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乱花:冷战时期的心理疲倦

我想我得了忧郁症。

六十年代,我家的艰难已经度过,弟弟考取公费,赴英国剑桥大学读书,得到博士学位,妹妹师范学院毕业,应聘到名校教书,她婚前婚后一直细心照顾父亲,妹丈也处处周到,真是应了家乡代代相传的老话:“有好儿子不如有好媳妇,有好女儿不如有好女婿。”我兼差,写稿,略有虚名,可以知足惜福,曾任台湾师范学院院长、台湾省教育厅长的刘真,每次在公共集会中相遇,他总要说一句“你了不起!”

可是我的健康出了问题。我觉得非常疲倦,早晨本是一个人精神最好的时候,可是我从起床那一刻就筋骨酸软。前额的皮肤慢慢变成黑色,像一片乌云遮下来,依照相书上的说法,我交了“华盖运”,冥冥之中小鬼替我打伞。也就在这时候,我读到王国维的那首诗,“出门惘惘欲何之,白日昭昭未易昏。”恨不得那就是我的作品。

然后是头痛,医生说这是肌肉紧张引起的,他开了药方,我吃了无效。另一个医生告诉我,头痛的原因有几百种,没有办法一一检查,他给我开镇静剂。我并不需要药物帮助我入睡,我的睡眠时间很长,军营中培养的好习惯——早起完全抛弃了,星期天的时间多半消耗在乱梦里。我眼皮沉重,依然头痛。

我非常容易感冒,感冒治好了,扁桃腺继续发炎,扁桃腺消炎了,咽喉里还有一块咽不下去的东西。一位医生劝我把扁桃腺割掉,另一位劝我不要割。扁桃腺是个累赘,脑袋也是个累赘,我身上的每一件器官都是累赘,但是一个也不能少,要命的重担我必须挑起来。

后来增加了胸痛,带来最大的困扰,症状很像狭心症,左臂发麻,呼吸困难,“发病”常在夜半,睡眠中喘不出气来,自己把自己憋醒了。狭心症可怕,赶快跑到医院急诊,医生看了心电图说“你回家吧”。第二天看门诊,医生劝我每天喝一小杯白兰地,我试过,慢慢啜一小口,心脏就剧烈地跳起来,加上头晕。渐渐的,台北市中山北路“美而廉”的咖啡本是我的最爱,我也戒绝了。渐渐的,茶也不敢喝了。

遍求名医,台大医院心脏科陈炯明,荣民总医院心脏科姜必宁,胸腔科星兆铎,中心诊所脑神经科施纯仁,台湾省立医院内科熊丸,他们受朝野上下一致信赖,可是他们甚至对我的便秘都束手无策。星兆铎医师没有药方给我,他只说“你的情况我知道”,奇怪啊,他知道什么呢?他知道什么呢?

厌恶公共集会和社交活动,我工作很忙,容易找到借口缺席。我厌恶和别人沟通协调,认为那是虚伪敷衍,我从未好好地处理人际关系。“中广”公司节目部教我做科长、组长,我坚决拒绝,我把行政工作看成“驮黄金的驴子”。王健民教授对我说:“一个人若是怕麻烦,他的事业前途就会受到限制。”(谢谢他这个好心人!)我是点不醒的,哈哈,事业前途!我只有在写文章的时候觉得还可以活下去,那就埋头爬格子吧,今日有文章今日写,那时有一首歌曲流行:“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不要提起明朝!”

一度住进台大医院的精神病科仔细检查,主治医师写了很长的病历,却没有提到忧郁症,是否那时候(六十年代)还没有这个病名?我在精神病科也有收获,我看到关在铁栏杆后面的病人痛骂医生和护士,辱及祖先,而被骂的人好像一个字也没听见,照常工作。那时台大医院以服务态度粗暴闻名,病人形容医生护士像刑警,那时台湾凶杀案很多,我担心有一天退伍军人会闯进来丢个手榴弹,第二天图文血腥占满各报社会新闻版,接连炒作几天,成为“本周卖点”。来到精神病科,刑警都变成菩萨,打开了我的眼界,也打开了我的心胸。

骆仁逸对我说:“这么多名医说你没有病,你就是没有病。”是这样吗?是这样吗?司马桑敦告诉我:“心理上的病,常借生理的状态显现。”是这样吗?是这样吗?吴心柳介绍什么人的一句话给我:“越是接近头顶的病,越需要心理治疗。”是了!也许是了!

