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暗访盗窃团伙

第一节 两个月的变迁

那年冬天,我坐在一列绿皮列车上昏昏欲睡。这辆列车从北方开往南方,穿过大半个中国。我像一名脱衣舞娘一样,坐在车上不断地脱衣服,等来到我工作的那座南国都市时,我的身上只剩下了一件单衣。

我依旧来到城乡结合部的那座村庄,见到了迟刀,却没有见到钟封。迟刀告诉我说,短短的两个月没有见,钟封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

钟封在做一种名叫“赌石”的生意。他从赌文物改为赌石,依然没有改变高风险的赌博特性。

就在我跟着狗剩叔奔波在北方凛冽寒风与荒郊野岭的时候,钟封认识了一个做玉石生意的老板。这个留着一撇小胡子的老男人,在短短的几年内,已经从万元户变成了千万富翁。他经常来往于新疆和南方这座城市之间,像只苍蝇一样忙忙碌碌。

也就是在这短短的几年内,一种名叫和田玉的玉石,身价涨了万倍,这种疯涨的速度让所有人咂舌和震惊。和田玉,也成为了财富新贵们身份的象征,能够拥有一块上等和田玉,会让他们感觉“很有面子”。于是,无数南方商人蜂拥到了新疆昆仑山区,收购和田玉。而当地农民,则将可能会有玉石的地方,挖了一遍又一遍,翻了一遍又一遍,人们使用着亘古不变的寻宝技术,寻找着这种传说中的疯狂的石头。

然而,这种玉石却异常神秘,它的外面包着一层石头,让人们无法窥视到它的庐山真面目。南方商人们将可能是玉石的一块石头,从当地农民手中,花费10万元买到手,然后带回南方某一个隐秘的角落进行切割,石头剖开后,它的里面可能是一块大大的和田玉,价值百万甚至千万;也可能只是一块一文不值的石头。正因为玉石的神秘性,赌石的生意才应运而生。

就在钟封认识那个小胡子老男人之前,行走江湖多年的小胡子老男子刚刚跌了一跤,他从新疆的玉石市场花大价钱买回了一块血丝玉,而血丝玉更是和田玉中的极品。他将这块血丝玉小心翼翼地带回南方后,一个东南亚商人说,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白色石头,而上面所谓的血丝,是人工制作的。玉石贩子把公羊的后腿割开,将一块印章大小的白色石头放进去,然后缝上伤口。三年后,玉石贩子再割开羊腿,将那块石头取出来,这时候,石头上就有了血丝,看起来彷佛就是血丝玉。

也在江湖上行走多年的钟封说,其实每个行业都有一些制假的手段,这些赝品完全可以以假乱真。有些文物贩子将制作好的铜器埋在茅坑的屎尿中,等到三年后再取出来,铜器上就结了一层绿色的铜锈,看起来完全像穿越了几千年岁月的古色古香的青铜器。买家将这件器皿摆放在厅堂或者卧室的玻璃器皿中,视若至宝。却不知道这东西历经了三年的屎尿浸泡,才修炼成了这般模样。还有的算命先生打听到哪户有钱人家有一个羊羔疯(癫痫)儿女,就偷偷地在这户人家的后墙外挖掘一个深坑,埋下一颗羊头,三年后,算命先生上门了,说之所以孩子得羊羔疯,是因为院后埋了一颗羊头,羊头挖出来,孩子病就好了。主人来到院子后一看,荒草萋萋,往下一挖,果然找到羊头。于是,算命先生得到一大笔赏金。

江湖险恶,钟封曾经这样对我说。

人在江湖漂,谁能不挨刀?钟封还曾经这样对我说。

文物收购商人钟封非常喜欢阅读金石一类的书籍,他对玉石也颇有研究。

有一次,钟封跟着小胡子老男人来到新疆收购玉石,他们开着车来到河谷,车子被一块石头卡住了。小胡子老男人和钟封下车搬走了这块石头,就在准备上车的时候,钟封回头看了一眼那块石头,感觉异样,他告诉老板说,这石头可能有货。但是,老板固执地认为就是一块石头。他们开车离开了。当天晚上,钟封再次给老板说,那块石头真的不寻常。天刚蒙蒙亮,他们再次来到那块石头出现的地方,却再也找不到了。三天后,他们在玉石市场见到了这块石头,它被一位浙江老板以300万元的价格买走了。小胡子老男人肠子都悔青了。

