力和脆弱的个人,构成了某种凄清的效果。

危险,就潜藏在夜色中的千万间屋宇中。朱由检目光炯炯,环视四周。

忽然,他看见一个太监佩剑走过,心里不由一惊!

他把那太监唤住,假意要观赏,要过剑来把玩了一阵,放到了面前的小几上。然后许诺天亮后赏给银子,把那太监打发走了。

夜深以后,朱由检听到外面有巡夜人的更鼓声,就对在身边的近侍说:“巡夜甚苦,应赏酒食。”而后又问这笔开销应从哪里支出。近侍太监答:“从光禄寺出。”朱由检立刻传旨光禄寺准备夜宵。待宫中太监取来酒食犒赏众禁卫兵卒时,众人欢声如雷(《三朝野记》《明季北略》)!

这夜在宫外,信王府邸的王妃周氏也紧张得一夜未眠,不时向上苍祈祷问卜,惟恐丈夫遭遇不测。

能把新皇帝吓成这个样子的,绝非平庸之辈。面对魏忠贤这样的对手,朱由检采取了引而不发的策略。一方面,他对魏保持了不近不远的距离,另一方面,只是埋头做一个新皇帝该做的事。

新皇帝对于旧政,应该有一个明确的态度。但是,他没有,他就像一切都没有变化一样。

魏忠贤当然也在窥测。他凭本能感觉到,这位新皇帝与天启很不同。但是,下一步这个年轻皇帝能干出些什么来,不好估计。在没有新的情况出现时,魏忠贤只能无所动作。

两个人,就这样开始了帝国最高级别的博弈。

朱由检现在要做的事多着呢,首先当然是公布即位诏书,向天下万民宣布,明年改元。内阁在劝进那天,就给了他四个年号供选择。前三个,他都没选。一是“乾圣”,他说这“圣”字他不敢当;二是“兴福”,他说“中兴甚好,亦不敢当”;第三个是“咸嘉”,他又嫌“咸”字中有个“戈”,不吉利。最后选了“崇祯”这个年号。

殊不知,他这一笔落下,为中国添了一个说不尽的伤心年代!

这位崇祯皇帝,这时候还没满18周岁。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年,要对付的是史上最有权势的太监,要拯救的是二百年沉疴缠身的老大帝国,难啊!

刚刚送走的那位皇帝哥哥,也要有个了结。就在公布即位诏书的同一天,阁臣施凤来和大太监李永贞就去了天寿山,为天启选墓地。国库现在很空虚,但也得葬皇帝,朝臣们都主动捐了些银子。

礼部送来了为天启拟的谥号和庙号,庙号是“僖宗”。崇祯大概觉得“僖宗”太扎眼,让人想起了宠信宦官、惹出黄巢起义的唐僖宗,顺手就改成了“熹宗”。熹,嬉也,算是盖棺论定了吧。

《明史·熹宗本纪》说,嘉靖以后,纲纪就开始败坏了,到万历末年,已经废坏到了极点,即使有英武之君出世,也难以重振了。而熹宗的时代,偏偏又是“帝之庸懦,妇寺窃柄,滥赏淫刑,忠良惨祸,亿兆离心,虽欲不亡,何可得哉!”有切肤之痛的人,说得真是透彻!

崇祯接下来的事,还是“正名”,让礼部酝酿封自己的生母为皇太后、封自己的老婆周氏为皇后。

虚的做完了,又开始做实的。当皇帝,首先就要掌握一部分直接的兵权,以备万一。正好他岳父周奎原来就是个军官,马上提为右军都督同知;大舅子周文炳、周文耀任命为兵马司副指挥。此外,提高文化素质也很重要,筹备皇帝进修班——“日讲”的事也提上了日程。

一切正常,没看出有大动干戈的意思。

但是魏忠贤却感觉到,这种平静,其实很不正常,他必须小心这“深深的海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试探着巴结崇祯。

可叹他管理国家也有两三年了,竟不知拿出些救国济民的好点子来赢得信任,反而又使出了鸡鸣狗盗的歪招。

他想,现在这个皇帝,就是再英明,不也是个男人吗?拿下男人,惟有女人。崇祯即位后不久,魏忠贤就以关心为名,进献了绝色女子四名。

可是崇祯与他那个好色的老爹泰昌帝可不同,他的孔教底子打得好,根本不吃这套。这个魏阉,仿效王莽故事倒也罢了,现在来仿效“郑贵妃”故事,岂不是太低能了?

不过,崇祯并没有拒绝,像个正常男人一样“笑纳”了。他怕拒绝了以后,魏忠贤会起疑心。

四美女进来的时候,崇祯怕里面混有特工,叫人搜了身。匕首毒刺什么的倒没发现,只发现她们每人裙带上都佩了香丸一粒。

这香丸名曰“迷魂香”,只有黍子大小,其实就是催情药——谁闻谁知道。

崇祯知道这几个“红粉军团”是准备腐蚀他来了,就严命她们将香丸毁掉。

一招失败,魏忠贤又进了一招——不从意志上打垮皇帝,又怎么能控制住皇帝?从某种意义上说,魏忠贤的这个切入点,也不见得是下作,他的思路一向比较另类。

一天晚上,崇祯正在便殿批阅奏章,忽然闻到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异香,让他春心大动。

他感到奇怪,就命近侍秉烛前导,寻遍了各处墙角,却一无所见。后来发现殿角有火星闪烁,近前一查,原来这里有个复壁,就如近世地道战那种装置。打开墙壁一看,一个小宦官持香坐在里面!

