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

一九四五年十月,我离开陕西汉阴,到沈阳天津上海一带漂流,侥幸度过内战的岁月,那是另一本书。不过,母校二十二中的结局,我得提前记在这里。

抗战胜利,二十二中未能迁回山东,反而再迁汉中,三迁城固,在陕西山地打转、消失。后来知道,早期毕业的校友虽然遍布海内海外,各有成就,但最后在校的学生,大部分散落在陕西和四川,只有几十个人回到山东。你可以说,事实粉碎了每一个人的梦想。

说来令人慨叹,胜利后主持山东军政,国府发表了王耀武,王耀武也是鲁籍名将,但是和李仙洲不睦,二十二中得不到省府的积极支持,迁校根本不可能。稍一拖延,国共军事冲突升高扩大,国军处处失利,华北的交通干线经常被共军切断,迁校的时机丧失。一九四七年二月,李仙洲率两个军、一个师进入沂蒙山区与解放军作战,在莱芜以北叫做吐丝口的地方被俘,二十二中也就几乎被人遗忘了。

到后期,二十二中的名气,学生的成就感,已不是建立在知识学问上,而是因学潮广受社会注意。据石磊、孟海风、邵纪远、张君藻各位校友记述,校本部的同学们在涧池铺发动了一次澎湃的学潮,学生成立自治会,把当时的校长、也就是第二任校长软禁起来,清查学校的账目,向教育部检举贪污。那时教育部还在重庆,先后派了三位督学到汉阴处理,老校长李仙洲在重庆中央训练团受训,也趁回老河口驻地之便到汉阴疏解,前后历时半年之久。《新华日报》有详细报道,誉之为后方四大学潮之一。

李仙洲比较同情学生,他一面释放校长,责备学潮,一面要校长交出职务,听候处理。督学支持校长,他说国立第二十二中学受教育部管辖,校长任免由教育部决定。

查账起于学生吃不饱,这一查,又查出校方吃空缺,还克扣了教育部发给学生的西迁费。查账人员发现,学校替每一个学生刻了图章,盖在各种报销的名册上,而学生无人知情。学生认为这一麻袋图章是最有力的物证。

如果那时我是校本部学生,也许能使大家的情绪缓和一些。学生都是完美主义者,容不得缺点,我对那一麻袋图章,倒是见怪不怪。二分校设在打蛋厂的时候,就在阜阳城里特约了一个刻字匠,专刻学生图章,我对篆刻颇有兴趣,曾经在他的刻字摊旁边参观良久。

这种集体报销用的名章有几个特点:印材一律用黄杨木,价钱便宜;印面一律为一点五公分见方,造册用的十行纸,每行的宽度是一点五公分,每一个名字占一行,印章就盖在名字下面;印文一律用朱文楷体,使上级机关的审核人员容易辨认。还有,一般名章上的文字,照例在姓名之末还有个“印”字或“章”字,集体报销用的名章省掉最末这个字,省字就是省钱。

我以后闯南走北,见过许多文武团体,他们都用这样的办法造报销,都有大袋小袋的图章,他们不可能让几百个、一千个学生或工人都来排队盖章,这是当时的文化。教育部可以谅解,学生不能谅解。

国立中学的校长也是地方上的领袖人物,有许多应酬他必须参加,有许多来往宾客,尤其是教育部的官员,他必须招待。那时,师生每月的食米,先由学校向教育部报价,再由教育部拨款给学校,学校派人在当地买粮。那时通货膨胀很快,这个月申报米价,要请县政府写一张公文,预先估算下个月的米价涨了多少,依当时政风,学校对县政府有关人员必须打点。这种种开支,校长要在正常的经费之外另想办法,虚报和克扣就出现了。当时的官场认为,因公而取,为公而用,取不伤廉。这种行为,叫做“舞弊而不营私”。督学可以谅解,学生不能谅解。

