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我们刚经过一个无人村,就听到大机器一样轰隆隆 的响声,像在柏油路上滚动空铁桶,又像一阵阵炸雷。我们急忙跑 进路边的树丛,跳在地上,面面相觑,想从对方的脸上给这奇怪声 响找到解释。连平时最能解答难题的科奈也说不出这是什么声 音。我们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但他一脸困惑。

“我们必须查清楚,否则就不能继续往耶累去了,”科奈低语 道,接着就朝着声源爬过去。我们紧跟着他,在腐烂的树叶上无声 地移动着身体。距离越近,声音越大,一阵强风吹动了我们头上的 树木。我们只能看到蓝天,别的什么都没有。科奈迟疑地蹲起身, 查看周围。

“原来是水,这么多水,还有沙滩,一大片。”科奈还在瞭望。

“那响声是怎么回事?”阿尔哈基问。

“我看到的只有水面和沙滩,”科奈答道,招手让我们上前去看。我们蹲起来,朝四面看,想找出声音是什么东西发出的。科奈 没跟我们讲,就爬出了树丛,上了沙滩,朝着水面走去。

这里是大西洋。我们听到的是海浪拍岸的响声。我曾经见过 一些海汊子,但从来没有站在如此浩瀚的海水边。海水一望无尽, 与碧蓝的天空在天际交汇。我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浮着笑。即 使在如此疯狂的年头,仍有这样真实而自然的美。在令人惊叹的 美景面前,我完全忘记了所处的困境。

我们又走近些,坐到水边,目不转睛地瞭望大海。海浪逐波推 进,令+叹为观止。海浪分三波。第一波较小,但足以打断人的 腿。第二波浪头很高,比第一波力量更大。第三波巨浪滔天,景象 壮观。滚滚海水汹涌而来,跃过岸线。我们站起来,仓皇躲避。浪 头重重地打在海岸上,沙子被高高地掀到空中。我们走回去巡视 一番。海洋中的漂浮物被海浪抛到岸上,其中还有几只大螃蟹。 我猜想可能是因为它们力气不够大,没抓住海底。不过它们还 活着。

在沙滩上散步时,我们悠然自得,因为在这个地区,不会有什 么麻烦。我们在沙滩上追逐、摔跤、翻筋斗、做游戏。我们还把 阿尔哈基的破衬衫卷起来,用绳子捆住,做成足球。赛球时,每当 有人进了球,他都跳苏库斯舞来庆祝。我们大声地叫,大声地笑, 唱中学里学的歌曲。

我们一大早在海滩上散步时,看到了日出。走到中午,前方出 现了一簇棚屋,我们一齐跑过去。到了那里,我们一下子又担心起来。村子里空无一人。米臼坐在沙子里,米溅了一地;水桶漏着 水,厨房里的火兀自在燃烧。我们猜叛匪可能刚刚来过。没容我 们多想,一帮渔民手持砍刀、渔叉和渔网,从棚屋后面冲出来。我 们被那喊声吓呆了,没有一个人跑。我们大声说:“我们只是路 过,不会伤害人的。”我们使用了会讲的总共十八种土语重复这 句话。渔民用刀背把我们捅倒在地,坐在我们身上,绑住手,带去 见他们的头领。

当地村民听过一个谣言,说有几个年轻人,据信是叛匪,朝他 们这里走过来。听信了这话,他们端着武器躲起来,准备保卫家 园,保护家人。这对我们来说并不意外,但我们没料到会发生在这 种地方。因为我们本以为已远离侵害。他们问了一些问题,大概 是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要走这条路?阿尔哈基是我 们当中最高的一个,有时被误认为是年纪最大的。他跟首领讲明 白,我们只不过是路过。之后,他们把我们的破运动鞋扯掉,松了 绑,挥舞着刀叉,吼叫着把我们轰出了村子。

我们一路小跑逃离村子,当时并不理解这些渔民给我们的算 是何种惩罚,直到放慢脚步,才明白过来。烈日当空,气温近五十 度,我们却光着脚。海边的湿度比内陆低些,但由于没有树木遮 荫,太阳直射到沙子上,沙滩又松又烫。光脚在沙子上走就像在滚 烫的柏油路上走一样。要想避免疼痛,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停地走, 等待奇迹发生。我们无法在水里或湿沙上走,因为我们走的地方 和水之间坡度太陡,海浪很危险。我一路哭喊着走了几个小时之62后,双脚麻木得没了知觉。我继续走,已经感觉不到脚掌的存在。

