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名男孩一起活动,对我们并不利。但我们需要待在一起,这 样可以更好地渡过日复一日的重重难关。人们对我们这样年龄的 男孩很惧怕。传说有男孩被叛匪胁迫杀死家人,烧毁村庄。这些 男孩现在结成团伙,杀死和伤害平民百姓。有些这类恐怖事件的 受害者展示身上新添的伤疤给人看。所以人们一看到我们,就会 想起那些惨案,在他们心里重新引发恐惧。有人为了自卫,也为了 保护自己的家人和社区,想除掉我们。我们决定绕开村庄,从村边 的树丛中穿过。这样可以安全些,也不会引起混乱。战争的恶果 之一,就是人们不再互相信任,每个陌生人都成了敌人。即使相识 的人交往或交谈时也会极其小心。

有一天,我们刚从村边的林区走出来,一伙粗壮的大汉冲出树 丛,截住我们的去路。他们手里拿着大刀和猎枪,命令我们不许 动。这些男子是村里的志愿保安队,保安队的头领下令把我们带 回去。

头领的院子里聚集了一大帮人,等着我们。那些大汉把我们推倒在地,用粗绳子把脚捆起来,又把我们的手绑在背后,两肘并 在一起,胸腔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我痛得流眼泪,想滚动一下转个 身,但是痛得更厉害了。

“你们是叛匪,还是奸细?”头领用拐杖使劲点了点地。

“不是。”我们的声音在颤抖。

头领发起火来。“不说实话,我就叫人给你们绑上石头,扔到 河里,”他大声吼道。

我们说我们是学生,他们误会了。

人群里喊:“淹死这些叛匪。”

保安队员挤到圈中间,动手搜我们的口袋。一个人发现了我 口袋里的一盘说唱乐磁带,交给了头领。头领命令放录音。

你迷上了 oppA蛾,你懂我的心)你迷上了 OPP(哦,你懂我的心)你迷上了 OPP(哦,你懂我的心)谁迷上了 OPP(世上每一个人)头领要音乐停下来。他摸着胡须想了一会儿。

“说吧,”他问道,“这盘外国音乐磁带是从哪里弄来的?”

①Other People’s Property的缩略,歌中意为“他人的女友我告诉他我练过说唱乐。他根本不知道说唱为何物。于是我 就使尽浑身解数给他解释起来。“跟说书差不多,只不过用的是 白人的语言,”我最后总结道。我还告诉他,我们是跳舞的,在马 特卢章有个舞蹈队,我们本来在那里上学。

“是马特卢章吗?”他问道。于是叫来一个马特卢章来的小 伙子。那个男孩被带到头领面前,头领问他是否听过我们用白人 的语言说书。他知道我的名字,也知道我哥哥和朋友的名字。他 在我们演出时认识了我们。我们谁都不认识他,连脸都不熟,但我 们也跟老相识似的热情地笑。他救了我们的命。

他们给我们松了绑,又招待我们吃了些木薯和熏鱼。我们吃 完饭,谢过村民,准备继续赶路。头领和捆我手脚的人提出让我们 在村里住下来。对他们的慷慨,我们表示感激,但还是离开了。我 们知道,叛匪终有一天会来到这个村子。

我们在密林中沿着小路慢慢走。微风轻拂,树梢轻轻摆动。 天空中像是弥漫着烟雾,灰蒙蒙的烟绵延不尽,让太阳收敛了光 芒。日落时分,走进一个村子,村里有六座土屋,人都跑光了。我 们在其中一座屋子的露台上坐下。我看看朱尼尔,发现他脸上在 流汗。这些天他很少说话。他看看我,惨然一笑,又立刻恢复了呆 滞的表情。他站起身,走到屋外的院子里,凝视着天空,一动不动, 直到太阳消失。回露台时,他捡了块石头。整个晚上,他都在玩那 块石头。我不停地看他,希望还能有一次对视,也许那时他会说说 自己在想些什么。但他头也不抬,一直在玩那块石头,呆呆地望着地面。

朱尼尔曾教过我怎样打水漂。有一次去取水,他说新学了一 项绝技,能让石头在水面上走。他斜着身子扔了几块石头,一块比 一块走得远。他让我试试,但我没学会。他说以后一定会教我。 头顶水桶回家的时候,我滑了一跤,水洒光了。朱尼尔把他的那桶 水给我,又拿起空桶去了河边。回到家,他做的另一件事就是问我 有没有摔伤。我说没伤着,他还是仔细地检查了我的膝盖和肘 部。看完后文挠我痒痒。现在,坐在一个陌生的村庄的露台上,我 真希望他能问问我有没有不舒服。

吉布里亚、塔洛伊、卡洛科和卡利鲁都盯着遮盖了村庄的森 林。吉布里亚坐在那里,下巴顶在膝盖上,鼻翼翕动。他呼气时,. 整个身体都跟着动。塔洛伊的脚不断地踏着地板,像是要转移自 己的注意力,不让自己想眼下的事情。卡洛科坐立不安,不停地变 换姿势,连声叹气。卡利鲁默默地坐在那M,脸上毫无表情,像丢 了魂似的。我很想知道朱尼尔的感受,但那个晚上一直没找到合 适的时机打破沉寂。真后悔没幵口问他。

