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之贱,无过于今日(1)

1969年4月28日 致新枚

你一定天天候好音,等得不耐烦了。所以我今天把详情告你,以资慰藉。并有好消息,即林×××报告中提及:“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或一批二看,或一批二用,或一批二养,不作为敌我矛盾,而作为内部矛盾。”(大意如此,想你已看到了。)近一二月来,变化甚多,总之是一步一步地使斗批对象与群众接近:起初拆牛棚,与群众住在一起;改请罪为请示;改三鞠躬为一鞠躬;与群众一起学习;今天又废止劳动(本来每天早上劳动半小时,我是揩玻璃窗),前天起,大家戴像章。——总之,是渐渐地使我们与群众相融合。看来是逐步进展,直到解放。前天有工宣队声言,即日要定性定案,但二三天来杳无消息,想来是被“九大”耽搁了。总之,时间不会长了。我身体甚好,每天早上六时四十分出门,廿六路电车常有座位。星一、三、四、六,五时下班。星二、五,八时下班。但今天(星二)忽然六时下班了,可见此例也将改变。贺天健每天来,有时请病假。陈××捉进派出所了。马公愚病死了,此外无变化。我每天廿六路去,四十二路回家。走资派程亚君隔离了一年多,最近放出来了,和我们住在一起。

……

1969年5月17日 致新枚

我很健康。生活也习惯了。北面房间,上星期已还给我,现在家里很舒服,我同母睡在北室,前室作吃饭间,阳台空着。可惜你不来看看。我单位“文革”进行迟缓,别的单位也如此,听说五月内要定性定案,但是否实现,很难说。总之,我现在不希望它早结束,反正总有结束的一天。林×××报告第四部分中指出对于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一段,你想必看到了。这证明党处理从宽。我放心了。我近来相信一条真理: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想,对现在就满足,而心情愉快。例如你,远在石家庄,不得见所亲的人,但退一步想,如果到了更远的地方,还要苦痛,则现住石家庄,可满足了。你不在此,家中全靠阿姐,凡对外对内种种事体,都是阿姐主持。她近日观察,她不会下放插队落户。故可放心。我劝她重温日本文,因俄文无用,而英日文尚有用,是毛主席说的。

我们请罪已改为请示,鞠躬取消,身戴像章,劳动废止,与群众混处一起。只欠缺“解放”二字。由此看来,这不是一刀两断的,而是逐渐逐渐的,近日来,我完全无事,全面交代早已通过。现在天天看别人交代,也快交代完了,故前途看来不很远了。总有一天将好消息报告你。

……

1969年8月23日 致新枚

久未写信给你,有许多话想对你讲,拿起笔来不知从何说起。

首先:政策拖延,上周解放了三人,我不在内。还有二人未解放,不知何日轮到我。反正时间问题,我现在也不盼望了。我把上班当作日常生活,注意健康,耐心等候,我准备等过国庆,等到春节。

秋天到石家庄,已成泡影,明春一定可靠。其间,好毛要来生产,你要来探亲,见面有期了。今天阿姐说,她也许要派外码头工作。我劝她要求派到石家庄,我与母跟她走。倘能如此,我们可以长久团聚了,至于石家庄物质生活条件,我实在看得很轻,不成问题的。只要有酒(威士忌也好),我就满足了。近我酒量甚好,每日啤酒一瓶,黄酒半斤。

唐云撤销隔离已久,我与他很投合,互相勉励,得到安慰。我们近来星期一、二、三到博物馆,四、五、六到药厂或画院劳动。劳动很轻便,而且有兴味,往往三四点钟下班。我闲时用各种方法消遣,有时造“平上去入”四言句(前已告你),有时作“一声诗”,即个个字用平声,或上声,或去声,或入声。古人有“全仄诗”:“月出断岸口,影照别舸背。且独与妇饮,颇胜俗客对。月渐入我席,暝色亦已退。此景最可爱……”以下忘了。我近作了“去声诗”:“种豆又种菜,处处要灌溉……”未完,真乃无聊消遣也。

前日有人评一画,写“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画一人坐看红叶,是画错了。因为“坐”是“为了”之意,非真坐也。例如“坐罪下狱”,即为了犯罪而下狱也。此“坐”字我过去亦不解,以为真坐也。

