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5 新兵是怎样炼成的(上)

我们在宝鸡城内略事休息,开到一个叫做马营的小镇去接受新兵训练。今天看地图,马营在宝鸡城东南,隔着渭河,我不记得有河,因为受训形同囚禁,根本不准外出。

马营没有寨墙,出操的时候,操场和田野连在一起,但是班长们好像能使用巫术,他们在操场四周建起无形的高墙,我们能望见田间的小径,却不能走上去,我也从来不想走上去,我的心思意念到操场的边缘为止。即便是野外教练,我们的“阵地”也选在马营镇的东南,马营的房屋隔断视线,我们看不见那河,更看不见宝鸡县城,他们用心剪掉我们思想的翅膀。

马营的营房本是一座庙,那时乡镇庙宇都有大院子,容纳信众朝拜,都有很高的围墙,阻挡外面的红尘,正适合做管理新兵的地方。“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流水已把庙内的任何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我在鲁南参加游击队的时候,中共的八路军从不住庙,如果万不得已要住,官兵不入正殿,荤腥不入庙门。国民政府的军队是鲁莽的,流亡期间见过几座庙宇,正殿神像所穿的锦缎袍服都不见了,据说是被军官的太太扒下来使用了。我能想象,马营这座宗教信仰的中心如何一步步遭受破坏。

我们各地来的新兵编成一个连,叫做补充连。那时宪兵连的编制是每连三个排,每排三个班,每班十个人。编队时,每排第一班都尽量挑选长相好、反应快的兵摆出来,排横队集合的时候,这一班站在最前面,好比一本书的封面,上级长官来训话的时候,可以看见最好的阵容,那时候,上级长官会突然提出一个问题来,伸手一指,要一个兵回答,他总是随意从第一班挑人,列兵能答上来,连长才有面子。我们流亡学生分散在三个排里,却又大部分集中在每排的第一班里,这种安排显出我们是补充连新兵中的精英。

我编入第一排第一班,全连集合的时候,这一班站在全连的前面,尤其是面子中的面子。我的个子高,站在第一班的排头。“排头兵”也是个荣誉,他是本班的标兵,操演班队形变换的时候,排头兵要立刻了解口令的意旨,要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指定的地点站好,全班列兵跟进,如果排头兵错了,全班的行动都错,如果排头兵慢了,全班的行动都慢。据说在火线上如果正副班长同时阵亡,排头兵立刻暂时代理班长。

我们立刻知道宪兵根本不能保送升学,我们的薪饷服装和步兵完全相同,宪六团服勤的地区并非北平而是沈阳。真奇怪,也不知消息从哪里来,立刻人心浮动。班长不动声色,他们有经验,知道怎样走下一步棋。

那时练兵,操课作业全在户外,营房只是睡觉的地方。倘若老天下雨,大家可以窝在地铺上,钉纽扣,写家信,伸懒腰,十分舒适。所以雨天是军中四喜之一,军中流传一首四喜诗:“早操逢阴雨,病号盖被子,安寝无岗夜,月底加菜时。”第二句需要解释一下,早晨起床以后,人人把棉被叠得方方正正,整天不碰不摸,晚上睡觉才准许打开。若是生了病,准了全休的病假,就可以盖上被子休息,滋味十分甘美。

可是福兮祸所依,“暗账”也可能在下雨天欠下。

下雨天也是擦枪的时候。那时,上面发给我们一支步枪,“汉阳造”,即使在游击队里,这种旧枪也是姥姥不疼,奶奶不爱,可是现在我们得好好地伺候它。军中对擦枪要求很高,规定很琐碎,那没上过战场的人不能领会“武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只觉得这玩意儿既麻烦、又无聊。那位于同学,汉阴之夜把我从床上拉起来的那个人,协助郑排长挖人,功在六团,他在擦枪时想起读书的日子,他说了几句愤慨的话,“那些和我们竞争的人正在物理!化学!我们在这里玩弄一块废铁!”停了一会儿,他居然又说:“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尽头(意思是前程远大),他们已看见我们的尽头(意思是从此完蛋)。”他越说越气,举起手中的步枪往地铺上一丢。“老子不甘心!”