第二天一早,村里来了一大群人,其中有一个女人认识吉布里 亚。她说他姨妈在离这里大约三十英里的一个村子里,给我们指 了路。我们找了些没熟的橘子装满口袋。这些橘子又酸又涩没法 吃,但是我们能找到的只有这东西了。我们又上路了。

卡玛托离叛匪控制的马特卢章很远。村民设了岗哨,而且随42时准备撤离。为换取食宿,我们六人被派去守岗哨。离村子三英 里有一座山。从山顶上可以看清通往村里长约一英里的小路。我 们在山顶上放哨,从一大早待到天黑。一个月过去了,什么事也没 发生。但我们对叛匪颇有了解,不敢懈怠。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 们还是放松了警惕。

播种季节到了。头场雨下过,泥土松软湿润。鸟儿开始在芒 果树上筑巢。每天早晨,露水打湿了树叶,浸润了土壤。中午时泥 土的芬芳最强烈,我真想在地上打滚儿。我的一个舅舅常开玩笑 说,他最好就死在这个季节。太阳比平时升起得早,万里晴空,阳 光显得格外灿烂。路边的小草半枯半绿。蚂蚁在地上搬运食物入 穴。村民们相信,叛匪不会来了。尽管我们竭力说服他们改变看 法,还是被命令离开哨位,回到地里干活。那可是件苦差事。

对于农活,我一直是个旁观者。因此直到一九九三年,我在卡 玛托村不得不帮忙干了几个月农活之后,才意识到耕种是多么艰 辛。村里人都是农民,我也逃脱不了这个命运。

战争之前,我在收获季节到外婆家去,她让我做的唯一一件事 情就是在农场周围的地里洒酒以示收割开始。这个仪式意在感谢 祖先和真主赐予我们丰饶的土地、茁壮的稻米和丰收的年景。

我们接受的第一件活儿是清理足球场那么大的一片地。看到 地上要割除的灌木丛,我就知道苦日子有得过了。树丛茂密,还长 着许多棕榈树。每棵棕榈树周围都有树木环绕,树枝纠缠在一起,很难走到树边把它们砍倒。地面上覆盖着腐烂的树叶,土壤变成 了黑色。白蚁在烂树叶下穿梭往来。我们每天都在树丛中弓着 腰,挥舞长刀短斧砍伐树木和棕榈。这些树从贴近地面处砍断后, 就不会很快发出芽来影响即将播种的庄稼。有时候,举起沉重的 刀斧砍下去,自己都会被甩出去。我们在树丛中躺一会儿,揉揉生 痛的肩膀。吉布里亚的姨父连连摇头,说:“你们这些城里的孩子 啊,真够懒的。”清理树丛的第一天早晨,吉布里亚的姨父派给我 们每个人一块地。我们花了三天时间完成各自的任务。他只用了 三个小时。

当我手持大砍刀开始砍树丛的时候,吉布里亚的姨父忍俊不 禁,大笑起来。他教我怎样正确握刀。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挥舞砍 刀砍上好一会儿,也不抵他砍一刀。

前两个星期过得非常痛苦。我背痛,肌肉也痛。最难受的是 我手掌上脱了一层皮,肿起来,又起了水泡。我的手还不习惯使用 刀斧。清理出来的树枝扔在地上晒干,晒干以后点火焚烧。滚滚 浓烟径直冲上夏季的蓝天。

下一步就该种木薯了。下种前,要用锄头在地里挖出一些小 坑。干这活儿要连续几个小时弯着腰。中间休息时,我们就拿来 些木薯秆,截成小段儿,插到小坑里。劳动中只能听到老庄稼把式 哼小调,以及偶尔飞过的鸟儿扇动翅膀,附近树林里树枝折断,邻 里上工或返家时互道问候的声音。一天的活干完,我有时会坐在 村场院里的一根圆木上看小孩子们玩摔跤。有一个七岁上下的男孩总爱找茬跟人打架,他母亲会扭着他的耳朵把他提溜回去。从 他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也是个爱惹事的主儿,总爱在学 校和河边打架。有时打不过人家,就扔石块砸。因为家里没妈,我 和朱尼尔是社区里的另类。父母的离异给我们留下的印记连镇里 最小的孩子都看得见。我们成了别人夜晚的谈资。

“可怜的孩子有的人说。

“他们不会受到全面良好的教育,”我们走过时,另一些人不 无担心地说。

.这些人表达同情的那种方式令我愤怒,有时候我在学校里会 踢他们的孩子的屁股,特别是带有那种眼神的孩子,他们仿佛在 说,我爸妈可说了你们不少闲话。

我们在卡玛托干了三个月的农活,我一直也没习惯。让我喜 欢的只有下午歇息时下河游泳。在河里,我坐在清凉的沙子上,任 凭水流把我带到下游,然后从水里上来,穿上脏衣服,返回农场。 这段繁重劳动中最悲哀的是,最终叛匪还是来了,一切努力都归于 灾难。所有的人都逃走了,农田抛荒,任野草丛生,任动物吞食。

叛匪进攻卡玛托村时,我和朋友跑散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 见哥哥朱尼尔。

《长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