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续两天没睡觉,一直在走路。见到小河,才停下来喝口 .水。我觉得好像有人走在我身后。有时候,我会被自己的影子吓 得狂奔几英里。每样东西都十分凶恶,甚至空气也要冲上来扭断 我的脖子。我饿了,这我明白,但却没有一点胃口,也没有去寻找 食物的力气。我路过一些烧毁的村庄,男女老少的尸体像狂风过 后的落叶散落在地上。他们的眼里还露着恐惧,好像死亡并没有 将他们从持续的疯狂中解脱出来。我看到有的脑袋是被大砍刀砍 掉的,有的是被水泥砖砸碎的,河水一片血红,黏稠得停止了流 动。每次脑子里闪过这些景象,我的步子都会再快些,有时我使劲 闭上眼睛,不让自己去想,但心里却无法清除这些影像。我吓得身 体抽搐、扭曲,头晕目眩。我看到树上的叶子在摇动,却感觉不到 有风吹来。

第三天,我来到一片茂密的森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我不51记得是怎样来到这块地方的。天色已晚,我找了一棵髙度适中.、 爬得上去的树,它与另一棵树枝叶绞缠,形成一张吊床。我在这天 地之间,在树木的怀抱中过了一夜。

次日早晨,我决定找走出森林的路,尽管我的背因为在树林中 睡觉而疼痛难忍。路上我遇到一股从大岩石下面流出的清泉。我 坐在泉边歇息,看到一条黑乎乎的大蛇钻进树丛。我找了一根粗 木棍防身。我坐在地上玩树叶,以此驱除盘踞在脑子里的种种想 法。但思虑还是折磨着我,可怕的念头怎么也赶不走。于是我决 定往前走,手拿木棍敲打地面。我从早一直走到夜,却发现自己又 回到了昨晚睡觉的地方。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要想走出去, 还需要些时日。为了把新家弄得舒适些,我在交错的树枝上铺了 些树叶,睡上去就不那么硌人了。

我走了一圈,察看周围的情况。熟悉新家之后,我把干树叶扫 走。我用木棒在地上划了道线,从我的睡觉处一直划到遇见新邻 居——那条蛇——的泉水旁。那里,我又遇到另一条蛇在喝水,它 看着我一动不动。我忙着做事的时候,听到它爬走了。划了线之 后,我就不会在泉水和住处之间迷路了。熟悉了环境,我又坐下来 想怎样才能走出森林。但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因为我根本不敢去 想。最后还是决定留在原地。虽然独身一人,又找不到路,但至少 眼下生命无忧。

泉水边有几棵树,我从没见过那树上结的果子,每天早晨都有52小鸟来琢食。我也想摘来尝尝,因为周围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 要么冒中毒的风险吃果子,要么饿死。我还是决定吃果子。我想, 既然鸟儿能吃,我应该也没问题。那种果子样子像柠檬,外皮黄里 透红。里面是汁水丰富的果肉,核很小。闻起来有熟悉的芒果、 橘子等的混合味,十分诱人。我迟疑地摘下一个,尝了一口。味道 不像闻起来那么香,但还不错。我吃了十二个。吃完后喝了些水, 就坐在那里等着看会发生什么情况。

我想起我和朱尼尔到卡巴提村跟外公去参观咖啡园。在咖啡 园旁边的小路上,他会指给我们看哪些是药草,哪些树皮可入药。 每次,他都会给我们一种特别的药,据说可以增强智力。他制作这 种药的方法是,用一种药草制成的墨水在石板上写一段特殊的阿 拉伯祷文。然后将祷文从石板上洗掉,那水就叫做耐喜。我们把 耐喜置于瓶中,随身携带,不能告诉他人,考前复习时喝下。这种 药很有效。我在小学和中学里学过的东西都忘不了。甚至在考试 中,笔记本好像印在了我的脑子里。这是我儿时遇到的多种奇迹 之一。直至今天,我仍然有照相机般的记忆力,能记住我一生中每 “天经历的细节,经久不忘。

我在森林里转来转去,寻找外公说的能解毒的树叶。如果我 吃的是毒果,就用得上了。但没能找到那种树。

几个小时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决定去洗个澡。我的衣 服脏了,鞋子破了,满身是黏糊糊的油泥。我把水撩到身上,皮肤 变得很滑腻。没有肥皂,但森林里有一种特别的草可以当肥皂用。这是有一年夏天我去外婆家时学到的。揪一把草用力揉搓, 就会挤出泡沬来,能在身上留下一种清新的香味。洗完澡,我又洗 衣服。说是洗衣服,其实就是把衣服打湿,摊在草地上晾干。我光 溜溜地坐在地上,用软木清洁牙齿。一头鹿走过来,好奇地打量 我,然后跑开了。为了避免胡思乱想,我谛听森林中的各种声音, 鸟鸣猿啼,响成一片。 ?

