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三谈《暗算》

2008年3月11日

失去也是得到——创作谈:写作是坐牢。写作每天把我关在屋子里。我不觉得这是愉快的。但我知道,如果让我每天出门,去办公室上班,去各种公共场所:茶馆,酒吧,夜总会,跟一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谈天说地,那样的话我会更不愉快。没有谁想有意为难我——不是这样的。问题是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需要别人适应或理解的种种习惯,甚至毛病。对我来说,我要忍受自己和自己的那些问题已经让我感到够困难了,更不要说去忍受别人的。

有些工作也是坐牢,像《暗算》里的几位主人公:瞎子阿炳、黄依依、陈二湖、“老地瓜”……他们或终日滞留在大山深处,或长年浪迹四方。滞留的如困兽,浪迹的如游侠。游侠也是困兽,因为他们的内心极不自由。很难想象,我们身边还有这样一群人,他们的工作以“国泰民安”为终极目标,但工作本身具有的保密性,又使他们自身失去了最基本的人身自由,甚至连收发一封信都要经过组织审查,审查合格方可投递或交付本人阅读。他们抛妻别子,埋名隐姓,为国家的安全和人民的利益绞尽脑汁,“暗算”他人、他国,然而最终自己又被粗粝的世俗生活“暗算”了。生活对他们不公,但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特别的命运。因为生活在一个禁锢的、扭曲的、变态的世界里,他们的命运里总是有太多的特殊,太多的困难,太多的问题,以致最后连一个正常、健康的生存权都可能要失去。

失去也是得到。他们得到了我们的尊敬、爱戴、想念、颂扬、鲜花。《暗算》在新浪读书频道连载时,我注意到,在读者留下的一大堆评论中,有一个声音似乎显得特别坚定而又响亮,这就是:人们在为他们感动,为他们流泪,为他们祈祷。我知道,时代确实在变,日新月异地变,有些美德变成了迂腐,有些崇高变成了可笑,有些秘密变成了家喻户晓。但我相信,有些东西,有些价值,有些目光,是恒定的,永世不变的。从理想的角度说,我写《暗算》的用意就是想找到,或者建立这些东西,这些价值,这些目光。

2003年7月15日

形式也是内容——再版跋:《暗算》火了!因为电视剧。

都说,这对小说《暗算》是个好事,可以多卖书,多挣钱了。但我认为,也不尽然。其实,小说《暗算》和电视剧《暗算》有很大区别。这种区别既是被迫的,也是主动的。主动是因为电视剧天生和小说不是一回事:小说要的是个性,电视剧要的是大众。我在单位是个专职的电视剧编剧,我很知道从小说到电视剧必须要完成什么,那就是向大众靠拢,要加增媚俗化的煽情和戏剧冲突(为什么有些小说家不愿涉足影视,我想原因就在这)。被迫是因为当决定做《暗算》电视剧时,小说《暗算》的第三部,即“捕风者”,已被其他影视公司买走电视剧改编权,现在的捕风者故事是根据我另一部短剧《地下的天空》改编的。小说《暗算》有五个独立的故事和人物,现在的电视剧其实只用了当中两个,即《瞎子阿炳》和《有问题的天使》(即黄依依)。总之,电视剧《暗算》不能替代小说,虽然是我自己改编的——正因为是我自己改编的,我心里更明白,只有小说才真正代表我。所以,说到《暗算》,我总是有点偏执地说:看我小说吧。

但我的小说好似有明显的问题。《暗算》出版业已三年,销量不俗,过20万册了。这是个名利双收的数字,令我暗自窃喜。我要感谢读者给我这份意外的喜悦和满足,但同时也心有不安。因为有些读者对我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尤其是一些专家读者,小说研究者。火力最猛的是关于小说“各章独立”的结构上,有人甚至因此而认为它不过是几个中短篇的巧妙组合。对此,我深有“委屈”之苦。倒不是说我自恋得受不得批评,对批评,每一种声音我都愿意聆听,交流,反思,尽可能予以接受。实在接受不了的,也愿以沉默的方式接受。沉默是《暗算》中几位主人公终身的誓言——借此来捍卫国家和他们人身安全,或许也是我等自我保护的良策。只是,关于《暗算》“结构”的批评,我实难沉默。坦率说,我对《暗算》的结构是蛮得意的。《暗算》是一种“档案柜”或“抽屉柜”的结构,即分开看,每一部分都是独立的,完整的,可以单独成立,合在一起又是一个整体。这种结构恰恰是小说中的那个特别单位701的“结构”。作为一个秘密机构,701的各个科室之间是互为独立、互相封闭的,置身其间,你甚至连隔壁办公室都不能进出。换言之,每个科室都是一个孤岛,一只抽屉,一只档案柜,像密封罐头,虽然近在咫尺,却遥遥相隔。这是保密和安全的需要,以免“一损俱损”,一烂百破。《暗算》中五个篇章互为独立,正是对此的暗示和隐喻。也可以说,这种结构形式就是内容本身,是701这种单位特别性的反映。也许,问题是我太痴迷于“机关不露”,而大家对701这种单位的特殊性又不甚了解,所以才生误会。

