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乱花:方块文章 画地为牢

谈论战后台湾情事,以十年大致为一段落,如此区分也许有些道理。一九五八年一月,《征信新闻》给了我一张聘书,约我以撰述委员的名义写“小方块”,此事象征我的五十年代结束,六十年代开始。

“小方块”实际上是一种小专栏(报纸另有大专栏登在新闻版上)。言曦(邱楠)写方块的时候就力主改称“短论专栏”,不称专栏而称小方块,当然有轻视的意思。当年报界流行两句话:“社论是报纸的眉毛,副刊是报纸的屁股”,社论只是装点门面,难起作用,副刊的位置在报纸最后一版,读者要翻到底才看得见。我说这两句话得改一改,“社论是报纸的客厅,副刊是报纸的花园。”多年以后,邱氏的“专栏说”和我的“花园说”成立,改变了原来的用词。

我也知道,历史家认为“现在”之中含有过去,由过去到现在,他们不说连续,别立一名,称为“赓续”。早在一九五二年,我迫于萧铁老编的人情压力,曾在台北《公论报》副刊写过几个月小方块,算是台湾资历很早的方块作者之一。据说《征信新闻》社社长余纪忠先生读过那些文章,记得我的名字,一九五七年《征信新闻》扩版为一大张半,成为台湾的大报之一,锐意经营,破格用人,他的“人间副刊”也开辟小方块,由徐蔚忱老编出面约我和寒爵(韩道诚)共同撰写,第二年正式聘用,这年我二十七岁。我并不喜欢投入这个“舞文弄墨惹是生非”的行当,好不容易摆脱了《公论报》,为何四年之后又到“征信”来入列就位呢?

长话短说,我在“中国广播公司”节目部门充当写手六年多了,对于“广播作家”实在厌倦了,这是一种有限度的写作,取材范围有限制,修辞技巧有限制,思想深度有限制,篇幅长短有限制,形式结构有限制。广播的特性形成这些限制,我为了彰显媒体之长,必须安于文学之短,我在这方面是先驱,但是无法再有进步,很想罢手。我把身体力行的心得写成一系列文章,先在刘恕主编的《空中杂志》发表(一九六三),后由“中广”出版,书名叫做《广播写作》,算是对“中广”作出交代,打算歇手。当年有关广播的一切理论都自外国引进,惟有如何用中文写广播稿只有反求诸己,这一门类的专著当时仅此一本。

我提出辞职,魏景蒙总经理说:“我不能放你离开中广公司。”我说“中广”的工作我不想再做了,他说,“不想做少做一点,想做就多做一点,现在不想做,有一天你会想做。”我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节目部的邱楠主任找同事张瑞玉探听我为什么想辞职,我趁机诉苦,我说政风日渐败坏,实在失去了摇旗呐喊的热情。第二天邱主任对我说了一句话:“你要自求多福。”只有这一句,我也没听懂他的意思。

辞职不成,外面报纸有个兼职也好,我究竟是文字工作者,报纸才是文字工作者的夜总会。那时《征信新闻》还很简陋,我对他们的余纪忠社长是崇拜的,一九四六年我在沈阳的时候,余氏以三十六岁的俊年,担任东北保安长官部的政治部主任,官拜中将,他身材秀挺高拔,英风奕奕,领袖的气质如一颗巨大的磁石。从某个角度看他的脸,使我们联想到希特勒,正是我们那一群投笔从戎的小青年心目中的理想典型(大战期间,中国媒体称希特勒为四大伟人之一,与蒋介石齐名,一九四六年他在国军中间还保有英雄形象)。在那个把接收写成“劫搜”的年代,他是清廉的,在那个杀气冲天的年代,他是主张和平解决学潮的,他在沈阳创办《中苏日报》,我也是忠实的读者。他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台北见面,他虽然换穿西装,依然骨骼岳峙,线条分明,一脸坚定自信,足以使任何倒在地上的人重新挺立,我一杯咖啡只喝了一口就成了他的俘虏。

不过我从未提过沈阳的因缘,我知道当年他受东北行辕主任陈诚猜忌,处境危急,幸而朝中有人,中央直接下令调动了他的职务,他临走也没向陈诚辞行。陈诚大怒,放话指责他“擅离职守”,一时成为东北的大新闻。他不喜欢人家提到东北,他也不知道我曾是在沈阳屡屡向他倾心注目的一个小兵。