傍晚时,我的衣服还没干。我把衣服穿在身上,这样在黑夜到 来之前,体温会让它干得快些。虽然吃了不知名的果子,可我还活 蹦乱跳,于是晚上又吃了一些。第二天早餐、中餐、晚餐,吃的仍 然是这种果子。果子很多,但我知道总会有吃完的一天。吃了这 么多鸟儿的食物,我有时觉得鸟儿好像向我投来愤怒的目光。

森林里最难熬的是孤独。日复一日,让我感到无法忍受。孤 独的时候,你就不免要胡思乱想,特别是无事可做的时候。我不想 这样,极力让自己不去多想,但毫无办法。我下决心不去瑪会脑中 闪现的任何一件事,因为它只会给我带来无限悲伤。除了吃饭喝 水和隔日洗一次澡,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作思想斗争上,竭力避 免回忆过去,也不去想未来的路,家人和朋友在什么地方等等。越 是不思考,日子就显得越长,我觉得脑袋一天天变得沉重起来。魂 不守舍,又怕睡觉,因为我担心被压抑的思想会在梦中浮现出来。

在森林中寻找食物和出路的时候,我害怕碰上野兽,比如豹 子、狮子和野猪。我尽量靠近那些能爬得上去的树,遇到野兽可以躲避。我走得很快,但越走得远,进人密林就越深。我越是想走 出森林,树就变得越高大。这就成了问题,因为这里已很难找到容 易爬上去睡觉的树了。

一天晚上,我正在寻找一棵带杈的树好上去睡觉,突然听到 “呼噜”声。我不确定这是什么动物,但叫声越来越响。为了安 全,我爬到树上。不一会儿,一群野猪跑过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 野猪,每一头个头儿都很大。如果它们站起来,哪一个都比我高。 猪嘴里伸出来一对獠牙。猪从树下经过时,有一头停下来四处 嗅。它肯定感觉到了我的存在。等它们一走,我就从树上爬下 来。突然间,几头大野猪朝我冲过來。幸运的是,我找到一棵树一 跃而上。野猪停下来,冲着树粧猛撞,发出狂嚎。其他野猪全跑了 回来,一起撞树啃树根。我越爬越高。过了一会儿,蛐蛐唱响了夜 曲,野猪终于放弃了。

我外婆给我讲过一个广为流传的打野猪的猎人的故事。这个 猎人能用魔法把自己变成野猪。他把野猪群引到森林中的空地, 变回人形,猎杀误人陷阱的野猪。有一次他施展法术时,一头小野 猪看到猎人噃食一种草后就变回了人形。猪群寻遍森林,把这种 草全部拔光。第二天,猎人又用法术把猪群引到了空地,但这次无 法找到变回人形的那种草。野猪把他撕成了碎片。从那以后,野 猪不再相信任何人。每当它们见到森林中有人,都会认为他是来 给猎人报仇的。

野猪走了,我仔细观察地面,确信已没有危险才从树上爬下 来,继续走路。我要在天亮前离开这个区域,因为我担心继续待在 这里会再次遭遇野猪。我走了整整一夜,天亮后又走了一天。傍 晚时我看到猫头鹰从栖息地飞出来,在四周熟悉环境,为夜晚的到 来做准备。我步子很快但很轻,却不小心踩到了一条蛇的尾巴。 蛇嘶嘶着冲过来。我用最快的速度猛跑了好一阵子。我六岁时, 外公在我皮肤下注射了一种防蛇咬的药,这种药让我能控制蛇。 但我上学以后就开始怀疑这种药的效力。从那以后,我就失去了 让蛇见我止步的能力。

我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对我说:“只要留得性命在,总会有好 日子过。如果一个人的生命中再也没有好日子了,他就会死 去。”我一路上思考着这些话,即便在不知道自己走向何方的时 候,也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力量。这些话成了我的思想动力,让我不 至于绝望。

