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斗辽使

时逢太皇太后寿辰,辽国派遣使臣到汴京庆贺。“澶渊之盟”后,宋辽约为兄弟之国,两国国主生辰庆典,都要派使臣前往庆贺,因此和好近百年,期间使者来往不绝。枢密院已派专人迎接辽使到怀远驿安歇。吕大防听说辽国直学士耶律俨作为主使前来,大惊失色,忙亲自去接见,又派朝议大夫钱勰到翰林院去通知苏轼。原来那耶律俨乃辽国大儒,是辽国读书人的泰斗,学问渊博、恃才傲物。这次前来一定是要逞逞辽国的威风。

钱穆父慌忙来到翰林学士院找到苏轼,说明来由。苏轼正忙着草写诏命敕文,头都懒得抬了,淡淡笑说:“使者往来,本是常事。来便来了,何须惊慌?”钱穆父六十多岁了,乃是吴越国武肃王钱镠的六世孙,写得一手极飘逸的好字。他平时须眉潇洒,儒雅风流,这时倒显得方寸尽乱。见苏轼安坐草敕,他急得团团转:“哎呀,子瞻,你不知道啊,此人来者不善啊!看样子要给我大宋出难题了!”苏轼仍挥笔不辍,慢慢地说:“辽国给我大宋出的难题还少吗?”

钱穆父软磨硬泡,定要拉苏轼去会见使臣。苏轼封存好所有的敕文,笑道:“穆父差矣。接待使臣的事向来由枢密院派专人负责,我在翰林院能出什么主意?”这时吕大防亲自来到,拉着苏轼说:“子瞻,快跟我走!”苏轼笑道:“宰相亲自来拉苏某,到底有何赐教?”吕大防说:“辽国的枢密院直学士耶律俨来了。这个人学问不得了,是专为辽主讲授《尚书》的。这次来,点着名要见你。”钱穆父也在一旁撺掇。

苏轼满脸疑惑,问道:“见我?不见得吧?”吕大防只得说了实话:“他有备而来,只怕会出题刁难。我事先请过许多人,无人敢去,只好请你出面了。”苏轼笑道:“苏某就一定答得上来吗?”吕大防满头大汗,急得不得了:“子瞻,我大宋除了你还有谁能应付得了他?”苏轼推辞道:“此等关系国家脸面的大事,吕公还是另请高明吧!”

钱穆父摇着脑袋,实在想不到别的人选。吕大防埋怨道:“子瞻!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让我去请谁?”苏轼笑着说:“新任御史赵挺之啊。前番他不是弹劾苏某嘛,说什么苏轼学术源流,原本出自《战国策》纵横家,揣摩君主心理之学说。近日学士院策试馆职,他仍以王莽、袁绍、董卓、曹操篡夺汉权为题,影射苏某!”吕大防为难地说:“言官嘛,自然会多说些话,你同他们计较可就没完没了了!”苏轼说:“你是宰相,自然能腹内行船,在下无此雅量,更不能背一个王莽、董卓的大奸大贼之名。宰相要禁奸杜乱,我还是不出这风头的好。”吕大防急了:“太皇太后已经斥责他了!”

苏轼还是不肯去,又说:“要么请监察御史王觌去。他不是弹劾苏某长于辞华而暗于理义吗?暗于理义之人怎么能向他邦鸿儒深讨理义呢?一旦有差,岂不丢了我大宋的脸面?”吕大防见苏轼不依不饶,恳求道:“王觌一管之见,岂能窥度你这天下奇才啊!”苏轼“呵呵”一笑:“宰相可不能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啊!”吕大防说:“我对你何时朝后过?”苏轼这才大笑道:“好!那我就去会会这位耶律俨吧!莫叫他欺我大宋无人。”钱穆父心中欢喜,忙催促着苏轼往都亭驿去。

路遇范纯仁,他风风火火地说:“我已派人在垂拱殿设下筵席接待辽使。吕公和诸位先去那里等候片刻,我现在请辽使过去。”吕大防点点头,和苏轼等人来到垂拱殿。大殿中央已摆上数十个几案,罗列着珍馐美酒。宫人和内侍忙着整理杯箸,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众大臣也都来到了,聚在殿侧叙谈笑语。见吕大防和苏轼到来,都拱手笑道:“子瞻,今天可要看你的了。”“事关大宋脸面,子瞻可要胜过他!”苏轼赔笑道:“如此雅事,苏某不过来凑个热闹而已。诸公自出高见,不要让他小觑了大宋朝臣!”众人唯唯称是。

