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第十三章 君子有酒

一夜大雨,直到早晨仍然没有停歇。哗哗的雨水从天而降,整个草寨都好像漏水了,到处淅淅沥沥,幽暗的通道里流水潺潺淌过,不知道谁叠了纸船放在水上,远看如洁白硕大的花朵,悠悠地漂来漂去。鹿民和石明亮并排站在饼店门口,看着狭窄的路上人来人往,都是赶着去寿宴当临时帮工的人,他们呼朋引伴,说着笑着,这个寒冷的早晨因此显得比往常喧嚣,只有他们两个漠不关心地置身事外,和街道上的热闹脱了节。

邮差正好路过,他熟捻地跟鹿民打招呼:“没事千万别出门,去猫城的路上全是人和三轮车,桥上还有人差点被挤到江里去了。”

“这真太稀奇了,平时那条路走的人可没那么多,吊桥没事吧?”

“倒是没断,盛哥带了弟兄们在维持秩序,排队过桥都要等半天,估计下午才会空一些。”

“这刮风下雨的,怎么在美人台露天办宴席?还不如改个日子。”鹿民表示不解。

“祝寿嘛,怎么换日子。”邮差笑了,“有钱人总有办法的,钞票花下去,事情就办得成。”说着他拍拍藏在雨衣里的信袋,匆忙地走了。

鹿民下意识地探头出去看天,街道上空满是电线和木板,什么都看不到,反而被淋了一头水,他随手抹脸,说:“看样子路上不好走,不如你下午再回猫城,应该赶得上宴席。”

石明亮无所谓:“多晚都行,我跟虎斑客栈只是口头协议,没有金钱纠葛,再说情况了解到这一步,我已经没有必要再掺和他们的事。”

鹿民从柜台底下拿出几瓶酒,扔一瓶给石明亮。石明亮看是米酒,浊白芳香,瓶底浮着米粒,他仰头一气灌下整瓶,擦擦嘴,示意鹿民再来一瓶。鹿民干脆整箱端出来,笑着说:“哑叔自己酿的米酒,喝着甜丝丝的,后劲可不小。”

石明亮闷头喝酒,没有回答。这自制的米酒味道很像他小时候吃过的甜酒酿。辛老头住到九号墙门的第一年,小暑那天,他亲自动手做甜酒酿给大家吃。辛老头用的是本地产的圆糯米,有人挨家挨户来兜售,他一买就买三十多斤,提前一天洗干净泡整个晚上,第二天早上煮糯米饭,一只大铁锅不够用,还得向夏家姐妹借来好几层的蒸笼,石千斤帮忙劈柴,辛老头生火,把糯米煮熟,然后再倒进竹箩里晾凉,白花花的糯米饭粒粒分明,香气四溢,惹得邻居们都围着看。辛老头把锅底微焦的一层铲起,加点盐,装在瓷碗里分给孩子们,温热的糯米锅巴带着柴禾气,香喷喷的,孩子们吃得停不下来。接着辛老头在饭里加入酒曲拌匀,再把糯米饭装进钵头里。石明亮最喜欢看他做这个步骤,钵头全是向墙门里的邻居家借的,大的大,小的小,黑的黄的红的色彩各异,在院子中间的水泥洗衣台上一字排开,辛老头拿一根擀面杖放到钵头正中间,让石明亮帮忙扶住,他把糯米饭松松地倒进钵头里,用饭勺塌平实,最后轻轻抽出擀面杖,糯米饭中间出现一个圆孔。辛老头聚精会神地重复这个步骤,如工匠般严谨细致,直到把所有的钵头都装满。

刚吃完糯米锅巴的孩子们比过节还要兴奋,七手八脚地帮忙把钵头都搬进屋,看着辛老头用整床棉花胎严严实实地盖好,仍然不肯走开,辛老头告诉他们:“还要捂两天才能吃。”

在那两天里,心急的孩子看到辛老头都会追着他问:“甜酒酿好吃了没有?”

