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9 莫等闲小看了疥癣之疾

在冬天和春天交界的地方,密密的排列着无数文人雅士,他们歌颂风的温度、水的声音、树枝的颜色,陶醉在温馨的感觉里。我猜,这些人都没生过疥疮。

依我们生疥的人来说,“腊尽春回”是烦恼尴尬的日子,夜半,梦中,“下意识”指挥你抓那些疥疤,抓到醒,抓到出血,“越抓越痒,越痒越抓”,这就是春的消息。

疥虫也懂得“一年之计在于春”,它们在你的皮肤里穿凿隧道,造成奇痒。你伸手去抓,这就上了它的当,它布下陷阱,等你的指甲帮助它扩充地盘。虽然你十分明白后果,你还是把那些透明凸起的、粟粒一样的小泡抓破了,黏液流出来,溃烂开始。可以说,疥疮是由疥虫设计,由你自己施工。可是,我怎么能不抓呢?有知识,没有毅力,结果知识没有用处。“恶性循环”这个词语就是那时学到的。我像那些赌徒,明知必输还要下注。我像一个暴君,明知道“压力越大,反抗力越大”还是要镇压。我像一个吸毒的人,明知道将来身败名裂还是无法戒绝。午夜梦回,我觉得(当然,基督教早就这样告诉我了。)人生在世真是可怜。这就是我们的迎春曲。

我的疥疮在学长们的密切注视下发展,他们每星期都查问我的病情,常言道“能跟生大麻疯的同床,不跟生疥的邻墙”。我们这些生疥的人彼此之间冬天只隔一床被子,夏天就肉袒相撞,无从防御,也不能隐讳。疥疮是我们的烙印,我们的刺青。任何一种共同点(无法避免的共同)都能生出“大我”的感情,即使是某种隐疾。

疥在我身上所走的路,和那些学长的经验完全相同。“疥是一条龙,先在手背上行,腰里转三圈,腿弯儿里扎老营。”学长们对我的亦步亦趋似乎颇为满意。疥疮由红肿的硬块转为白色,在发烧中柔软,奇痒难熬,然后化为一泡脓血,再逐渐结疤。这是“纯种”的疥疮。学长们以“鉴定”和“认可”的态度告诉我,每天穿衣之前要在衬衣里垫纸,如果让脓血黏住了衬衣,晚上就难脱下来。最严重的时候,仿佛全身有一层硬壳,可以归入螃蟹族类。同班同学刘宗元,脓血从裤管下面流出来,漫过脚面。昼夜痛痒,神魂不安,咬着牙上课,家乡来人叫他回家,他一口拒绝。

慢慢地,我也有了后进。这才明白,看别人在我修好的路架好的桥上通过,似乎是人生的一种欲望。任何一种痛苦的生活,即使是监狱和妓寮,只要有新人跟进,资深者所受的折磨都可以化为成就感。支持人们熬下去、熬出来的力量似乎是:向前看有光亮,回头后继有人,所以,“最后一个太监”就他个人而论,实在不胜其悲哀。

训育主任杨善庭老师为灭疥出力最多,他主持过几次大规模的行动。他弄到一批臭烘烘的化合物,名叫硫酐,又以军用征收价格买了许多高粱秆,学生以班为单位,在院子的一角,靠大礼堂和围墙遮蔽,燃起一堆营火,生疥的男同学脱光衣服围着火焰烤身体,一面烤一面擦药。几堆通天大火四周围满了赤裸裸的男丁,又笑又叫,身体扭动出各种姿势,火光闪闪,印在墙上的影子活像一群原始野人跳舞。

每逢星期天早晨,他带队,医官备药,我们浩浩荡荡直奔阜阳城内的澡堂——荣华池或是龙泉池。这一天,澡堂敬谢普通浴客。澡堂子能治鸡眼、脚刺、趾甲横生,能治闪腰、落枕甚至接骨,可惜不会治疥。我们自己把疥烫软了,揭去疮疤,冲洗脓血,然后涂上药膏,算是完成了一个疗程。

人生在世,什么权利都有人放弃,什么好路都有人懒得走,如果你命好,旁边会有个人喊着你、推着你,把权利硬塞进你的怀里。通常这个人是老师,所以失学是一种不幸。想那星期天洗澡的机会得来不易,杨主任带着公文,惊官动府,才以“劳军”的名义争取到手。不料集合出发的时候偏有人赖在床上不动心。杨主任亲自到各宿舍察看,逼迫所有的人参加,他说健康重要,能保持一分算一分。

我全身有疥,唯独那男子最紧要的地方始终完好,使同寝室的某一位先进深表遗憾。他是一个有趣的人,在澡堂里,他玩弄着他的隐私,喟然而叹:“如果这地方留下了疤,我怎么让我的老婆相信我没生花柳病?”他结过婚。

他想到一个办法,向我说:“你要给我写一张证明,证明我这里确实生疥。”

