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爸爸和妈妈

爸爸现在对我的信心几乎已经膨胀到了极点,我知道他对我的信念从未完全消失过。这其中的原因深深扎根于很多年前,他认识了一个身患小儿麻痹症却康复的人。这个人花了10年时间才康复,但是他的经历使爸爸相信,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每天他许多微小的行动都表明了他对我的信念:帮我洗澡,喂我吃饭,给我穿衣,帮我支撑身体,每天夜里隔两个小时起床给我翻动一下麻木的身体。一个虎背熊腰,长着像圣诞老人大胡子的男人,双手却总是小心翼翼的。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发现,爸爸一直在照顾着几乎我所有的身体需求,而妈妈却很少靠近我。无论她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她的愤怒和仇恨总是表露无遗。随着时间推移,我看到一个家分成了两半:我和爸爸在一边;妈妈、戴维和金在另一边。这个家庭以前是多么其乐融融,而现在凭直觉我明白,是我的病痛给家人的心带来了裂痕。

听到爸妈争吵的时候,我内心充满了愧疚。每个人都因为我而饱受折磨。爸妈一遍遍地为同一件事情而争吵,而我就是一切痛苦的来源。妈妈想听从医生的建议,把我放到全日护理中心。她认为我会永远这样,而我又需要那么多的特别照顾,让我在家里却不利于戴维和金的成长。爸爸则不这么认为。他仍然希望我好起来,而且他相信如果把我送到护理中心,我的病情绝不可能好转。这种不和,是他们这些年一直争吵不断的最根本原因。他们动辄大吵大闹,或是冷战。

很久以来,我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妈妈和爸爸的想法差别那么大。但把很多事放在一起看,我终于发现,妈妈几乎被我的病摧毁了。她只是想保护戴维和金,不让他们拥有同样的命运。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想让剩下的两个健康的儿子和女儿受到任何方式的伤害。

事情并非一直这样。我刚得病的前两年,妈妈和爸爸一样不辞劳苦地寻找治疗方法,不断拯救她认为正在慢慢死去的儿子,因为我每天都要离父母的生命远一些。我无法想象爸妈受了怎样的折磨:他们看着自己健康的孩子慢慢消失,他们乞求医生,看着我接受药物治疗,同意让我接受从脑结核到一系列其他疾病类别的检查。最后他们只是被告知,什么都救不了我了。

即使传统医学没能找到答案,妈妈也没有就此放弃。医生告诉我,找不到治疗方案后的一年时间里,妈妈都在家照顾我,用尽一切方法来救我,包括请信仰治疗师帮我祈祷和用维生素饮食法等,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妈妈为无法救我而产生了越来越强烈的负罪感,并因此备受煎熬。她认为自己对不起儿子,而且随着朋友和亲戚逐渐疏远我们家,她感到越来越绝望——有些人是因为害怕这诊断不出病因的疾病,有些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安慰像我父母这样活在黑暗噩梦中的人。不管怎样的原因,他们怀着感激之情静静地拥抱他们健康孩子的时候,总是刻意和我的家人保持着距离,我们家越来越孤立了。

妈妈的痛苦很快开始疯长,甚至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她在我患病两年后的某天晚上想到了自杀。她吃了很多安眠药,然后躺下等死。但做完这些,她想起外婆曾经跟她讲过外公因突发心脏病死亡的事情:他都没有机会道别。所以,就算在绝望的重重遮挡下,妈妈还想最后一次告诉爸爸她多么爱我们,而这救了她。爸爸发现她吃了安眠药,载着她、戴维、金、我和戴维带来过夜的朋友,一起去了医院。

医生给妈妈洗了胃。但那天晚上之后,弟弟的朋友就再也不来过夜了。父母心里的孤立情绪也开始传染到弟弟妹妹身上。妈妈住院接受精神治疗让他们也经受了许多折磨。她出院的时候,医生说她不再适合继续照顾我了。他们说,妈妈是在哀悼失去的儿子,所以应该尽量少和我接触,以免造成她更剧烈的情绪波动。病中绝望痛苦的妈妈对此深信不疑,开始专心照顾两个健康的孩子,差不多恢复了后就又开始了全职工作。而爸爸在费力保住工作的同时还在照顾我,多数时候他没有任何人的帮助。

就这样过了好多年。直到情况慢慢有所改变,妈妈随着情绪好转,对我的照顾也越来越多,现在几乎和爸爸一样多了。她知道我喜欢吃加蜜桃酸甜酱的肉酱意大利面,就会经常做给我吃。有时我躺在沙发上,她还会把我的头枕在她腿上。回避我那么久之后,她终于可以和我有肢体接触,这令我很开心。而她在深夜放音乐听的时候我曾是那么伤心,因为我知道她听见歌词,想到过去,心中肯定充满了忧伤。

想起爸爸,我也满心难过。为了照顾我,他将自己的抱负深埋心底,不仅没有得到升职,甚至还被降职。每一名家庭成员——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他们全都为我的病付出了很高的代价。虽然我不敢确定,但有时我仍然会想,是不是因为这些失去的希望和梦想,像爸爸那么有能力的人才学会了将情感藏在内心深处,我都怀疑他是否还记得藏在哪里了。

《失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