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线天:我和军营的再生缘

我到台湾以后,发愿跟军营绝缘,没料到有个声势浩大的军中文艺运动。

“文艺到军中去”的口号虽然提出甚早(一九五一),我并没有关心,直到“总政治作战部”成立国军文艺运动会,文艺界大点兵,我才躲不过去(一九六五)。我曾当面告诉主办人田原上校不想参加,田原面色凝重,一言未发,我没有照开会通知的规定报到,他派人把报到时应该领取的一切文件和赠品送到我家。田原是小说家,也是国立第二十二中学的学长,为人忠厚,他的“不言而教”我体会到了。

一九六五年四月,第一届“国军文艺大会”开幕,军中作家、社会作家加上“总政战部”的作业人员,共六百多人出席,蒋介石总统亲自颁布十二条纲要,宣示对文艺的战时要求。大会之后成立“国军新文艺运动辅导委员会”,聘请“社会文艺工作名流”八十三人为委员,我列名在内。选拔军中作家两百多人,成立九个小组,我参与散文组的活动。总司令部以下设辅导分会和地区联谊会,推动工作。设置“国军文艺金像奖”,辅以一般奖状奖章及补助金,鼓励官兵创作。定期邀请辅导委员到军中演讲座谈,讲授写作经验。委托文艺函授学校提供更多的机会,帮助军中的有志者学习。“总政战部”并规定各单位所需开支列入年度预算,办理成效列入年度考绩。

蒋介石总统一直把台湾当做战时社会,他对文艺有战时的要求,五十年代,他曾发出“战斗文艺”的号召,希望社会配合军中的需要,“中国文艺协会”没有基层组织,无法落实。现在他的理想纳入军中的行政系统来实行,希望由军中影响社会。这时蒋经国升任“国防部长”,王昇以“总政战部”副主任兼执行官,正是蛟龙得云雨的时候,更难得实际主持此一运动的王大将不辞劳瘁,礼贤下士,一一攻破了“社会人士”对政工的心防。

还记得王大将第一次宴请辅导委员,每桌都有三两位政工官员作陪,他起立致词,他说辅导委员都是“我们”的老师,而“一日为师、终身是父”。我听了十分惊愕,这是克劳维兹兵法嘛!教人怎承受得起!虽然王大将在政工系统威望很高,那些政工官员听了还是神色黯然。那天我坐在赵友培教授旁边,当时也曾轻声进言,劝赵公以副主任委员身份说几句谦逊的话,他说这番话应该由“文协”的当家人陈纪滢来讲,纪老是第一顺位的副主任委员,可是纪老坐在第一席,传话很不方便,稍一迟疑,失去了时机。我想那天政工官员对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印象一定很坏,将来会有后果(此是后话休提)。

那时“文协”的领导班子,王蓝长于辞令,他已重拾画笔,经常带着画家出国展览。事后公开报告经过,他总是当着大官的面说,这次展览某厅某部帮了忙,某长某老解决了困难,到了外国,某部某局某会的驻外机构给了多少支持,当地侨胞对台湾有多么大的向心力,国际友人对台湾又有多么大的好感,所以画展空前成功!好像一切都是“他们”的功劳。大官听了开心,以后看到文艺二字也就放开眉头。那时政府万能,什么都管,要想推动文艺工作,你得涂一些滑润剂才行。果老年龄比较轻,容易放下身段,“文协”在走出“道公”的庇荫之后,多赖果老调和军政关系,可是那天他也没机会讲话。

那时候,蒋经国也挺客气。有一次他来讲话,他是“国防部长”,有上将官衔,他穿着便服,军乐队仍然演奏礼乐,全体肃立迎接。他上台以后立刻说,今天的仪式是为军人安排的,可是有很多位“社会的先生”在座,很不适合。我记得他晚上才来,军中干部自然全员就座,“社会的先生”多半回家去了,少数人临时接到通知留下,也不知他们是怎么选择的。蒋经国那天说些什么,我都忘记了,总之和文艺没有关系,事先也没有准备讲稿,好像东拉西扯,言不及义。他的口才很差,不过态度诚恳,很能赢得一般人的好感。

论演讲,王昇是一等一的上选,每一届“国军文艺大会”闭幕之前,他照例发表长篇演说,或批中共,或批台独,或批存在主义,他不看讲稿,但是句句到位,而且起承转合,辞充气沛。我有大兵习性,而今出乎其外,既能看热闹,又会看门道,我曾对一同开会的朋友说,化公是天才运动家,听完他的演讲,一个小时之内,你如果给我一把手枪,教我干什么我去干什么,可是超过一个小时就不行了。他听了哈哈大笑,反问一句:“你到底是捧他还是骂他?”