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那是冷战的年代,多少人的心理有某种病态。

一位收费高昂的名医说,他的病人都是达官显要,五十年代,人心郁闷,工作忙碌,求诊者大都患了胃溃疡,六十年代,酒食应酬频繁,求诊者多半患了糖尿病。他也没提到忧郁症。

二次大战结束后,世界各国分成两个集团,一个以英美为首,一个以苏联为首,双方在经济、外交、文化和政治宣传方面对抗、冲突和竞争,称为冷战(Cold War)。由一九四五年到一九九○年,多次发生激烈冲突,随时可能演变成全面热战(世界大战),美国国务卿杜勒斯称之为“战争边缘”。这个说法,后来衍化出《中国时报》的“法律边缘”,民进党人的“暴力边缘”。法律边缘是报人作家喻舲居六十年代对时报采访政策的描述,据说余老板听到小报告的时候双眉一皱,七十年代,这四个字就成了余老板亲口说出的工作指示。

美苏双方都有核子武器,“战争边缘”也就是同归于尽的边缘,长期的紧张恐惧改变了人的生活,外电报道,英国人的胖子年年增加,许多人吃零食舒解压力,美国妇女的性行为更放纵,她们想做女人何必太规矩,也不知道哪一天苏联军队打进来把她们都强奸了!英国哲人罗素甚至发动请愿,宁可受苏联的专政统治,反对发展核子武器。

台湾是冷战的前方,人在台湾,忧虑更大。西洋人说国共战争是“美苏两国代理人的战争”(我认为这个说法很勉强,此处按下不表)。国共战争停滞对峙的一瞬,犹如电影的停格,围棋的长考。下一步怎么走?有人指出,台湾政局出现了三种矛盾:平时与战时的矛盾,临时与永久的矛盾,均权与集权的矛盾。有人指出,台湾社会出现五种差距:年龄的差距,知识的差距,财富的差距,地位的差距,历史记忆的差距。环境如此,人心不安,人群不和,人性也慢慢异化了!

一九六四年十月,中共举行第一次原子试爆,据说那一夜,蒋介石整夜没有合眼,他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脸朝着西方。也许就在那一夜,他决定以“光复大陆”代替反攻大陆,也许就在那一夜,“建设台湾”从手段改为目的,也许就在第二天早晨,一向高歌“我们明年回大陆”的人由痛苦产生幽默,我们一定会回去,自己打回去,或者解放军押解回去。

建设台湾,即使把台湾建设得尽善尽美,那又怎样!史家形容古希腊的灭亡,“水晶瓶撞在岩石上”,你有本事把台湾打磨成一粒钻石,中共有本事把它镶在五星徽上。有一天早晨,我陪一位乡长穿过新公园,看见一群中老年人打太极拳,个个面色红润,身手灵活。老乡长喟然叹曰:“这些人怕死!”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说,“也许留到中共的劳改营去烧大灶。”

“建设台湾”,建设一个什么样的台湾呢?