在一种权力之下,无论那权力多小,多暴虐,无论那权力给你多大痛苦,总有受苦的人攀附它,出卖同类,逢迎它的需要。于同学放言无忌,小报告到了班长的耳朵里。

全连官兵紧急集合,站成戏剧舞台所谓“三面墙”的队形,当时的“军语”——称之为讲话队形。连长先作了简短的训话,他说于某某严重破坏纪律,不可饶恕。接着两名班长把于同学架出来,按倒在队形缺口处的地上,打屁股。他们朝这人的口中塞一块软木,防他因疼痛咬断舌头,又在他小腹底下垫一个枕头,防他疼痛时挤破睾丸。最后一个步骤是,两名班长拉紧他的裤子,否则棍子打下去,裤子的褶皱会像刀刃一般纵横割裂他的皮肉,使他久久不易复元。

本班的班长负责行刑,用乡下人挑东西的“扁担”代替军棍。我不敢看,闭上眼睛,听声音知道行刑的力度,知道挨打的皮肉之苦,想象各个人不同的表情,真个是感同身受!听觉果然可以代替(或者说包括)视觉和触觉,四年后我进广播电台写广播稿,这番体验帮助了我。

打完了,队伍解散,班长立刻架起挨打的人,协助他艰难地踱步。班长知道要走满多少步,才可以把他领进禁闭室,把他平放在门板上。班长立刻褪下他的裤子,双手蘸满烧酒,为他推拿。他们还有一个偏方,把旧鞋的鞋底烧成灰,敷在打破了皮的地方,帮助伤口提前愈合。这是一套制式作业,唯有如此,挨打的人才不会留下后遗症,成为连队的弃材。

新兵的抱怨立刻无声,窃窃私语也消失了,人人对班长的眼神反应灵敏,自己的面部表情却逐渐麻木,然后随着操场上基本教练的进度,每个人的肢体动作机械化了。人人随着班长的大呼小叫惊魂不定,同时又中规中矩,全部生活没有余地可以躲避,没有余暇可以喘息,以前,生活是悠然神往和忐忑不安合成的,现在只有麻木。

我们在马营受训六个月,前三个月高潮多,每月都有一个人受到这样的大刑伺候,另外两个是陕西青年。班长们也实在能干,他一天花多大精神监视我们,教育我们,打骂我们,连半分钟休闲也没有。他好像永不疲倦,我们的一切过失,他都能立刻发觉。

他们每一次举起扁担来的时候,我都闭着眼睛,坚持不看。我心里一直想,他们行刑的动作怎么这样熟练,默契怎么这样好,他们究竟干过多少次了?尤其是受刑者嘴里的那块软木,每个班长行囊里都备有一块,一定是经过多次试验改进,定出规格,代代相传。经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累积的?传统是花了多少时间形成的?在此之前,究竟有多少人咬断了舌头、挤破了睾丸?

在第一次大刑的震慑之后,各班班长面目一变,整天不说,不笑,只发口令,打人。他们管打耳光叫烧饼,管拳头叫面包,管脚踢叫火腿。那年代,我们没有人见过面包,也吃不到火腿,班长们使用这些代称,显示他们的幽默。

原来新兵训练就是挨打,操课教材无非是打人的借口。起床号已响,你的动作慢了,要打;起床号未响,你的动作快了,要打。熄灯号未响,抢先上床,要打;熄灯号已响,还没有上床,也要打。他们打起人来真狠、真下毒手。

夜间紧急集合是一个完善的样本。紧急集合的号声,把大家从梦中惊醒,穿衣服的时限是五分钟,动作慢一拍的人要挨打,罪名是“老百姓”。有人匆忙中把裤子穿反了,并不惊怕,好像挺有幽默感,该打,罪名是“老油条”。有人担心自己来不及,穿着衣服睡觉,该打,罪名是“神经病”。老百姓,老油条,神经病,班长每天动手动脚,念念有词。

尤其是“老百姓”,这一条是每个新兵的原罪。班长打一下,骂一声活老百姓,打一下,骂一声死老百姓,好像和老百姓有深仇大恨。

兵士来自民间,带着民间的习性和身段,也许和军事训练的目标相悖,但是你不该因此污辱老百姓,不该借此丑化老百姓,以致教育出几百万卑视百姓、欺凌百姓的官兵来。

也就是这个时候吧,八路军走出解放区,蹲在收复区农家的灶门,亲亲热热叫声老大娘老大爷:“八路军把鬼子打退了,蒋介石要下山来摘桃子……”

以我亲身体会,那时国军士兵所受的训练,要把“兵”从百姓中分化出来,与百姓对立,以百姓为耻。这样的军队怎么能得到老百姓支持。一九四九年,那时国民政府已吞下一切苦果,我到台湾卖文为生,下笔东拉西扯,不知轻重。我给具有军方背景的《扫荡报》副刊写了一篇文章,直陈军中不可把“老百姓”当做骂人的话使用。

