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它们

1.美翼

残雪

我在菜园里和草丛中钻来钻去,有时候又守候在某根藤,某株树的下面,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我总在这种地方留连。我想抓一只螳螂来养着。在那座美丽的山下,我见过了许许多多的螳螂和蝗虫,最令我着迷的是它们的翼。有翠绿,粉红,烟灰,淡褐等多种色彩,透明的翼在六月的骄阳里如同一个个释放出去的梦,牵住了5岁的我那小小的魂,所以我总不愿意离开。如果说有天堂,我的山坡、菜园和草丛就是天堂。否则天堂会是什么呢?我的明亮的目光在每一株菜,每一株树里头搜寻。我很想拥有那种多层的,彩色的透明翼,所以我总是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地泡在它们出入的地方。我抓到过一些小的,但都不是最美的。在我的想象中,我要抓的是螳螂王子,最美,最骄傲的那种,有着举世无双的翅膀。

终于,我看到它落在豆角架上了,它的全身是紫褐色的,它飞翔时,浅紫透亮的翼令我无限地迷醉!它的眼像玉石,里面有紫色,灰色和绿色,它是不折不扣的螳螂王子,令我梦想成真的极品。我开始悄悄地靠近它,这么大的螳螂我还从未见过呢。我必须从它背后捉住它,不然就会被那两把大钳子钳住。我用拇指,食指和中指猛地夹紧它的细长的背部,它开始拼命挣扎。它的身体那么长,它很有力,很狂暴。我年小力单,它很快占了上风,它的钳子刺向我的指头,钳住不放。我的指头马上出血了,我去救我的指头,一咬牙将它的整个前臂都撕了下来。它被我摔在草丛里,一定痛得不得了,可是我看见它一瘸一瘸地离开了。它还能走,什么样的耐痛能力啊。几秒钟之内,美翼就变成了残臂和渗血的伤口。我糊里糊涂地成了屠夫。我见过了美,紧接那美而来的,是卑鄙的杀戮。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饲养螳螂呢?想占有,留住那美吗?我不懂。那时我周围的儿童都像我一样残忍,我们对抓小动物来饲养都有极大的兴趣。

虽然没能占有它,美的印象和心灵的伤口却无意中留下来了,定格成了永恒。我仍然去那些地方守候,可是那么大,那么令我心动的美翼却再也没有遇见过,这更使我确信它就是王子,它是决不屈服于我的侵犯的。不论后来抓过多少螳螂,“那一个”始终是最美的,那种美翼,是抓不住的,也是不可征服的。因为梦到它,我觉得我并没有失去它。那蓝天下的亮丽的浅紫色,不是梦的本质又是什么呢?

梦中的美总是伴随着杀戮的血,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如此。而死亡之旅的旅途中,看见的才是最美最美的风景。这是我的悲剧,还是人的悲剧呢?或许根本不是悲剧,只是正剧。螳螂王子在我手中翻滚绞扭的力度令我永生难忘,那是能够达到美的极致者所拥有的原始之力,击退死亡的自然之力,捍卫尊严的崇高力量。我被震撼,但在那个年龄,我还完全不懂得。我失落地站在草丛里,隐隐感到自己犯了大错。像别的孩子一样,我仍旧日日干着毁灭生命的勾当,这是我们的惯性,想要改也改不掉的癖好。对美的追逐越急迫,毁灭掉的东西就越多。啊,美翼,美翼!历历在目,心旌摇摇!

为了让美变成我的现实,我终于找到了复活逝去的美的途径。几十年的追求所做的就是这项工作。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在我虚拟的世界里进行杀戮,似乎是,我要制服我自己的野蛮的天性,让文明的旗帜在美的王国里高高飘扬。但又好像并不完全是那样,我的表演,总有点类似于那只在我手中求生的螳螂王子的最后挣扎。我看见血(我自己身上的),看见残肢(从我身上掉下的),也看见了水晶般的蓝天里那巨大的美翼。这美翼,正是产生于我身体的阵痛,我的野蛮的耐痛的能力。五岁的时候,我以儿童的野蛮撕下了螳螂的前臂;如今,在我的创造领域里,我将那种原始之力转化成了促使自我新生的力量,我不断地杀戮,否定着旧我,向那终极的美翼突进。啊,那令我颤栗的、浅紫色的梦幻啊。

一旦投身于艺术创造,我的力量就不再是盲目的了,我对自我实施的制裁使我进入高贵的螳螂王子的境界。我必须被制裁,必须日日更新,我更要不顾一切地挣扎,反抗,求生。这二者缺一都会导致美的隐退。儿时一个不经意的行为竟然成了我一生的隐喻,勾勒出我追求的姿态。高贵和野蛮,剧痛与升华,阴谋与大无畏,钳制与自由,这些我要用一生来体验的矛盾,早就包含在我早年生活的混沌之中了。我在冥冥之中经历了,记下了,但直到在创造之中,才真正解开里头的生命之谜。童年是人生的缩影,但那个缩影里的风景还未产生自我意识,也就是说,灵肉还未分家。我们的艺术创造,就是被意识到的童年。一切都早就有过了,但如果我们不追求,不在杀戮中不断地分裂自身,一切都不曾有过。那种传统式的返回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当人返回时,童年早已面目全非,没有美翼,只有生命的残骸和人造的标本。我将在对往事的忏悔中独行,我要摒除一切伤感,不断地拿自己做实验,一次又一次地体验王子的境界,创造属于我自己的紫色梦境。

2.我们的邻居

残雪

从机关宿舍大院搬到类似乡下的郊区小屋,这一人生中的重大迁移不但打掉了我身上的娇气,也使得我同自身所处的世界的关系变得比从前友爱、单纯而又丰富了。在那之前,大自然同我离得那么遥远,我们两不相干。搬家后,一出门便置身于自然界了。于是,一点一点地,我发现了那些幽秘的王国。这些王国里的居民,它们的生命,同我自己的生命是平行地发展着的。当我的占有欲没有发作,没有去危害它们的时候,它们的自然之美曾无数次令我惊叹过。