那时国立一中、国立六中、国立七中都和二十二中声气相通,财务上通权达变的行为都不能尽免,为什么别的学校没有风波呢?答案是,一中和六中的校长都以教书为专业,能和学生共患难,大家同样辛苦,同样憔悴,母鸡带小鸡,许多问题消弭于无形。二十二中的这位校长来自官场,没有劳动的习惯,衣食有一定的水准,他是羊群里的一匹马。他也没有和学生沟通的才能,你瞪着眼看我,我瞪着眼看你,越看对方越不顺眼。关系恶化,校长不能收拾,向治安机关报案,说中共的职业学生控制了学校,请来驻军荷枪实弹威吓压制。战后办学无异跳火坑,校长下险棋,出下策,山东父老都能谅解。谅解是一回事,至于尊敬,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教育重师表,“师”是里子,“表”是面子,失去面子也就失去化育的功能,即使他学贯中西、人品洁白如雪,也得走开。一九四六年秋天,二十二中终于换了校长,是为第三任校长,这位校长的声望能力,又在第二任之下。此后学校风潮连绵,校本部大闹、各分校小闹,元气大伤,声誉暴跌,汉阴父老侧目而视。几个月后,李仙洲在莱芜兵败被俘,对学校更是沉重的打击。第三位校长履“新”,实际上是艰难看守又破又旧的摊子。

那时我人在河北,不时接到老同学来信,他们告诉我,老师的水准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国文老师把冰心念成“水心”,固然课文印刷模糊不清,怪的是、他显然不知有冰心其人。一九四七年十二月,浙江大学学生自治会主席于子三被捕,在浙江省保安司令部看守所中突然受伤死亡,引发全国学潮。于子三是国立二十二中高二级毕业生,二十二中在校学生起而响应,有几个学生想到浙江参加追悼大会,他们写了一份报告,要求学校发给路费。学生的报告层层上转,居然有一行签批:“是(誓)死不能同意”。当然不能同意,无奈签批不成体统,况且还有别字。

后续的消息说,学生的心乱了,老师讲课的时候,教室里往往只有三个五个人。男生女生不但自由恋爱,而且有人公然同居。从抗战胜利那天起,学校不再收容新生,学生年年减少,那勇于自谋出路的、前后走了几批,小夫妻把空桌空椅搬回家去,劈成木柴烧火做饭。某某人某某人公然生了孩子。郭剑青校友说,他看过一份资料,当年国立中学的升学率,以二十二中最低。

最难做人的永远是女人。后来学校已不能保护学生,女生进城常常被军官调戏,军官常常在女生后面尾随不舍,一直追到学校门口,他可以一连几天在学校门口“站岗”吓得所有的女生都不敢出门。“有志竟成”这句话也永远有市场,老天居然也成全了几对姻缘,“女生嫁军官、男生上延安”这两句描述由此而来。女生也得有个归属才清净安全,某女生被人家贴了满街标语,尽情侮辱,因为追求未遂。某女生宿舍门外有两批男生群殴,呼爹骂娘,因为争风吃醋。那时风气究竟比现在朴实,女生一旦跟定了一个男人,别人也就罢手。

一九四八年四月,二十二中又起大风潮,牛锡嘏老师告诉我,汉阴父老看不惯,一再问二十二中的校长:抗战胜利了,你们怎么还不走?学生领袖当家做主,再迁汉中附近之黄家坡。侯朝宪老师说,学生想靠近汉中银行,以便直接领取教育部的汇款。教育部派督学到汉中处理学潮,第三任校长进了监狱。鲁弓长在《生命余晖》一书中谈到这件事,直言这位校长也是为“舞弊不营私”所累。侯朝宪老师说,那个督学想做二十二中校长,和汉中的专员公署合作,把现任校长弄垮。

记得一九四四年,学校由安徽迁陕西,我到达终点蒲溪。隔溪遥闻迟绍春同学与人对谈,一个问,如果陕南也打起仗来,学校下一次迁到哪里。一个答,如果有那一天,中华民国大概就要亡了,学校也不必再迁了。真是“昔日戏言身后事,而今都到眼前来”,二十二中再迁黄家坡,三迁汉中附近的城固,几个月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一九四八年八月,教育部发表山东范县侯朝宪为第四任校长,那位浑水摸鱼的督学白费心机。那时国军在华北战场和东北战场节节败退,川陕民心不稳,情势悲观,这个校长也实在难做,侯先生在大残局中前往收拾小残局。他到任以后,锦州失守,济南失守。十月,长春国军投降,辽西兵团溃散。十一月,沈阳失守。然后天津失守,北京和平解放,徐埠会战失利,国军精锐丧尽,蒋介石总统引退。南京中央已顾不了教育,更顾不了遗留西北日渐凋零的战时中学。

以后的日子,综合侯校长和周铭新、魏广瑗、张永昌多位校友记述,教育部拨款中断,师生无法举火为炊,侯校长代表三校去南京请命,银行汇兑不通,带回一箱大钞,回程又交通阻塞,三个月后到汉中,钞票等于废纸,这就是那时名闻世界的通货膨胀。