等到甜酒酿真正发酵完成后,辛老头会给每家每户都分一些,九号墙门里数石千斤最嗜酒,辛老头就送给他最多,石千斤把全部甜酒酿都用来榨米酒,把酒渣给石明亮当零食吃。石明亮放开怀吃得晕乎乎的,在院子里转着圈子发酒疯,把凤仙奶奶的大黄猫吓得四处乱窜,石千斤好不容易抓住他,竟然没有发火动手,只叫阿水抱着他,给他吃两片西瓜醒酒。正是黄昏时分,凤仙奶奶半躺在藤椅上乘凉,菲薄的绢绸衫裤随着她手中的蒲扇微微飘荡,阿毛坐在自家门口包粽子,那时他还很年轻,清秀瘦削,时不时用手指擦唇边的汗珠,在嘴上留下一道酱油印迹,像添了一字胡。石千斤买两斤猪头肉,叫上辛老头和陈三一起喝米酒,女人们则煮了酒酿鸡蛋,另外围坐一桌。巷子里叮铃铃几声,苏碧宇推着自行车回来了。平时她跟大家打个招呼就回屋,那日陈三借着酒意硬把她拉到桌边,辛老头也说:“自己做的甜酒酿,还干净的,苏医生吃一碗解解暑气。”苏碧宇就坐了下来。没有风,燠热的空气里有甘甜的米酒香,知了在树梢无休无止地叫着,墙角的鸡冠花开得正好,有只红蜻蜓纹丝不动地停在上面。不知道是因为米酒,还是因为傍晚的霞光,苏碧宇雪白的鹅蛋脸红扑扑的,比往常更加明媚,她微笑不语,听其他人谈天说地,整个墙门都带着一点微醺,气氛格外融洽。

石明亮默默地喝着米酒,香醇中带一丝清甜,全是小时候的味道,连带着那些夏天的记忆都回来了。他接连灌了好几瓶,但是怎么喝都不醉,反倒越来越清醒,知道再多酒从喉咙下去,也浇不到心里藏着的悠长难忘的童年岁月,而很多人早就不在了。

哑叔见石明亮喝得痛快,十分高兴,他啊啊笑着走到外面,不多会儿提着一只食盒回来,他搬出折叠小圆桌,给他们满满摆了一桌吃的,小馄饨、油煎萝卜丝饼、河蚌肉干、花生米,全是猫城最常见的小吃,他打着手势让石明亮多吃点,石明亮拍拍凳子叫他一起坐,他却笑嘻嘻地又出去了,走到对街和叶老头一起蹲在屋檐下抽烟。鹿民勉强陪着石明亮喝了几瓶,烧得满脸通红,嗓子更加嘶哑,他讨饶说:“我不行了,算了不喝了,我去找个能喝的来陪你。”他闪身出门,很快带着一个胖子回来,鹿民说:“你跟老黄喝吧,你们两个都是海量,可以喝一喝。”

老黄长得粗豪胖大,花白的头发扎成马尾,养一把络腮胡,穿着黑色长大衣,走进屋来气势惊人,鹿民说他在外头闯荡很久,见多识广,这几年才回到草寨,但从谈吐上却看不出来,他朝石明亮点个头,坐下就喝,并不多话。

鹿民感叹哑叔酿的米酒味道好是好,就是不够烈,比不上老黄五金铺子里放的全是白酒,让人敞开肚皮喝,满口生香,还不上头,鹿民说:“所以大家都去老黄那儿,觉得米酒太甜了。”老黄抓了把花生米抛进嘴里嚼着,不置可否。突然外面传来哇啦啦一声凄惨的喊叫,仿佛天上打了个炸雷,随即有人哭起来,鹿民吓了一跳,差点把酒瓶扔到地上,他吃惊地看着老黄,问:“发生什么事了?听着瘆得慌。”

老黄镇定地说:“你们没听说吗?昨晚山崩,八三镇全被埋里面了。”