我们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些最小的居民——蚂蚁。大概这些地下居民们围绕着我们的房子建起了无数的隐蔽的或不那么隐蔽的巢穴。我们站在走廊上吃饭时,只要掉下几粒饭,马上就会被巡逻的工蚁搬运回府上。有时,我们会搬一张小凳坐下,看它们如何将一只死蝗虫,一只死苍蝇拖到家里去,那过程有时很长有时很短,但都充满了惊险。

我一直对蚁巢内部的情况感到好奇,我觉得那漆黑的地方的活动是不可思议的。想想看,成千上万的居民生活在那种堡垒里头,里面的结构该有多么复杂。有一天,一场极大的暴风雨满足了我的好奇心。由于泥土的坍塌,大树下的蚁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蚁王早就不见了,被破坏的巢内只有工蚁在忙忙碌碌,似乎在收拾残局,又似乎只是盲目地来回乱跑。像磁石一样吸住我的眼球的是那一大堆美丽的,晶莹透明的蚁卵。那种精致的几何排列,那种神秘的光泽,令我永生难忘!在我日日路过的这块普通地面的下方,怎么会有如此美妙的小生物藏在这里啊。我蹲在那里等啊等啊,但一直没有谁来将这些弃婴搬走,被毁坏的巢穴内仍然只有工蚁。也许,当地裂发生之际,王国内的大部分居民,包括高贵的蚁王,都被深渊所吞噬了?也许我所见到的王国只不过是部分的遗迹?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我终于在心中悲哀地确定,那残缺的蚁巢是被彻底遗弃了,那些美得令人心疼的蚁卵终将变为泥土。在外面,黑色的和褐色的工蚁和雄蚁们仍在匆匆地行走,或在觅食,或在回到各自府上的路途中,它们都知道这里发生过毁灭,但它们都能镇定地对待这种事。

有一天,在无意之中,我又发现了离家不远的那条野沟里头还有一个王国。我在沟边洗手,突然就看见水里有两只一动不动的很小的虾,再仔细看,远一点的水里又有一只大一点的青色的虾,虾的旁边还有一条小指头大的鱼在游。这不过是一条没人注意的野沟,被各种各样的野草野花遮掩着,浅浅的水流是从山上曲曲折折流过来的,我万万没想到这里头会有这么美丽的居民。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弟弟,弟弟说:“早知道了。那些石头底下还有螃蟹呢。”这话令我心潮起伏。我一路看过去,哈,又两只虾,又三只!又一条黑背的小鱼,有大拇指那么大!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呢?这种没人留意的小沟,谁又会去放鱼苗,谁又会去放虾?当然,这些水族小动物是属于山的,是本来就有的,正如屋前屋后那些蚂蚁一样。它们多么静谧,同周围环境是多么协调!也许这些居民永远只能长那么大,要是长得太大,沟里不就挤不下了吗?再往前有一个小水潭,那里头的微型鱼和微型虾更多了,游来游去的,那么自在!

那天上午我观察了很久很久,我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样的启示,但那种陶醉的情绪至今记忆犹新。想想看,只不过是天天路过,司空见惯的一条野沟,那里头就有这样多的宝贝!那么,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呢?我们又怎能看得透眼前这个魔幻的世界呢?隐秘的邻居们,它们的梦会同我们的梦交错吗?也行只有在梦中,白天里从未有过的沟通才会发生?潺潺的溪水响在我的梦中,我将脸贴着水底的石头去追逐那些细小的虾子。

3.另外的空间

残雪

我同好友一块帮人推板车赚零花钱,我们推到了很远的城郊外。小树林的旁边,有一个碧波荡漾的水塘。我们来到塘边的青石板上蹲下来洗手。啊,野鱼!!水塘一定是很深,不但有小小的野鱼,还有一条一尺长的鲤鱼游过!这里是城市的边缘,旁边还有铁路,对面就是钢厂,怎么会有野鱼生活在水塘里呢?抬眼望去,方圆一里多路没有人家,如果不是野鱼,是什么人养的鱼呢?

一条一条的小鱼舒展而灵活地游往水的深处,另外一些又从深不可测的地方游上来。我和我的好友看入了迷。不知不觉地,我移到了青石板伸进水中的那一端,我太想抓一条小鱼了。我一伸手,还没来得及想一想,就滑下去了。多么恐怖的瞬间啊,幸亏我会一点水。我向青石板扑了两次,才勉强抠住石板上的一个凹处爬了上来。这时我后怕地看到,石板上靠水的部分长着一层薄薄的青苔,不仔细看就不能发现,青苔使石板变得溜溜滑滑。

回家的路上,火热的太阳一下子就晒干了我的头发和衬衫,我和好友都尽量避免提起先前那恐怖的一幕,也许是为了尽快忘记吧。就在城市的边缘,怎么会有那样一个幽灵世界,我又是怎么会失足的,这事真难想通啊。如果我在那个瞬间没有抠住石板上的那块凹处,小命不就没有了吗?从前我也在相似的情况下滑倒过一次,但并没有像这次这样没入水中……我当时太慌乱了,所以已经记不起水里的那个世界给我的感觉了。或许,那是另一种空间,只能想象而无法真正体验?