这还了得,手脚都做到身边来了。把人拎出来一审问,小宦官招认,是魏忠贤让这么干的。

崇祯长叹一声:“皇考(老爹)、皇兄皆为此误!”(《明季北略》)

他也没把小宦官怎样,只是让毁掉迷香,责令小家伙今后不许再干这事了。

魏忠贤见崇祯拒腐蚀,一点儿破绽也没有,知道遇到了厉害角色。下一步怎么办?要另想办法。争取崇祯的宠信,看来不大容易了,首要的问题应该是避祸。此事他与王体乾、李永贞商量了一下,李永贞给他出了个主意:去结好徐应元。

徐应元现在是崇祯身边的亲信太监,魏忠贤当年进宫时,两人是“同年”,在宫里又发展成赌友,在魏忠贤发达之前关系很好。魏忠贤发达后,不再把徐应元看在眼里,关系就疏远了许多。徐应元先前随信王在藩邸,见魏忠贤那么横行霸道,也是相当不满的。

现在是时势易也。魏忠贤立刻展开对徐应元的微笑攻势,送了些稀世珍宝给他,又设宴盛情款待。魏忠贤对徐表示了两个意思:一是秉笔太监和东厂提督都不想干了,迟早是要让给徐应元,自己去养老;二是若有人在朝中说自己的坏话,请徐爷在皇上面前帮忙遮盖一二。

徐应元心肠软,又贪婪,见昔日不可一世的魏忠贤这么低三下四地来求他,先就有些怜悯;又见送了一些闻所未闻的珍宝,眼都照花了,当下就答应了。两人重叙旧情,都感慨万分。

徐应元说:“咱不过是皇爷的旧人,其实是个没名目的官儿,全仗魏爷抬举,诸事望爷指教。”

魏忠贤此举表明,他已把下一步考虑好了。崇祯将来要怎么处置他,现在看不大明白,但无非两个可能,一是长期留用,那样就太好了,不过从几天来的迹象上看,把握不是很大。二是责令退休,那么顶上来的就应是徐应元。笼络好了徐应元,自己退休后也就有了一道可靠的防火墙。所谓“让贤”,不过是个顺水人情。

而那徐应元的智谋水准,就要差得多了。他原本野心不大,现在居然有个头把交椅要给他坐,真是开心都来不及。他心想,要是魏忠贤在退休前真的推荐一下,说不定当上掌印太监真就十拿九稳。这样一想,竟有受宠若惊之感。

崇祯即位后,按照惯例,要对拥戴登极的一批内外臣有“从龙恩典”,还要大赦天下。魏忠贤趁这个机会,活动了一下,把一个侄子荫了锦衣卫指挥,一个兄弟荫了锦衣卫千户。崇祯这几天来,对魏忠贤相当优待,这些好处,大笔一挥就给了。

到了九月初一,也就是天启死后第九天,魏忠贤考虑成熟,突然提出要辞去东厂提督职务。这当然是在试探,如果崇祯不准辞,那就是地位还稳固,也好给朝野都看看,魏忠贤还是魏忠贤。假如万一准了,那么徐应元肯定认为是我让与他的,正好做个人情,徐应元必会感激。

这是一个两边都不会落空的试探。

崇祯当然不会准,只是让徐应元协办东厂。魏忠贤心中暗喜,知道自己的位置基本还是牢靠的,皇上只不过要分他的权。但皇上也不是神人,不知他和徐两人已经是一个人了。徐应元在皇上面前,就是我老魏的耳目,这不是又一个“客巴巴”么!

魏忠贤放下心来,不再怕人在皇上面前说他的是非,又开始嚣张起来。

但是接下来的事,又让魏忠贤有些看不大明白了。

客、魏的核心似乎是经过商议,在魏忠贤请辞以后,也打算陆续提出辞职,以测试崇祯对他们的态度。当然,也不排除“新桃换旧符”之后,他们确实也有了倦归之意。

随即,客氏便请求从宫中迁回私宅。崇祯对这事的处理很耐人寻味,一点儿也没客套。九月初三日凌晨照准:“奉圣夫人出外宅”。

客氏放归,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客氏本人对崇祯的态度,可能还是抱有侥幸心理的,她期望新皇帝也许会像待魏忠贤一样,给予挽留。等接到这样一纸冷冰冰的诏书,她明白了——与她情同母子的那个天启帝,毕竟已乘龙而去,如今已是人家的天下了。

“老祖太太千岁”?……从此何处觅游踪!

接旨当天,她五更即起。等宣完了旨,她立刻穿上衰服,到天启的灵堂拜别。

这个细心的妇人,从一个小匣中拿出一个黄龙绸缎包袱,抖开。这里面,装的是天启幼年的胎发、痘痂,还有历年剪下的头发、指甲。

客氏跪在灵前,将这些纪念物一古脑烧掉,忍不住大哭一通而去。(《三朝野记》《明季北略》)

客氏此次要求出宫,正中了崇祯的下怀。这个女人,在天启朝,其能量不比魏忠贤差,而现在不过就是普通一妇人,不属于任何行政系统。动她,已无关大局,起码不会实际牵连到内外廷的阉党,因此也就不怕有反弹。

把她赶走,既能拆散内廷的客魏联盟,又能起到对魏忠贤一伙敲山震虎的作用,何乐而不为?

果然,客氏被撵走,给阉党成员的心理造成极大震动。就在第二天,王体乾稳不住了,也提出请辞,但是崇祯没放。

崇祯知道,魏、王两人本是一体,在这时绝不能让他们感到有威胁。所以,到九月十五日,崇祯借三大殿建成之机,荫赏了一大批太监,其中就包括魏忠贤的“领导班子”。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你们还是别乱动!