鹿民脱口而出:“我操!”他定了几秒种,然后冲出门去。石明亮也放下酒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不敢置信地问:“没有人逃出来?”老黄摇头:“基本没有。”只听得哭喊声越来越凄厉,忽的停了,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动后,又有人断断续续哭起来。

石明亮想起那个在温暖的春风中,他和辛老头一起路过的八三镇,随处可见的参天大树下,搭着歪斜的木板房,人们只顾埋头干活,并不理睬来来去去的行人。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仿佛还能嗅到那天下午空气里弥漫着的蜜糖的香气。作为猫城对外的据点,八三镇以这样悲惨的方式彻底消失是让人始料未及的,但是老黄的看法和别人不一样,他冷冷地说:“这种事情迟早会发生,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石明亮抬了抬眉毛,等他说下去。老黄喝两口酒,才说:“八三镇本来就不大,不该图方便建在山脚下的,那里的山土质松软,加上这几年八三镇上的人不断砍伐树木,又不肯及时补种,嫌树木成材慢,改种茶树,雨水一多,发生地质灾害是可以预见的。不要说八三镇,未来猫城也是一样!”

石明亮望着玻璃门外的大雨,十分感慨:“无知无畏,看不到危险,自然也不觉得害怕。”

老黄长叹一声,放低的声音里充满无奈:“救不了的,这么大的灾难,人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

鹿民回来了,全身淋得湿透,他喘着粗气说:“惊险!菜贩子阿刘昨晚正好包车回草寨,他说山道也塌方了,他一路开,后面的山道就一路塌下去,亏得司机猛踩油门没敢松,捡了一条性命!”他停了停,又说:“不过童老爹家四个儿子全在八三镇,一个都没逃出来。”

“草寨好多人家的壮劳力都在八三镇干活。”老黄闷声说。

哭泣声从不同方向传过来,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喊叫,鹿民闷闷地听了一会儿,半天才说:“山道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修好。”说着和石明亮对看一眼。

石明亮问:“猫城的粮食、药物贮备多不多?路断了,东西紧缺,物价就会跟着涨上去。”

老黄晃动酒瓶,说:“屯米屯油,屯什么的都有,这下子又有人可以发财了。”他又长叹一声:“都是命!早就写好的,普通人也担心不了那么多,过一天是一天。”

鹿民说:“这个年可过不好了。今晚的寿宴也会受影响吧?”

“这可不一定,筹划了那么久的大事情,哪能轻易放弃?”老黄哈哈大笑说。他喝掉瓶里的酒,用手随便擦了擦嘴,又扔一把花生米到嘴里,爽快地说:“走了!”他走到门口,又回转身,从怀里掏出一只酒壶,抛给石明亮:“碰到再喝!”老黄如一阵风般走了。

路边的叶老头忽然咳嗽一声,唱起戏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哑叔蹲在他身边,什么都听不到,依旧笑嘻嘻地抽着烟。

石明亮和鹿民静静地听着那激越的歌声,桌上的菜凉了,油凝结在碗边。

鹿民问:“你怎么打算?等两天看看形势再说?”

石明亮摇摇头:“不用,我明天就走,先埋了辛老头的骨灰,然后从隧道离开。”

鹿民说:“那条路不会好走,闹鬼是瞎说的,但蛇虫鼠蚁野猪之类肯定少不了。”

石明亮只简单地说:“我会小心。”

“我对猫城还没有失去兴趣,还想看看,会在这里再呆一阵子。”鹿民举起酒瓶,笑着说,“劝君更尽一瓶酒,此去他乡不复还,那我们就有缘再见吧。”

