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96 | 在性别舞台上开疆拓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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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的纪录,你便知道我是有理想的。我认为一个演员是雌雄同体的,千变万化的。

——2002年

张国荣谈他对演员的性别认同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张国荣,华语演艺圈的跨性别文化将是多么苍白。

当然不能否认,李安的《喜宴》、杨凡的《美少年之恋》、关锦鹏的《蓝宇》等影片都是90年代以来非常优秀的性别越界影片;又早在25年前,歌手黄耀明的一曲《禁色》也已在探讨同性恋问题。

但是没有任何一位华语明星如张国荣这般,有强烈的探讨“性”与“跨性别文化”的自觉,并通过电影、歌曲、MV、舞台等多种渠道,以歌手、导演、表演者、创作者等多重角色全方位展示着这些充满激情的作品,最重要的是,展示地这么好!

并且值得注意的是,他所呈现的“跨性别文化”,已经远远超越了“异性恋”、“同性恋”这性取向范畴,还涉及性别认同、性别易装、性别角色的突破和模糊、雌雄同体、自性、自恋等等,可以说几乎触及了关于“性”和“跨性别文化”的每一个禁忌角落。

作为一个演员,张国荣先后拍摄了《家有喜事》《霸王别姬》《金枝玉叶1、2》《春光乍洩》五部涉及到跨性别内涵的优秀电影。

五部影片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家有喜事》是一部无厘头搞笑家庭喜剧,张国荣在其中饰演“娘娘腔”常骚,与“男人婆”表姑妈处处针对,最后因为触电,两人恢复了符合各自性别角色的性格,团圆收场。这部电影并未有意讨论跨性别文化,但是张国荣用他独特的表演方式,为这个角色赋予了值得讨论的内涵。

不像其他男明星饰演同一类角色时惯用的摆款弄姿,他摒弃了诸如兰花指、扭捏身段等此类角色的常见表演方式,而通过动作细节、言辞、神态塑造了一个不符合传统社会所赋予的男性性格。张国荣表示,这是他观察类似性格的朋友,并从他们身上汲取了表演经验。他的表演十分自然,其立足点不在于贬低“娘娘腔”,而是在完全接受这个角色性格的基础上再增加笑点,所以好笑却不出格,“娘”但赏心悦目。

《家有喜事》电影截图

《金枝玉叶》里张国荣饰演一位渴望爱情滋养的音乐人顾家明,但是发现自己爱上了女扮男装的新人林子颖后,他非常痛苦,难以认同自己的性取向,但又无法忘怀林子颖,直到最后终于想通:“男也好,女也好,我只知道我爱你。”这同样是一部轻松幽默的喜剧片,张国荣演出了丰富的层次性,传达出一个异性恋者发现自己爱上同性后所经历的内心挣扎以及自我认同。

但其实观看影片的观众都知道林子颖是女性,所以对顾家明的性取向十分“放心”。张国荣曾批评这部影片并没有用好这一难得讲述性别认同的桥段,但同时也承认,该片上映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如果不作这样戏剧化处理,观众恐怕没有那么轻易接受。在这部影片的续集中,对于性别和性取向的讨论就较为明显和刻意了,但是由于人物众多、关系错综复杂,最终有心无力,落得个大杂烩,浪费了张国荣与梅艳芳两位巨星的落力演出。

《金枝玉叶》电影截图

张国荣真正演绎同性恋角色的电影是《霸王别姬》和《春光乍洩》。他在影片中出色的表演,令两部电影在国际上大放异彩。应该说,作为最主要的男主角,张国荣对两部电影的内涵有着深刻的自觉和认知。相比在拍摄过程中非常“害怕”的对手张丰毅和梁朝伟——程蝶衣与段小楼在化妆间掐腰说笑的那场戏,张国荣说明显感觉到张丰毅“在发抖”,张丰毅自己也表示不太习惯;梁朝伟更是对一开场的床戏非常抗拒,以至于多年后坦陈很后悔当年没有能够放开来演。相较于这两位对手,张国荣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电影内容和角色性格,并从一开始就已经开始思考如何运用这电影中的角色传递同性恋者心态转变与生活形态。

《春光乍洩》电影截图

2002年2月22日,张国荣应邀香港中文大学的讲座中担任讲者,讨论自己如何演绎李碧华的小说人物。他提到小说版的《霸王别姬》,作者李碧华在同性恋这一主题上的表述和态度是比较明显、宽容和自然的。然而陈凯歌改编的电影,却充满了“恐同意识”,取镜过分压抑,扭曲了同性恋独立自主的选择意向。当然他理解导演拍片有很多需要衡量的因素,比如是否能够卖掉和公映,如果拍得太过直白大胆而遭禁映,未免得不偿失。

但是他也非常直截了当地指出,陈凯歌在电影里确实一直不想清楚表明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而借菊仙这个角色来平衡故事里同性关系的情节,这便提升了巩俐在这部电影里的地位——这是李碧华的原著中不曾写到的。作为一个演员,张国荣一边尽好演员本分,听从导演的指挥,注意平衡导演对同性爱题材的避忌;另一边,又凭借自己的演绎方式,通过程蝶衣这个人物角色,把他对同性那份义无反顾的坚持,借着适当的眼神和动作传递给观众。