“小方块”的性质和“中广”的节目大不相同,它的精神是批判,它的眼睛看缺点,可以说那时候它是站在“中广”节目的对立面,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平衡。

我在“中广”那六年,感觉台湾如同一望无边的荆棘丛,我置身其中,姿势必须固定,如果随便举手投足,就可能受到伤害。那时有一段文人自嘲的话暗中流传:“你心里想的、最好别说出来,你口里说的、最好别写出来,如果你写出来、最好别发表,如果发表了、你要立刻否认。”六年以后,好像这一片荆棘比较稀疏了,人人急于摸索自己能有多大空间,这些人活动筋骨,伸个懒腰,他们聚集的地方就是民营报纸,我决心参加探险,从此我这条小鱼离开了张道公的龙门,游向江湖。

六十年代是台湾民营报纸成长壮大的时代,也是“小方块”深入人心的时代,新闻版有不署名的方块,副刊有具署名的方块,针砭社会病态,监督官吏作风,表扬十室忠信。幼时在家,母亲常引《论语》上的两句话教导我:“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把这两句话约化为“鼓励成功的人,安慰失败的人”,当做我个人写作的信条,同时“言在此而意在彼”,对另一些人的谴责批判寓于其中。那年代,每一个“逃”到台湾来的人可以说都是失败的人,其中小士兵、小青年、小地主、小商人的景况“比失败更失败”,情绪郁结,生活艰苦,有人自杀,有人杀人,社会上充满戾气,动魄惊心。我尤其愿意和这些人谈心,费了许多笔墨。

不约而同,我们都希望建立一个公平合理的生存环境,“草多可缚象,滴水竟穿石”,十年众声喧哗,声动山河。我喜欢这样的工作,每天伏案写方块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可以“想象”自己对社会作出了贡献。

有时想到周作人一段话:写文章时时担心踩着老虎的尾巴。有一天忽然发觉,那个方框也许是自己画地为牢,不过当面喊万岁也未必高枕无忧,保密防谍的专家硬是心眼多,认为你用忠贞掩盖什么,我想既然一样如履薄冰,还是为社会大众说话比较值得。

那时台北各报副刊写方块的人,《中央日报》有言曦(邱楠)、仲父(孙如陵),《新生报》有凤兮(冯放民),《联合报》有何凡(夏承楹)。《中华日报》的副刊主编南郭(林适存)别出心裁,他的副刊方块只有固定的栏名“笔阵”,没有固定的作者,登坛招贤,广纳四方,我也经常参加。一九六四年十月,夏晓华创办《台湾日报》,我在他的副刊上写过半年方块。李荆荪在他创办的《大华晚报》新闻版有个不署名的方块,报社主办选拔“中国小姐”,他这个董事长太忙了,约我替他写过两个月。

六十年代方块阵营中有两位特殊人物,一位李敖,一位柏杨(郭衣洞)。

李敖博学雄辩,报纸副刊本来载不动他的大块文章,他的阵地在杂志,可是夏晓华本事大,拉他在《台湾日报》副刊上写小专栏(一九六五),方块跟他有缘。李敖的文章像胡适,视野广阔,布阵从容,他也像鲁迅一样有凌厉的攻击性。他学过逻辑,学过史学方法,学过语意学,装备一新,武器比任何人多,忌讳比任何人少,训练之师,奇正互用而奇多于正,所以屡建赫赫之功,他比传统多走出一步。那时在台湾,你读一个人的作品,往往想起他背后有另一个人,你读李敖就没有这种感觉,这也许是年轻的好处。

柏杨受《自立晚报》殊遇(一九六○),字数篇数没有限制,他的文章排成“边栏”,一个题目可以连载几个月,气势雄浑,“江河万里,挟泥沙以俱下。”他本是小说家,首创以长篇小说的手笔写杂文,塑造中心人物,组织边缘情节,使“乱臣贼子惧”而有娱乐效果,他也比传统多走出一步,六年之中,名满天下。他的专栏登在副刊上,方块中人向他“攀缘”,后来“立法委员”吴延环客串方块,联合方块作家成立“方社”(一九六五),也曾邀请柏杨参加。