石明亮也笑了:“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门外的哭喊转为呜咽,悲悲切切地此起彼伏,对街叶老头还在唱戏,拉长了哭腔:“……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石明亮出发时已是下午,草寨逼仄的通道里几乎看不到人,只有不时从僻静角落传来微弱的哭泣声,诉说着苍白无力的悲伤。石明亮不徐不疾地走着,黑色雨衣如一件斗篷,在大雨中沉沉低垂。穿过弯曲狭窄的小道走到草寨外围,这里和他初抵时的热闹景象不同,盛哥的铺子全都关了门,冷冷清清的,一扇小窗开着,看门的小伙计坐在里头,正烧着一只炭盆,懒洋洋地在烤番薯吃,对于室外的动静毫无反应,倒是窗台上稻草窠里蜷缩着的大黑猫,听到脚步声,警惕地抬起头,注视着石明亮走上吊桥。

站在吊桥中央,石明亮回看草寨,在瓢泼大雨中,那两幢屏障般的大楼散发出末日的死亡气息,没关好的门窗、招牌广告、阳台上的晾衣杆和铁架子都摇摇晃晃着,草寨仿如一艘破烂飘摇的大船,承载着过去和现在的一切好好坏坏,随时会淹没在风浪中。雨越下越疯狂,粗大密集的雨柱毫无遮掩地打下来,像鞭子抽在身上,让石明亮感到一种清醒的痛楚。

带着这种冰冷清醒的痛感,石明亮一路走到美人台,这里又是另外一番天地。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几乎挤满了美人台四面的空地,有的穿雨衣,有的撑着伞,五彩缤纷的雨具遮盖了他们原本黑灰色的沉闷衣着,现场喜气洋洋。顾不得大雨倾盆,人们互相推来搡去,都争着往前,要离宴席区近点儿。不时有人喊着:“你踩我脚了!”“雨伞拿高点,别挡了后面的人!”那么多人挤在一起,难得的是没有任何争吵,大家嘻嘻哈哈的,抱着等待大戏开幕的心情,十分愉快。石明亮观察一下地形,三下两下爬到一棵香樟树上,越过攒动的人头朝内望去,只见空地中心围出一片区域,高台上摆放着主桌,地面撑起几十把阔大的户外阳伞,明晃晃的电灯照得伞下的金色桌椅炫彩夺目,和地上铺的白色鹅卵石相互辉映,既奢华又别致。还不到黄昏,宾客们并没有入席,看热闹的人们却等不及了,不时掀起哄闹声浪,催促盛宴快点开始。然而场内不为所动,穿着深灰长夹袍的工作人员十步一岗站在伞下,目无表情地守着空荡荡的桌椅,他们的冷淡无趣让场外的看客渐渐收敛了热情,气氛变得略为沉闷。

无聊中大家讨论起寿宴的菜式来,自诩知晓内幕的人很肯定地说:“是按满汉全席的规格做的,这次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老人家,所以老辜医生不惜代价,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不要说鱼翅熊掌,驼峰豹胎都有,好多名贵的食材都是提前几个月从各地搜寻来的,虎斑客栈的张先生费了好大力气呢。”说着自己咽口唾沫。

立刻有人反驳说:“太花费了,怎么可能!我昨天明明看到从草寨运了好多吃的出来。”

“那些是配料呀。”先前那人解释,“还有一些是为来观席的人准备的,老辜医生不会让大家白等的,见者有份,只不过到最后我们分到的是猫城的特色小吃,满汉全席是轮不到的。”

另外有人附和说:“是这样的,我听说只要等到最后就人人有份,寿包、肉圆、火腿,还有孔一刀的红烧羊肉,虎斑客栈备足了东西。”

“人人有份也难说,还是再往前头去些,排到后面的说不定就没花头了。”大雨中人们兴高采烈地往前涌去,人挤着人,带着一种潮湿的温热。

有一家三口一直逡巡在人群外。小姑娘才七八岁的样子,胖嘟嘟的脸蛋冻得成了红苹果,她一心想着好吃的,骑坐在阿爸肩膀上指挥说:“阿爸,快点冲到前面去,我要去吃红烧羊肉。”她阿爸是个瘦子,根本冲不进去,反而被别人推得东倒西歪,情急之下只管大叫:“快点抓住我的头发,不要跌下去。”小姑娘突然又喊起来:“姆妈,雨伞帮我撑好,水滴到我脖子里了!”一个矮胖的女人赶紧踮起脚,把雨伞擎得高高的遮过她头顶。