这,就是政治。

放客氏回家,这个微妙的信号被有些朝臣捕捉到了。有人见机而动。到九月十六日,“闷局”终于被打破。右副都御史、署南京通政司事杨所修上疏,一口气弹劾了魏忠贤的四名亲信:兵部尚书崔呈秀、工部尚书李养德、太仆寺少卿陈殷、延绥巡抚朱童蒙。

这道疏的内容,颇费了心思,绝口不提什么党争、专权之事,而是揪住他们四个死了爹妈不回家“丁忧”守孝的问题做文章,认为天启虽然同意他们“夺情”,但实是有违“孝治天下”,现在就请他们四个回家。

此外,连吏部尚书周应秋也捎上了,质问周尚书是怎么选的人,显然是失职。

被攻击的,一共五个,全是铁杆阉党。

可这个打第一枪的杨所修,自己就是个阉党!

杨所修,字修白,河南商城人,万历三十八年(1610)进士。关于他的记载不多,大约是从工科给事中干起,当了太仆寺少卿,后投靠了魏忠贤,得任“总宪”。

他是个很复杂的人,有头脑,也有他独特的锋芒,不好以一语来概括。并且这人还善画墨竹,效法苏东坡,清人徐沁的《明画录》上说他画的竹“劲节萧散如其人”!是不是这样,只能姑妄听之了。

既然他是阉党,怎么又跳出来向同伙开刀?这不奇怪。凡是不可理喻的事,都有它的“结”,而且都跟利益有关。

这个杨所修很聪明,看出魏祖爷爷大势已去,早晚是要崩盘。趁着大风还未起时,自己先来个“首劾”,将来就好撇清了。

他这样做有没有用呢?有!因为阉党毕竟不是“党”,谁是谁不是,只能凭感觉。因此,通过倒戈,完全有可能洗白自己。

但是接下来又有一个问题了,既然是倒戈,为什么不直指要害,非要这么声东击西?那是因为“首劾”要冒极大风险,弄不好就是“先死”。因此一定要含蓄,要意在言外。

崇祯在心里暗笑:我不放箭,你们自己就绷不住了吧?

但是此刻还没到火候。崇祯还要等。

于是他下诏斥责杨所修“率意轻诋”,警告道:“本该降处,姑免究。”(《国榷》)

崔呈秀等人倒是很知趣,马上请求回家守孝。崇祯只放了陈殷回家,其余不许。同日又升了李从心、李精白等一批阉党的官。

铁杆们松了一口气。可是聪明人却看出了门道:设想一下如果是天启来处理这事,会怎样?难道看不出,崇祯的这个“姑免究”大有奥妙!

——就是要让你们自己咬自己!

到二十四日,又一个信号弹升起。国子监的司业(教务长)朱三俊弹劾监生员陆万龄等人,说这帮家伙鼓动将魏忠贤配祀孔子是胡说八道。

崇祯果断批复:下狱究治!一点儿没给魏公公留面子。

魏忠贤越想越不对,连忙请求将各地准备用来建造生祠的钱粮,解送到辽东充军饷。崇祯同意了。

这时候,也有那习惯思维扭不过来的,在做逆向运动。就在第二天,江西巡抚杨邦宪等上疏,盛赞魏公公大德,请求建“隆德祠”。——估计这都是消息闭塞惹的祸。

越是边远的地方,官场可笑的事就越多。

魏忠贤心里直叫苦: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来添乱!他赶紧找人代笔,以自己名义写了一道《久抱建祠之愧疏》,当天就递上去了,“乞止建祠”。

崇祯跟他玩太极推手,批了几个字:“以后各处生祠,欲举未行者,概行停止。”(《玉镜新谭》)言外之意,已经在建的,就接着干吧。似乎并没有怪罪。

而且过了两天,又给魏良卿、魏鹏翼发了铁券。这“铁券”,俗称“免死牌”,赵匡胤夺了柴家天下,就给过柴家这玩意儿,上面刻有姓名、官爵、功勋、特权(如免死)等等。

这是猫在玩老鼠!

魏忠贤真的有点儿晕了。

十月初,崇祯又封赏了内外廷一批官员,里面还特别照顾了一下司礼监太监徐应元。一朝天子一朝臣,把近身的太监提拔起来做内廷主管,是新天子的惯例。崇祯这时候也在注意培植私人。

在这个月,他还完成了一件大事——去内教场阅操。看了武阉的表演以后,他显然很满意,叫大家都到兵部去领赏。等这些特殊兵种一出宫,就有上谕到了兵部,令诸武阉“散归私宅,不得复入”。一纸文字,就把一支具有最大威胁性的武力给解散了。

肘腋之患,消于俄顷!这个少年天子真是太厉害了。从这一刻起,他与魏忠贤的力量对比就已发生了质的变化。

魏忠贤,永远失去了操控局面的可能,只有等待挨宰的份儿了。

靠拍马、讨好上司爬至高位的人们,在形势逆转时,要想下非常的决心,很不容易,他们往往选择的是妥协。

但是在表面上,这件事混在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优容”“恩赏”“慰留”之中,人们不大容易看出葫芦里的药。以为不过就是罢内操嘛,理所应当的。

阉党度过了最初的惊恐,又渐渐复苏了。尤其是崔呈秀,起初见忠贤居摄之事不成,便惧祸不敢来亲近,这些时候见魏忠贤又有些重振的光景,便又靠了近来。

他以为,崇祯上台也不过如此,也就是个不玩木匠活的天启罢了。魏公公倒不了!于是在兵部和都察院,他都放手招权纳贿,公然悬价,总兵、副将多少,参将、游击多少,用大天平称银子,要官的你们就来吧!