“国富则多贪”,经济成长,贪官小偷娼妓也跟着成长。以我的感受而论,那时大官极少大贪(他们也没有机会小贪),小官则多半小贪(他们也没有机会大贪)。人到台湾,在蒋介石殿下为臣,升官和发财是两条频道,求富求贵两种人在他的阶下排成两个队伍,“政策性贪污”很少。可是每天执行政策的是小官,老百姓每天面对他们,等待他们高抬贵手,“技术性贪污”却很普遍。

以某些申请案为例,当年标榜“万能政府”,负责管、教、养、卫,事事需要政府批准,申请人多半要在申请表下面附一个信封,里面装好大钞,承办人看完申请表,顺手掀开,如果没有那个信封,他可能把文件向前一推,告诉你“手续不全”。有些承办人面前排着长龙,他的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是打开的,轮到你上前对话的时候,你站在他的旁边,悄悄朝抽屉里丢一个红包,彼此不动声色,保证风调雨顺。

有一次,“中国文艺协会”开理事会,管财务的人报告收支,特别说明有四百块钱不能入账,也没有收据,那笔钱送给管区警员了。“文协”在大门旁边设置了一个铁架,会员可以把脚踏车锁在上面防范小偷,这件事必须警员合作才行。新台币四百元是多少钱呢,那年上等香烟十元一包,警员说,他要买四条烟交给主管,主管会把香烟放在办公室里大家吸,他得时常带些“小零碎”回去才有面子,他要求“文协”谅解。“文协”的当家人是“立法院长”,二把手是资深“立法委员”,总干事持有出入警备总部的长期通行证,警察毫无顾忌,“文协”办事的人也遵守游戏规则,众理事皆无异词。

小贪官创造了许多小故事,对文学创作大有贡献,可惜没引起小说家注意。某机关招聘汽车司机,最后一关是交一篇自传,那个考试成绩最好的人不能报到,承办人说自传的内容是假的。这位司机找我商量,我带他去向一位刀笔老吏请教,老吏哈哈大笑:“谁的传记是真的?蒋介石的传记是真的吗?”他说阴历年马上来到,你穿上西装到那承办人家里拜年,左边的口袋里装三个红包,每个五百元,右边的口袋里装两个红包,每个一千元,如果他家有两个孩子,你掏右边的口袋,如果他家有三个孩子,你掏左边的口袋。照你将来的待遇衡量,你该送他一千五百元到两千元,少了没有用,多了不合算。我一听,他分明是在愤世嫉俗么!一个月后我在人行道上步行,一辆崭新的小轿车在我身旁停下来,我没想到那司机居然依计而行,结果是关节豁然贯通。他坚持用他长官的座车送我一程。

说到拜年的红包,我想起一位科长,他有资格在建筑案件上盖章,求他帮忙的人很多。他没有孩子,特地从孤儿院领来一个小养女,科长太太并没有爱心,平时常常打骂,惟有大年初一、初二这两天,她把小养女打扮得漂漂亮亮放在客厅里,拜年的人来了,掏出红包往“女儿”的口袋里塞。这个小养女是她家的“扑满”,那些奔走营求的人大呼“方便”。到了年初三,科长太太就把养女的新衣服换下来,“弄脏了难洗,明年还得穿。”

我又想起一个人来,他在主管农产品外销的机构做事,贪污受贿,判了七年徒刑。他带着一台录音机欣然入狱,每天听录音带修习英文,他太太整天坐在牌桌上,有时向牌友夸耀:“我们三代也吃不完用不完!”七年专修英语,囚徒服刑期满,带着全家到美国做寓公去了。

抗战时期,政府严惩贪官污吏,判刑一经确定,“家产除酌留家属生活必需费用外,一律没收。”抗战胜利,政府检讨战时法令,认为这一条文承袭君主时代的抄家,予以废除。监察院陶百川委员在他的一篇文章里指出,一个中级公务员每天的薪水是多少钱,一个贪污判刑的人,他一天的“代价”又是多少钱,这么一比对,贪赃枉法的收入比奉公守法超出百倍千倍,社会的不公不义完全凸显出来。我现在找不到这篇文章。

杂文短评跟着新闻走,千遍万遍,我问这样下去怎样立国。那时不准危言耸听,我只好说,生而为中国老百姓只有忍耐,“小不忍”害处更大。我只好劝贪官自己有节制,给子孙留余荫。