那并不是死,只不过是我没有经验过的世界。瞧那些野鱼,多么的舒展,惬意!那么深,那么不可捉摸的锅底塘!我总在想着这件事。我看着阳光在脚下移动,猛地一下就想起了这件事。我被某种久远的情绪所笼罩,心里生出惶惑。有时,在细雨绵绵的阴天,这件事也会像电影一样回放出来:骄阳当空,粼粼碧波,清凉的石板,幽灵般的野鱼,下滑瞬间的恐怖……挣扎时的绝望。

有关另外的空间的想象从来没有停止过。那种空间可能在繁忙的城市里,也可能在我的心底。我知道,某种东西一直在悄悄地渗透我的生活,我的生活越来越少,它却越来越多。无缘无故地,我就会回到童年里的青石板上,一次次失足滑入深水之中,产生无所依傍的恐惧感。当然,野鱼总是有的,它们是使我落水的诱饵。大自然的恐怖之美摄人心魂,人性中那个最深奥的部分常会产生这种莫名的冲动,于是在念念不忘之中返回禁地,尝试绝境中的表演。

四十多年都已经过去了,如今作为艺术家的我仍然不时身临其境地来到那块青石板上,那是我的命运的跳板。就是从那块跳板上,我无师自通地懂得了另外的空间的存在。城市屹立着,细小的原子入侵了它的每一个毛孔,使它在夜间渐渐变为透明的网状之物。在有风之夜,你甚至可以听到城市起飞的声音——呼!呼!呼……惨白的月亮吃惊地跳跃起来。

4.蝴蝶

残雪

我最害怕的动物里面,除了毒蛇,就是那些丑陋的毛虫了。夏天上山拾柴时,毛虫掉到过赤裸的胳膊上和颈窝里。那可是不大不小的灾难,红肿刺痛要延续好几天。我观察过一种体形很大的棕色毛虫,身上有蓝色花斑,有毒的毛刺密密麻麻。联想起被这类毛虫蜇过的疼痛,越观察越毛骨悚然。

有时候,无意中看见被咬得残缺的树叶,我随手将树叶翻过来,啊,两条恶心的家伙聚在一块,太可怕了!在我的印象里,毛虫是既无赖又阴毒的寄生虫,应该彻底消灭。然而不久就迎来了蝴蝶的季节。在小河边,在灌木丛中,甚至在阴湿的沟壑里,飘飘而来的仙子们在展示世纪的奇观。又有谁会不为他们的美所打动?

蝴蝶由毛虫变来这件事是外婆告诉我的。“翅膀上有毒粉。”她警告说。可是这样的美才惊心动魄呢。我千方百计地去观察蝴蝶了。我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看见了她。她是双翅的,棕色的底子上起着翠蓝的圆点。在发白的石头上,她是那么显眼,一种聚精会神的美。她的身子和梦一般的触角、腿子,妖艳的头部也由棕蓝两色构成。我并不想捉她,那时,我也许知道了那美不能属于我——你去捉她,她就成为有毒的了。哈,又有一只飞来了,这一只是雄的,身体小一些,翅膀是黑缎子一般的底子上起天蓝圆点。她看见他,就也起飞了,他们一上一下地飘飞,那大概是交配的前戏。

我还见过粉底起金红斑纹的蝴蝶王,雍容华贵,美得那么从容,因为这世界属于他。在偷窥蝴蝶王之际,我脑子里会浮出红斑毛虫的模样。它啃食树叶时尽显恶魔般的贪婪,所以身体才长得那么大。奇怪的是阴沉可恶的回忆并不能遮蔽美的华彩,我内心深处涌出的崇拜之情竟可以使自己一连一个多小时站在原地不动不挪。因为听说了他有毒,就只能隔得远远地观察,而距离,又增加了他的神秘,他的毋庸置疑的主宰的力量。我无条件地拜倒在他的脚下。

附近有一个老头是负责修剪树叶和维护花圃的,他经常吃毛虫和青虫。这个人长得像野人,只有一只眼睛。当他手执大剪刀走过来时,我们就会吓得四处奔逃。我常常想,当老头睡着了的时候,会不会有一只一只的彩蝶从他口腔里飞出来呢?那么多的毛虫啊。瞧,他靠着树干睡着了,半张着大嘴,那丑陋的牙齿,刚刚嚼过毛毛虫……

关于蝴蝶和毛虫的关系,我思考了很久很久,大约有三十多年吧。我其实没有将它当作通常的问题来想,我只是不断地联想。这种有点机械的、重复了千百万次的脑力劳动忽有一天导致了意想不到的结果,那就是视力的改变。我从毛虫身上看见蝴蝶,又从蝴蝶身上发现毛毛虫。我的目光既能混合,又能分解。又因为我拥有了这种技巧,“美”便被我保留下来了。

我脑海中的蝴蝶之美是绝对的美,至高无上的美。那飘向天堂的仙子们,婀娜多姿,如梦的流光,然而他们却来自于丑恶不堪的肉体。

5.虎

残雪

传言已经来到我们这里好几天了,据说有两只华南虎到了山里。家里不让上山了,我们很害怕。我没有见过虎,只见过虎的画像,那画像模糊不清。听说那是身体很大的、吃人的(尤其是小孩)动物。玩着玩着,只要有人说“虎来了”,我们就会发出害怕的尖叫。虽然有点矫情,却也是真心害怕。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虎”就是“死”。我们谁也没见过虎。

因为家里没烧的,外婆他们还是上山砍柴,不过不敢走远了,就在附近砍。

忽然,大弟不见了!这就像晴天霹雳。我们全家结伴出去找。先在坡上,沟里和路上找,再到山上去喊。喊啊,喊啊,越喊身上越冷。面对着自己不能理解的事,真是怕得腿子都软了。怎么会有虎的呢?虎吃小孩就像黄鼠狼吃鸡吗?我并没有见到黄鼠狼吃鸡的场面,只在事后看到地上的羽毛和血。我不敢往下细想了,拼足了力气又一次高喊大弟的小名。这一次,喊得那么绝望,悲怆,因为天就要黑了!天一黑,不就等于“死”的到来吗?啊?!当然不能放弃,我们还是抱着希望的。我想,为什么不到后面坡上去找呢?后面坡上我们去得少,但并不是从来都不去。