钟封给老板购买的第一块石头,就让老板赚了一百多万。在新疆一户农民家中,钟封看上了一块石头,让老板购买,老板犹豫不决,那块假血丝玉让他此后心有余悸。最后,钟封只好把老板的电话留给了那户农民。回到南方后,可能因为等着钱用,那户农民打来电话,钟封再次劝说老板赶快购买。电话里谈好价钱是50万元。几天后,两位新疆农民坐火车把这块石头送来了,剖开后,里面是上等羊脂玉,做成一尊上山老虎,卖了将近200万元。而剩下的边角料,还可以做一下小挂件,至少也能卖一二十万。

几笔生意过后,钟封发财了,他搬离了城乡结合部,在市中心买了一套首付的房子,和老婆搬了进去。

中学语文教师迟刀一如既往地住在城乡结合部,他对钟封的暴富不以为然,他依然信奉者勤劳致富的古训。他认为财富是一分钱一分钱积攒而成的,像小胡子老男子和钟封这样的财富大厦,是建立在沙丘上的,总有一天是会坍塌的。

然而,生活中有着太多的一夜暴富的神话。有的人依靠收取贿赂,有的人依靠承包工程,有的人依靠非法融资,有的人依靠垄断经营,有的人依靠与黑道勾结……这些财富神话让迟刀深深疑惑,他不明白那些财富新贵们为什么都带着血腥的原罪。

来自遥远小县城的迟刀无法想象,这些财富新贵们是依靠着种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迅速积攒了巨额财富。

城市的生活是一架万花筒,他让无数的迟刀们头晕目眩。

第二节 救助站的小毛贼

有一天,迟刀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电话是家乡一位远房亲戚打来的。电话中说,这位亲戚13岁的儿子现在在少年救助站,让迟刀接出来,然后在春节的时候送回老家。

我和迟刀来到了郊外的少年救助站。

救助站的工作人员说,一个星期前,这名少年是被派出所的民警送来的。当时少年在过街天桥上乞讨,身上带着伤痕。有市民拨打了110,民警找到少年,少年说自己从老家一路流浪过来,身无分文,才想到了乞讨。由于少年年龄较小,民警只能把他送到救助站,暂时安排他的生活。

在救助站里,少年才说出了他的遭遇:他是被丐帮控制进行乞讨了,每天把乞讨到的钱交给帮中老大,讨不到钱,就会遭到殴打。然而,丐帮老大居住在什么地方、是哪里的人,他一概不知。他只知道他和几个同样乞讨的流浪孩子住在一间黑屋子里,天黑的时候,房门上锁;天亮后,房门打开。甚至他在哪条路上乞讨,他也记不清名字了。

少年说出了他的父母姓名和所在的村庄名称,而至于哪个乡、哪个县都不知道。救助站的工作人员通过户籍警,才终于打听到少年的出生地点。此后,远在千里之外的少年的父亲委托迟刀春节带回自己的孩子。

救助站里都是一些未成年的少男少女。其中有一些智障的孩子,永远回忆不起来父母的情况,他们被好心人送来了救助站,也可能是被父母遗弃了,他们只能永远生活在救助站;还有一些孩子智力正常,却谎话连篇,溜光圆滑,像泥鳅一样,他们小小的年纪却已经锤炼成了老江湖。

那天,我和迟刀去救助站接他的远房外甥,见到了两个小偷。一个是女孩子,一个是男孩子。他们的年龄都在十二三岁左右。

那个男孩子有着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凶狠,他用狼一样的眼睛看着走近他的每一个人,神情冷漠得像一块寒冰。他的脖子上有一道伤疤,伤疤像一只丑陋的蜈蚣。救助站的工作人员说,这个少年是在公交车上偷窃的时候,被便衣警察当场抓获的,但是,他在派出所的时候说自己没有偷东西。自从进了救助站,他就一言不发,沉默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工作人员拿出心灵鸡汤一样的热忱,但就是无法感化他。