忘记过了多久,政府通令全军,彻底废除“老百姓”一语。当然不会是根据我的意见,我想文章既然登在报上,而且是军方的日报,军方有人看过,反映到决策阶层。

后来知道,立法定刑有所谓“法准”。班长打人并没有准则,早操跑步的时候,有人踩掉了前面列兵的鞋子。班长立刻把他揪出来,拿刺刀当戒尺打他的手心,打得很多,很重,挨打的人怕痛,没有军人气概,要狠打。有人硬挺着挨打,很有形象,把打人的班长激怒了。他一面用力打一面说:“你有种,你好汉,我一定要打到你哭。”后来挨打的人流下眼泪,班长打得更凶,一面说:“你哭,你哭,我一定打到你笑。”后来,唉,挨打的人一面挨打果然也一面笑出来,笑声凄厉,混合着哀伤、愤怒、绝望,完全不是人类的声音,我至今回想起来,毛骨悚然。

班长们常说,你的事到了我的手里,要多轻松有多轻松,要多严重有多严重,这叫“提起千斤,放下四两”。多谢那些班长给我启了蒙、开了窍,五十年代的台湾,政府以“白色恐怖”安内,许多事不可以常情常理度量,我把千斤四两的心法传给好几位朋友,帮他们趋吉避凶。据说,殷海光教授听到这八个字,嗟叹久之,他把这八个字转换成学术用语,称为“不确定感”,并附以英文原名。他在一篇文章里说,国民党用“不确定感”统治台湾。

挨过板子的人,左手手心肿得像托着一个包子,他用一只手吃饭,咬着牙。有位同学帮他穿衣服,流下眼泪,班长发现了,也挨了几拳。班长认为流泪是一种批判,一面打他,一面追问:“班长什么地方做错了?你说!你说!”

有一个新兵,唉,我也别说他的姓名了,相貌骨架都好,如果有心培养,将来是个人才。可惜他有个坏习惯,话多。也不知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宪兵学校快要撤销了,由中央军校设一个宪兵科,训练宪兵军官。

倘若这样,宪兵与步兵炮兵同列,丧失了自许的特殊性,很难再宣传自己是“法治之兵种”,做不成“革命的内层保障”,也不再是“领袖的近卫军”。虚幻的荣宠丧失了,对宪兵是难以容忍的毁谤。班长们叫这个同学站在院子里,一床棉被蒙在他的头上,几个班长把他围在中间,轮流加以拳打脚踢。这有个名堂,叫“八国联军”。如果在三伏天,烈日下,蒙在被子里的人又痛又热,惩罚的效果最大,我们冬天受训,“联军”的战果稍稍减色。

这个阵式像排球选手练球,“八国”原则上稳站不动,把你打得东倒西歪,你歪到哪一“国”的手下脚旁,哪一国踢你捣你,用一拳一腿之力把你送给另一“国”。他们边打边问: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受处分?起初当然不知道,这是执迷不悟,该打,后来回答知道了,好,罪有应得,继续打。

“八国联军”进攻的时候,我正坐在第三排杨排长的卧房里,他召我个别谈话。他听见窗外“八国联军”的杀伐之声,沉默下来,他好像考虑要不要介入。依照训练时期的不成文法,排长不能干涉班长的教育手段,为的是保持班长的权威性,班长是抟捏新兵人格的工匠。但是他好像认为够了,再打下去太过分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连长的声音,他出来结束了列强的“侵略”。连长名叫朱腾,从此他在我心目中留下好印象。

我在公元二○○二年追述公元一九四五年的新兵训练,阅读相关资料,发现军中有些口耳相传的金科玉律,由大清朝的湘军淮军,民国初期的北洋军阀,经过北伐抗战,一直留传到国民党的台湾时代。

例如,“合理的要求是训练,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炼。”这两句格言在军中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训练既然可以包藏在磨炼之中,磨炼也就可以冒充训练,磨炼和折磨的界限模糊,以折磨新兵为乐趣的心态,也就百年不绝。

班长们常说“好铁不打不成钉,好人不打不成兵”,打打打!他们警告“鸡蛋碰不过石头”,“胳臂拗不过大腿”,胳臂又细又短,是弱者,大腿又粗又壮,是强者,恃强可以凌弱,识时务者为俊杰,否则“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后来知道,这些话也是不朽的经典。

排长们说话和行为比较文雅,对班长的这一套采旁观的态度,不管怎样,班长把我们“打碎了、和成泥、再捏一个”,他乐观其成。我们的张排长提醒我们“义不掌财,慈不带兵”。言外之意,一切小心。后来有位姓何的来当过几天排长,他没那么含蓄,他告诉我们军中流行两句话:“连长打死人,团长杀死人。”也就是,连长可以把一个兵打成重伤,如果这个兵的伤养不好,死掉了,连长可以报这个兵病死,上面不会追究。作战的时候,团长可以用抗命或作战不力的罪名就地枪毙士兵,上级也不会调查。他豪情万丈,自己甘愿先吃兔子后喂狮子,也就是“我先杀你,上级再杀我,我看见你死,你看不见我死”。