在“总政战部”的调度之下,我参加了许多次演讲座谈,接受访问,担任金像奖征文的评审。文学写作无非是两个问题,一个是写什么,一个是怎么写,依“总政战部”的设计,他们决定写什么,我们只管怎么写,如果沿用中共的说法,也就是“领导出思想,作家出技术,群众出生活”。我是从这条道上熬出来的职业作家,虽然已经洗手,老把戏都还记得,在这个层次上可以使一把劲儿。

近人著作,对军中文艺运动多有负面的评论,我想起“平时与战时的矛盾”。那时世界的大局势是,冷战随时可能变成热战,海峡的小局势是,中共等待时机解放台湾,台湾经济繁荣,老百姓追求“生民之乐”,可说是战时如平时,军队枕戈待旦,又可以说平时如战时。军队好比是“鱼”,社会好比是“水”,水中缺少鱼需要的养分,“总政战部”无法全面改造水质,退一步打算造一个鱼缸,自己订做饲料,外面流进来的水要过滤。王大将曾一再对我们朗读梁启超的诗:“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声音十分恳切。他们需要几十个几百个现代的“陆游”,他们的做法源于他们的战略思想,我无法提出更好的战略思想,也就无法提出更好的做法。

军营中写作的风气本来就普遍,以前士兵写作只能忙里偷闲,躲躲闪闪,国军文艺运动正式展开以后,写作可以堂而皇之,理直气壮,只要稍有成绩(比方说,作品在军营内部的报刊上发表了),长官特许不站卫兵,不出公差,不服劳役,期许你有更多更好的表现,倘若能在高级司令部主办的征文中抱个大奖回来,那就成了一时的宠儿。记得除了“总政战部”设立金像奖以外,海军有金锚奖,空军有金鹰奖,陆军有金狮奖,联勤有金驼奖,警备总部有金环奖(有人称之为手铐奖)。我多次担任评审,有缘遍读军中未成名作家的散文和小说。

我觉得未成名作家的文章可读性更高,里面含有生活的“原材”,由于未成名和已成名生活在不同的时空,已成名的作家尚未发现这些原材,这些新鲜粗糙的东西尚未经过作家们的因袭和复制,十分可贵,他们万事俱备,只欠表现技巧。每读这些作品,如闻深海遗珠,如见乱山璞玉,心中欢喜,但是也实在没有生花妙笔可以送给他们。每次随作家访问团深入军营,不免想起这些人来,或者只见过文稿、没见过名字,或者只记得面孔、不记得姓名,或者只记得笔名、不知道本名,猜想他们以后会怎样:半途而废?怀才不遇?还是有志竟成?

“总政战部”多次安排辅导委员和社会作家到军营访问,我随访问团两次到金门,一次到马祖,两次访问海军基地。访问团由当地最高长官接待,接风、送行、简报、欣赏晚会,都到场主持,一座将星煜煜。海军最讲究礼仪,请我们看操枪表演,接受仪队致敬,总司令宋长志上将甚至来听我的演讲。访问马祖的时候,恰巧“总政战部”主任蒋坚忍到马祖视察,他参与我们的活动,我们受到的礼遇更是水涨船高。

看“总政战部”的安排,这些访问活动好像是酬谢作家的贡献,或者也希望社会作家了解军人任务,增长战时意识,所以“联谊”高于一切。临别时我们都得到许多纪念品和当地土产,回台北后还收到他们拍下的照片,记得马祖寄来的照片,背后都有一个小小的名戳,刻着“俞允平摄”,后来俞先生调回台北编《文艺月刊》,大家对他一见如故。

我们去金门马祖,都要在飞机上或军舰上办出境入境的手续,虽然只是“总政战部”和出入境管理处双方官员一句对话,免除一切形式,我还是觉得很刺激,出境,入境,本来多少浪漫与哀愁!金马风景很好,但是谁也无心观赏,金马前哨离中国大陆很近,从望远镜看“准星尖上的祖国”,心潮比浪高,伏下我后来写《左心房旋涡》的远因。我当时最迫切的感受是,对岸继“三年灾害”之后搞“十年浩劫”,我的今世肉身幸而还能站在太武山上怅望千秋,我对来台湾以后所受的一切都原谅了!我内心的一切都化解了!