那时杂文的风尚是尖酸刻薄,我并不喜欢,可是出于职业压力,有时也得表示“我也办得到”。

我说过,到机关办事,你得托人疏通,你如果托国父孙中山先生出面,一定成功。钞票上面印着孙中山的肖像,我的意思是送钱。红包送进去,他们的笑脸就露出来了,我说他们都是卖笑的。那时有个“便民运动”,意思是给老百姓方便,我说为了便民,每个承办人的桌上设置一块牌子,写明承办人的姓名住址籍贯学历,便于奔走请托。我又说邮政有快信,坐火车坐飞机有头等舱,医院看病有“提前号”,收费高、服务的品质也提高,政府赶快增设“特快申请”的窗口,规费增加十倍二十倍,半数归公,半数归私,红包化暗为明。

社会缺少公义,平民百姓感受深切,买火车票电影票,看病挂号,申办户籍誊本,还有修围墙,装电话,尤其是涉及司法、税务、人事上的考绩升迁,处处有特权的影子。记得政府一度下令禁止赌博,警察可以闯入民宅突击抓赌,四个人同桌打牌,抓走三个,留下一个,三人当场质问:“你为什么不抓他?”带头抓赌的小组长立即反问:“你为什么不是他?”台词精彩,立刻传遍台北,这位小组长一夜成名。

积弊而后积怨,积怨而后积愤,于是社会不断出现暴力凶杀。

凶杀案照例是社会新闻版的头条,而社会新闻版是民营报纸的“头版”,每天读者拿起报纸,先翻出这一版来看,各报锐意经营,开拓销路,社会新闻的采访记者都是民营报社的王牌,读者贪得无厌,同行竞争激烈,他们工作压力很大。我编“人间”副刊的时候,一位名记者跟我同室而坐,他常从外面败兴回来,大台北父慈子孝,夫唱妇随,他无处着墨。有一天他愤然自语:“我去杀一个人,回来写新闻,他们谁也写不过我。”

我长年写“小方块”,大半从社会新闻取材,常在新闻的字里行间寻找可依、可疑、可议、“可异”之处,堪称最尽心的读者,年长月久,从微观中可以略窥宏观。

起初,心有怨愤的人纷纷写信向高层投诉检举,那时国民政府检讨为何失去大陆,誓言今后一定要兴利除弊,为民服务,他们相信了。这种投诉信大概到主任秘书或办公厅主任为止,主其事者依官场旧习,把检举信转给被检举的官员,要他“办理呈复”,若是下级检举上级,百姓检举警察,检举人的经验可就深刻惨痛了。我是国民党员,一度在当地参加小组会议,有人提出镇长勾结流氓,列入会议记录,呈报上级,这份记录竟辗转交到流氓手里。有一天,那位发言的同志遭几个“身份不明”的人痛打一顿。这样一来,哪个检举人还敢写出自己的名字?没有真实姓名的信叫匿名信,政府一律不予受理,投诉之路就这样断了。

附记一笔:到了七十年代,此风未绝。我一度兼任某大书局的编审,这家书局是国民党的党营事业,每年年终,中央党部照例派出工作组检查业务。新上任的总编审本是军人,耿直爽快,他告诉工作组,书局里有很多人不尽责或不称职,工作很难进一步开展,工作组教他补写一份书面意见,他也老老实实地写了。中央党部收到意见书,以正式公文下达书局总经理,谁料这位总经理竟然把“书面意见”贴在布告栏里,书局同仁群情哗然,受到点名指责的人结合起来要找总编审算账,弄得这位退役转任的儒将天天带枪上班。

投诉之风既息,自杀之风继起,我有理由推论,有些人对政府的革新绝望,因之对自己的未来也绝望了。军中士兵自杀,报纸不敢披露,若是死在营房以外荒山野岭,记者忍不住含糊报道“无名男尸一具”,没有家属认尸,没有警察调查,新闻没有后续发展,读者可以猜测死者的身份。一般官商百姓自杀,记者照例炒作几天,死者往往留下遗书,一字一句都是新闻采访的线索,追追追,追到一丝不挂,等于为社会的病例写下诊断书。