我刚刚走到坡下面,就看到他下来了,慢悠悠地走着,手里拿着蟋蟀草在看。啊,我真想用力打他!“你要挨打了,全家都在找你!”我气冲冲地说。

“我扯草去了,就在那边沟里,好多草!”他兴奋地说。

不知为什么我摸了一下他的脸。我是想确定他还在么?是啊,他在,虎还离得远远的呢。我高兴起来了。

全家都高兴起来。大弟没有挨打,他立刻将虎的事忘记了。于是“虎”又一次变为缩在角落里的阴影,而不是笼罩一切的真实。在我不自觉的情况下,我经历过真实了,那真是令人后怕的情景啊。我记得当时在我的脑海里并没有华南虎的形象出现,只有一波一波的黑浪,大海深不见底。

终于,我要开始描写虎了。我在动物园里见过各式各样的虎,它们冷漠地在笼子里走来走去,我无法同它们对视。我要写的,不是这样的虎。我在冥思中凝聚起一个模糊的背影,一秒,两秒,三秒……那背影很快又散乱了,关于虎的想象不复存在。

有那么一天下午,南风懒散地吹着,一只小鸟站在屋檐上一声接一声地叫,我决心来写虎的脚爪了。尤其是爪子下面的肉垫,激起我无限的遐想。轻轻地踏下去,会没有任何声响吗?那么,同幽灵唯一的区别就在于重量吗?这黑沉沉的动物,竟长着如此轻灵的爪子!我想不通,也许一切都是误会。我能捕捉到什么真相?我只知道,从前,在我家所在的山上,虎来过了。它就卧在岩石上,它看着下面的宿舍房屋,其实又什么都没看,它在等待人们来注意到它。

人是不可能弄清虎的念头的,万重山岭隔在我们同它们之间。然而每个人都要同虎相遇,无论你自愿还是不自愿。在大山中,树的年轮默默增长,虎的身影时而迸散,时而聚拢,永无定形。人啊,你们那执着的目光里头不是都有一只虎吗?

6.鹰

残雪

我和哥哥还有弟弟,我们爬了很久才爬到峰顶。峰顶是凸出地面的巨大的岩石。我们每个人选了一个平坦的位置躺下来。休息,看天。晴天里,天空多么美,鹰多么庄严!那两只鹰,怎么会这么不知疲倦地绕圈子?我听见哥哥在说,不能躺着一动不动,否则那两只饿鹰会以为我们是死人,扑下来吃我们。于是我不断地挥动自己的手和脚。

我们躺了一个多小时了,鹰还在飞,不紧不慢地做匀速运动。如果真是饿鹰,怎么能维持这么庄严的风度?难道有某个看不见的装置在遥控它们的圆周运动?我们在阳光里头站起来,两眼黑黑的,沮丧地感到自己进入不了大自然里头的永生之谜。

下山时,我们一路上都听到有人在附近说话,可我们就是看不到那些人。弟弟侧耳细听,他听清了两个字——“河边”。这能说明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说明。我抬头看天,天上起了云,那两只鹰已经不见了。难道它们抓到了猎物?是鸡还是野鸽?我大声将我心中的疑问说出来。于是我们仨一齐想象那种血淋淋的场面。当我们想象鹰的活动时,灌木丛里传出来的窃窃私语就消失了,四周的寂静令人起疑心。我们加快了步子。

死鹰都堆在那个山涧里,起码有十几只,硕大的身体,灰黑色的羽毛,身上都看不到伤口。会不会是下毒?我们凑近去闻,闻不到臭气。本来我们是下来喝山泉的,见了这番惨象之后便打消了喝水的念头,忍着渴,一步一回头地离开。猎杀?集体自杀?自然老死?那种画面给了我们太大的震撼,我们三个人一路无语。

快到山脚了,我偶然一抬头,才发现天空中又出现了一只鹰——只有一只。它似乎要捕捉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捕捉,只是为盘旋而盘旋。我觉得它是一只更年轻的,活力充沛。它在旋转之际那么不动声色,那么优雅!看着它,便想起山涧里它那些同伴,也许它们竟是它的家族成员。它是不是幸免的、唯一的一只?我一边走一边看它,不知为什么,我从它那匀速的盘旋中感到了它的至深的悲哀。不,也可能根本就不是悲哀,只不过是某种力的展示。

有一年,我听到了关于“禽流感”的说法,于是我便回忆起从前目睹过的那些尸体。那么样一大堆的残骸……令万物震惊的死亡。后来那一堆一定是化掉了,不再占据空间了。然而年复一年,美丽的岳麓山顶仍然有鹰在盘旋——孤独地、崇高地、永恒地、庄严地,一圈又一圈。山的低语和林涛的呜咽属于它,静默的睛空属于它,就连那光芒万丈的太阳也属于它。

它是有着强盛的食欲的饿鹰,它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鹰。那时我的眼力太弱,我看不透其中的奥秘,只有那非凡的旋转姿态摄住了我的心魂。啊,那种飞旋!那种飞旋!

是因为那种场景的感染,从此我总爱将目光投向那些晦暗不明的事物,我愿意以暧昧的身份玄想,我在玄想中去接近鹰的境界。我开始注意地底的矿藏,不知不觉地,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获取来自黑暗深处的信息。那个时候,我自发地这样做了。但我并不知道,童年的邂逅定终生――我一直在寻找鹰的故乡。

7.芦花鸡

残雪

我把芦花鸡放到桌子上,我用我的鼻子在它的颈脖那里嗅了好久。多么温暖、干净,还有那种纯洁的体香!过了一会儿,芦花鸡“咕咕咕”地低语了两声,有了睡意。我的鸡随时都能睡。我伏在桌上,将我的脸颊贴着它的翅膀,让它那美好的气味笼罩着我,我也有了睡意。外面下着大雨,有人穿着套鞋踩在水洼上走过。这种天气,正是鸡梦繁衍的天气。芦花鸡最后还“咕咕咕”地低语了几声,低得几乎听不见,然后惬意地坠入了梦乡。随后我也入梦了,我们共同的梦干燥,温暖,明亮!人贴着鸡,鸡贴着人,我们将淫雨挡在了外面,仅仅依仗着我们的热力和心跳维持那个梦。

芦花鸡全身的羽毛上布满了玄妙的花纹,当我定睛注视之际,就会有阵阵热浪从花纹中涌现出。我们的梦里热浪滚滚,人和鸡都是脸红心跳,幸福至极。我每每惊叹: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花纹?