边上的人看小姑娘长得可爱,就逗她玩:“唱个歌来听听,唱得好听才有东西吃。”

小姑娘很精明,不屑地扁扁嘴,说:“你们都是来排队的,自己也没有东西吃,我才不要唱歌给你们听。”

在欢快的笑声中,香樟树下不合时宜地转出一个瘦小的老太婆,她满脸细密愁苦的皱纹,弓着背,赤着脚,双手紧紧交叉抱在胸前,护着一包东西,走得很蹒跚,也不知道她已经在雨中走了多久,身上的黑色棉袄棉裤湿透了,毛线帽子也滴下水来,几茎白发湿答答地贴在脸上。她慢腾腾地踅到人群边缘,费力地仰起脸看人,挨个问道:“你去八三镇吗?”等在外围的人们正不耐烦,纷纷挥手赶她:“去去去,别妨碍我们看热闹!”老太婆露出温婉卑怯的笑容,慢慢地回到香樟树下,过了一会儿,又挨过去,只要有人看她一眼,她就怯怯地凑上去问:“你知道去八三镇怎么走吗?”

这下大家被惹火了,好多人干脆骂出来:“又来了,讨厌的老太婆,比苍蝇还烦人!”“疯七疯八的,快点滚开,哪里来的疯婆子!”

有个男人嗤笑着说:“昨天晚上八三镇上的人都死光了,还去那里做什么!”

老太婆不说什么,照旧卑怯地笑着,慢吞吞地弯着腰,仰起脸,一步一挨走回香樟树下。

骂咧声中,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好言劝说大家:“你们不要凶她呀,她是住在我们弄堂里的窦婆婆,只有一个独养儿子是在八三镇上干活的,媳妇孙子也都在那边,本来今天早上要包车回来过年的,谁能想到昨晚会山崩呢,消息传来她就疯了,鞋子也不穿,在城里走了大半天。她家里没有人了,所以没人管她。”

那一小片地方顿时静默下来,没有人接话。

胖女人抱歉似的打破沉默,急急地解释道:“你们不要怕她嫌她,窦婆婆人很好的,她老公死得早,她是一个人靠卖小菜带大儿子的,很不容易!就算现在脑子不灵清,她也不会乱来的。”

人群里有个长须飘飘的老头插嘴说:“我记得她,当年她是一只筐装菜,另一只筐里放着儿子,每天早上挑去小菜场做生意。她就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太辛苦了,所以老了背都直不起来。”

众人唏嘘不已,嘀咕着说,不知道这八三镇撞了什么邪,莫名其妙整个被埋掉不算,还连累了山路也塌方,这下外头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以后不晓得还会发生什么事。有人说着惶恐起来:“这下怎么办好啊?东西运不进来,猫城是不产粮食的,会不会闹饥荒?”也有人不在乎:“管他哩,吃完眼前这顿再说,哪算得了那么长远。”“关我屁事,反正我哪儿都不去!”

看大家越来越泄气,长须老头大声说:“没什么好怕的,路塌方,重新修就好了,八三镇埋了,再造一个八四镇,怕什么,我活了一把年纪,什么没见过没经过,老辜他们都不担心,我们更不用瞎操心,有老辜在,会替猫城想办法的!”大家听他说得有道理,重新振奋精神,有些人还鼓起掌来。

“就是那些没了儿女的老人家可怜。”胖女人轻声说。

见大家说得热闹,窦婆婆又踅过来,小心翼翼地问胖女人:“你去不去八三镇?”