《霸王别姬》电影截图

相较于没什么故事情节的《春光乍洩》,《霸王别姬》有史诗般的滂湃剧情,人物性格发展既合乎成长环境又有强烈的自我特性。“我以为,如果《霸王别姬》的电影能忠于原著,把当中同性恋的戏作更多的发挥着墨,这部电影于同类题材电影而言,地位必定较我后来接拍的《春光乍洩》为高。”张国荣如是说。

如果说,作为一个被导演“控制”的演员,张国荣只能在极其有限的空间内传达出自己对于角色的领悟,那么作为一个地位超然的歌手、一个舞台表演者、甚至一个导演,他所拥有的表达空间就更为丰富和自由了。

在1996年底的“跨越97”演唱会上,张国荣穿上红色高跟鞋,摹仿英国摇滚明星David Bowie在舞台上女性化的表演;又身着黑色浴袍,在鼓风机上将玛丽莲梦露的经典镜头融入到舞台上。这场演唱会在当时引起了整个香港社会的震动,媒体一度渲染其为“三级”、“色情”,甚至有媒体、官员表示希望能够限制入场观众的年龄。

跨越97演唱会——红

如果认真观看过这场演出,就会知道这些报道都是无稽之谈。张国荣在舞台上的表现较他80年代更为开放和轻松,他所要传递的理念亦非常清晰。接受记者采访时他曾轻描淡写地解释说与舞美一起想出高跟鞋的创意是为了要有一点噱头引起观众讨论,他本想扮演京剧旦角,但由于化妆和服装都太难,于是找其他替代的形式,他们还想过涂抹红色的口红,但是在舞台上口红不能被观众看见,于是索性穿上了红色高跟鞋。

但是仔细解读他的一系列举动,才能理解其深意,远不是“噱头”这么简单。红色高跟鞋是为了《红》这首歌而配的舞蹈服装,可以说这首歌的诞生伊始就注定会出现这场演出。《红》是张国荣本人所创作的非常重要的一首作品,他自己在多年后都依然表示,连同同名专辑中的《偷情》《怨男》《怪你过分美丽》《谈情说爱》等每一首歌曲,他都非常喜爱。他也明确承认:“我有意在歌曲中探讨一些‘性’与‘性别’方面的内容。”

将“性”与“性别”搬上舞台,最直观的做法就是突破自己的性别角色。作为充满女性意味的高跟鞋,则是突破男性性别的最容易被人理解的道具之一。观看这场演出,可以看到张国荣是有意将属于女性的柔、美、娇柔作态融入到舞蹈表演中。他亦毫不讳言,就是用男性身份在扮演女性角色。

而同时,在这场演唱会中,他也邀请了电影《色情男女》中的女主角之一舒淇担任一曲《热辣辣》的表演嘉宾。舒淇并不演唱,只需要展露她的性感;而张国荣又演绎了他最擅长的“性感情人”般充满男性魅力的角色,令观众激情沸腾。

他还以金色服装的装扮演绎《怨男》,与MV一脉相承。金色,这是日常生活中最被男性忌讳的服装颜色,男性角色被太多社会习俗所框定,张国荣通过易装表演,呈现和揭示了男性性别身份的压抑和释放。

他更穿上黑色浴袍,一边展示自己修长结实的男性身材,一边又在鼓风机上摹仿玛丽莲梦露的经典摆裙镜头,此举却并非扮演女性,结合他所选取的《偷情》这首歌,可知是为了展示对“性”与“爱”的矛盾和暧昧。

“跨越97”演唱会因为有了如上诸多爆炸性的演出而显得石破天惊,他有意在舞台上展示了性爱纠缠、性别跨越、性别易装、同性暧昧、雌雄同体等性别元素,令观众目不暇接。甚至在之后的广州站演出中,他还戴上了假发,以长发造型,将性别探索更跨进一步。

跨越97演唱会——偷情

相比之下,张国荣在2000年“热•情”演唱会上的表演,看似大胆前卫,其内涵却更纯粹而深刻。

“热•情”演唱会的主题是“我就是我”。张国荣一个人诠释了天使、人间美少年、拉丁情人、恶魔、上帝等各种角色,但是每一个角色都是对自我的挣扎、接纳和突破。天使要突破天庭的桎梏,偷窥禁忌;人间美少年在游戏尘世的过程中不断认识自我不断成长;拉丁情人是世间宠儿,没有人不爱他,他却不爱任何人;直至修炼成为恶魔与上帝的结合,孓然独立,终于认清与认同了自己的身份。此时已不再需要世间膜拜,他就是自己的神。

“热•情”演唱会也在探讨“性别意识”,却又远远跳出了传统“性别”的框架。他在舞台上既着裙、又蓄须;既披长发,又展现健硕的男性身材。舞台上这位天使与恶魔的化身雌雄同体,充满“自性”色彩。他已不需要再说,是男人还是女人,爱男人还是爱女人,最重要的是,是否能先尊重和接受自己。