我挣扎着醒来,看见雨已经停了,一枝粉红的桃花在窗前晃动。芦花鸡又发出细微的“咕咕咕”的抱怨声,似乎怨我不该醒来,似乎要重新坠入梦中——它始终闭着眼。于是我眨了眨发困的眼,又贴着它睡着了。桃花和鸡头在梦里交错出现。也许在那种瞬间,双方都将自己完全交给对方了?这是真正的春梦,属于儿童和鸡们的那种春梦。我们时而睁眼时而闭眼,粉红的桃花在我们之间晃动,吸饱了春雨的大地蒸腾出生殖的气味。

唉,芦花,芦花!你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入我的梦了。在那条黑暗寂寞的长街上,你踽踽独行。每走一段,来到一盏街灯下,你就用睡昏昏的圆眼打量自己那短短的影子,犹疑一阵,然后又继续前行。如今你是一边走,一边做梦了,你只好如此,因为遮雨的小屋已经拆除,屋里的人也早已流浪到了远方。现在,身处异地的恋人正在做那种单向无望的运动,只为那早已被断绝了的沟通!人的面目已模糊,那么,桃花李花还在吗?

雨天是永久的单调乏味了,雨打在水泥路上,然后流进排水沟。那是没有梦的,孤独的死雨。在坚实的水泥房子里,人心正在长霉。慢慢地,硬壳便取代了皮肤。镜面上生出水雾。楼下有汽车发动了,一个瘦小羞怯的男子举着伞冲向车门。那把伞是鲜红的。车子猛地掉过头往前冲去,车内的人表情既清醒又苦涩。

我在干瘪的文字之间游弋,我用力说:“芦——花!”但过去的意境并没有重现。今天是晴天,外面灰腾腾的,我透过窗玻璃看到了那条干燥的土路,路边有几只白母鸡,鸡很肥,身上弄得很脏。啊,这是那种痴肥型的鸡,它们的眼睛睁得很圆,都是些近视眼。

芦花是小巧灵动的,难解的花纹里头恒久地涌动着激情,一双眼睛似梦非梦。它在睡前自我催眠,发出的声音既催眠了它自己也催眠了我。

我外婆用糠拌菜根养大了芦花,芦花身上也有外婆的气味,它们都那么好闻。

在从前的雨天里,芦花“咕咕咕”地梦呓着,屋外穿套鞋的脚踩在水洼上,一枝粉红的桃花出现在半明半暗之中,外婆在轻轻地呼唤:

“芦花!芦花!”

8.我和它们

残雪

我们那个时候说不出我们的感受,但我们心里都知道:动物是最美最美的,比人要美得多。无论是鸡,是鸭,是麻雀,蜻蜓,还是蚕,蚂蚁,蝙蝠,老鼠,在我和弟弟们的眼里都是那么的赏心悦目,令我们心里升起同它们交流的渴望。

时常,我们一连几个小时呆在动物的旁边不愿离开。鸡是多么的温柔,它们的步态是多么的美好!从破壳的毛绒绒的小鸡,到朴实安祥的老母鸡,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美。观察这种美的瞬间使我们感受到幸福,我们领略了动物身上的神性。当然,动物世界并非世外桃源,那里头也充满了残忍和杀戮。一天上午,一只恶鹰抓走了我们钟爱的小黄鸡,而它的妈妈则被鹰吓破了胆。此后母鸡日见憔悴,生命很快走到了末日。那时,我的梦里头总是那只鸡妈妈,总是那场找不出原因的灾难。然而,当我躺在巨大的岩石上面,观察那两只在天空盘旋的鹰时,我便为它们那自由高贵的风采倾倒了。多么有力啊,蓝天也像为它们而存在。难道能不爱它们,能不为这样的神性所打动?我,身处矛盾而浑然不知。

蝙蝠是在天井里捡到的,小家伙生着细密的牙齿和美好的柔毛,最让我羡慕不已的是它的翅膀,那么大的翅膀却不是羽毛构成,它们是两块柔软的深灰色的透明膜。对于我们来说,这种翅膀近似奇迹,可以引发多少遐想啊。在夕阳西下的空中,数不清的蝙蝠们在那古老的建筑物之上高飞,那是我最爱看的景色。我站在那里,我被震住了,我居然听到了那些黑色幽灵叫声,我脚下的大地也在火热中发出那种“丝——丝——丝……”的声音,那是在应和。天色很快就暗下来了,它们仍然在飞,仍然在叫。我很害怕,我想躲起来;可我又想看,看个明白。我去过那种漆黑的岩洞,我因为怕死而不敢进到深处。

蚕是理想主义的动物。一旦破壳就从容地、持之以恒地摄取着养料,一刻也不懈怠。这些比头发丝粗一点儿的小东西,它们那妙不可言的摄取动作无不预示着未来的华贵与光辉。世界上最悦耳的声音就是蚕吃桑叶的声音了,我和弟弟围在纸盒边,屏住气倾听。那条蚕很大了,大蚕进食的声音才可以清晰地听到。我们倾听之际,就仿佛我们自己也在吃,我们要“吃”出那枚晶莹的茧子来。加油啊!!一段时间以后,蚕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了……吐丝究竟是怎么回事?唉,唉!我没法形容我观看吐丝结茧的感觉。那不属于形容的范围。也许是从那个时候,从我9岁时起,我便知道了世界上有种这样的独特运动?