胖女人哄她:“过一歇才去,你先回家等着,去了我叫你。”大家也附和着叫她赶紧回家。

窦婆婆看大家不骂她,胆子大了一点儿,絮絮地拉着胖女人说:“我儿子还在八三镇上呢,你帮我带点东西给他吧。”说着她掏出怀中的小包袱,打开是一双崭新的棉鞋,也有点湿了。窦婆婆执意把鞋子塞到胖女人手里,一边说:“我儿子讲好了要回来过年吃团圆饭的,从小他答应我的事一定都做到的,这次肯定是太忙了回不来,今年太冷啦,我做了双棉鞋给他,我手脚慢,做到昨天晚上才做好,他怕是冻坏了,你一定要帮我带给他。”

蓦地彩灯大亮,紧接着锣鼓喧天。“开始喽!”人群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小女孩尖叫着拍打她阿爸的脑袋:“阿爸,快点冲进去!冲进去!”香樟树边的人们也抛开窦婆婆,争先恐后地往美人台中心方向跑去。

胖女人赶紧把棉鞋塞回窦婆婆手里,只说:“你先回去,我现在有要紧事!”说着她奋力挤进人群。

窦婆婆“哦”了一声,说:“那我不吵你,我到那边香樟树下等你,你忙完了来叫我。”她话还没说完,胖女人早不知去向,窦婆婆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缓缓地走回香樟树边,靠着树干滑坐到地上,也不管到处都是积水。石明亮从树上跳下来,问她要不要送她回家。窦婆婆摇了摇头,轻声而坚决地说:“我要在这里等人。”她抱着棉鞋,头靠在胸前,说:“我走了一天,先睡会儿。”石明亮没有办法,只好把雨衣搭在树枝上,给她做了个雨棚,窦婆婆忽的又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说:“你等等要叫醒我啊。”说着又慢慢垂下头,在宏大的嘈杂声中盹着了。

美人台正中的高杆上,大功率照射灯如小太阳一般,把宴席区照得雪亮,四周有彩色光柱来回晃动,让人眼花缭乱,渲染出热烈的气氛。围观的人们情绪越发高涨,他们配合着锣鼓声,自发吆喝起来:“老辜!老辜!老辜!”喊声简短整齐,有一种激动人心的奇妙力量,人群因此昂扬、沸腾,不少人甚至感动得潸然泪下。然而石明亮身处其中,只觉得无比厌烦,他粗暴地拨开挡在身前的人,在人丛里分出一条路,径直走到宴席区的栅栏边上,一路上被他推开的人啧啧连声,但看他人高马大,却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透过冰冷的铁栅栏,石明亮看到在大雨如注中,工作人员撑着鲜红的大伞,正引导嘉宾鱼贯入场。宾客全部都是满头银发的老人家,和他这几天在猫城遇到的上了年纪的人不一样,场内的老人无论男女,个个衣着讲究,有一种尊贵优越的气度。工作人员细心地为他们在座位下点了炭盆取暖,又给他们披上狐裘坎肩,油光水亮的皮草在霓虹灯的映照下,花团锦簇,分外好看。场外人们指指点点,讨论得十分起劲,一个说坐在轮椅上推进来的是当年医院的副院长,好久不见他露面,如今快百岁了吧,说起来他曾经还是老辜的上级呢,难怪安排在最重要的席位上,另一个说那边烫了满头卷发的老太太年轻时是猫城最出名的戏子,唱贵妃醉酒顶拿手的,临到老了,还是打扮得那么风流招摇。

看客们说得起劲,内场又发生了变化,锣鼓停止,音乐响起,舒缓的小提琴演奏声中,张三迁优雅地走上鼎形金色高台,他双手做个投降的手势高高举起,示意底下安静,过了好一会儿,美人台才由内而外,渐次平静下来,人群里仍然有此起彼伏的小声猜测:“看样子寿星要出来了。”正在这个时刻,雨竟然停了,在人们的讶异声中,一束强光在高台上打出光圈,风度翩翩的老辜出现在光芒的中心,死一般的寂静后,人们随即爆发出当晚最热烈的欢呼,闪光灯同时啪啪啪疯狂地闪烁起来。“雨停了!到底是老辜,不是凡人呐!连老天都照应他!”石明亮耳边有人激动地喊道。