吴委员和大部分方块作者甚少接触,成立方社他委托钟鼎文出面操办。钟氏为国大代表,《自立晚报》总主笔,《联合报》“黑白集”的执笔人之一,他也是一位诗人。当时若论文艺界人士的肆应之才,钟代表可推第一,大家都说他是“总统府”总务局长最佳人选,可惜怀才不遇。他找凤兮和我两人发起,理由是,我的笔名叫方以直,凤兮的本名叫冯放民,两人的名字中都有一个“方”字,当然,这是客气,我们都辞谢了。

谈到“方社”名称的含义,我以为是“子贡方人”的意思。他强调这个“方”是方城之戏,也是吃饭的八仙桌,大家聚在一起吃喝一顿,饭后打麻将的人开牌,不打麻将的人回家,他的这两点说明都在方社成立的新闻报道里登出来。那时方社中人最好各人自扫门前雪,若有呼应串联必受当局猜忌,他的定义具有智慧。后来方社的活动是大牌社员轮流做东,吃饭打牌,我以后很少参加。

吴延环是资深“立委”,清望很高,可见这时“小方块”已非职业文人“低就”之所,渐渐成为名家大匠隐形息影略施小技的“高招”。由于方社成立,我才知道除了李荆荪、耿修业、邱楠以外,吴延环、沈宗琳、胡健中、杨选堂、高阳、钟鼎文、杨乃藩、王洪钧、黎中天都染指成习,曹圣芬也写过不署名的方块(他没有参加方社)。

《中国时报》曾有一位“何可歌”,方块文章非常出色,只写三篇,戛然而止,空劳大家引颈以待。谁也不知“何可歌”是何方神圣,我怀疑是诗人余光中的化名,单说“何可歌”三个字对音韵的敏感,三个字字形对“口”部的敏感,此形此音合起来,隐然遍身是口也难畅所欲言,如此才情闲情,除了“他”还有谁!多年以后,我见那三篇文章果然编入余氏的文集,他何以只写三篇,或有内情,只有留待知者述说。

那时台湾杂文处处有中国大陆三十年代之流风遗韵,鲁迅是大宗师,虽然鲁迅连名字都是违禁品,他的风格和思想却有继承者大量繁殖,禁书无用,多少论客遗漏了这个有力的证据。周作人、陈西滢、梁实秋另成一类,我在他们这一边排队,加上追慕培根、蒙田和爱默生。文风不同,取材的角度也不同,抑扬褒贬常有分歧,所以当年这两种文风大陆上互相排斥,来到台湾却相忘于江湖。

小方块太“小”了,容不下复杂庞大的题材,常常像玻璃杯中一杯淡酒,透明中浮起一粒鲜红的樱桃,读者在樱桃的吸引之下喝完这杯水酒。写小方块像胡宗南说过的一句名言:“集中兵力于一点而发挥之”,据说这句话出自胡将军在黄埔军校提出的学习心得,蒋校长大为欣赏,毕业成绩名列第一。我在“中广”写稿时,常以胡氏兵法为作文方法,政治宣传多用演绎法,宗教宣传也是,例如“耶稣是救主”,预先设定,无须验证,不可动摇,宣教士千言万语把这个观点散入万事,排除一切例外。我把“集中兵力于一点而发挥之”当做演绎的过程来写方块,才想起演绎的过程可以千变万化,“水无常形”。

那时我经过“中广”六年的工作磨炼,语体文上得了台面,我幼时由私塾发蒙,后来略读唐宋大家,喜欢清诗,成语典故文言句法也能自由运用。到台湾以后,涉猎西洋文学的中文译本,也十分留心异邦的语风。说个比喻,我以白话为淀粉,文言为钙质,欧化为维他命,长养我的写作生命,副刊方寸之地成了我的练习簿。我固然为了要发表某种意见而写,也为了要实验某种技巧而写,也常常为了练习某一布局、某一暗示、某一句法、某种旁敲侧击抑扬顿挫而写。来写方块才可以充分追求“文无定法”,“情欲信辞欲巧”,“文学的语言高出日常生活的语言”。

那时报社规约,社论谈大事,方块谈小事。大抵省政府以下为小事,“行政院”以上为大事,政务是大事,事务是小事,决策是大事,执行是小事。军队不要碰,特务不要碰,蒋介石和他的第一家庭不要碰。这种区分其实很模糊,批评地方有时就是批评中央,那时行政是“一条鞭”,批评执行有时就是批评决策,执行的流弊源自决策粗糙。