崔呈秀有个儿子崔铎,读过几年书,侥幸进了学,在顺天乡试揭晓时,中了第二名,满城哄动。落第的举子们不服,就议论这里面的猫腻。有的要上疏揭发,也有人要用揭帖广而告之。

崔呈秀只装做不知,听任那些来趋奉祝贺的官员牵羊担酒、簪花送礼。来拍马屁的除了按常例送旗匾之外,还有送锦帐对联的,一时间满堂光彩。崔呈秀窃喜“后天启时代”的日子也是好日子,便大开筵宴,接待亲友。

这边崔家正在炫耀,那边南京又来了消息:周应秋的儿子也中了!真个是:秋后也有小阳春啊。

可是且慢,另一面的潜流也在运动。阉党中不都是这种鼠目寸光的人。前面的杨所修上疏弹劾崔呈秀等,就不是一个孤立事件。他的这个上疏,是与吏科给事中陈尔翼、太仆寺卿李蕃等人商议过的。他们这一伙,对形势有一个明晰的分析:魏公公下台,只在迟早间。大家都得官不易,不能就这么跟着倒了,何况弄不好还有身家性命之忧。此时要是不主动,将来悔之晚矣!

他们认为,崔呈秀、周应秋贪赃枉法搞得实在不像话,不如把这两人攻倒,让这两人来承担天启时代的所有罪恶。然后,让左都御史孙杰接替周应秋为吏部尚书,再把杨所修调到北京来,大家一起努力,把将来的局面维持住。

这个想法,也不是没道理。东林的一批人是早已钦定为“邪党”的了,翻身无望;魏忠贤的势力眼看就要遭清算,那么朝中总要有人做官啊。将来能留下的,恐怕就是最先与魏忠贤决裂的人。

但是这几个人的事机不密,这次密谋被崔呈秀侦知。

崔呈秀知道李蕃、孙杰也搅在里边,大怒。

李蕃是何人?“十孩儿”之一!他最早是御史,和同僚李鲁生一道投了阉党,都是魏忠贤的刀笔匠。这两人极能拍马,他们先是谄附魏广微,魏广微下台后,又巴结冯铨。后来冯铨又被崔呈秀搞倒,他们又靠上了崔呈秀,而且直接当上了魏忠贤“义儿”。时人送了他们一个外号,叫做“四姓家奴”。

那个孙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人也曾把他列为魏忠贤手下“五虎”之一,在驱逐东林党人周嘉谟的过程中出过大力。

崔呈秀在阉党中的地位,在他们这一伙之上,到此时也还能拿得住他们。他把李蕃叫来,臭骂了一顿;又找到孙杰破口大骂,威胁要查孙杰的经济问题。

孙杰自己不干净,连忙告饶。崔呈秀就开出了一个条件,让陈尔蕃上疏反击杨所修。孙杰没有退路,只好答应了。

第二天,陈尔蕃果然有一道很不合时宜的奏疏上来,说杨所修上疏是“播弄多端”,原因在于东林党的“葛藤不断”。他请求崇祯,派东厂、锦衣卫及五城兵马司在京始缉拿东林余孽。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崇祯的答复也很巧妙。他说:群臣的品流,先帝已经分辨清楚了,倘有奸人搅乱新政,当然要缉拿。但是不许揣摩风影,致生枝蔓。

这话说的两头都贴,只有细加品味,才品得出,后面的一句才是真的:不许再提东林的事!

李蕃、孙杰这一伙是被压住了,但阉党其他人的“自救行动”仍在进行。十月十四日,云南道御史杨维垣再劾崔呈秀。

杨维垣是个反复小人,不过他此刻跳出来,还有一个背景。这是跟他表叔徐大化精心策划好的一个行动。

徐大化是谁?魏忠贤的得力帮手之一!

这真是让人慨叹。没有原则而仅以利益结党的小人,压力一来,不等别人打击,自己先就窝里反起来。他们焉得不败?

徐大化就是那个代魏忠贤拟旨反驳杨涟,写得连叶向高都感到惊讶的人。这人诡计多端,魏忠贤诬陷六君子接受熊廷弼贿赂,就是他出的主意。

阉党也知道这人卑鄙贪婪,靠不大住,但为了反对东林党,就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徐大化后来依附魏忠贤,爬到了工部尚书的位置,在监督皇极殿工程时,放手收受贿赂,又挪用惜薪司的库银,被人告了一状。魏忠贤也烦徐大化这副贪得无厌的样子,就让他回家闲住。

他在家冷眼旁观,认为魏忠贤已经摇摇欲坠了,就与表侄杨维垣商量,要杨维垣出面弹劾崔呈秀,以谋将来脱身。

杨维垣的奏疏,很有策略,对崔呈秀“贪钱坏法”等问题的攻击不遗余力,说是甚至已到了“指缺议价,悬秤卖官”的程度。但是对魏忠贤却不吝赞美之词,只轻描淡写地说魏忠贤“独是误听呈秀一节,是其所短”(《崇祯长编》)。

这个文章做得玄,几百年后的学者还在揣摩它的意思。有人认为,崔是当时魏最信任的人,攻崔就是变相的攻魏,其他赞美的话都是虚套。

也有说杨维垣此举是“丢卒保车”,想让崔呈秀来承担天启时代的一切罪恶,从而保住魏忠贤,不使全线崩溃。

我倒是认为,阉党几乎没有这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大战略眼光。在这个时候,基本上采取的都是“谁跑得了,谁就跑”的原则,这是人格决定,无关乎智慧不智慧。

杨维垣的奏疏一上,崔呈秀必须要有个态度,他连忙上疏辩解,同时请求回乡去守孝。

崇祯看了杨维垣的奏疏,仍是以静制动,只说是要“和辑安静”,要懂得“宁一之道”,不要生事,尤其不要轻议厂臣,当然说了也就说了,“姑不深责”。至于崔呈秀,就不要回老家了。崇祯还不想动他。