我们在滚烫的沙滩上一直走到日落。我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 苦苦地盼着这一天早些结束。我想日落以后,疼痛就好了。但高 温降下来,麻醉作用也消失了。每次抬脚,里面的血管都会抽搐, 沙粒好像要钻进血淋淋的脚掌中。接下来还有几英里的路,我觉 得坚持不下来了。疼痛使我浑身冒汗发抖。最后我们终于在沙滩 上找到一间小屋。这时我们都已说不出话来。我们进屋坐在火塘 边的一根圆木上。我眼里含着泪水,但哭不出来,因为渴得已发不 出声。我环视同伴的脸。他们也在哭,无声地哭。我迟疑地看了 一眼脚底。肉皮耷拉下来,上面沾满血块和沙子,看上去好像用刀 从脚后跟到脚趾削下来一层。我无望地抬头从屋顶的一个小洞看 着天,努力不去想自己的脚。我们静坐在那里的时候,屋主来了。 他走到门口停住脚,刚要转身走开,看到我们受了伤。他的目光盯 着我们惊恐的脸。穆萨刚抬起脚来想把沙子从肉里挑出来。另外 几个人抱着膝盖,以免脚触到地上。那男子做了个手势,让穆萨停 下来不要乱动。他摇摇头,走了出去。

几分钟后,他提着一篮草回来,一言不发地生起火,把草烤热, 铺在每个人悬垂的脚下。野草散发出的热气蒸在脚掌上,慢慢地 减轻了疼痛。男人仍未吭声,又走了。

再次回来的时候,他带来了煎鱼粥、大米和一桶水。他把食 物放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吃,又出去了。几分钟后,他满脸笑容地回来了。这一次他肩上扛着渔网,手里拿着一副桨和一只大手 电筒。

“觉得好些了吧?”还没等我们说话,他就告诉我们床垫在什 么地方,他要去打鱼,第二天早晨才能回来。他连我们叫什么都懒 得问。我想可能他觉得此时此刻这不重要或不必要。走之前,他 给我们一些抹脚的药膏,要我们睡前涂上。那天晚上我们都很沉 默,没有一个人说话。

第二天早晨,无名主人又带着食物来了,见到我们恢复得好, 脸上笑盈盈的。我们走路还不行,只能在屋子里一瘸一拐地转悠, 互相取笑解闷。

科奈自我吹嘘说是个优秀的足球球员。穆萨扔过去一个花生 皮;科奈用脚去踢,又怕痛,飞快地把脚收回去,不料碰到一块石头 上。他痛得往脚上吹气。

‘‘连踢花生壳都怕,这算什么球员?”穆萨哈哈笑起来。我们 也渐渐有了笑容。

穆萨长着一张圆脸,又矮又胖,圆圆的小耳朵跟脸很搭配。他 的眼睛大大的,好像要从眼窝跳出来。他每次想说服我们时,眼睛 都会闪闪发亮。

科奈是长脸,没有什么表情。跟穆萨不同的是,他很瘦,留着 短发。每天早晨或者路上遇到河水的时候,他都要精心梳理一 番。他把水淋到头上,慢悠悠地认真梳洗。“你要去会女朋友吗?”阿尔哈基笑着问。科奈说话郑重其事,比我们更懂得该说什 么话,该做什么事。

阿尔哈基说话时,总配以讲究的手势。那模样好像要把他那 已经很长的手再延伸到对方面前去。他和朱玛是朋友。两人并排 着走路,不管阿尔哈基说什么,他都会点头同意。朱玛不爱打手 势,却爱晃动脑袋。说话时脑袋左右摇摆。他的双手总是背着,像 个小老头。

赛义杜和莫利巴差不多跟我一样寡言少语。他们俩总是单独 坐在一起。走路时,赛义杜爱喘粗气。他的耳朵很大,听声音时两 耳会立起来,像鹿耳朵一样。莫利巴总说他有超常的听觉。莫利 巴爱看手相,一边搓弄双手,一边自言自语。