吕大防见到苏辙,过去攀谈道:“子由,新任户部侍郎有何感受啊?”苏辙拱手施礼道:“还请吕公多多指教啊!”吕大防笑道:“哪里哪里!你比老夫善于理财,老夫哪里敢班门弄斧?户部尚书空缺多时,如今将由韩忠彦继任。”苏辙大喜道:“韩公颇有乃父之风,今后当多多求教!”吕大防道:“户部主管财政,关系国家命脉。自王安石变法以来,财政时好时坏,国家用度日显窘迫。章惇、曾布等人都曾担任此职,可惜无补于事。老夫向太皇太后推荐韩忠彦,表彰他有魏公韩维之遗风。魏公虽殁,忠彦当不负乃父之志。”苏辙点头说道:“有韩公在,我便踏实了。”

这时,内侍高喊:“辽国枢密直学士耶律俨大人到!”众官整束冠裳列队迎接。范纯仁领着耶律俨及副使三人进殿。耶律俨五十开外,外貌英武刚猛,眉目间又有清秀之气,举手投足间,皆合汉人礼法。他跨进殿里,先环视群臣一遍,颇有点趾高气扬之态,然后才大步进来与众官相见。监察御史张舜民专任接待官,向耶律俨一一介绍众臣。那耶律俨虽在绝远北国,但对宋朝人物了如指掌,说起文物典章、历代掌故,无不顺口道来,令众人惊叹佩服。

张舜民又向耶律俨介绍苏轼:“耶律大人,这就是我大宋翰林学士知制诰苏轼苏大人。”耶律俨定睛仔细端详,大喜作揖道:“久闻学士大名,此次在下为使,请不吝赐教。”苏轼拱手还礼,笑道:“学士大人过奖了。”吕大防忙请耶律俨等人入席。耶律俨不动,拱手对苏轼说:“苏学士名震天下,耶律俨久闻大名。但有一问,苏大人若不能为在下解疑释惑,这宋朝大宴,可就食之无味了。”

众人刚才还和和气气地见面打招呼,一听到耶律俨如此挑衅,都安静下来看着苏轼。苏轼微微一笑说:“中华之俗,历来是高士出于隐者。在下不过是侥幸忝居学士之列而已。即使在下答不上,大宋之内定有奇人异士能解学士大人之惑。且这大宋之宴,也未必无味啊!”耶律俨见苏轼对答稳健,不卑不亢,已暗自称奇了,干咳了两声,朗声说道:“苏学士,孟子颂扬孔子云,‘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曝之,皓皓乎不可尚已’。夏阳比秋阳之光更为炽热,孟子为何不用夏阳以赞呢?”

众人面面相觑,想不到耶律俨会出这样刁钻古怪的难题,个个低声议论。苏轼微微一笑:“君不闻‘三正’历法吗?阴阳历始于夏朝,又称夏历。至春秋,始以十二地支纪月,谓月建。把冬至之月称为子月,依次而称,则为丑月、寅月、卯月等;子月之前,逆次为亥月、戌月、酉月等。究以何月为岁首呢?先秦之时,有夏历、殷历和周历三种不同历法。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时至今日,天下多用夏历。而《孟子》一书用周历,所谓秋阳曝之,实指夏历中五、六月时之烈日。《诗经.七月》中,有‘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之说,实指夏历的七月和九月。”

众人都笑着松了一口气。耶律俨也为其折服,深施一礼道:“苏学士果然名不虚传。”苏轼笑道:“承蒙谬奖,请入席吧!”吕大防引众人入座,宾主谦让一番,都依次坐下了。

少顷,乐声渐起。一队宫娥倚着乐声节拍翩翩舞出,裙袂飘动,从大殿中央舞到众人几案前,为宾客献酒。耶律俨看得高兴,豪爽地把酒一饮而尽。随即又举杯道:“本使奉我主之命,恭贺太皇太后生辰,祝宋辽两国人主万寿无疆!”吕大防也举杯对众人说:“诸位大人,今夕朝廷设宴,盛情招待辽国使臣耶律俨大人一行。来,为宋辽两国永世和好,干杯!”众人都举杯饮尽。

耶律俨见第一次没有难倒苏轼,倒挫了自己的锐气,想再出题考他,便说:“苏大人,曹子建有诗云:‘珊瑚间木难。’木难者,何物也?”苏轼笑道:“木难者,出翅鸟口中结沫所成的碧色珠,即为木难。”耶律俨大惊,举杯施礼道:“苏学士真乃天纵奇才也!”苏轼谦逊地笑道:“过誉了,此乃寻常之事。”