……

1969年9月7日 致新枚

……

“八二八”命令后,加紧战备,诸事延搁,我已有思想准备,耐心等候,并不烦恼。听说,“退休”之风盛行。则我问题解决后,即可求退休,大愿遂矣。

你诗兴好,集“一”字起的七十多句,我无暇补集,想来可得一百句。我亦集句如下:新丰老翁八十八,儿童相见不相识,爱闲能有几人来,古来征战几人回,诗家清兴在新春,能以精诚致魂魄,记拔玉钗灯影畔,几人相忆在江楼,千家山郭尽朝晖,首阳山上访夷齐。(2)

今日华瞻来,欣赏你的集句,一字开头的,他加了几句。

“三”字开头的:三山半落青天外、三春三月忆三巴、三晋云山皆北向、三月三日天气新、三年谪宦此栖迟、三边曙色动危津、三千宠爱在一身、三月残花落更开、三春白雪归青冢、三分春色二分愁、三杯不记主人谁。“三”字很少。

……

1969年约10月上半月 致新枚

看花携酒去 携来朱门家 动即到君家 几日喜春晴 冷落清秋节 可汗大点兵 莫得同车归 死者长已矣 玄鸟殊安适 客行虽云乐(3)

你那集句,我看不懂,阿姐研究出了。现我也仿作如上,真乃无聊消遣,但亦雅事。

上周起,不到博物馆,到画院。可以不乘电车,步行十七八分钟。晨七半至下午五时。无甚事,真乃拖延时日,不知何意。“八二八”命令后,局势加紧,每天要写思想汇报。我货色多,不觉其苦,每天写一张耳。

贺工资已定,是一百七十元,如此看来,我将来不会比他少,但不知何日实现耳。我准备到春节,大约不会再延了。阿姐言,退休者甚多,我就希望退休耳。

……

1969年12月21日 致新枚

我二十日(星六)上午由乡返市,要在画院上班(博物馆已取消),约二星期,过元旦后再下乡。本定二十日上午在乡开大会,解决八个人的问题,岂知十九日下午上海发生了大事——文化广场失火——别的单位连夜返市,只剩我们一个单位,大会就作罢了。我看来,我们要在画院的二星期中解决。大都无甚问题,总是要解放的,不过拖延而已。

我身体很好,返家后,又吃补药,母也健康,眼很好,能写信。阿姐元旦前必返家,可与我见面。上次我返家,请假五六天,共住九天,曾到联娘家看好毛及新生儿丰羽。他们都很好。上次已函告你了?

天照顾:下乡后天天晴明,只有一个半天小雨。我在乡,吃早饭很好,粥、腐乳等。但午餐夕餐都不好,他们都是肉,我全靠自己带酱瓜、腐乳。但每餐二三两饭,并不饿。

唐云对诗词颇有理解,他有一次说“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末句的意思是“诸葛亮应该联吴攻曹操,不应企图吞吴,故吞吴是失策的,是遗恨”。他说老杜诗用字仔细,故对李白粗枝大叶不满,有“重与细论文”之句。

我之所大欲,是退休。据说,大家解放后,才可申请。大约不久了。那时我首先到石家庄。

1970年4月10日 致新枚

嵌字之诗句,宜少作。我们是游戏,被人误解为“隐语”,何苦。但我还是不能忘情,有时要搜索“一、二、三……十”开头的诗句,甚多。“一枝秾艳露凝香……十三学得琵琶成。”可集几套。你信上“谢”字第三、第七,我与华瞻皆想不出。

……

1970年4月20日 致新枚

今日是我回家第六天(四月二日),日见好转。惟体温仍在三十七度二左右。

昨上午有二青年来,态度异常客气(母称他们为“好人”)。他们持画院介绍书,来调查抄家情况。我与母将几次抄家情况如实答复。他们记录了,给我看过,然后叫我签字,然后辞去,连称“打扰”,所以母称他们为“好人”。此事不知说明什么?大约调查抄家物资贪污问题;或者是要发还抄家物资?不得而知了。