虎在公园的铁笼子里,我们常去看虎。哪个小孩不爱虎呢?那是种天然的吸引力。虽然心里头有点怕,可是我多么的渴望同那个威严的庞然大物对视一眼啊。然而虎在笼子里走来走去,它决不看笼子外面的我们。它何等的高傲,我们捕捉不到它的目光,更加揣摩不透它的目光的性质。年幼的我们,何等的傻乎乎!我,执著而傻乎乎。我将那种莫名的执著延续下来了,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因为念念不忘,虎就总在我的心里。有一个梦里,我瞟见了树丛间的虎,我拼命奔跑,它在后面追击,眼看就咬着了我。为了梦醒,我决绝地跳岩。也许我捕捉它的目光,是为了同它达成妥协。但是虎,决不同任何人达成妥协。这个热血的动物之王,决不容许任何异类同它亲近,我只能将爱和恐惧深深地埋在心底。

9.本能

残雪

蚕在还没有开始吐丝结茧的时候,身体里盛满了那种液体,我甚至可以透过它薄薄的皮肤看见那些液体了。它知道它即将做的工作吗?不,它用不着知道,因为体内的那种导向是那么的强烈,有奇异的浪涛扑过来,一波又一波。它的身体变得僵硬了。就如同成了化石一般。然后闪光的液体就从它嘴里涌出来了。起先它还有些踌躇,有些怀疑,它让它吐出的丝划了几个乱圈。然而它马上找到了感觉,从容不迫地开始它的营造。来自远古的本能是如此的强大。

在阴暗的房间里的小方桌上面,放着我的纸盒,纸盒里面是那些蚕。我日复一日地观察它们,也许那是我想要猜透它们体内的那个謎吧,当时我却不知道。

我们远不如蚕那么纯粹,人类将所有的事都弄得复杂了,我们必须通过隐藏在大自然里头的各式各样的镜子才能看见自身的本能。在我们小的时候,那些镜子到处分布着,比如蚕,就是我的一面镜子。那时我还没料到,日后,我同蚕的境界之间会隔着千山万水,要经过一场万里长征,沟通才会真正达到。有好多沟通方面的事,我一定于不知不觉中反复地做过了,因为幼年时期的耳朵和鼻子是更接近于动物的。

黑暗的夜里,林涛从山间向我们的小屋冲过来,我们皮包骨头的小身体在破棉絮底下蜷得紧紧的,而启蒙,正是发生在我们半睡半醒之间。那是松涛,不是枫涛。那些涛持续不断地向我们冲击,进入到我们的梦的深处。昏沉的灌木里面,小型动物和蛇类来来去去,乔木则高得到了云端,不像真的树。在那样的夜里,在寻求温暖的营造中,我含糊地,不确定地用第三者的口气说出了那个“我”。于是脑海里便出现了月光下那巨大的阴影。我说完那个字后马上就忘记了,要待第二天夜里才能去重温。

城市里也有镜子,那些镜子更是专为人所设计的。在若有所思的一瞥里,我身上的古老历史便全部复活了。小城很少有完全漆黑的夜,总有一盏灯在为它守夜。我在那些小巷里匆匆地走,拐弯,碰壁,回头,再拐弯……路灯黑了,不知从何处来的微光照在古墙上面。我听到我的脚步在空巷里发出回声,我想,这座城是醒着的。接着我就听到了从远方呼啸而来的庞然大物,雄强,凶暴,像要将我彻底撕碎!那是一墙之隔的火车路过,它很快又消失在远方了。我抬起头,看到了破败的阁楼上的油灯,那人正在修理一只闹钟。他有些吃惊地瞪着远去的火车,有些疑惑不解。后来他又举起那面小钟,放到耳边听了听。他的这个动作令我陶醉不已。火车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那人吹灭了灯,我感到灭顶之灾正在临近。可又并没有什么灭顶之灾,我看到了出口,熟悉的街道和房屋呈现在眼前,路灯仿佛在倾诉。

好几次我差点溺水。我能感到命运粗暴的拖曳。我自己当然是拼死挣扎。在祥和安宁的外表之下,这座小城到处都有黑影,那种地方,即使南方威力四射的烈日也照不到。黑影们经营着自己的地盘,有日渐扩张的趋势。当我放松警惕之时,从那种地方就会有绳套抛出,套在我的脖子上。我永远会记得那个碧波潾潾的水塘,还有塘里的野鱼。我踩在石板的青苔上下滑时,还没来得及意识到绝望,深水就将我吞没了。几十年当中,那种恐怖的演习在我脑海中进行了无数次。我还要同小城的阴险对峙下去。

啊,那种东西,它从不曾隐藏。它袒露,而且不断发光,但我们却是瞎的。它就在空气里,在霜冻的早晨的空气里飘荡着。你有那种眼力看见它吗?当你终于看见它的时候,沟通就真正发生了。你的体内燃起野火。

10.鮟鱇鱼

残雪

我得到了一本关于海洋生物的小书,整个下午,我沉浸在关于鮟鱇鱼的遐想之中。那是一幅小小的粗糙的黑白画,画的是几千米深的海底,那条原始的怪鱼在寂寞地守候猎物的情景。它的诱饵就是它自己那可以发光的触须。

我还没有见过海,在我的想象中,鮟鱇鱼所呆的地方是同“死”差不多的地方。鲸鱼和鲨鱼这类庞然大物令我肃然起敬,但它们还是比较普通的,可以理解的。鮟鱇鱼是怎么回事?日子一天天过去,白天里,我将这事忘了。在深夜,如果意外地醒来,就会想起鮟鱇鱼。那时背脊骨发冷,全身缩作一团,一颗心怦怦直跳。在屋外的风中,有什么地方的警笛拉响了。我反复地问自己:“我该不会死吧?”警笛响了又响,总不肯松懈。