我很少说话。

我在中学时就认识阿尔哈基、科奈和穆萨。我们很少讲起过 去,更少讲起家人,偶尔交流几句,不是讲路上的事,就是谈足球和 学校。

第四天之后,脚上的疼痛消失了。我们绕着屋子散步,这才发 现屋子离大村只有半英里;晚上能看到炊烟从树丛里的屋顶上袅 袅升起。

我们在小屋里待了一星期。主人每天早晚两次送水送饭。他 的牙齿很白,上身总是光着。我从未见过这么白的牙齿。有时候 他早晨来看我们时,嘴里嚼着口香糖。有一天早晨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轻轻地笑笑。“没必要问。这样大家都安全。”

第二天晚上,主人决定带我们到附近海滨去。路上他跟我们 聊起来。我们得知他是歇尔布罗族。这是塞拉利昂众多部族之 一。我们给他讲述了从马特卢章一路走来的故事,他无法相信。 他说听说过战争,但难以想象人们会做出那样的事情。主人出生 在大村里,从未离开过。货郎带着服饰、大米和烹调原料到村里 换取盐和鱼,因此他哪里都不用去。我猜他的年龄在二十出头。 他说下个月要结婚,这是他期盼的事。我问他为什么他的屋子离 村子那么远。他说那只是他打鱼时住的,放放渔具,雨季用来晾 鱼干。

来到海边,我们走进一个海汊子,这里的浪不太大。我们坐在 岸上。“把脚浸到水里,让盐水泡一泡脚。”他还说盐水能镇痛, 预防破伤风。屋主坐在一边看着我们。每次我看他,他都在笑,牙 齿与皮肤相衬,黑白分明。内陆干燥的风与凉爽的海风混合在一 起,非常宜人。我非常想问他的名字,但还桌克制住了自己。

“你们必须每天晚上过来,用海水泡脚。用这个方法,不要一 个星期就会好了,”他说。

他看看天空,星星渐渐被快速飘来的云彩遮住了。“我得去 看看我的独木舟。快要下雨了,你们回小屋去吧。”他从沙滩上 往大村跑去。

“我希望跟这个人一样,那么快乐,对生活那么满足。”阿尔 哈基说。

“而且他是好人。我真想知道他叫什么,”科奈低声说。

“是啊,是啊。”我们都同意科奈的话,又都各自想起了心 事。突然一阵急雨袭来,打断了我们的思绪。我们没听屋主的话 及时返回。我们匆匆回到屋里,围着火炉坐下来烤干身上,吃 鱼干。

我们和屋主在一起过了两个星期,身体大有起色。—天凌晨, 一?个老妇人来到小屋,把我们叫醒,让我们立刻离开。她说她是屋 主的母亲,村里人发现了我们,正要来抓我们。从她说话的口气来 看,她对我们很了解。她给我们带来鱼干和水,让我们带着路上 吃。我们顾不上感谢她和她儿子的热情款待。但从她说的话可以 看出,她明白我们的感激之情。她最关心的就是我们的安全。

“孩子们,快上路吧。我为你们祈祷。”她颤抖的嗓音中带 着悲伤。她用手抹了一下写满悲哀的脸,转身离开,回大村去了。

我们动作不够快,前来捉拿我们的人追了上来。十二个人追 赶我们七个人。他们把我们摔倒在地,捆住双手。

实际上当我意识到会被捉住时,就已经停止不跑了,伸出双手 让他们绑。追我的人有点吃惊。他小心翼翼地走近我,并打手势 让我身后一个拿刀和棍的人当心。那人绑我手的时候,我们的目 光相遇,持续了几秒钟。我睁大眼睛,想让他知道我不过是个十二 岁的孩子。但他的眼睛告诉我,他不关心我的安全,他只关心自己 和村民的安全。

那些人把我们押回村里,让我们坐在头领面前的沙滩上。这 种阵势我见过,不知道对我的新旅伴来说是不是新体验。他们都 喘着粗气,胸部上下起伏,拼命忍住不哭出声来。我担心起来,因 为上一次我从村民当中认出几个同学才留下了性命。这一次我们 离开马特卢章已久,走过了漫漫长路。