……昨夜梦“新丰老翁”,他折臂,我伤腿,颇相似。他对我说:“我是‘新丰’,你是‘老丰’,我们大家活过八十八吧。”我卧床看字帖消遣,难得看书。

……

1970年6月6日 致新枚

想到就写些,有便寄给你。

我生病,是因祸得福。天天吃鸡汤牛奶,以及好菜蔬(鸡、鱼、蛋、火腿、干贝)。如果不生病,决不会吃这些。酒不喝,省的钱正好买菜蔬。

……

Red Chamber(《红楼梦》),很可解闷。我桌上的PAS及雷米丰,倘能送给黛玉吃了,曹雪芹这部书的结尾就要改换面目。

阿姐等猜量,六月内或七月初,会解放我。我不急,迟早总要定案。上月去看病,挂号的、看病的、透视的,都知道我,和我谈了许多看病以外的话,很好笑的。尤其是那挂号的,知道我很详细,并替我打算今后生活。

……

我回想过去,颇觉奇怪。二月二日早晨,我病明明是全身抽筋,是神经痛发作。为什么你和阿姐、好毛会带我去看肺病,而且果然验出严重的肺病来?秋姐很难得来,当天晚上会来苦劝我住院。凡此种种,好像都有鬼神指使的。可谓奇迹。

赖有上述奇迹,使我摆脱了奔走上班之劳。假定不病,即使解放了,到现在还要奔走(贺天健是其例)。到七月十六止,我已病半年,半年即为“长病假”,永不再上班了。近日,猜想画院的人也下乡“三夏”了,我倘不病,也要参加。

近每日早上五时半起来,大便后即坐在窗口洗面、吃粥、临帖。直到八时,吃了药,睡觉。睡到九时半起来吃牛奶,在床上看书写信,直到正午,在床上吃午饭,睡觉,三时起来,再看书休息,六时吃粥,黄昏闲谈,八时半就寝,旧梦甚多。——每天刻板似的,预感七月会好全,腿病亦渐愈,能独自步行,但不能持久,日后一定痊愈。

……

1970年6月约16日 致新枚

前日宝姐替我送痰去验,回说“活动性”,即“开放性”,要传染的。于是家人大家去打预防针。结果小明抵抗力最强,其余都有传染可能,须打针。我本已没有参与人群的资格,如今又属开放性,更是“隔断红尘”了。近日体温照旧在三十七左右,不想喝酒。看来还得二三个月方可下床。

……

听说画院的人都下乡“三夏”了。那八十八岁的朱姓的也去,我很同情他。去冬他被上(因屋漏)落了许多雪,我睡的地方好些,枕边略有些雪。

我足疾好些,大便可以自己去,扶墙摸壁。这是神经痛。二月二日病发时,原是此病,不知你们为何拖我去看肺病,现在回想很奇怪。

……

我不想吃酒,足见体温未复正常。本来可以“掩重门浅醉闲眠”,今只能“冥想闲眠”。冥想常入非非。有时回想过去,有许多事深悔做错了,但无法更正。此亦可以勉励今后,勿再做后悔之事。例如说,当年我花了七八千元(合今三万余)造缘缘堂,实在多事。还有,解放前夕,我顶进闸北汉兴里房子(十三根小金条),不久,以十根小金条顶出,也是多事。但五四年顶进这屋(出六千元),并不后悔。现在只差煤气在楼下,不方便,倘能把煤气改装在楼上,十全了。朱幼兰正替我设法。但我也并不十分盼望,因为以后住处未定。要看人事而定。

王介甫势盛时,有人(东坡?)作诗:“乱条犹未变初黄,欹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讽得甚好。后来王罢相,微行返乡,暮宿一农家,有老妪呼猪:“王安石!王安石!”盖其人家破人亡,皆害在王手里。恨极,以其名呼猪。

母眼还好,能缝纫,杭州寄来丸药,颇有效云。

再过三天,叫阿英妈去取药。再过一个月,七月十六,再去看病。算来已费了国家好几百元的医药费,这不可不感谢毛主席,祝他万寿无疆。

在重庆时,马一浮先生送我一诗:“红是樱桃绿是蕉,画中景物未全凋。清和四月巴山路,定有行人忆六桥。”他回杭时住六桥蒋庄。可惜迟死了一二年,被逐出,到城中促居。在“文革”前死了,落得干净。