那时我觉得,关于鮟鱇鱼,我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我还小,要等到我的知识成长后才能接近这些问题。那么,在它的眼里,是否我才是深渊的幽灵呢?我对它所在的世界的一切都无法理解,我在大海的“外面”游游荡荡。完全没有生活的目的。如果它看得见大海外面的事物,我不就成了它眼中的怪物吗?静下来的时候,我会去想那些黑洞里的事。我已经知道在地球表面到处都是这类黑洞的洞口。然而鮟鱇鱼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也许,我应该忘记这样一种生命的存在,哪怕它那么独异,美得那么恐怖。奇怪的是从第一眼看见画面,我就在心中接受了它的异类之美。尤其是那根发光的怪须,一见之下永生难忘。

老师让我们说出自己最喜欢的一种动物,我在心里反复地说:“鮟鱇!鮟鱇!”但我没说出口来,我不想哗众取宠。我正在想,如果我也生活在黑暗的海底,鮟鱇鱼打着它的红灯笼在前面为我引路,那会是何等的幸福。我将我的秘密藏在心底,不同任何人分享。即使是在黑风大作、警笛四起的夜晚,关于鮟鱇鱼的想象仍然有某种幸福的成份。我试过好多次了,那种绝望中的确信,阴沉中的惊喜。

好多年之后我才读了美人鱼的故事,那是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写的。然而我并不那么感动。我的心底有我的美人鱼,那就是鮟鱇鱼。一想到这种深海鱼就有种隐秘的激动,就像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一样。后来我才知道人们将它看作恶魔,他们认为它长相“邪恶”。啊,懦弱的人们,你们的生活多么的乏味!

沉浸在回忆之中,我感到了直觉所抵达的真理。“第一眼”是可以决定人的一生的,如果那第一眼达到了一定的强度的话。可是那种强度,我们不能用一般的尺度去测量。“第一眼”所触动的是一个深层的、连人自己也很难感觉到的机制。只有那些“记住了”的人,才会在日后的生活中将许许多多这类的感觉转化为理念的追求。

我想,鮟鱇鱼应该是半瞎的吧,漫长的世纪里呆在没有光的地方,眼力一定大大退化了。它行动迟缓,越来越执著于心底的一个东西,那个东西便逐渐变得强烈起来。起先,那是一个无形的东西,只有从遥远的处所传来的动荡使它短暂成形。经过了多少个世纪,它才长成那根发光的触须?那需要什么样的顽强意念?那光好像是红的,多么阴险,多么令人震撼!谁能同这样的意志较量?它坚守在那个深渊地带,同类渐渐远离了它,是不断袭击着它的恐惧使得它的本能超强。它以独异的方式延续了它的种群。

11.无名小动物

残雪

我经常见到它——在无所事事,情绪低落的时候;在夜深人静,外面院子里闹鬼的时候;也在欢庆成功,幸福的浪潮汹涌的时候。它是一只动物,白白的皮肤起了很多皱,皱纹里头渗出粘液;它的长着一丛一丛的褐色肉刺,这些肉刺都有溃烂的现象;它目光暗淡,绿色的眼睛是半瞎的;它的牙齿和身体都有毒,当它吃草的时候,旁边的那些草也立即枯萎了;它的腿脚大块脱皮,粒状的肌肉裸露在外。这样一只怪物,要多丑有多丑。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我脑海里反复出现。

最初晤面时,我曾有过好奇心,我竭力去想象它的脚爪。脚爪上有很厚的肉垫吧?要不走起路来怎么这么悄无声息?它挨着我的腿走过,身上的粘液擦在我的裤腿上面。后来我就极力压抑关于它的想象了。然而有一个画面总是跳出来,这就是它从笔陡的水泥斜坡往上爬,坡下是滔滔洪水。坡上刚淋了雨,很滑,它的身体很重。它爬到半腰又滑下去,半截身子被洪水淹没了。它又再次竭尽全力向上,可是脚下一滑,又溜下去了。它的两条前腿已经在流血,那是它往下滑时,本能地将双腿跪下造成的。在它经历了好多次(七八次?)这种可怕的折磨之后,我的想象变得疯狂了。最后它成功地爬上来了,两条前腿血肉模糊,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它全身抖个不停。当我注视它的伤口时,我也在发抖。我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明媚的阳光下绕着玉兰树奔跑,我们大汗淋漓。然而我看见了它,它在那边的灌木底下蹲着,正咬啮着一只小鸭,小鸭拼命挣扎,它松开口让小鸭掉在地上,然后用前爪按住不幸的小东西。我看得发了呆,多么恶心的景像。我的同伴将它称为“白癞子”。“那是一种最臭的动物。”他断言,“我见到它就赶忙让开。”这时那只小鸭死里逃生,撞撞跌跌地进入了水塘。它呢,早就不见踪影了,它蹲过地方留下一些粘液,是那种阴险的蓝色。

有一回,我将它堵在土洞里面了。我看见它进去了,就跑过去用砖将那个洞口堵死。那个洞是一个天然的洞,里面很潮湿,洞口长满了茅草。我在洞口倾听了一会儿。一开始,它想弄开那些砖,但没有成功。后来洞里面就悄无声息了。我跑开去玩了一会儿,心里突然感到很恐怖——它会不会因窒息而死?!我返回,用煤耙子掀掉那些砖头,往里头一瞧:那洞变得其深无比了。而我知道那本是一个浅浅的洞。好多天里头我满心愧疚。它到底是死还是活?我多么凶残!后来我挖开了那个洞,土塌下去,洞就消失了,我不知道它的隧道通往哪里。事情很蹊跷。

我的朋友也见过它,她说:“它就是我的姨父,姨父也是身上很臭。”她的逻辑很奇怪,身上臭的就是她的姨父!“那么,它没有死?”我问。“当然啦,刚才它还在那下面的风道里头嘛。”她告诉我说。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我的朋友因此很看不起我了,她说没有人会把这种动物放在心上的,那叫做“没出息”。我的朋友修长,轻灵,多才多艺,眼睛长得像孔雀的眼。她当然是对的,我决心忘掉那个丑东西。既然它好好的,我就没有必要内疚了。