这也让我想到了,写作的某些技术:直白与隐秘,这是一对矛和盾,过于直白和过于隐秘具有相等的错误。我的写作一直执迷于迷宫叙事的幽暗和吊诡,藏头掖尾,真假难辨,时常有种秘中藏密的机关不露。因之,我的小说具备某种悬疑色彩,这对大众的阅读趣味也许是一种亲近。但我在极力张扬迷宫叙述的魅力的同时,又濒临了某种因迷而乱、因深而浅的窘境。这就是一个度的问题,把握不好,失之毫厘,谬之千里,非但劳而无功,还可能留下粗陋的笑柄,正如对盲者做色彩游戏一样。701不是普通单位,他的“孤岛”特性不是常识,而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个性”,我蛮横的愚顽之举理应遭到唾弃,受到惩罚。作此跋记,也算是惩罚之一吧。

2006年6月14日

得奖也是中彩——答谢辞:这是一个感恩的时刻,我要说的都是感谢的话。

首先我要感谢天空,感谢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红得发紫的运气。我不准备装深沉,我要说真话,这个奖让我得得很意外。坦率地说,从得知获奖到现在,我心里一直有种盲目的不真实感。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所有得奖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因为人们面对重大事情的发生总会有一种梦幻感。《暗算》能被茅盾文学奖加冕,对我来说无疑是一件重要的事,我难能把它当作一件日常事,从容坦然自如地应对。另一个方面,是因为好作品太多,远远不止这四部。这注定了谁得和不得具有很大的偶然性。正如《暗算》中的破译家黄依依最后破掉光复一号密码一样,凭的不是公式,不是必然,而是一念之间,是冥冥中的一种混沌,一种无法言传和触摸的神奇。我想,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运气,是我首先要感谢的。

然后我要感谢的是我曾经的战友。二十八年前,一个非常普通的日子,我走进了一个极其不寻常的地方,那是一座秘密的军营。我在那里有幸结识了一群特殊的军人,他们是人中精灵,他们的智慧可以炼成金,他们罕见迷人的才华和胆识本来可以让他们成为名利场上的宠儿。但由于从事了特殊的职业,他们一直生活在世俗的阳光无法照射到的角落,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情感,他们的命运,是我们永远的秘密。事实证明,我普通的智商和优柔寡断的性情根本不配做他们的战友。我被淘汰了!所以,事隔不久,悄悄地我走了,正如当初我悄悄地去。然而,他们却再也没有走出我的心间。他们像你年少时代的一场单相思的恋爱,因为神秘而变得更加完美,因为没有收获,反而成了永久的想念,冥顽地盘踞于心间。时代在转眼间变得喧嚣,越是喧嚣,他们在我心间的形象越是变得鲜明而亮丽。我知道,时代确实变了,但我相信他们没有变。他们不会变。他们不能变。他们依然是从前,依然是无名无利,却无私无畏。我为他们感动,也为他们心酸。就这样,我以魔术的方式再现了他们,这也是我们惟一能了解他们的方式——因为他们的真实,是不能书写的。此时此刻,我非常非常想念他们。这是一个消解英雄和崇高的年代,同时我们又无比需要他们。我甚至想,这个奖不是颁给我的,而是给他们的:这些在喧嚣中依然像磐石一样坚定、安宁的人。感谢你们,我的老战友!

最后,我要感谢所有评委,在座的和不在座的,初评的和终评的。没有你们,把这么庄重又珍贵的一票投给我,我也就无缘站在这里对我的战友这么庄严又隆重地道谢。所以,我想,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其实就在我眼前,就是你们。今天,我们的写作过分欲望化,大量自私自恋、肉身沉重的东西泛滥成灾,我们的作品中已经少有这些让人温暖感动的人物,我在努力缅怀他们,并且荣幸地得到了你们的支持和赞扬,我感到非常受安慰和鼓励。

谢谢你们!

谢谢大家!

《非虚构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