我对这种训练非常失望,他们要把我们打造成没有个性、没有正义感的动物,他们要我们对暴力屈服,承认一切现状合理,这哪里像是训练“民众之保、军伍之师”?这样训练出来的机械人,又怎能担任“革命的内层保障、领袖的近卫军”!班长常常反复训示:你可以折断一根筷子,你不能折断一把筷子。他只是要把我们变成筷子。

班长们联手营造了一种看不见、摸不着、深入骨髓的恐怖气氛。他们确实精力过人,料事如神,我们的过去心、未来心、现在心,全在他们的掌中。他们永远不休息,似乎也永远不睡觉。半夜,人人熟睡的时候,一个新兵起来上厕所,班长立即跟踪而至。偶然,两个同学趁左右无人,说几句悄悄话,转脸一看魂飞魄散,班长不知何时从天而降,逼你把对话重排一次,再罚二十个卧倒起立。

两个月以后,我们同学之间断绝了一切沟通,如果还有谁找你攀谈,那人准是班长派出来的线民。我们每一个人都像是裸体,都好像透明,班长不戴手套,爱摸我们哪里就摸哪里。夜晚熄灯以后,我倒在枕头上,努力使呼吸均匀,唯恐有人数算我呼吸的次数。我合上眼再也不睁开,唯恐看见班长的眼睛正在上方注视,看我是真睡还是假睡。据说,在电影院里,如果一个男孩目不转睛地看前排的一个女孩,那女孩的后脑勺就会觉得有压力。我每夜总是带着这种压力。

新兵训练和流亡学校的新生训练确乎不同,两者的区别,并非仅仅是严格到什么程度的问题,而在新兵、新生一字之差。设立学校是教学生如何求生,使自己生存也使别人生存,新兵训练却是教人求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或者同归于尽,依军中通用的语言,这是“有我无敌,有敌无我”,这是“必死不死,幸生不生”。这是最特殊的一种训练,也是最反常的一种训练。

所以当年国民政府对大兵没有退伍后的照顾,没人设想他活到七老八十。五十年代,国民党退守台湾,知耻知病,痛改前非,尊称老兵为荣誉国民,负责养老送终。八十年代,台湾“解严”,人民可以自由游行请愿,老兵也为自己的利益走上街头。竟有做过大官的人不以为然,依这位退休特任官的意见,老兵当年在营,作战不力,这个战役也没成仁,那个战役也没取义,一路败退到台湾,依赖政府养活直到耋耄之年,他们还有什么资格争长争短?他的意见能代表某一些人。

我后来逐渐明白,军队的存在是一种非常的存在,和各行各业不同,因之,军人所受的训练,“老百姓”很难了解。那时,建立军队的特殊性,要从人人挨打的时候甘之如饴开始。他要摧毁我们每个人的个性,扫荡我们每个人的自尊,要我们再也没有判断力,再也没有自主性,放弃人生的一切理想,得过且过,自暴自弃。据说人到此时,从自轻自贱中生出勇敢,万众一心,视死如归。我称之为“无耻近乎勇”。

新兵训练是一种轮回,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如此这般捏塑而成的士兵,当然不会爱民,一个人格破碎的人很难有爱,更难有大爱,除非后来从宗教情操得到救赎。如此这般成长的人又怎会威武不屈?如果班长是他们的教士,“胳臂拗不过大腿”、“别想拿鸡蛋碰石头”是他们代代相传的圣经,后来内战的战场上,处处有“四十万人齐解甲”的大场面,也就事出有因了。

那时,跟我们隔着秦川平原生聚教训的中共,可不是这样练兵的!我得承认,自大清朝廷、北洋政府、国民革命军是一套文化,中共的解放军另是一种文化。

如果说,当年宪兵团的苦修也使我受到什么造就,……一九四九年,我逃到台湾。台湾成为反共基地,出现了所谓白色恐怖。我凭着马营的学习心得,可以料到他们做什么、怎样做,我能理解、能忍受、能躲闪、能坦然相对。我把自己可能受到的伤害减到最小,可是也萎缩成一棵从未盛开的花。

地球总是在转。国民党退守台湾以后,教育发达,军队素质提高,宪兵上等兵都是高中毕业,打骂教育完全废除。服役时有成就感,三年退伍,转业渠道也多,当宪兵是青年的一条好出路,可惜我早生了几十年。

《关山夺路:回忆录四部曲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