平生记得,关于吃酒,有两人最有趣:其一,你出世前一二年,抗战初,我家逃难到桐庐乡下,租屋而住,邻人盛宝函老人坐在一圆凳上,见我来了,揭开凳盖,取出热酒(用棉花裹好,常温)及花生,与我对酌。其二,西湖上(你八九岁时)有人钓虾,钓得三四只,拿到岳坟小酒店中,放在烫酒炉中煮熟了,讨些酱油,叫两碗酒,吃得津津有味。

居杭州时(你八九岁)客堂中挂一小联,用东坡句:“酒贱常愁客少,月明都被云妨。”那时每月到楼外楼“家宴”,必请一外客,郑晓沧、苏步青、易昭雪等。楼外楼老板要我写额,我写古人句“湖光都欲上楼来”。此额解放后仍保存,但把老板之名割去,现在一定废弃了,作者,写者都是放毒呀。

岁晚命运恶,病肺又病足,日夜卧病榻,食面或食粥。切勿诉苦闷,寂寞便是福(全仄)。

1971年3月2日 致新枚

阿姐言:上次两人来看我,是准备开一批斗会,然后宣布解放。所以我必须准备到会一次。我记得那天他们问我“能下楼否?”看来就是要我再出席听骂一次,我已有心理准备,只要他们派人来扶。

你准备在城中觅屋,甚好。今秋我一定到石家庄,我对上海已发生恶感,颇想另营菟裘,也许在石家庄养老。你说有绍兴酒,那更好了。

……

1971年4月3日 致新枚

……

昨天来了个解放军,石门人,名周加骎,同我谈了多时,曾把你的住址抄去,他以后也许会来看你,所以我把本末详告你:

石门有一周紫堂,我年轻时,他在上海银楼工作,我与母常去看他(此时母在上海入学),此周加骎,即周紫堂之子,现在遵义某工厂(此厂造导弹云)当军管组。两三个月之前,此人从遵义来信,说起他一九五六年曾向我索画,我送他一幅。现在他又向我索新作。我看了此信,想不起他是何人(昨天才明白)。大家笑他冒昧,没分晓,此时还来向我索画。昨天他同我谈,才知道他都分晓,并不冒昧。他说:他室中向来挂我送他的一幅画。“文革”初,人们劝他勿挂,他就收了。去年,人们又说可以挂了,因此他又挂起来,并且向我索新作。我许他稍缓画给他。周加骎的通信地址是“凯山四七八信箱军管组”(保密不写遵义)。此人(他的夫人在长春,也未调拢)常常出差,周游全国。故也许会来看你。

上月来了一个新的工宣队,问问我病,最后对我说:“将来病好到画院来白相相。”前天又来一新工宣队,向我详细查问我家让出房子的经过。不知是何用意。阿姐说,如果将来要还我们,要求把煤气装到楼上来。华瞻说:现在,万事都要“落实”,所以房子也要调查,不知究竟何意。

我正在写“旧闻选译”(古书上所见有意义的故事,用白话译出)。将来再写《往事琐记》。(前与你说过,写我幼时事。)两事都很有兴味。陶诗:“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又“在世无所需,惟酒与长年”。颇有同感。

1971年7月13日 致新枚

今日去看病,透视报告,照旧。约定十月十四再去看,给药三个月量。“衰年病肺惟高枕”,大约老人患肺病只要高枕而卧就好了。我自觉除肺外,百体皆健。语云“抱病延年”,因病,多休息,反而可以延年。

宝姐言,虽有“三还”消息,恐实行须拖延至国庆。因有许多头面人物(巴金等)还在斗批。我已等了多年,再等也不在乎。病人本来叫作patient,是最会忍耐的。反正不会拖得很久了。

……

上次给你信,说及“译大乘”,此信须毁去,勿保留。此信也毁去。

1971年7月22日 致新枚

……有人劝我,将来可要求将你调上海,因你笔译口译皆能,上海用得着。此言不一定过分,也许能成事实,未可知也。我身体甚好,肺已入吸收好转期,在家日饮啤酒,早上研习哲学(已成五分之一,已给朱幼兰拿去看),真能自得其乐。