我在森林中度过了一个多月,才终于又遇见了人。这一个月 中,我遇到的野兽有猴、蛇、野猪和鹿,没有一种能和我交流。有 时候,我看到小猴子在树间跳来跳去,看到鹿用好奇的眼睛看着 我。树枝断裂的声音在我听来如同音乐。有些日子,树枝折裂的 声音此起彼伏,悦耳动听,余音在林中回响,经久不息。

我走得很慢,饥饿、疲累和背痛使我步履蹒跚。在一个路口, 我碰到了几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我穿的裤子是刚从一个无人村里捡来的,当时挂在一个木粧上。因为裤子太大,我用绳子扎 住腰,这样走路时裤子就不会滑落下去。我们在路口撞见,面面相 觑,全都吓得一动不动。我怔怔地站在那里,认出几张熟悉的面 孔,对他们笑了笑,消除紧张不安的气氛。男孩共有六个,其中三 个名叫阿尔哈基,穆萨和科奈,是我在马特卢章世纪中学的同学。 他们跟我关系并不密切,但我们四个曾因为和年级长顶嘴一起挨 过教鞭。我们都觉得那次体罚完全不应该,从那以后,就成了点头 之交。我和那几个男孩握了握手。

我从他们的面部特征就可以判断出他们是哪个部族。阿尔哈 基和赛义杜是泰姆奈人,科奈、朱玛.、穆萨和莫利巴是曼迪人。 他们说要到邦特区一个叫耶累的村庄去。听说那里由塞拉利昂政 府军占领着,很安全。

我默不作声地跟在他们后面,努力记住所有人的名字,特别是 我认得的那几个人。我走在最后,有意和他们拉幵一段距离。我 发觉自己跟人在一起很不自在。科奈比我稍大几岁,大概有十六 岁吧。他问我去哪里了。我笑了^没有回答。他拍拍我的肩膀, 好像我的经历他都知道。“形势会变化,情况会好转,你要再坚持 一段时间,”他说着又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点点头。我笑了笑, 算是回答。 ,我又一次入了伙儿,这一次我们有七个人。我明白,这么多人 会有麻烦,但我不想再孤身一人了。我们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现 在成了可怕的怪物。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来改变这种局面。有时候,我们追在人们身后喊,说我们不是他们想的那种人。但他们更 害怕了。我们想找个人问路都不可能。

走了六天之后,我们遇到一位老人。他老得几乎走不动路了, 坐在村子中心一所房屋的露台上。他的脸上皱纹密布,已是残 年。但黑黝的皮肤仍见光泽。他说话很慢,词儿在嘴里咀嚼一番, 才会吐出来。说话时,额头上青筋暴露。

“听说‘七太保’要来,人都跑光了。我跑不动,就被留下 来。没有人愿意背我走,我也不想成为负担,”他说。

我们跟他讲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要我们待一会儿,陪 陪他。

“小伙子,你们肯定饿了吧。那边小棚里有马铃薯。你们煮 些吃,好吗?”他客客气气地问。我们快吃完马铃薯的时候,他慢 吞吞地说:“孩子们,这个国家已经丧失了善心。人不再互相信 任。要是几年前来这里,你们一定会受到热情的欢迎。希望你们 能找到个安生地,免得这种互不信任和恐惧伤害你们。”

他用拐杖在地上画了个图。“这就是去耶累的路,”他说。

,“您怎么称呼啊?”科奈问老人。

他笑了笑,好像知道我们中会有人问到这个问题。“没必要 知道我的名字。就叫我留下来的老人好了。”他看着我们所有人 的脸,声音很轻柔,没有一点悲伤的情绪。

“我活不到战争结束那一天了。为了不占用你们的记忆空间,我就不告诉你们我叫什么名字了。如果你们能够在战争中活 下来,就记住我是你们见到过的那个老人好了。孩子们,你们该走 了。”他用拐杖指着我们面前的路。我们离开时,他用脚把地上 的图抹掉了。他举起右手,点点头,跟我们告别。在村子淡出视野 之前,我转身看了老人最后一眼。他低着头,双手扶着拐杖,我明 白,老人知道自己来日不多,已不再担心自身的安危。但他替我们 担心。

“七太保”的谣言流传开来。一路上我们多次被持刀的壮汉 围住,他们不知道我们是因战争而逃亡的孩子,差点杀死我们。有 时候看到大砍刀的利刃,我就想,要是挨上一刀会有多痛。但又饥 又累的时候,我就不在乎这些了。在人多的村子里过夜的时候,会 有男人整夜不睡,监视我们。我们到河边洗脸时,妈妈们就会拉着 她们的孩子往家跑。

《长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