杨维垣不肯罢休,四天后又上一疏,还是弹劾崔呈秀贪婪专权,而且还提到他“通内”。通内,就是交结宦官,所指是什么,不言而喻。由此可见,杨维垣根本就不可能是“丢卒保车”。

而且,在论述崔呈秀与魏忠贤的关系上,这道疏简直是皮里阳秋。一方面在说,“厂臣尚知为国为民,而呈秀唯知招权纳贿”;另一方面却暗示,外人都说“呈秀于厂臣为功首(是厂臣的头号走卒),于名教为罪魁(是知识分子中的败类)”。

奏疏开列的罪状,件件属实,崇祯心里有所动。不过只要处分崔呈秀,就等于倒魏运动开始。事关重大,他还要考虑一下。于是崇祯下诏说“诸臣进退,朕自有独断”;对崔呈秀的处理,只是批了“令静听处分”。

这一巴掌如果拍下去,能否有泰山压顶之势?

崇祯考虑了整整两天。

难为了这位少年天子,登大宝之后,身边并无一个老谋深算者为他指点,全凭着天赋与多年隐忍练就的心计,在与举朝的魏党较量。

他素所倚重的近侍太监徐应元,本该起到万历之冯保、泰昌之王安的作用,此时却成了魏忠贤的内线,不从中捣乱就已不错了,靠他出主意是根本指望不上。

老丈人周奎,从利益上当然是要维护崇祯的。但此人只是个极其庸驽的中级官员,从他后来在崇祯末年的作为看,也是个毫无大胸怀的人。

在崇祯十七年(1644)的三月十日,宣府已被李自成军攻陷,北京到了最后关头。崇祯派太监徐高到周奎家劝捐助饷。周奎那时已封了嘉定伯,崇祯之意是让他给群臣带个头。还答应他晋爵为侯,以作为要钱的条件。

这个老国丈却死也不肯掏钱——“坚谢无有”。徐高悲愤难抑,质问道:“老皇亲如此鄙吝,大势去矣,广蓄多产何益?”(《甲申传信录》)

这真是皇亲不急太监急。徐高愤泣曰:“后父如此,国事去矣”。周奎见推托不过,只得勉强认捐献一万两。崇祯坚持要他拿出两万,周奎实在舍不得,就写了密信请女儿周皇后从中周旋。周皇后倒还识大体,自己偷偷给父亲垫了五千两,还劝父亲要尽力捐足数目。

据说,周奎拿到女儿的这五千两之后,当即就扣下了二千两归自己,到最后也没交足捐款数目。他都这个样子,群臣还怎么可能踊跃捐款?

在此7天之后,李自成大军围住北京,“四面如黄云蔽野”(《明季北略》)。

连军饷都发不出的军队,不知道为谁保家卫国。城外的京营“三大营”一哄而散,城上的老弱残兵吃饭都没人管。

又过了两天,北京陷落。李自成入城后,拷问前朝百官,追比钱银。周奎也被抄掠,从他家中竟抄出现银五十二万两,此外还有奇珍异宝、绫罗绸缎价值数十万两,都给闯王充了军饷。

周国丈,何其蠢!贪官之短视,其见识连儿童都不如。只知贪渎之乐无穷,国家要是垮了,你那豪宅宝马还留得住几日?

无怪乎明人文秉在《烈皇小识》里说:“负君辱国,贻恨千古者,周奎也。”这个评价并不为过。

这样一个不成器的老丈人,怎么可能给崇祯出什么高明的主意?

那么,17岁的少年,何来如此老成?

今人不可以今之眼光,来衡量古人的智力。古代无论士人俗人,子弟谋身立世都比较早。不似今日,30多岁还可充老少年,开口闭口还是“我们男孩子”云云。

两天后,崇祯考虑成熟,觉得倒魏的潜氛围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可以出手一击。此刻,朝中虽无人可以借重,但可以靠阉党自相残杀来解决问题,总有人会见风使舵。同时,也可以期待低级别官员来担任主攻,他们毕竟不是阉党一伙,忍了这么久,肯定要爆发!

于是,向阉党发起总攻的第一个信号发出了。十月二十日,有诏下:免崔呈秀各职,令其“回籍守制”,老老实实披麻戴孝去吧。

崔呈秀这下子知道:完了!这个时候,他多一句话也不敢说,连忙收拾家财,回了老家蓟州。

据说他见形势紧张,连金银财宝都来不及全拿走,留给家人看管,自己带着夫人和侍妾匆匆上路。在路上,又被一群前来索回贿金的官员拦住纠缠,威风扫地。

这相当于明末政坛的“王恭厂大爆炸”,阉党的巍巍大厦,开始倾斜了。

朝野士民,凡是憎恨魏忠贤的人,无不雀跃鼓舞!

数年恶政,一朝动摇;奸人落魄,万民狂欢。有此一刻,那是不虚此生啊!

崇祯的态度,极大地鼓励了决心倒魏的一批人。昔日令人望而生畏的大人物,如今已无还手之力,人们怎能不跃跃欲试?

愤怒者和投机家们混杂在一起,开始了集团冲锋。

十月二十二日,工部主事陆澄源首劾魏忠贤。他上疏言“四事”,即:正士习(端正干部作风),纠官邪,安民生,足国用。其中“正士习”才是制敌死命的匕首。

他说,近来官员作风很成问题,“惟以歌功颂德为事”。比方,厂臣魏忠贤服侍先帝,论功行赏自有常规,但“何至宠逾开国,爵列三等,蟒玉遍宗亲,京堂滥乳臭?”先帝也是,没个圣君的样子,“诏旨批答必归功厂臣,而厂臣居之不疑”。最后闹到外廷奏疏不敢明书魏忠贤姓名,生祠遍于海内,奔走狂于域中,把个狗屁不如的厂臣抬到了周公、孔子的高度!