一九四九年五月,国民政府撤出南京。万不得已,三校校长到西安谒见西北军政最高长官胡宗南,请求借粮。胡宗南的政治部主任王超凡表示,三校学生应该全部从军。会谈无结果而散。

借粮失败以后,二十二中学生组成募捐队,手持油印的说帖,沿户乞讨,自称讨饭队,这一招、可能是从上海学生运动学来。募得的钱粮吃光以后,教育部拨款仍然未到,许多同学为饥饿所迫,参加了胡宗南以西北绥靖公署名义设立的干部训练团。侯校长仆仆风尘,奔波西安重庆各地,寻求山东大老支持学校,照顾学子,仅能受到“有礼貌的接待”。

一九四九年五月,胡宗南也撤出西安,七月失宝鸡,退守汉中,西北绥靖公署改成川陕甘边区绥靖公署。教育部命令,一中、七中、二十二中合并为汉中临时中学,校址设在城固,国立第二十二中学的名义消失。屈指计算,二十二中“享寿”约七年,加上前身成城中学,后世汉中临时中学,合计约八年。

十月,教育部终于把汉中临时中学交给川陕甘边区绥靖公署接收,胡宗南派陕西省党部书记长翟文凤担任总校长。既然有个“总”字,应该不只一个学校。据侯朝宪先生回忆,翟文凤接收了汉中一带所有的中等学校,立即发给每个学生一双胶鞋,带他们入川。以后的大事是,十一月三十日解放军克重庆,十二月二十七日解放军克成都。流亡学生的下落成了小事一桩。

我在一本文史资料上读到一篇报道,作者说,西北绥靖公署退出西安,沿宝鸡、汉中一线收容了很多学生。他没有提到学校的名称,其中显然包括汉中中学,也不只汉中临时中学。报道中说,绥靖公署把学生编成三队:男生队,女生队,特别把年纪小的男生女生挑出来,另外成立一个少年队,三个队由军方派人分别管理。那时战局压缩,追兵四合,三队随军急走,途中发生了如下的事故:少年队一觉醒来,带队的军官不见了,那些大哥大姐也不见了,哭哭啼啼中解放军来到。几天以后,女生队一觉醒来,带队的军官不见了,那些男生也不见了,惊惶失措中解放军来到。军方丢弃累赘,带着大男生去西康,一路零零落落,撒兵成豆。如今川陕腹地,康藏边境,都有若干二十二中的学生。

老校长李仙洲是疼惜这些孩子的,但是,他九十几岁的时候,同学去探望他,他一再说,他创办的驻鲁干部训练班出了多少少将,国立第二十二中学出了多少教授和大学校长,事到如今,别的,他都“放下”了。每一位学生家长多少牵肠挂肚,多少痛哭流涕,多少伤心绝望,到最后,最后的最后,也只有“放下”。

日本作家高桥和己有一篇小说,我读到黄玉燕女士的译文。

它说,秋天,季候风吹起,一大群鸟从西伯利亚高原上起飞。飞过荒野,有些鸟受了伤,掉下去。飞过森林草原,多少鸟做了苍鹰的食物。飞到海上,遇见暴风雨,多少鸟成了波浪上的浮尸。还有多少鸟,一批又一批奔向光明,却撞在灯塔的玻璃窗上,立刻气绝身亡。

它说,鸟群飞到日本的海面,奔向一座小岛,岛上的树林和草地是它们的第二故乡,秋天,它们顺着季候风往这里飞,明年春天,季候风改变了,它们再顺着风向飞回去。岛上漫山红叶,夕照中如霞光灿烂,掩藏着极大的捕网,整个网用极细的绢丝织成,绢丝反光,完全不漏形迹。

乌云似的鸟群,对着家园发出鸣声。出于捕鸟人的布置,它们听见山腹间霞色里同类的叫唤,它们太兴奋了,一齐同声响应,冲进网里。

读了这篇小说,我很久很久不能平静。候鸟为什么要飞?书上说,季候风吹到它们身上,它们体内产生一种分泌,受这种分泌的刺激,它们顺着风的意思飞,飞到舍人忘己,飞到舍生忘死。经验是学不完的,结局是不确定的,然而一代又一代,谜是要猜的,钢索是要走的,飞是必须的。

天生万物,万物之中见天心,天心何忍?苍苍者天,最后放得下吗?

《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