似乎义不容辞。我想到医官,他面无表情,用鼻子说话,不好商量。想到护士,她高头大马,豪迈如男,可是如此这般的事我们到底不好意思。我的证明有效吗?我不是医生啊。

证明云云,那同学没有再提,想必他那地方没有结疤。

灭疥运动是“男人的事”。营火疗法仅限男生使用,理由显而易见。那时没有女子浴室,公共澡堂不接待女客,也无法保持女子的隐私。这等事如果女生沾边,好事之徒会哄传酿造成一大丑闻,舆论攻击、教育部彻查、势将接踵而至,那时的风气尺度如此。惊世骇俗的事也要有人做,那是革命家社会运动家的事,不是教育家的事。

那时候,我们没听人说过“性别歧视”,校里校外也没人谈过“女权”。那时为了支援抗战,人的一切权利都在压缩冻结,三八妇女节特刊也只谈牺牲奉献。历史上的夫人城,娘子军,当时的杨惠敏,黄八妹,形象高举,也是为了激励男人,其意若曰:“岂不愧煞须眉?”没有女权运动、人权运动,社会上减少许多问题——表面上问题少些,潜伏的问题可能多些。有了女权运动、人权运动,表面上问题多些,潜伏的问题可能少些。

治疥也像读书,不能全靠“上课”,还得殷勤“自修”。同学们来自东西南北,东西南北的治疥单方都汇集在打蛋厂里。

对日抗战那几年,在山东安徽河南一带,最时髦的儿童玩具是子弹的空壳。手枪的弹壳可以当坠子,步枪的弹壳可以做哨子,迫击炮的弹壳可以做笔筒,倘若偶然得到大口径的炮弹空壳,——这时不叫弹壳,尊之为炮筒——,那时连他们的父兄都忍不住加以没收,断然把道光年制的瓷瓶挪开,郑重的安放在客厅里,插上些月季花,听亲友啧啧叹赏。

到了我们,以我们的年龄和生活环境,我们需要真正的子弹,未经发射的子弹。我们需要用里面的火药治病。用火药治疥,治痢疾,治疟疾,治消化不良。火药可以杀病菌,可以驱病鬼,“医者意也”,这意思,也许是由战时对火药的崇拜而来吧。那时阜阳“村村皆营,户户皆兵”,弄几颗子弹容易。

那时有医无药。举个例子:在学校的预算里,我们每人有一块钱的医药费,可是一粒奎宁丸的售价是一百元。墙根下,向阳处,只见排列着由嘴唇到小腿抖个不停的病号,直到抗战胜利,我没见过奎宁。

幸而有火药。火药火药,不是一样有个“药”字吗。火药有不同的形状,漂亮得无可形容,多年以后,我才找到恰当的比喻,有的像黑色大理石的石粉,有的像碎钻。子弹的造型也迷人,我们一面念英文,一面放在手中摩挲,那尖头的,像天主教教堂的塔顶,由此直上,是十字架,是九霄天听。郊外文峰塔是阜阳一胜,塔那有子弹好看。到处有文峰塔,怎么没有武峰塔,武峰塔该照子弹的模样也造几座。

“我们都是神枪手,一枪一个打死日本狗”。这么哼着,把子弹放在饭袋里。到了星期天,第一件大事就是从子弹里取出火药,拌在凡士林或是猪油里,去“轰炸”可能致命的疥癣之疾。那时,我们已念过牛顿,并且知道爱因斯坦,可是在医药方面我们活在“巫医”的时代。那火药,不过是我们的符咒。我们糟蹋了许多子弹,幸而无人中毒死亡。

有人说,他家乡治疥是喝生蝌蚪。有一阵子宿舍教室的窗台上摆满了饭碗,留些蝌蚪在里面游泳,天天换水。三天以后,这些小黑虫的肠胃(如果它们有肠胃的话)都冲洗干净了,我们捧起碗来一饮而尽,事先加一点醋,预防呕吐。据说蝌蚪性寒,疥虫性热,以寒祛热,符合医理。喝下去,凉飕飕,滑溜溜,像喝切碎的凉粉。

“水银擦疥有疗效”,说的人说过也就忘了,听的人也不认真,反正没地方弄到水银。但是竟然出了两位实行家,立即写了家信,不久,回信来了,拆封时不小心,水银从牛皮纸信封中漏出来,四周马上围了一圈艳羡的人。俗语说“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不过仍然可以把沾了水银的泥土挖起来当做药用。现在想想,这也是一件极危险的举动。

疥药的药方最多。这是因为:若不提高卫生水准,疥疮无药可医,人对“绝症”偏偏又抓紧治疗,连“庸医”也勇于一试。治疗是一种奋斗,也是一种安慰,一个个药方轮流用,日子好过一些。我们总算体会到“知其不可而为之”。疥是抗战病,治疥则寓有抗战精神,“胜也罢,败也罢,就是不要同它讲和”!

《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