对崔呈秀,他也没放过,说崔“贪淫奸恶,罄竹难书”,御史们参他什么“夺情”,不过都是细微末节!就说夺情吧,先帝在时,只说是因为三大殿工程未完。现在工程已完,他仍窃居兵部,意欲何为?——莫不是要搞兵变?

崇祯对此的答复很有意思:“陆澄源新进小臣,何出位多言,且言之不当。本该重处,姑不究。”

是啊,仅仅一个小臣发言,他怎么能马上就批准倒魏?崇祯要等更大的舆论浪潮到来。不过,既然说了,也就“姑不究”。什么叫“姑不究”?就是言者无罪,你们就大胆来吧!

春水融冰,势不可当,大潮果然呼啸而至!第二天,就有直隶巡按贾继春上疏,继续弹劾崔呈秀“不忠不孝”,话说得十分刻毒,大骂崔呈秀“说事卖官,娶娼宣淫;但知有官,不知有母;三纲废弛,人禽不辨。”(《明季北略》)——就差明着骂他是条狗了!

这个贾继春,是早年的浙党中坚,跟东林党是死对头。在红丸案、移宫案中给杨涟捣了不少乱,当年“李选侍上吊、皇八妹投井”的谣言就是他大肆散布的。后来他投了阉党,也是一知名的骨干,在崇祯钦定“逆案”的时候,这家伙与魏广微、顾秉谦、崔呈秀、刘志选、霍维华、田尔耕、许显纯等人,都属半斤八两的货色。

就连这样的人也跳出来反戈,阉党,危矣!

与此同时,兵科给事中许可征也上疏倒崔。崇祯见火候到了,大笔一挥:“下吏部勘处!”什么叫“勘处”?查问题,听候处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免职了,查出问题就要交法司论罪。崔呈秀,是彻底倒了!

在这样有节制的操控下,崇祯所期盼的舆论指向,自然会呼之欲出。二十四日,就有人开始揪后台了。兵部武选司主事钱元悫上疏,以崔呈秀事为切入点,直指祸首魏忠贤。

这已经不是旁敲侧击了,而是堂堂正正的一篇讨魏檄文。他说,“呈秀之敢于贪横无忌,皆缘藉厂臣忠贤,今呈秀虽去,而忠贤犹存,威权所在,群小蚁附,积重之势渐成难返,称功颂德布满天下。臣窃以为根株未尽也!”

他直指魏忠贤“出身细微,目不识丁”,其危害却不下于赵高、王莽、董卓之流。他骂得狠,文章也做得花团锦簇:称功诵德,遍满天下,几如王莽之乱行符命;列爵之等,畀于乳臭,几如梁冀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几如王衍之狡兔三窟;舆珍辇玉,藏积肃宁,几如董卓之郿坞自固。动辄传旨,钳封百僚,几如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伤残元气,几如节甫之钩党连重。阴养死士,陈兵自卫,几如桓温之复壁置人;广开告诉,道路侧目,几如则天之罗织忠良。他说,皇上要是念魏忠贤侍奉先帝有微劳,不妨饶他不死,勒令放归私宅,解散他的死士,没收他的私蓄,如此,内廷无祸起萧墙之忧,外廷无尾大不掉之虑。至于魏良卿辈,速令解下绶带,夺其官爵,让他们以农夫身份而没世。这也能彰显皇上浩荡之恩,于魏忠贤亦为自全之策。对其他爪牙,也应暴露其罪,或杀或流放,可致“奸党肃清,九流澄彻”!

钱主事还埋怨崇祯手太软,是不是拘于先帝的托付,怕“割股伤肌”,才这么慢腾腾的?

此疏一出,阉党上下才感到大祸临头:这不是倒掉一个崔呈秀就能完事的!

崇祯知道这是激将法,不过还是没动。他有他的日程表,只批了:“朕自有独断,业已有旨了,如何又来多言?姑不究。”

按道理说,“姑不究”只是一个结果。因为什么“姑不究”?是念钱主事动机是好的,还是念钱主事经验不足?这些前提全没有,就直截了当“姑不究”,这分明是在玩政治把戏。

这时,魏忠贤已如坐针毡。如何应对?他一时还想不好。他的爪牙,也都慌了手脚,纷纷请求免职,崇祯一一照准,走一个算一个。有那不自觉的,崇祯亲自点名免职,计有太监杨朝、李实、李希哲、冯玉等一干人,把魏在内廷的羽翼先剪除一部分再说。

经过这一天的震荡,形势已非常明朗。天启年间,要是有敢这么骂魏忠贤的,不立刻杖死就算至福,而今痛骂魏忠贤为赵高者,不过是个“姑不究”,真是恍如梦寐啊!铲除大奸巨蠹,就在此时!千载流芳之功,就在今朝!不上,还等着干嘛?