那耶律俨身边有一副使名叫耶律南,傲然无礼地挑衅道:“想必苏大人能百问百答了?”耶律俨转头瞪了他一眼,耶律南装作没看见,依然傲慢地看着苏轼。苏轼不为所动,冷冷地笑道:“想必副使大人定有高论了?”耶律南问道:“老子出关,去往何处?”众人一听大惊,老子出关,缥缈无踪,史文缺载,这如何回答?苏轼却淡然笑道:“到天竺,与释迦牟尼为伴,故出大法。”耶律南大惊失色,怀疑是苏轼杜撰的,便问:“有何为证?”苏轼说:“《通典》天竺门云,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盖昔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其人为浮屠徒属。”耶律南不以为然地说:“此不足为凭。”苏轼笑道:“也无他证呀。”耶律南一时无语,朝堂上哄笑一片。

耶律南有些不服气,愤愤地说:“我邦向来言谈行事皆光明磊落,不会取巧。敝人有一上联,对上下联方可见出高低。”苏轼说:“大宋子民自来以仁立身,以礼待人,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从不使诈。贵使请出上联。”耶律南环视一周,有些自矜地说:“听好了,这上联是‘三光日月星’。”耶律南有备而来,曾就该联遍寻贤达,无人能对,以为足以难倒大宋才俊。众人听了,都皱起了眉头。苏轼略一思忖,笑道:“敝国三岁蒙童也能对出,满朝文武,无非不屑联对,逗你玩罢了!”辽使发怒,以为他故意大言欺人,便催他快对。苏轼说:“敝国蒙童即读《诗经》,我对‘四诗风雅颂’可以吗?”此对一出,辽使愕然,满堂大哗,叹为绝对。这“风”、“雅”、“颂”中的“雅”分为“大雅”和“小雅”两种,故可称四诗,况且还寓有把“四诗”比作“三光”之意。上下两联平起仄收,合辙押韵,表里俱对,意蕴高远,实可称绝对。

苏轼趁势说:“贵国这副对子,下联信手即可拈来,‘一宫清慎廉’,‘一阵风雷雨’,‘半桶泥涂浆’……”

耶律俨见副使再无反击之力,暗自惊叹苏轼的才华,可再任苏轼这么问下去,大辽的脸面就要丢光了,忙举杯起身道:“苏学士,请恕副使鲁莽。大宋亿兆之民,出了东坡先生这样一位秀杰之士,自是不足为奇。”苏轼也举杯还礼道:“耶律大人之言差矣,大宋之民,如苏某者,何止千千万万。”耶律俨冷笑一声:“此话当真?”苏轼昂然答道:“大宋子民,不说假话。”

吕大防心里暗暗叫苦:苏子瞻啊苏子瞻,你上了他的当了!耶律俨冷笑道:“听说大宋男女老幼皆善作对吟联,不知确否?”苏轼答道:“确实如此。”吕大防急得直跺脚,想去提醒苏轼,又碍于筵席场面,只好干着急。耶律俨心中暗喜,笑道:“那好,在下即景出一上联,并当场指定一人,令其对出,如何?”苏轼胸有成竹地答道:“自然可以,如若对不出,就算苏某输了。”众人都暗暗为苏轼捏了一把汗。

耶律俨指着殿外远处的一座七级宝塔说:“我出的上联就是‘独塔巍巍,七级四方八面’。”又环视殿内,见殿门有一位执帚老太监,就指着他说:“请那位老者过来对下联吧!”众人大惊失色。内侍把那位老太监拉过来,将耶律俨的上联复述了一遍。怎奈那老太监又老又聋,拿着扫帚,指指耳朵,手摆一摆,并不说话,回头就出去了。

耶律俨得意极了,对苏轼说:“他对不出。看来宋朝子民也不过如此,苏学士要输了。”苏轼不慌不忙,笑着说:“他已对上了,耶律大人难道没有明白过来吗?”众人惊疑不解,耶律俨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弄不明白苏轼的用意。苏轼笑着解释道:“老者用的是哑谜对!”耶律俨惊奇地问:“哑谜对?那谜底是什么?”苏轼伸出一手摆摆,手指屈伸:“只手摆摆,五指两短三长。”

耶律俨一听,头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耶律南惊得滑到了几案下面,另两位副使更是不敢抬头。宋朝的大臣当然鼓掌叫好。吕大防也松了口气,为了不让辽使难堪,急忙吩咐内侍上酒。一时鼓乐声起,众人互敬美酒。