自杀案发生了,新闻追追追,评论跟跟跟,话题源源而来,文章易成,也更受注意,我们好像成为受益人,有时候我会想起鲁迅的“人血馒头”。那时评论家的主旋律是责备死者逃避现实,甚至有人骂他是懦夫。我想起当年中国大陆左翼作家对自杀正是这个看法,田汉定的调子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到了台湾,前面四个字没有了,只剩下后面四个字,形同鞭尸。左翼所谓“争”,暗指革命,到了台湾又怎么个“争”法?他们的投诉就是争啊,我忍不住说,他山穷水尽,他放弃了一切,他把整个世界让给“你们”,他是多么善良啊!他选择了自己的路,要同情他,惋惜他,你总要给他一条路走啊!

紧接着,凶杀案件增多了,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依我个人心证,痛不欲生的受了“舆论”的鞭策,由懦夫变成暴徒。有几件血案匪夷所思,冲击力最大。

例如台北市郊区有一所私立中学,体育教员和校长发生财务上的争执,校长把教员解聘了。这位教员有作战经验,家中藏着一把手枪,据说能在十公尺之内射中牛眼。他杀机一动,回到学校,杀死校长,杀死校长太太,杀死校长专用的三轮车夫,杀死校长信任的职员,连杀七人才罢手。怨毒之深可以想见!据流传,这个行凶的教员说,人不是那么容易欺负的,别把任何人看扁了。这话也算醒世警钟了吧,可惜有人还是不在乎。

例如一个青年囚徒,他在出狱前三天杀死了一名“看守”。想想看,再过三天他就恢复自由了,他还年轻,人生可以重新开始,他居然宁愿“拼上一身剐,皇帝拉下马!”到底是什么样的遭遇使他忍无可忍同归于尽?这就揭开了监狱的黑幕,老舍在他的小说里写过一句话:“监狱是个好地方,使人相信人性堕落到底之必然与无救。”这句话算是为他而写的吧。

某一天,台北市一辆公共汽车突然离开轨道,乱撞行人,一时街头大乱,有死有伤,幸亏这辆车撞上水泥桩,抛了锚,警车才追上来。这个司机名叫何明忠,警察问他动机,他痛陈公共汽车管理处考绩不公,那些年年成绩甲等的都是有钱行贿或者高官关照,他说“气难受,屎难吃”,三杯老酒下肚以后,越想做人越没有意思,但是临死之前总要先出这口鸟气。

凶杀新闻之后,又是一阵追追追,跟跟跟。那年代看过一部日本电影,片名叫《五瓣之椿》,椿花就是山楂,片中女主角连杀五人,每次都在命案现场留下一朵山楂花。警察逮到她,问她行凶的动机,她说世上有一种“法律不能处罚的罪”,只有自己用法律以外的手段救济。记得片中有人叫着女主角的名字说:“紫英,我无话可说,你做的事是否正当,我不知道。”“法律不能处罚的罪”当心招致法律以外的惩罚,而这种惩罚必然太重,造成另一种不公平,令人后悔莫及!我引用这部影片,要求强者多一点自制,也要求司法多一点勇气。

凶手犯了“法律能够处罚的罪”,死刑在前面等着他,吓阻了许多继起的行为。但是你常常可以听见有人说:“你除良安暴,我改正归邪。”每一件血案也迫使当局作出一些改革。流血五步的惨剧,《五瓣之椿》的观念,也对官僚构成潜在的威胁,脚底下的泥虽然很软,但是脚步仍然要放轻,或者绕道而行,避免践踏。这些死者也算是社会改革的“小先烈”吧!教育部甚至发生这样的喜剧,他们的工友忽然在办公室里磨刀,首长大惊,马上派人陪伴这位工友出去游山玩水,一切花费用公款开支。