我是那种“向下看”的人,我的情感和兴味都在士兵,特别是那些驻地偏僻、苦修勤练的人,文学是他对生命的思索,对生活的玄想,使我想起自己流亡的时代。虽然军队的一切都进步了,有些气味、有些声音、有些线条颜色还是熟悉的,有些默契还是存在的,一步走进营房,恍如回到前生,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和军营还有这样一段未了之缘!

在最前线,我看见战士利用碉堡上的积土种植花草,碉堡门前用铁丝搭成的对空伪装网,也交错编织出各种图案,他们又种一些茑萝或牵牛花,使它攀附着铁丝网生长,季节到了,柔嫩的花蕾也许就倚在锋利的尖刺之旁。在碉堡里,我看见痖弦的诗集,赵友培的《答文艺爱好者》。

金门马祖都有战士们用双手凿成的坑道,外表是一座巍峨的山,汽车开进去四通八达,将士在里面运筹帷幄。坑道里,岩壁一望无尽,每一寸都是斧凿的痕迹,坑道潮湿,有些地方坑顶向下滴水,战士们也生了疥疮。坑道里储藏汽油和军米,他们永远先吃受潮发霉的米,新米存起来,等它发了霉再吃。

厨子不能和客人同时入席,服务业者不能和游客同时度假,即便是南飞的雁群,也在宿夜的时候派出守卫,担任警戒,所以军人……这是社会组织的遗憾,但是最大的遗憾是人们因此藐视军人。

虹影在她的小说里描写“三年灾害”,那时家家挨饿,家长总是吃得最少,吃得最少的人最受尊敬。“人要吃饭”固然天经地义,正因为如此,“吃得最少”省下来给别人吃令人感动敬拜,两者并没有矛盾,任何国家社会都得维持这个价值观。那年代,前线官兵是“吃得最少的人”,他们整齐的队形,严格的纪律,特殊的装备,艰难的任务,都象征荣誉,角声旗影,慷慨一呼,生命壮烈如疾雷闪电。一个国家是否有前途,要看这些对青年有多大吸引力。

我和军中文艺另有一段奇缘。

中央副刊的老编孙如陵,众人称为孙公,他编辑台上作业周到,但很少主动跟作家联系。有一天他打电话来:“你是不是有一个笔名叫孤影?”我说没有。“你可知道孤影是谁的笔名?”我不知道。几天以后,中央副刊开始连载“孤影”的一篇长文:《一个小市民的心声》,考其时为一九七二年四月。连载期间,承办军中文艺运动业务的田原上校打电话问我:《一个小市民的心声》是你写的吗?我说不是。你可知道是谁写的?我不知道。

我这才细读这篇长文。孤影文笔明朗生动,博学鸿词,我所不及,为什么会和我联想在一起呢?我在《征信新闻报》(《中国时报》)写了十几年方块文章,围绕着几个大主题取材,其中之一是,我随着新闻发展,扫描社会的不安浮动,要求有守者容忍现状,珍惜未来,有为者投入体制,从事慢性的、局部的改革,而改革的第一步是“以身作则”。这个论点,“小市民”吸收了。我随手假设,断续举例,“小市民”也大体化用了……孤影不孤,他文中几处有我的影子。

中央副刊收到《小市民》的文章,稿末并未附有作者的真实姓名和通信地址,只因文章写得好,决定刊出。有些朋友一面读,一面怀疑是中央党部炮制的文宣,但立即断定党部没有这样的智慧。王昇上将赞赏这篇文章,联系《中央日报》出版抽印本,以“总政战部”的力量普遍推广,据说总量有一百万册,我若在此时出面“考证”一番,倒是可以小出风头,那样也就败人兴味,形同搅局。我保持沉默,后来孤影出面,他把版税完全捐给台大同学会的福利组织,如此这般,可说是一切圆满。