至此,耶律俨心服口服,不再那么傲慢无礼了,带着随从向苏轼深鞠一躬,苏轼也笑着回拜。

只有刘挚脸色不悦,起身对吕大防附耳说了几句话,就退出到侧殿去了。吕大防向辽使略致歉意,也起身走到侧殿。苏辙见二人行动有异,心想刘挚不知又在搞什么鬼了,又看苏轼,仍在与僚属饮酒自乐,心中隐隐不安。

刘挚愤愤地对吕大防说:“微仲,不能任由苏轼这么胡来了!时下,我大宋与辽国已和好多年,苏轼如此傲慢地对待辽国使臣,竟然说人家不知天高地厚。一旦计较起来,两国交兵,那事情就大了!”吕大防知道刘挚一向对苏轼抱有成见,不以为然地说:“不至于吧?再说了,那耶律南也太傲慢无礼了,若不挫挫他的傲气,他还以为我大宋无人呢!”刘挚最看不惯苏轼靠文才出尽风头,满脸不悦地嘟囔说:“不管怎么说,要以两国的和好为大局,不能为个人使性子、出风头、误大事。”

吕大防撇撇嘴说:“你们老是吵个不休,太皇太后说过多少次了?耶律俨这次虽为友好而来,但也不乏挑衅之意。若对不出他的三问,大宋脸面何在?你们谁能应对自如而又维护了两国和睦?不行嘛,满朝文武都当了缩头乌龟。时下,子瞻出面过五关斩六将得胜了,又说人家这也不该那也不该了,这不是鸡蛋里找骨头嘛!”刘挚恚怒不已,摆摆手说:“罢了,是我鸡蛋里挑骨头,总之若有什么事,都与我无关!”说罢扬长而去。吕大防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又进大殿去了。

宴会之后,辽使就要归国复命,苏轼随同枢密院扈从送至汴京北郊。耶律俨笑着对苏轼说:“苏学士,大宋有人啊,有你这样的王佐之才在朝为官,大宋之幸也。”苏轼说:“不过是游戏之才而已,何足挂齿?但愿宋辽世代友好,也好让两国百姓安居乐业。”耶律俨说:“请阁下放心,苏学士在朝为官一日,我耶律俨决不向我主说一句南下之言,定力劝我主以两国和睦为立国之策。”苏轼笑道:“多谢多谢。只是若苏某不在朝了,两国也当互不南犯北侵。”

众人大笑,来到长亭,枢密院僚属已置办好饯行酒菜,苏轼与耶律俨分宾主坐下。耶律俨举起酒杯说:“说心里话,真想在汴京多住些时日,与苏学士彻夜长谈。只可惜王命在身,不能自主。但愿宋廷能派苏学士出使我大辽,我也好尽地主之谊,在下烤羊肉尚属一绝啊。”苏轼听罢,也很高兴,举杯把酒饮尽了,说:“南有苏某做东坡肉,北有耶律兄烤羊肉,你我可谓天生一对。好,但愿我能有缘出使辽国,亲口尝尝耶律兄炮制的美食。”

耶律南也赔笑道:“苏大人若得此行,定会写‘羊肉赋’的,在下一定亲自为你磨墨。”苏轼笑说:“宴会之上,逼问副使大人,多有得罪,务请包涵。”耶律南摆手哈哈大笑:“那是在下学问不够,怨不得苏学士。此次陪直学士大人前来汴京,在下受益匪浅,不打不相识。不然,你我何以为友啊?”苏轼大喜:“痛快痛快。苏某平生最喜与痛快之人为友,即使言辞有失当之处,也无须提心吊胆哪。嗯,大碗饮酒,慷慨而歌,率性而为,与刘伶论酒,与陶潜话菊,岂不快哉!”

耶律俨赞叹道:“苏学士可真是我的挚友!那魏晋时的刘伶醉酒出游,常以铁锹自随,告诉随从,死即埋我,何等洒脱!”苏轼笑道:“刘伶还不算是真正的通达生死之人。”耶律俨一怔,忙请赐教。苏轼解释说:“刘伶让家人以车拉棺材寿衣,说‘死即埋我’。在下以为,何用摆此排场?命已归自然,何必要埋,更何必为棺椁衣衾所累呢?”耶律俨听了,赞叹不已。苏轼与辽使共饮数杯,再拜而别。

《有一种境界叫苏东坡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