我越是想忘掉它,越是频繁地见到它。有时,在深夜,它不知通过什么办法进来了,它干脆就呆在屋里不走了。我看见那一团黑影,就知道是它。我闭上眼,还是看得到它。后来我做梦,它就在我梦里潜伏,使得我因莫名的害怕而醒来。我走过去,抬起手想抚摸它一下,一股奇臭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立刻缩回了手。它发出了声音,像老头在说话。这时睡在外面的弟弟也说话了:“那种东西,属于哺乳动物吗?”他的话音一落,它就不见了。我问弟弟他看见了什么,他说是梦,梦里头很多又像鸟又像兽的东西来来往往。“我想要它死!”他又说。这句话在我听来惊心动魄。

我对它的居住条件感到忧虑,寒冬快来的时候,我和弟弟跟踪过它。它就住在垃圾站的宽敞的平台上,那里无遮无拦,冬天结着又厚又滑的冰。它在寒风中瑟缩着,样子很可怜。我和弟弟对视了一眼,我们在想同一个问题,那就是下雪了怎么办?弟弟还叹了口气,他似乎又并不想要它死了,人心真揣摩不透。于是夜里它再来的时候我就没法将它关在房里了。我打算给它在我床底下做一个窝,我怀着这个美好的心愿睡着了。早上起来我感到房里很冷。啊,原来是它将那张木门咬了一个大洞钻出去了。那么一大堆木屑,它的牙齿真厉害!弟弟说他早听到了声音,可是不敢起来,因为它的样子很吓人,像要拼命一样。“别说是木门,就是砖墙它都要穿过去!”我回想起土洞里发生的事,便沉默不语了。真倒霉,我们得将门补好。

雪下了一尺深,我们上学经过垃圾站的平台时看见了它。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雪里头,身体冻成了乌青色。它的机警的神情告诉我们:只有垃圾站才是它的家,谁也别想让它离开那里。我见过它吃垃圾的样子,非常贪婪。它还吃死老鼠。那时人们将家鼠打死了就扔到垃圾里头。令我欣慰的是,它的腿在冬天长好了,它的自愈能力真强。

我童年时代的“白癞子”,它如今长成什么样子了?有时候,我的目光盯着那些角角落落的地方,希望它那可怕的、衰老的嘴脸从那些处所出现。

12.猫之死

残雪

在经历了好多天的严重腹水,和仅仅只给他带来剧痛和恐怖的抢救之后,我的老猫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从下午起,屋里就开始弥漫着“死”。那是一种说不出的东西。他开始不安。他的窝原来在饭厅,可是他嫌饭厅太吵,就用力撑起身子,走到我的书房里去。他摇晃着迈步,还像婴儿那样柔弱地叫了两声——那不是我们习惯的叫声。他钻进沙发后面去了。我想,他要悄悄告别这个世界吗?

突然,他又挣扎着出来了,他的腿立不起来,他侧身用前腿费力地刨地,使身体一寸一寸地挪动。每挪动一下,他就侧过头来看我。我突然明白了,他害怕!我赶紧抚摸他,让他安静下来,然后我又拿来干净的布垫,塞在他的上半身下面。借助布垫,他又一次立起来了,还居然舔了舔我递给他的糖水。我知道了,站立还有喝水,是他活的姿态。头晕的发作使他又一次跌倒,他又用前腿刨地了。我将布垫塞进去,他就刨那块布垫。每刨一下就挪动一下,每挪动一下就侧过头来看我。啊,他是多么的害怕啊。我不停地说:“喵、喵、喵……”我是想告诉他不要怕,我在这里,我不会离开。可又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我在一厢情愿罢了。他刨啊,刨啊,冷不防又站起来了,颤颤巍巍的。因为只有站,才是活啊。几秒钟后他再次倒下。

他的肚子那么大,胀得像一面鼓,我尽量不碰他的肚子。有一刻,为了将他移到布垫上舒服点,我不小心碰到了,他就发出微弱的抱怨声。我真后悔!阳光在窗外缓慢地移动,下午过完了,我连忙开开灯。他不讨厌灯光,从来不。我想,他的发作应该是肝昏迷吧,要不他决不会倒下的。现在他显出弥留之际的模样来了——他还是看着我。这就意味着,我决不能离开。否则他会因恐惧而死吗?我没有停止抚摸。

半小时后,他猛然站起来了,撞撞跌跌地拖着肚子,冲到了沙发后面。难道毕竟,他那孤独的天性,使得他要在最后时刻避开我们?他靠墙半躺着,似乎不再昏迷。我将糖水挪到了沙发后面。我感到他在剧痛中静静地告别世界。动物的耐痛能力,可以达到什么样的程度呢?是不是无论多么痛都能忍呢?现在,既然他不要我们打扰他,我们就先去睡下吧。我和丈夫在11点多离开了他。

深夜,突然听到他叫了两声——仍然是那种小猫的柔弱叫声。我们惊起,开开灯来到书房,看见他已经从沙发后面出来了,他在摇晃着向前走。他的目的地是客厅,那里有他的窝,他多年来就睡在那里。然而他的力气不够,他又在半途倒下了,他用力抬头看我们。丈夫说,可能他要死自己的窝里。这时他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又挣扎着站起来了!他走到了客厅,倒在那里,然而还是用力抬头看我们。丈夫连忙搬来他的窝,抱他睡进去。他躺下之后就安静下来了。我想,他已经知道了那件事。他大睁着双眼,他的海蓝色的眼珠比任何时候都更亮,更美!

三点钟的时候,他开始喘气。这个时候恐怖已经过去了,那件事已经到来,他作好了准备。喘气越来越急促,他张开了口,吐出最后的那一口气。他的美丽的瞳孔在渐渐地散开。也许在那个瞬间他看到了那件事——在自己熟悉的窝里。

这是我多年里头见过的最美丽的死亡。

《趋光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