我“具体”评论小事,“抽象”评论大事,超出报社的规范。我不能谈特务,但是可以谈人权,特务不在乎,他们认为自己并未侵害人权。大官和高级将领的子弟耍流氓、充太保,我不能指名批判,但是可以谈家风世泽,谈“使父母不辱”,陈词更为慷慨痛切。我不能批评独裁,但是可以宣扬民主自由。新闻事件当前,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读者自可把具体事件“代入”我的抽象论述,对号找人,自作批判。抽象论述建立的是观念,观念一旦树立,读者可以“自动”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无待我一一实指。

由于性之所近,我不知不觉谈论文学,鼓励作家,尤其是本省作家。我更时时提醒自己注意升斗小民的需要,尤其是学生、农人、小职员和一般市民。我借各种小事反复申说大义,强者对待弱者要公平,能公始能平,能平社会始能祥和,人心始能团结,台湾始能长治久安,当年中国大陆“人心思平”,所以人心思变,终于“变天”,执政当局要有高度的反省。没有人来干扰抽象议论,所有不点名的批判他们好像都认为与自己无关,但是读者会从他们中间对号寻找关系人。

台湾进入六十年代以后,平民切身的痛苦已非来自高官,而是来自基层公务员,当局有图治之心,但良法美意出门变质。我提出一个说法:“大官办小事,小官办大事。”大官不过签字、演说、剪彩、出席酒会而已,小事一桩,小官的执行决定行政成败,关系重大,我主张监督基层行政人员,不许他们“以技术害原则”。我要求执政者“为大于微、图难于易”,不断掘发技术性的小事主张改进,我的呼求常常立即生效,方块作家的一支笔,对这些人还可以劝善惩恶,激浊扬清。在这方面我和读者互动,和官府互动,和社会工作者互动,我有许多资料,等到着手写这本回忆录的时候,才发现没有篇幅可以容纳。

那时陈诚在台湾统揽军政大权,威风凛凛。他那时气量狭窄,有军人性格,无政治家风度,迹象显示他并未忘记余将军是怎样离开沈阳的。余氏立于危岩之下,胆大心细,使《征信新闻》具有民营报纸的一切特色。他是有能耐的人,全力支持方块,斜风细雨他都遮挡了,从来不让作者知道他承受的压力。他也从未鼓励我们勇往直前,他洞悉人性,只要一直平安无事,作者自然越写越大胆。

民营报纸靠广告,拉广告要凭销路,开拓销路就要争取多数人。县长只订一份报,县民也许能订十万份报,你得站在十万人的立场上看问题,你得对那十万人的处境感同身受,报纸用什么方式向这十万人表态呢?小方块!那年代小方块对民营报纸的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那时民营报纸竞争激烈,各地分社都派出推销员挨家访问,你为什么订我们的报?哪一部分内容最吸引你?或者你为什么订另外一家报纸?它有哪一部分内容最吸引你?一项一项作成记录回去统计,民营报纸争取读者,要靠小方块和社会新闻。

那时政府对小方块开始放手,五十年代的五花大绑慢慢松开,“反攻无望”已成定论,国民党中央为了让民心在台湾扎根,他必须把战时当做平时看。一九六○年蒋公三度连任,他当选以后在国民大会发表演说,承诺台湾将要有“更多的民主、更多的自由”,在他所说的“更多”之中,包括民营报纸勃兴,有这番因缘,小方块始能在言论界算个角色。政府的善意也得到回报,在中国的行政系统中,一向“大官负责而不做事,小官做事而不负责”,所以基层官吏作风败坏,中央鞭长莫及。小方块照射死角,唤起小官的责任心,使他们检束收敛,知所畏惧,帮了政府一个大忙。

说到“更多的民主、更多的自由”,新闻界有一段掌故可传。蒋总统作此宣示的时候,没有新闻记者在场,散会时记者涌入,围在胡适身旁打听消息,胡适笑眯眯地说:“没什么,没什么。”事后一群记者到“中央研究院”找胡适聊天,胡院长转述蒋公的宣告,责备记者失职,“这么重要的消息你们居然漏掉了!”记者反过来怪胡适,那天国民大会散会的时候,我们也曾向胡先生请教,胡先生并没有告诉我们啊!胡适说,我又不是国民大会的发言人,你们在会场采访我怎么能发布新闻,你们应该到我家里去问我啊!彼此大笑。