前日来的胡问遂是沈尹默的学生。言沈已于上月逝世,八十九岁。可见现在长寿者多。

尼克松访华后,中美关系势必加密,上海英译必多需要。故那人言调你来沪,并非空中画影,有希望也。来信勿言经济事,因信大家要看,我不愿大家知道。

1971年10月14日 致新枚

昨去看病,照旧。休假九十天之内,一定诸事都解决了。

以后来信,用“语录”二字代“画”字。因此间别人不知我寄你这许多画。我勿愿他们知道。

……

过去寄你的“语录”,已超过七十余幅,那序文将来要改。因尚有新的“语录”续作。

……

闻画院中老人大多上半天班,或全不上班。我将来一定不须再去上班。只要去看病,照例给假三个月也。

……

1972年4月16日 致新枚

此次诊治,X光透视,无变化。照旧给三个月药,七月十二再去看。

近日各方面(有三方面)向我报喜讯。大约不久可以打完牛皮官司(然而日期难说,我也不希望太早)。阿姐已在作各种具体计划:关于还款的,关于房子的……再见你们时,情况恐大变了。

一个插曲:我去看病时,旁边有一病客说:“此人姓名与上海一个大画家完全相同。”宝姐向他笑笑,我也不说。大约我的样子不像腔,他想这个人总不是大画家。

1972年5月9日 致新枚

……关于我的牛皮官司,各方喜讯都说得很确实,但是直到今天,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

此间清和四月,柳絮已尽。窗外一片绿荫。

我很盼望初秋到杭州去一下,到石家庄去一下。余无话。

1972年6月2日 致新枚

我的官司至今没有打完,无颜写信给你们。目今万事拖延,我也不在乎了。

香港有读者,无端寄我港币一百元,即四十元二角。我分二十元给小羽买东西,另行汇出。(你们切不可买东西回敬我,使我反而扫兴。)

……

我盼望官司打完,到杭州去,到石家庄去。现在好像一根无形的绳子缚住我,不得自由走动。虽然我早上的工作很有兴味(译日本古典文学),总是单调。

我近来吃烟大减(日吸六七支)。吃酒也换一种方式:同外国人一样,把酒一气吞下,取其醉的效果。因我不爱酒的味道,而喜欢酒的效果(醉)。

……

1972年8月4日 致新枚

……

我最近早上翻译日本古典物语,很有兴味。因此幽居小楼,不觉沉闷。日饮啤酒二瓶,高级烟十余支,自得其乐。

今天是八月四日,一年前七月三日,画院老孙来,给我一信,内有十几个问题,要我答复。老孙说:“简单回答些,问题就解决。”

……

市革委也有一女人来,口头问我几个问题,特别指出我歌颂新中国的作品。后来阿仙和民望都来报喜,说可靠消息,我是意识形态问题,毫无政历问题,故不久可无事解放。岂知直到今天,还是杳无音信。可见拖延得厉害。我已下定决心,从此不再等候,听便可也。好在我有丰富的精神生活,足以抵抗。病假两年半以来,笔下产生了不少东西,真是因祸得福。

……

联阿娘说:邵远贞写信与李先念,替你叫屈,说你因我关系,远放在石家庄,应该出来北京、上海当译员。此女如此肯管闲事,倒也想不到。好毛必知其详。

1972年9月9日 致新枚

……

昨来了市革委二人,同我谈了许久,几乎都是闲话,问病,问房子,问钱够用否?我与母都如实答复。最后说:“你的问题快解决了。房子、工资等,那时一同解决。”看来,此次是真要解决了。也许深秋我可到石家庄来。我告那人:“我要转地疗养,问题不解决,不好出门。”他答:“快了,耐心一点。”

近来万事拖拉得厉害,所以对此事我也半信不信。且看。

……

1972年11月2日 致新枚

久不写信与你们,天寒,我室十一度,遥念北国,心思黯然。但你等决不会久居北地,不久可以图南,后事难料。此数年北地生活,亦是人生一段经历,可作他年佳话也。

此间,用不满足的心来说,是岑寂无聊,用满足的心来说,是平安无事。我是知足的,故能自得其乐,翻译日本王朝物语(一千年前的),已有三篇,今正译第四篇,每篇皆有十余万言,“文革”前完成的《源氏物语》(其稿现存北京文学出版社)有九十八万言,乃最长篇。此等译文将来有否出版机会,未可必也。