美人台上的老辜依然清瘦,然而身板挺直,步履稳健,表现得十分有力,金碧辉煌的云纹织锦长袍掩饰了他的衰老和疲惫,他不用任何人搀扶,沉着缓慢地走到扬声器前,露出亲切而富有魅力的笑容。武莺艳光四射地站在旁边,轻轻挽住他的手臂,不时抬头仰望他,显得恩爱异常。分伺两边的则是上官嘉言和金老板。担任司仪的张三迁想尽办法仍然无法稍稍降低人们欢呼的音量,老辜宽容地笑着,制止了他徒然的努力,在嗡嗡的嘈杂嚣叫中开始宴会前的讲演。通过扩音器传出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荡在美人台上空,响亮尖利,又单调空洞,仔细辨听不像是正常的说话声音,令人不寒而栗。台下的人们并不在意,只管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石明亮看着高台之上的老辜,想起几天前他把自己困在纸屋中,被失眠症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神仙眷侣,神仙眷侣!”人群里有人发出艳羡的感叹,得到了周围一致赞同。男人们认为老辜能娶到武家的小姐,简直是娶到了金凤凰,所以后来财源滚滚,何况武莺又是美人,这么多年也不见老,什么好处都让老辜占了。女人们却说老辜本来就是人中之龙,能嫁给老辜,才是武莺前世修来的福气。

“俗气!你们说得都太俗气了!”有个秃顶老头断然喝道,“依我说他们都是弄潮儿,懂吗?就是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拔尖的走在前面的人。别人是跟不上他们的,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才是绝配。”

老头说着摸摸自己油汪汪的脑门,对身边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说:“爷爷今天一早就来这里占位置,就是为了让你能有个机会见识见识真正的人物。你要好好看,老辜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着的。”

中学生对他爷爷的话不以为然,台上那些人当中他只认得上官嘉言,他非常兴奋地说:“我见过上官先生,他来我们学校做过演讲,我们语文老师最喜欢他了,说他不仅文章写得好看,讲话也讲得漂亮。”

秃顶老头“哼”一声,半天没响,末了还是忍不住愤愤地说出来:“上官嘉言,就是一条没有骨头的泥鳅!”

中学生不明白,问:“什么意思?”

旁人轰然大笑,说:“无骨泥鳅,就是软绵绵加滑不溜手啊!”

中学生很不高兴,跟他爷爷顶起来:“就你懂!你这么厉害,怎么老辜只请上官先生,不请你进去吃酒席?你不是也七十岁了!”

秃顶老头气得满脸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众人笑着打圆场:“后生可畏,算啦,爷孙俩拌嘴,输在自己孙子手里不算输。”

沉默一会后,秃顶老头幽幽叹了口气,说:“你还太小,晓得什么!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特别会讲漂亮好听的话,实际上比脏话还脏,没有一句是真的,你要相信他们就会上当受骗,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到时候哭也不用你管!”中学生依旧气鼓鼓的。

忽然周围骚动起来,有人叫道:“大家小心钱包!这才是真的小泥鳅呢!”

“这帮小偷都是从草寨来的,真讨厌!”

借着强光和过人的身高,石明亮看到一些瘦小的男孩在人群中溜来溜去,迅捷异常,他认出其中一个就是先前遇见的方脸少年,那少年也看到了他,惊险百出时还来得及冲石明亮霎霎眼睛,转眼不见了。

高台之上,老辜很快结束了讲话,紧接着各色人等轮番登场,对老辜的溢美之辞从他们口中源源不断地喷薄而出,让这个寒冷的夜晚显得格外冗长乏味。场外的欢呼渐渐变成了起哄,人们三三两两,各自聊天抱怨,骂那些不识相的嘉宾喧宾夺主,讲得比老辜还多。有些粗胚等得不耐烦,急躁地冲着高台上乱吼乱叫:“老子要饿死了!”“烦个屌啊,快点滚下台!”引人侧目。