只不过凡人如媒体,却一再挣扎在他到底是扮女人还是玩暴露的揣测中,不仅对表演深意未加理解,更肆意恶言重伤表演者。

“热·情”演唱会

在张国荣自己导演的歌曲MV中,他也一再开拓着“性别意识”的疆界。《大热》借圣经中“伊甸园”的故事,将时间拨回人类伊始、社会还没有规范男女性别的纯净时代,暗示性的本能与解放;《你这样恨我》则描写一男二女、两两之间充满观察、暧昧与背叛的性欲性爱;《洁身自爱》中又化身天使冷眼旁观世人在情爱中的甜蜜与痛苦。

然而令人啼笑皆非,张国荣导演的《枕头》和《梦到内河》两支MV都曾被香港电视台限制播放,理由是《枕头》中有男性为女性做脚部按摩,充满了性欲挑逗意味;而《梦到内河》则因为两位男性眼神暧昧姿态迷离,有“同性恋之嫌”。传媒对张国荣几乎步步紧盯,异性爱也不行、同性爱也不行。

说起来,张国荣确实有意在《枕头》里碰触男女情欲的界限,在他看来,“枕头”原本就是一件私密的物件,MV里他运用了夜总会、孔雀羽毛、屋内悬挂的内衣、男与女的按摩、情人间的争吵等各种充满情欲象征的物件作为表现形式,意图不言而喻。

但他并无意在《梦到内河》中展现同性暧昧,相反,在这支MV中,他借用芭蕾舞者与旁观者的眼神交流,揭示“水仙子”的自恋与自性。水仙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外界的观照但看是否有自己的影子,却同时又不能接受与自己一样的另一个人,最终只能退回到自己的内河中。整支MV的拍摄与剪辑高贵优雅,运镜手法别出一格,是张国荣导演的MV中最值得欣赏的作品之一。

《梦到内河》MV截图

传媒甚至没有看清MV传达的意图,就迫不及待将其限制。或许只能说,张国荣在艺术作品中所展现的性别意识太过惊心动魄,以至于传媒、大众打草惊蛇,稍有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白白浪费了这位先驱在整个亚洲对性别文化所作的努力和突破。他为香港开创的“跨性别”艺术空间如此优秀和广阔,应怎样来维护和继承?

张国荣早年也对性别与形象有过顾忌,80年代他曾多次驳斥“同性恋”传闻,对于电影《霸王别姬》的影片邀约也不敢接受。但是随着偶像歌手身份的剥落,他的自我意识与自我认同开始逐步加强,他逐渐意识到,这是一个人最基本的生存需要,根本没有必要躲闪。

众所周知,他本人在“跨越97”演唱会的最后一场,送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给母亲,同时也借这首歌感谢自己的挚爱伴侣,他们识于幼年,重逢于82年底,相伴走过十数载。张国荣并没有在舞台上公开表示自己是“同性恋者”,但这一举动,一般被视为他在舞台上主动出柜。

张国荣曾在采访中表示,自己或许更应该被称作“双性恋”。有人理解为,因为他曾与女性拍拖交往,故而如此宣称。其实纵观他借作品所表达的意识来看,他更想说的是:人,不应该为自己设限,不应该为自己贴上标签。人,可以有很多种形态,并非只有“某性恋”这一种样式,但不管如何,都应该欣赏自己、宠爱自己。

他的自我认同,以及对“跨性别文化”的理解,远比“某性恋者”要宽广得多。

跨越97演唱会——月亮代表我的心林夕说,他给张国荣写过两首歌,都是来宣称他的同志身份,一首是《左右手》,一首是《我》。其实张国荣本人没有这样说过,用“同性恋”这个框架来限制他,未免将他看小了。

对于《左右手》,他笑着与传媒打太极:“我怎么知道这首歌什么意思,林夕写的,你们去问他呀。”

对于《我》,这首他亲自创作、他本人最喜欢的歌,究竟要传达什么理念和思想,恐怕用他自己的话来解释才最贴切:“人,懂得怎样去爱人之外,最重要的是,懂得去欣赏自己。”

“I Am What I Am,我就是我。”

注:David Bowie,英国代表性音乐人物,有出众的音乐和表演才能,音乐风格游走于民谣、迷幻、庞克、摇滚、电子乐,在舞台上千变万化,被誉为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艺人、摇滚史上的传奇。

本篇提到和使用的部分资料

✔ 《明星过程、性别越界与身体操作──从张国荣谈起》,周慧玲(国立中央大学英文系戏剧暨表演研究室),台湾《戏剧研究》第三期,2009年1月。

✔ 《如何演绎李碧华小说中的人物》,2002年3月张国荣于香港中文大学举办的讲座,文字收录与《文学与影像比读》,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

✔ 《男身女相 雌雄同体——张国荣的歌衫舞影与媒介论述》,洛枫,台湾《媒介拟想》学术期刊第三期,2005年4月。

✔ 《张国荣 禁色的蝴蝶》(简体版),洛枫,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3月第1版。

《这么远那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