那些男人大多光着膀子,但头领穿得很讲究。上衣是传统棉 布衫,衣领上用黄棕色线绣着精美的图案,呈之字形竖着穿过胸 前。脚上穿着新的褐色皮凉鞋。他拄的手杖上刻着鸟、船、兽, 手柄上刻着狮头,头领审视了我们一会儿。他与我目光相遇的时 候,我对他轻轻地笑了笑。他呸的一声把口里嚼的可乐果吐在地 上,算是回答。他嗓音很沙哑。 ‘“你们这些孩子,现在变成了小恶棍,但你们找错了地方。” 他用手杖指指点点,而不是用手。“今天就是你们这些恶人的末 日。扔到海里面,让你们这些恶棍活不了。”

“剥光衣服,”他命令捉住我们的那些人。我吓得浑身发抖, 喊不出声来。阿尔哈基吓坏了,结结巴巴地想说话,值头领一脚踢 在他坐的小凳上,喝道:“我不想听恶棍说话。”

那位不知姓名的屋主和他的母亲站在人群中。每当头领称我 们为恶棍或对我们吼叫,母亲都要捏一下儿子的手。脱我的衣服 时,几盘说唱乐磁带从口袋里掉出来。脱我衣服的人捡起来,交给 了头领。头领仔细地看了看磁带封面上的人脸,又拿着Naughty by Nature的卡带翻来覆去地看。图中三个男子站在碎石上,面目凶悍,一副好斗的姿态,背景处有一个路灯杆。图中人的姿态让头 领疑惑不解。他命令找一台录音机来。有个人对头领说,这些外 国磁带肯定是抢来的,或者我们是雇佣军。头领可能相信第一种 解释,但不相信第二种说法,因为这太荒谬了。

“这些男孩子看样子不是雇佣军。”头领又查看磁带去了。 我有些髙兴,因为他称我们为男孩子,而没有用“恶棍”这个词。 但全身一丝不挂地坐在沙滩上,我感到很尴尬。心里拼命想让自 己表现得轻松些。在等候头领宣判我们是生是死的时候,我脸上 的肌肉有些抽搐。

录音机取来了,头领把磁带放进去,按下“放音”键。

OPP,应该怎样来解释 我来一点点地告诉你 你们跳起来,我们唱起来。

0 是 Other,P 是 People 捋一下鬓角……每个人都伸直脖颈仔细地听,他们想搞清这是什么音乐。头 领突然把音乐停下来。村民有的倚墙而立,有的坐在地上或米臼 上。男人卷起塔夫绸裤腿,女人整理长袍,孩子们注视着我们,手 插在口袋里或在抹鼻涕。

“让他起来,带过来。”头领命令道。

我被带到跟前。他问我这种音乐是从哪里弄来的,为什么要 带在身上。我告诉他这是说唱乐,我、我哥哥和我的朋友——不 是现在跟我在一起的这些人——以前常听,在才艺表演会上还演 过。看得出来,他对此颇感兴趣,因为他脸色缓和了。他让人给我 松绑,把裤子还给我。

“现在你表演一下,你、你哥哥和朋友是怎么演的,”头领说。

我把磁带倒回去,跟着唱歌,又伴着OPP的节奏在沙滩上赤 着脚跳起舞来。我的感觉并不好,这也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在思 考歌词,在仔细聆听节奏中的微妙变化。以前我从未这样做,因为 歌词我烂熟于心,节奏我凭感觉就跟得上。但这一次却不行。在 我随着音乐跳上跳下、弓背伸脚的时候,脑袋里想的都是被扔进 大海、面对死神是多么可怕。头领皱紧的眉头舒展开了。他还是 板着脸,但叹了口气,好像在说我不过是个孩子。音乐结束后,他 捋了捋胡须说我跳得不错,这首歌“挺有意思”。他要再放第二 盘。这是LL Cool J的歌曲。我模仿了歌曲《我需要爱》。

我独自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有时盯着墙壁看。

在我思想的深处,良心在召唤。

头领晃动着脑袋,好像要努力听懂我说的歌词。我看着他,怕 他脸色变坏,但见到他脸上闪过一丝高兴。他命令给我所有的朋70友松绑,交还他们的衣服。头领给大家解释说,刚才发生了误会, 我们只不过是避难的孩子。他问我们是不是自己住进那所小屋里 的,屋主是否知道。我们回答说是我们自己住在那里,那天早晨之 前没有和任何人打过交道。头领说可以放我们走,但我们必须马 上离开。他把磁带还给我,我们就走了。路上,我们边走边检查手 腕上被绳子勒出的印痕。说起刚才的遭遇,我们哈哈大笑,为了不 哭出来。

《长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