可想而知,“更多的民主、更多的自由”第二天上了各报的头版头条,可想而知,各报社论一致拥护,合唱了一首赞美诗。蒋氏勉强三度连任,声望稍稍下跌,现在又上扬许多。这是大事,我的小方块没写,如果要写,也只能说胡适在替蒋氏制造压力,如果蒋氏只有六分诚意,此时也变成八分,这是典型的胡适模式,也是他和雷震的分野。蒋公还算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人,据说他的重要文告发表之前,必定由幕僚作最后检查,看看和以前的文告有没有矛盾冲突的地方。“更多的民主、更多的自由”公开曝光,他的声望提高,同时自制力也增加,权力无形缩小。此时雷震已经入狱,胡适并未成为“垂头丧气百无一用的老秀才”。当然,我这些话也只能留到今天才说。

更多的民主、更多的自由逐渐落实,我们写方块的人“春江水暖鸭先知”,更多的民主、更多的自由重点不在“多”字,重要的是那个“更”字,民营报纸步步拆篱笆,踩红线,挖墙根,搀沙子,岁岁平安,民主墙如活动屏风,当官的一夜醒来,发现又得让他三尺。一九七○年雷震出狱,他看了几份报纸杂志,惊叹“我这十年牢白做了!”咳,他怎么这样说呢,我当时告诉朋友,他这一句话让蒋介石占了上风,蒋的做法也许正是要证明“孔明枉做了英雄汉”。我总觉得雷先生的台词应该是“我这十年牢没有白坐!”这也是方块思考,可是当时仍是“你嘴里说的、最好不要写下来”。

那时台北还有一种人物向小方块源源释出话题,他们的共名是“民意代表”,若是加以区分,一票人叫中央民意代表,一票人叫地方民意代表,他们有权监督政府,“权力使人腐化”,言行多有可议可讥之处。尤其是中央级民意代表,政府为维持宪政门面,让他们养尊处优,他们的任期无限延长,没有改选的压力,多半既懒惰又骄傲。其中一部分人本来是社会精英,大家还能接受,另外一部分人是政府在战火中匆匆行宪宁滥勿缺的“数字”,多半观念陈旧,素质很差,来到台湾又不知守分藏拙。有人形容他们:“世界上再无一个时代,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握有这么大的权力而又不负责任!”那时谁能够对他们劝善规过呢,除了方社二三君子,连前后两位蒋总统都未置一词。代表们的材料精彩,方块文章跟着也喧腾众口。

我曾劝那些老代表不要动不动骂人“为共匪铺路”,你们反对节制生育,反对白话文,反对冤狱赔偿法,反对民主自由,反对简体字,你们反对民之所好,那才是“为共匪铺路”。你们争福利,争宿舍,争补助费,人之常情,吃相不要那么难看,饭店发酒疯,居然拔出手枪射天花板,警察破获了摄制春宫电影的组织,居然打电话到报馆要求封锁新闻,这类事尤其是大忌!我也曾劝那些代表善用他们的影响力,保护养女,担任孤儿院的董事,为机能残障的人募捐,发起救济水灾灾民,提倡读书。要把台湾民众当做你的选民,考虑他们的观感。退一步说,在家种花养鸟,写写毛笔字,打打太极拳,总胜无益之事。我的饶舌惹来无穷讥骂,并且伏下多年后一连串小动作,不胜困扰。

两位蒋总统相继死亡,李登辉执政,台北民众游行抗议“万年国会”,骂这些中央民意代表是“老贼”,把他们赶下政治舞台,他们这才如梦初醒。咳,固然“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如果他们当年那一部分人正确对待讽谏,后来散席的时候又何至于全体如此难堪,连那些有重要贡献的代表也黯无颜色,甚至整个“外省人”都分担羞辱!

方块文章画地为牢,倒也没有人因此坐牢,一九六八年柏杨被捕,一九七○年李荆荪被捕,一九七一年李敖被捕,那“牢”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自己画成的。后来我教过书,编过杂志和副刊,进过电视公司,业余一直没停止小方块的写作,写到一九七八年九月我出国告一段落,算来是二十一年。方块给了我自由也给了我局限,我因此被人称为“方块作家”,显然含有讥讽之意,“画地为牢”一词对我倒也别有意义。出国难,“出牢”更难,我虽然立志退出江湖,专心走纯文学的路,却又在纽约《世界日报》的框框里钻进钻出,为时七年(一九九九—二○○五),一直写到八十岁,前后合计为二十八年。

《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