1972年11月7日 致新枚

好多天不写信了。今略有事相告:

(一)阿姐到画院去,问他们,书及画集已出版了(《猎人笔记》在北京再版,《丰子恺画集》在上海发卖,每册五元八角,我题签的字帖皆已发卖了),为何不定案。画院工宣队答言:他们亦盼望早解决,因为账早已算好,只等上头指示,立即交还物资。但他们只管“定性”,无权管“定案”。因我是“头面人物”,须中央宣布定案。他们已将“性”报告中央,所以书都出了。但何日宣布,他们也不得知。最后慰我们说“快了快了”。

如此我也安心了。性既定,则大事已定。迟迟宣布定案,且耐性等待,想来不会太长久了。我在此,眠食俱佳,身体很好。来客甚多,多年不通消息者,今皆已来访。

……

1972年11月8日 致新枚

……

郑晓沧来信,给一吟的,寥寥一行半,只问“令尊安否”。我亲复了。他又来信说:有刘公纯者(马一浮先生的学生),在杭州盛传我已死了。造成这误会。这在我是替灾免晦的,已经假死过,不会真死了。余后述。

1972年12月30日 致新枚

今日画院工宣队人来,告知我,我已于上周五解放,作为自由职业者,内部矛盾。

工资照长病假例,打八折,电视机嘱即去领回。房屋亦将全部还我。抄家财物,过年后,可派人去领回云云。

……

1972年12月30日 致软软

告诉满娘,我今日被解放。工资照长病假例打八折。抄家物资、电视等,开年叫一吟去领回。他们派我自由职业者,属于内部矛盾。总算太平无事。

过春节后,我即将到杭州,在你家住多日,六七年来不曾离上海,也觉气闷。今后当走动。新枚在石家庄,近迁居,房屋较大,我也想去。

1973年1月23日 致新枚

今日阿姐到画院,带了四大箱书画来。从前抄去的,都还来。

存款要等春节后原经手来,如数发还。至于扣发补不补,正在打报告请示。阿姐说:“既是内部矛盾,大家都发还的。”他们说:“可能发还,但不一定。”如此看来,至少,存款是一定发还的。

……总之,他们解放我,使我精神愉快,亲朋都为我庆贺,此精神上的收获,已属可贵。“皇恩浩荡”,应该“感激涕零”,少收回些钱,终是小事。

……

1973年4月2日 致新枚

我到杭州去了一星期,胡治均陪去,照顾十分周到,竟像照顾小孩一样管我。我的脚力也操练出了。以后到石家庄,不须人陪了。满娘八十三岁,甚健,吃得比我多。看来可以长命百岁。软姐和维贤都竭诚招待,……杭州供应极差:馆子无好菜(西湖醋鱼吃不到),交通工具难觅。不可久留。我身体健好,尽日闲居休养。余后述。

1973年4月2日 致软软

此次我游杭,非常快活。第一是看见满娘健康,甚为欣慰。今世长寿者多,此间有九十八岁之婆婆自去泡开水者。可知百岁以上不稀奇也。

……

1974年4月24日 致佩红

新枚大约即将回石,此信你看后留给他看,下面说的是上海等处文艺界近况。

北京有个画家,是林派,画一个树林,下面三只老虎。——意思是“林彪”。

又有一画家,画一个弹琵琶的女人,题曰“此时无声胜有声”。此人曾入牢狱,此画上一句是“别有幽愁暗恨生”。借此发牢骚也。

有一工厂中,贴一张大字报,说我的“满山红叶女郎樵”是讽刺。红是红中国,樵取红叶,即反对红中国。然而没有反响。见者一笑置之。由此,我提高警惕,以后不再画此画,即使画,要改为“满山黄叶女郎樵”。