清朝后期,政府偏袒洋人,引起民愤,群众自力救济,烧教堂,杀传教士。有一条民谚是:“官怕鬼,鬼怕民,民怕官”,我仿照它的句法写出“权势怕暴力,暴力怕法律,法律怕权势”,三者之间平衡,危险地平衡。

台湾以外的大环境也令人沮丧,那时美国和中国大陆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和台湾息息相关,“白宫打喷嚏,台北伤风”,“北京睡眠,台北做梦”。

中共在一九五一年彻底清除国民党遗留在大陆上的人员,一九五五年整肃文艺作家,一九五六年造成经济上的三年灾害,一九五七年全面“改造”知识分子,这些已经够了!谁料毛泽东又在一九六六年发动文化大革命,历时十年之久,我无法用简要的文句勾画这场大疯狂的轮廓,我只能说,这件事的确是“十年浩劫”!

美国在一九六二年介入越战,到一九七五年才勉强脱身,整个六十年代,从美国传来的消息是:行政效率低落,国民道德败坏,学生罢课占领校园,青年逃学、逃家、逃避兵役、集体流浪、吸毒杂交。这样的美国如何能救世界?如果美国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此情又何以堪?

“美国有,台湾一定也会有”,但是档次照例低一级,美国的“嬉痞”还有道家返回自然的意味,台湾的太保太妹只能算是不及格的流氓。中国的黑社会也有他们的规范,像强奸少女这种事他们不屑为之,台湾的太保却结伙侵犯夜校的女学生,报纸称为强暴和轮暴,学者称为强制性交和“多人强制性交”,校园、公园、车站、新拓宽的马路、未完工的大楼,都是极其恐怖的地方。受害者忍辱吞声,警察多半是侦破抢劫、重伤害等“大案”时附带发现这一类罪行。

我还记得这样一个案子:一群太保横行台北郊区某大学的校园,伺机向女生下手,如果发现她已失童贞,立即重重地打一顿耳光:“你这个贱货,老子白费劲了!”原来他们预先立下目标要破坏多少个处女膜。

太保中间有许多官家子弟,警察面对“某某人之子”只有从轻发落,即使捉进拘留所,做母亲的也很容易营救,而且瞒着父亲,即使做父亲的有心管教,也往往失败。我知道有位将军统兵在外,难得回家,他倒很尽责任,人到台北,第一件事拜访警察局派出所,查看儿子的记录,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把儿子吊起来毒打一顿,他一面打一面痛哭。放下鞭子,回到驻地,下次再来,再打,再哭。多少年来我一直挂念这个家庭,盼望故事能有个好结尾。

青少年,尤其是出身上流社会的青少年,德行如此败坏,岂非气数已尽?社会上普遍有个说法,戏称当今文武百官为“一代完人”。

我年轻的时候不满意当时的社会,以为只有社会主义能解决问题,后来中国实行共产主义,问题没有解决。冷战的年代,美国推销一种理念,只要实行资本主义,这些问题就能解决,我又盼望实行资本主义,看美国经验,他又能解决多少问题?奈何奈何!前面再也没有一个新的什么主义了!

国民党枉称注重思想教育,完全失去传道解惑的能力。

六十年代,台北人在居住、饮食、穿着、交通、娱乐各方面不断提高水准,许多人丧失理想,追逐享受。小说家徐到台北小住,我问他对台北的观感,他说:“台北是肉体的天堂,灵魂的地狱!”

我实在厌倦了一切。台湾每年选拔“十大杰出青年”,其中有一个名额给文艺人才,先由五人小组提名,只提一人。一九六四这一年我四十岁,“文协”的当家人陈纪老对我说,今年提名小组的五位委员有三位可以支持我,纪老打算推荐我,他必须先知道我有没有这个意愿。我赶紧拜托他打消此意,我一九六○年得到“中国文艺协会”的文艺奖以后,论作品并没有多大进步,论社会地位没有什么远景,愧对“杰出”二字,一旦当选,必须力求杰出的表现,我实在不能再承受那么大的压力了!

《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