终于开始上菜,大家的注意力才重新被吸引过去,他们不约而同地采用了一样的姿势,护着口袋,伸长脖子,如一群企鹅本能地踮脚抖动着,想要离得更近、看得更清楚。场内美酒佳肴川流不息地端上来,热气升腾,奇异浓郁的肉香丝丝缕缕钻入人的鼻孔,直沁肺腑,人们贪婪地深深呼吸,欲罢不能,他们互相安慰着:“别急别急,老辜最上道了,他不会忘记我们的。”

“快看,孔一刀上场了,他今天要表演刀削烤全羊,那就是为我们准备的。”

“羊肉过后还有好几轮好酒好菜,统统管够!”

咚咚的战鼓擂响,一排金黄的烤全羊挂在架子上被推了出来,孔一刀走到中间,敦厚地笑着,露出雪白宽阔的门牙,他的弟子们人手捧一只青花瓷盘,肃立在架子后面。忽地孔一刀收住笑容,举起手中的柳叶尖刀,随着鼓点翩然起舞,矫如游龙地穿行在烤全羊阵中,他手起刀落,一片片寿桃状的羊肉雨点般掉到盘子里,让人目不暇接。看客们雀跃不已,纷纷跟着鼓点帮忙打节拍,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几乎把美人台掀翻。

人们的饕餮盛宴即将开始。

石明亮掏出酒壶,仰头喝一大口,辛辣的白酒顺着喉咙下去,好像在胸口燃起一缕火苗,他遥望场内,鹅卵石洁白如玉,鼎形黄金高台上虎斑客栈的要人们围绕着老辜和武莺,正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张三迁文雅潇洒,上官嘉言柔婉风流,金老板饱满的圆脸笑成了一朵花,一切都和他初到猫城时的所见一样,只缺了叶拟。石明亮忽然看不下去了,他转身推开众人,快步离开美人台。没有人在意他,他空出的位置很快被别的看客填满,只有那中学生扭头瞪他一眼,对秃顶老头说:“爷爷你看那个人真粗鲁!”

秃顶老头说:“不要管别人,等一下就发烤羊肉了,千万别错过。”

路边的香樟树上积攒了充沛的雨水,扑簌簌往下滴,打在雨衣上。窦婆婆仍然以孩子般蜷曲的姿势坐在雨衣的阴影里,她阖着双眼,皱纹略微舒展,双手紧紧抱住怀中的棉鞋,仿佛那是她最宝贵的东西。石明亮蹲下身,拍拍她肩膀,她毫无反应。凛冽的北风从路口吹来,石明亮打个寒战,他用手背轻轻探试她的脸颊,触手处冰凉僵硬。原来窦婆婆已经死了。背对着狂欢的人群,石明亮静静地站着,过了很久,他从树上拿下雨衣,盖在窦婆婆身上,悄悄离开了美人街。

万人空巷的夜晚,石明亮孤独地走在猫城的街道上,路灯暗红,青石板漾着水,乌鸦成群飞过半空,它们和他一样,静默无声。盛宴散场还早,一路上石明亮没有遇到任何人,偶尔有撕心裂肺的悲呼从深沉的黑暗里传来:“啊——啊——啊——”喊叫的人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宣泄无法释怀的伤痛,让人毛骨悚然。石明亮驻足倾听,喊声却停止了,只有美人台喜庆的乐声顺着风追过来,气若游丝,也已经变了调。

走到团圆里,石明亮遥遥看到辛宅大门开着,门房的窗子上映出淡淡的灯光,温暖昏黄。他赶紧跑几步,想要快点跑进那昏黄的光照里,还没进门,黑暗中一团小小的影子蹦出来抓住他的衣袖,快活地咯咯笑着,原来是阿圆。他抱起阿圆,辛念香也走了出来,微笑着对他说:“她等你一整天了。”

《猫城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