……

北京的名画家李可染、吴作人等,向一个外宾发牢骚,说画题局限太紧,无画可作,此言立刻在外国报上发表。

……

唐云画一只鸡,也被批评;说眼睛向上,不要看新中国。但也无反响。

此种吹毛求疵的办法,在“文革”初期很新鲜,但现在大家看伤了,都变成笑柄。

……

1974年7月11日 致新枚

来信语重心长,我很感动。此次为巩固“文革”成果,上海又开批判会,受批判的四人,我在其内。原因是我自己不好,画了一幅不好的画给人,其人交出去,被画院领导看到了,因此要去受批判。但很照顾,叫车子送我回来(上海现在三轮车绝少,三轮卡也少)。第一次在画院,不过一小时,一些人提出问题,要我回答,我当然都认错,就没事。送我回来,外加叫一个小青年骑脚踏车送来,防恐我走不上楼。第二次在天蟾舞台,那是听报告,不要我回答,不过报告中提到我的画。这次南颖陪我去,他们叫三轮卡送我回来。事过两月,我的工资照旧一百五十元,“内部矛盾”的身份也不改,你可放心。

自今以后,我一定小心。足不出户,墨也不出户。真不得已,同阿姐等商量过行事。我近日正在翻译夏目漱石的小说,是消闲的,不会出门。每天吃酒一斤半,吸烟一包半。近日已有蟹,吃过几次了。

……

有一个人从洛阳来,向邮局探得我的地址,来求写字,我写了毛主席诗及另一幅白居易诗给他。

文彦难得来。上周来,带一包田鸡(青蛙)给我,我不吃,让他带回去。

……

有一个人在杭州放谣言,说我死了。害得许多朋友来信给华瞻、一吟,问我健康否。我亲笔写回信辟谣。我到今年阴历九月廿六,是实足七十七岁。现在百体康强(只是右足行路不便),看来当比章士钊寿长。(章九十三岁死在香港。)

海外极少通信,大都不复。香港《大公报》(是党办的)的记者高朗,有时来信,问候而已。

1974年8月24日 致新枚

……

我气喘病,早已好了。有人(石门湾同乡)送我一棵灵芝草,此物难得,乃从深山中采得,据说煎汤服用,可治气喘。我现已好全,暂时不用。放在抽斗里,香气溢出,闻之气爽。昔人有联云:

芝草无根,醴泉无源,人贵自立。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民生在勤。

……

前信我说“足不出户,墨不出门”。今应改为“画不出门”。因求字者甚多,未便拂其意,写毛主席诗词,万无一失。求画者,婉谢之。

1975年4月24日 致新枚

我到乡下十天,他们招待周到,我很开心。只是来访的亲友甚多,应酬亦很吃力。送土产的很多,满载而归。胡治均照顾我,非常热心。他也收得许多土产。石门湾新建的石门镇“人民大会堂”,正在工作中,门额是我写的,每个字二公尺见方。

我写了许多张字去送人,是贺知章诗: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我每次入市,看者人山人海,行步都困难。有人说我上海不要住了,正在乡间造屋,养老。如此也好,可惜做不到。

1975年6月11日 致软软

知道满娘患病,甚为挂念。我又不能亲来探望,心甚焦急。我想,满娘年纪不算大。生育少的人,元气充足,小病定能复健。今世寿长的人很多。古语云:“夜饭少吃口,活到九十九。”满娘定可向他们看齐。你和维贤都请假侍奉,甚好。但望不久收到好消息。

1975年7月29日 致新枚(4)

与宝姐信我已看过。你送妻子入京,端居多暇,作嵌字诗,亦是一乐。时人对你评判甚好,深为喜慰。不批评别人,亦是厚道存心,无伤也。我一向老健,读书写字消遣,今晨写二纸,附寄与你,赠人可也。此间来客,闲谈笑乐,颇可慰情。母亦健康。姐仍多忙。嫂(志蓉)昨日赴京省亲,须二十余日还来。我日饮黄酒一斤,吸烟一包,可谓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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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标题见作者1970年11月1日 致幼子新枚信。

(2) 此十句集句之首字连起来,是:新儿爱古诗,能记几千首。

(3) 此十句集句之首句首字与第二句第二字、第三句第三字……连接起来,是:看来到春节,可得长安乐。

(4) 此信是绝笔,丰子恺因患肺癌,于1975年9月15日在上海华山医院急诊观察室与世长辞。

《丰子恺自述:我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