二十五日,又有刑部员外郎史躬盛上疏,论魏忠贤罪状。他写的奏疏,里面有一番话,简直是一段好骈文:“举天下之廉耻澌灭尽,举天下之元气剥削尽,举天下之官方紊乱尽,举天下之生灵鱼肉尽,举天下之物力消耗尽。”这一天,御史吴尚默也有上疏。

小官们不是既得利益者,也不图什么私利,所以攻起魏忠贤来毫无顾忌。崇祯仍是在静观事态,未做答复。

这给了魏忠贤一个错觉,以为天启临死前的话,至今还有效力,崇祯不会拿他开刀。先帝尸骨未寒,当今皇上总还要给哥哥留点儿面子吧。

魏忠贤如今还想以退为进,他没有别的办法,又拿出了从前的那一招——当面哭诉,说一说委屈吧。老头子流眼泪,年轻皇帝也许会起怜悯心。

崇祯还是没态度(你又没伺候我长大)。

十月二十六日,一直静观的崇祯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这一天,一个纯知识分子、海盐县贡生钱嘉征,呈上了一本奏疏。标题挺长,叫做《奏为请清宫府之禁,以肃中兴之治、以培三百年士气事》,共列出魏忠贤十大罪状,包括并帝、蔑后、弄兵、无君、克剥、无圣、滥爵、滥冒武功、建生祠、通关节等十项。

阉党猖獗已久,民间怨气也压抑已久。这位钱贡生好不容易盼到了能讲话的一天,直抒胸臆,言为心声,一篇好文章一挥而就。

这文章就是今日来看,也觉得酣畅淋漓。他说:高皇帝垂训,宦官不许干预朝政,魏忠贤却一手遮天,杖刑立威,荼毒廷臣,连累士林。凡钱谷衙门、远近重地、漕运咽喉,都安置心腹,意欲何为?先师孔子为万世名教之主,魏忠贤何人,敢在太学之侧建祠?古制非军功不能封爵,魏忠贤竭天下之物力,建成三大殿,居然因此而袭上公,不知节省。宁远稍胜,袁崇焕马未下鞍,魏忠贤就冒封伯侯,设若辽阳、广宁复归版图,又将何以封之?各郡县请建生祠不下百余座,一祠之费,不下五万金,敲骨吸髓,无非国家之膏血!种种叛逆,罄竹难书,万剐不尽!

这是继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之后,第一次有人如此系统地指摘微忠贤的罪状。字字含怒,犹如当众鞭笞元凶、直唾丑类。真是三伏天饮冰,大快人心!

钱嘉征,字孚于,于天启元年(1621)参加顺天乡试,以国子监生中副榜。他一个贡生,原是没有资格给皇帝写奏章的,所以他将奏章送到通政司请求代呈时,通政司使吕图南怕惹出麻烦,便以奏章的格式称谓有误为由,要求重新誊写,实际上是想阻挠封进。

钱贡生是初生之犊,穷光蛋不怕你乘宝马的,索性把吕图南也捎上,说他是“党奸阻抑”。吕图南不服,上疏争辩,事情就这样闹到了崇祯这里。崇祯发了话:把钱贡生的奏疏呈上来瞧一瞧吧。

钱嘉征本来是因参加这年秋试而滞留在北京的,写好了这道奏疏后,有人劝他还是不要冒险。他慨然对曰:“虎狼食人,徒手亦当搏之!举朝不言,而草莽言之,以为忠义士之倡,虽死何憾?”(朱彝尊《静志居诗话》)

朱彝尊为他叹道:“自汉、东京(北宋)、宋南渡诸太学生后,久无此风节矣。”

好个“徒手亦当搏之”!这才是侠之大者,羞杀侏儒!

好文章,坏文章,只要是极致的文章,都能掀起滔天巨浪。钱嘉征的奏疏,就是一篇极致的文章。他因此而一鸣惊人,后人也将其文目为豪杰之作。

当日,崇祯看了这小人物的奏疏,情有所动,忍不住拍案叫绝!这贡生,了得!

在此之前,崇祯大概心里已经有数:魏忠贤是败定了。但是什么时候发动倒魏,他还看不好,朝中毕竟有盘根错节,阉党一众尚未伤筋动骨。但是看了钱贡生这疏,少年人按捺不住了,他当即召来魏忠贤,命近侍将奏疏念给魏忠贤听。

后世史家一般都认为,这是他看准时机出手了。还有的认为,念奏疏给魏忠贤听,是处心积虑先从精神上击垮这个对手。

据说,魏忠贤跪在地上,听得“震恐丧魂”(《明季北略》)。听完爬起来就告退,马上去找徐应元讨主意。可怜一世枭雄,如今只有这一个可以庇护他的哥们儿了。

徐应元的意见是:诸小臣来势汹汹,不妨先辞去东厂提督职,以避其锋。因为这个职务干的是整人的买卖,太招人恨。

魏忠贤想了整整一晚。他所想的,大概非常复杂。一是怨新君冷酷。我一个前朝老仆,苦心维护了权力过渡,在新朝又并无错谬,竟然就这么被视如敝屐。二是叹时不利兮。假使再挺下去,反对声浪在皇帝纵容之下只能越来越高,等于自取其辱。三是恨自己胆量太小。当初若放手一搏,胜算亦有八九分不差,无奈被庸碌之辈拖住了腿。

再三权衡之下,他觉得只有全退,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于是第二天,他就上疏“引疾辞爵”。这是明代官僚受到弹劾时的一般反应,东林党当初就是这样被阉党一个一个逐走的。

如是皇帝深信之人这样做,那肯定要有一番真诚的挽留。但若是皇帝猜忌的人这样做,那就正中了皇帝的下怀。

崇祯当然乐得省事,一见辞呈就准了:“准其私家调理。”让回家去养病,是官面的说法,而在实际上,是叫魏忠贤交出司礼监和东厂大印,到白虎殿去为先帝守灵。这是不大不小的一个处分。

这个结局,让魏忠贤悲不自胜。挽留没有,安慰的话也没有,连个正面的结论都没有,显然就是一脚踹开!