我自己并未看重我的那些意见,当时那样做文章,出于权宜之计。我们写的那种小专栏,惹是生非,蜚短流长,处处得罪有权有势的人,为了使他们还能容忍,我也有一些职业上的小秘诀,例如说,一连几天你的文章都让他惹气,明天你得有篇文章让他顺气,或者你昨天对某人发出恶声,今天最好对某人的上司来几句美言,他也就不便发作。在我的整体设计里,这些段落是安全瓣,类似一种零件,三言两语,点到为止,如同幼芽萌发,它们有机会植入园林,长成粗枝大叶,给台湾社会增加清凉,那也是一桩美事。

我接到王耀华上校的电话,王昇上将约见。我准时到他的办公室,孤影也来了,化公离座,亲手取出两件“荣誉状”,一份给我,一份给孤影,内文都说酬谢对军中文艺的贡献,都由“国防部参谋总长”署名,纸张印刷和款式比一般奖状考究。“荣誉状”发给孤影,当然因为他写了《小市民的心声》,为什么也发给我呢,而且是和他同时领受,再无第三者并列,大概王化公也终于听到或看到其中有我的贡献吧?……那次接触距离很近,我看见化公两颊深陷,嘴唇干燥,跟当时的京华冠盖相比,简直“面有菜色”,他是“最憔悴的上将”。他自奉甚俭,工作时间太长,每天早上读书一小时,有时一个上午到五个地方去听简报。

化公亲自主持过几次座谈,规模越来越小,每次总会通知我参加。他多次邀文艺作家餐叙,人数不多,也没把我排除。有一天晚上他只请了一桌客,而且只有八个人,我叨陪末座,他谈笑自如,没有冷场。席间我一度起身洗手,然后朝他的背走回,恰值他转过脸去,朝着空气放松一下神经,我的角度正好看见他一脸疲倦和不耐烦,他好像唰的一声换了一副表情,唰的一声再换回来。三军军官俱乐部大厅宽广,灯光没有全开,衬托出他的疲倦和寂寞。

我为之悚然,想起战国名将吴起的故事。吴起统兵作战,有一个大兵生疮化脓,十分痛苦,吴起用嘴替他把脓吸出来,消息传遍前方,也传到后方。有人向大兵的母亲道贺,他的儿子遇见好长官,做母亲的一听马上哭了,她说我的儿子没有命了,将军这样待他,他一定奋勇作战,死在战场上!他的儿子果然没有回来。

王化公是何等样人,他费这么大的精神,纡尊降贵跟我们应酬,像我这样一个人,究竟能为他做什么,他究竟要怎样使用我,我得怎样报答他,……我开始跟政战系统疏远,最后我出国,也没敢向他辞行。

王昇上将主导的军中文艺运动是空前绝后的一件“学案”,内涵外延,丰满久远,并非一句“官方意识”可以了之,它确实造就了许多作家艺术家,但愿有人能罗列评点,开出完备的名单。它散播技术,有教无类,播种之功,无人可比。大军“偃武修文”(诗人钟鼎文这么说),大量增加阅读的人口,促进文学出版事业的繁荣。固然他目的在使文艺工具化,但“事实总是向相反的方向发展”,得到文学技术的人几个成为政治工具?李杜韩白岂甘终身写试帖诗?即使是陆游,他诗集中的孤愤和无奈才是强音。军中培养出来的诗人画家,一个一个“现代化”了,军中培养出来的音乐家戏剧家,一个一个“商业化”了,逯耀东教授称这种情形为“兵变”。

推动台湾文艺发展的人,并非只有张道藩、林海音、夏济安、齐邦媛、痖弦、叶石涛,还得加上一个王昇,他是照着革命模式成长的军人,任何国家的军队都不能缺少这样的型范。他想凝铸军魂,越界耕作文艺这块田地,也许犯了错误,可是并没有白费力气。历史总是呈现多轨或双轨的样相,五十年代,反共文学之外还有以女作家为主的私生活文学、人情味文学,六十年代,现代主义运动之外还有军中文艺运动,七十年代,乡土文学之外还有后现代,看似相反,最后都“化作春泥更护花”。

《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