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8月31日

我的房间里有一本《悲惨世界》。我和书里的顽童一样沦落街头,所以这本书就像巴多克尔[92]导游书一样成了我的参考书,让我了解法国社会中真正有趣的那些侧面。书现在已经和它的主人一样到了风烛残年的境地。我是刚到巴黎的时候买的,还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奥斯卡·王尔德,1883年3月”。我的字签得又大又花哨,看起来像是巨大的兰花。

从美国回来后,我决定过新的生活,艺术家的生活。但是到了伦敦,我只发现原想着超脱的个性却依然不变。在伦敦,我已使周围环境中充满玩世不恭的气氛,怕是不能在这样的环境下认认真真做点事的了。我搬到母亲家去住,不过童年的阴影盘桓在我的头上,我要想在头上放上桂冠,也会被这阴影所压碎。和她住在一起的时候,我所取得的任何成就都显得无足轻重。

所以我又从母亲的家里逃了出来,到了巴黎。在我的眼中,这个城市是欧洲文学的中心。当然,我读过法国现代派的诗—库佩、莱彻平和马拉美的诗歌在没有被人看懂之前是很有趣味的。不过对我最有恩泽的是法国的散文大师。在读大学的时候,我发现了维克多·雨果。这个作家有怜悯之心,他了解苦难中可怕的孤独,了解人类灵魂在无法自知中的孤独。我那时太年轻,还不能从那苦难的神秘中领悟出什么东西来,但我完全了解这位诗人神奇的散文。

我读过波德莱尔,深为他的散文所折服,后来我又喜欢上了《错误》中的诗歌,喜欢里面光怪陆离的颜色和气味。于斯曼斯[93]是最伟大的现代预言家—他预言了新时代大自然的力量将消耗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机巧人工,艺术家将用他们的生花妙笔,重塑大自然的生动形象。在他那本书的黯淡书页之间,我第一次看到莎乐美跃然纸上,身上饰满了流光溢彩的猫眼石和蛋白石。

我也喜欢戈蒂埃[94]的作品。他曾经写过一部戏,戏中的埃勒伽布罗斯纵身跳到厕所里,这个效果我一直想用到我的舞台剧里。他的小说《德莫苹小姐》唤醒了我内心的梦想。主人公在炽烈的情感深渊边缘,浑身颤抖,他不再知道自己是谁,别人又是谁,当时他的内心情感我也曾经历过。这些日子里,我也想按照戈蒂埃的路子写一部关于内心的小说,一本关于奇怪的罪孽的书,这罪孽之父是《少年维特的烦恼》,母亲是《玛侬·莱斯科特》。确实,我一直想用自己的语言表达法国作家笔下的疲惫和色情。他们的句子就像紧紧压在一起的花,光穿过它们,无不带上它们的颜色和香味。还有其他作家:我用头脑崇拜福楼拜,我用心灵崇拜司汤达,我用穿戴打扮来崇拜巴尔扎克。搬到伏尔泰旅馆后,我穿上了白色睡袍,通宵达旦地继续我的创作。

当然,巴尔扎克以现实的眼光看待生活,对生活的塑造方法就像从石头中雕刻出美丽的形体。在我的眼中,生活仿佛是一连串的影子在拖长着声调浅吟低唱。事实上,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生活。

我记得有个故事。从前有个诗人,吟唱着世界的神秘之歌。他的歌在城市上空萦绕不绝,路上的人总是给他让路。每天拂晓,他就从他那孤零零的床上爬起来—诗人总是独自安歇的,至少他们在想象中是这样—走到城外的荒漠。那是一片没有踪迹可寻的荒野,但是诗人总知道路怎么走。他总是走到一块岩石前,岩石边有一棵遮荫的大树。他就坐在那里,俯身看着沙子,他抓起沙子,让沙子从指缝中滑下。然后,他抬起头,眺望黄褐色的沙漠地平线,眺望那没有阴影也没有生机的茫茫荒原。看倦了,他就抬头看天。天空如同千锤百炼的黄铜一样明亮,笼罩在沙漠之上。没有飞鸟,没有云彩,放眼处一览无余。

就这样,他度过他的白天。当他从树影中看到夜幕降临,就从岩石上站起来,回到城里。人们在一天结束的时候,总是能看到他迈着坚实的步子,走向巨大的城门。他们走上前和他打招呼。问候之后,他们就急不可耐地问他:“告诉我们,你今天看到什么了?有什么可怕的景象?有什么美丽的景象?”他就开始回答,把他看到的情况告诉他们。“我看到粉红色的朱鹭嘴里含着星星;我看见巨大的蜥蜴死去,变成青铜。年轻的涅瑞伊得斯[95]从沙中升起,我去拥抱,她就变成海浪。我看到的就是这些,还有其他的种种。”人们对诗人的话大感惊异。普通人想知道怎样去找那青铜的巨蜥,而城里的牧师则从诗人的话中看到灵异世界的蛛丝马迹。人们对诗人非常敬畏,没有人问他如何阐释这些东西。

又一个黎明到来了,诗人还是横穿沙漠,来到以前的那块岩石前。他坐到同样的大树下,俯身看着沙子。就在此时,悔恨就如同一只青铜蜥蜴一样进入了他的心。“我毁掉了所有爱我的人,”他说,“我每天早上从他们的床上起来就走,头也不回。我听到他们在哭泣,而我却跑到这荒漠里来。”然后诗人放眼看地平线,他发现了自己生活的影子。“我对所有听我话的人都撒了谎。为了金子,我给了他们那些俗气的形象。为了赞颂,我编造了世界的秘密。”然后他抬头看着空荡荡的天空,从中只看到自己的空荡荡的生活。“我现在看出,我的生活就像是在百无聊赖地听着风在吹,又像是看着空心的草慢慢飘落到地上。”

到了黄昏,诗人收起衣服,回到城里。“你今天看到什么了?你今天看到什么了?”人们不住地问,诗人不作回答。他们并不甘休,一直在聒噪,最后诗人才告诉他们:“我什么也没看到,我今天什么也没有看到。”诗人第一次看到了现实,他却不能说。人们开始嘲笑他,诗人慢慢走回自己屋子的时候,有些人甚至捡起石头对着他的后背扔。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了罗比。罗比要我把故事写下来。他甚至答应了一家美国报纸的约稿。当然,罗比根本就没有听懂。

《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奥斯卡·王尔德别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