对此,他一是赌气,二是斗志全无,几天后索性上疏辞去公、侯、伯三爵,上缴封诰、铁券和田宅。

崇祯不管那么多,照单全收,让吏部等衙门去好好查收登记。同时又下诏,降了魏良卿等魏氏侄、孙辈的官职。

到此,显赫一时的魏公公成了“白人”一个了。权力冰山之消融,就在君王的喜怒之间!当初乘风直上时,哪想得到今日坠落之快!他也许有点儿明白了:昔日予取予夺、盘踞高位,跟他自己的功德实在是并没多大关系!

魏公公这只凤凰落了架,有人可就要狠命地叨他的羽毛了。言官们这次是揭发的主力,户科给事中段国璋、礼科给事中吴弘业、户部主事刘鼎卿、御史安伸、龚萃肃等均有疏上,对准阉党骨干周应秋、崔呈秀、田尔耕、许显纯、倪文焕、阮大铖、刘志选、潘汝祯等一通狂扫!

这些弹劾奏疏,件件都指向罪魁魏忠贤!

崇祯一件件看过,顿觉触目惊心。大概以前他只是对魏忠贤的跋扈有所愤恨,没想到魏忠贤在这么多领域都有“滔天罪行”。

他略做调查(调查对象也许是近侍,也许是岳丈家),受访者都异口同声说弹劾是实,并无水份。

其中,逼死贵人、动摇中宫一节,大小太监都可以作证。此外,削夺大臣、狱毙忠良,窃取兵权、把持要津、搜刮富户、追赃归己等种种,其暴虐程度,都远远超过了崇祯原先的耳闻。尤其是趁天启病重时,仍假传圣旨荫封客氏、提拔亲信等,更是蔑视皇权到了极点,让崇祯无法容忍。

少年天子终于发怒了!

内外大臣专权,历来都有,但不能严重侵害皇权。宋代以后,皇权制度渐趋完善,大臣或者宦官能架空皇帝的现象比较罕见。如果有,对之打击或清算的程度也非常厉害。崇祯与魏忠贤之间的较量,实质就是皇权与内臣擅权的争斗。

这是国家之根本,岂容含糊,所以崇祯出手非常果断。

魏忠贤离职三天后,十一月初一日,崇祯下诏:“崔呈秀着九卿会勘,魏忠贤押发凤阳看守皇陵”。凤阳是朱元璋的“龙兴”之地,凤阳皇陵埋的是朱老皇帝的父母。让魏忠贤去皇陵,是担任“司香”。这是宦官阶层里最末等的活儿,等于就是打扫卫生的。

崇祯还传谕内阁,表示“逆恶魏忠贤滔天罪状,俱已洞悉”,这次除恶务尽,孤家绝饶不了他!

这道谕旨写得怒气冲天,我不妨照录,大家只要明白个大概,也就知道崇祯发了多大的火了。

谕曰:今赖祖宗在天之灵,海内苍赤有幸,天厌巨恶,神夺其魄,二犯(指客、魏)罪状次第毕露。朕又思忠贤等不止窥攘名器,紊乱刑章,将我祖宗蓄积贮库、传国奇珍、异宝金银等物朋比侵盗,几至一空。何物神奸,大胆乃尔!本当寸磔,念梓宫在殡(先帝未葬),姑置凤阳。即将二犯家产,着锦衣卫同五城及缉事衙门亲诣住所,一应家赀赃物,尽数籍没入官。其原籍违式服舍等项,有司清查确奏。如有隐匿蒙蔽等情,许据实纠参,一并连坐,亦不得株连无辜。其冒滥弟侄亲属,俱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呜呼!大奸脱距,国典用彰,苟丽于辟,情罪允孚。特谕。

(见《崇祯长编》《国榷》)这就意味着,魏忠贤可不是一般的犯了错误,这是要拿他当秦桧批判了!

魏忠贤的那位哥们儿、大太监徐应元急了!也许是念旧,也许是兔死狐悲,也许是受人之托、于心不安,忽然站出来为魏忠贤讲情:皇爷,能否宽缓则个?

崇祯是个冰雪聪明的人,一听就知道这俩没卵的早就有勾结。三问两问,又问出魏忠贤辞职,原来是徐应元出的高招儿,更是气恼,破口大骂:“奴才们与奸臣相通,笞一百棍,发南京去!”(《明季北略》)也有另外的说法,是说把徐应元发到显陵当差去了,后来又改调去了凤阳。显陵是嘉靖皇帝老爸的陵墓,在今湖北钟祥市。)

这人的结局不知怎么样?这一去,如果是活过了甲申年,那还真是不错。否则,后来陪着崇祯上煤山的,有可能就是他了。

至此,距离崇祯即位不过才一个多月,一棵虬结老树,就被他连根拔起。

自古英雄出少年。崇祯这一辈子,也就英雄了这一回。《明史》赞美他“承神熹之后,慨然有为;即位之初,沈机独断,刈除奸逆”,这些都说得不错!

不过崇祯也并非了不得的神人。扫荡魏忠贤的大胜,他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尤其“人和”一项不可低估。他一个人与一个集团对垒,若不是阉党“恐外有义兵”,一百个崇祯也会被魏忠贤拿下。

崇祯不动刀兵就平了大患,是他的至福,但也给他留下祸根。从此他在处理政务时,老是认为自己可以独断,且无往而不胜。当积重难返的内外问题摆在他面前时,他的“天纵英明”往往就不灵了。

魏忠贤作恶多端,树敌满天下,只要保护伞一失去,自然有人会拼了命来攻。崇祯其实是坐收了渔利,唯一可获高评价的,是他对事态节奏的把握极有分寸。魏忠贤实在不熟悉这引而不发的套路,所以应对失当,步步溃败。

《魏忠贤:帝国阴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