和男孩子相反,女孩子则有问必答。她说她出生在西北边疆的一个小城市,名字已经忘记了,一个月前,他跟着父亲来到了这座城市,因为生活无着、没有饭吃,她才偷窃的。她说她只偷过两次,第一次偷了10元钱,第二次在饭店偷包的时候,被警察抓住了。

女孩子长得很漂亮,皮肤微黑,睫毛长长,像个芭比娃娃一样。工作人员说,这个女孩子显然在说谎,第一次偷了10元钱,第二次怎么就敢拎包?她确实是在肯德基里拎包的时候被警察抓住的,但是敢于拎包,就说明已经是惯偷了。带她从西北边疆来到南方这座城市的,一定不会是她的父亲,哪有父亲教唆自己的孩子去偷东西的?她口中的那个所谓的父亲,一定就是贼头。

那孩子告诉了工作人员,她的父亲叫艾什么江。第二天,就有人打电话到救助站,说自己的女儿走失了,问是不是在救助站。工作人员问:“你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艾什么江。

但是,工作人员还是不相信这个艾什么江就是女孩的父亲。

贼头都是在江湖上浸泡了多年的老滑头,他们从来不出手偷窃,偷窃的是他们培训出来的孩子,孩子被抓住了,而他们平安无事。他们知道这些未成年的孩子即使被抓住了,也不会受到法律的惩处,最终会被送到少年救助站。然后,他们冒充少年的父母,将孩子从救助站领走,继续行窃。

在每个城市里,都能见到这些偷窃的孩子,而孩子的背后,则是那些可恶的贼头。

我原本打算通过这个女孩子进入偷窃团伙内部,然而,当我第二次再来到少年救助站的时候,女孩子已经被接走了。

无奈之下,我决定通过这个沉默的男孩打进偷窃团伙。

迟刀的远房外甥叫孙子明,长期在烈日下的乞讨让他的皮肤变得黧黑,眼睛却又像优质煤块一样闪闪发亮。过早辍学进入社会,让这些孩子都变得机警和老练,他们说起谎话来,神情自若,面不改色,好像是亲眼所见一样。

孙子明答应会帮我接近那个沉默的男孩。

就在孙子明被接出来的第二天,他又来到了少年救助站,工作人员安排他和那个沉默的少年住在一个房间。这些年,我和救助站的人关系一直很好,因为我没有“分口”,所以只能依靠自己的能力寻找线索,而救助站的线索能把人绊倒,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身上都有曲折的故事。

后来,孙子明告诉我,这个沉默的少年外号叫蜈蚣。贼娃子之间不叫名字,都叫外号。

蜈蚣对孙子明同样抱有敌意,他蹲伏在墙角,像一头猎豹一样,恶狠狠地盯着孙子明。我一直担心孙子明的人身安全会受到威胁,就躲在门外的拐角处,静心听着房间里的一切。房间外有一道铁栅栏门,这些不良少年都具有突如其来的攻击性,所以,这些铁栅栏门通常都会关上,但里面的风吹草动,外面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行乞多年的孙子明已经练就了一套以柔克刚的本领,他从内裤里掏出一包皱皱巴巴的香烟,给了蜈蚣一根,蜈蚣接过去,疑惑地看了看。孙子明又用打火机给他点着了,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然后眯缝起双眼,让烟雾丝丝缕缕地从鼻腔里荡出,一脸沉醉。

蜈蚣将香烟抽了一半后,突然问:“你怎么能把香烟带进来?”按照规定,每个少年进入救助站的时候,都要被搜身,小刀、绳子、香烟等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都要被收缴。

孙子明笑着说:“你没看我藏在内裤里,他们搜不到。”

和成年人一样,一根香烟也能拉近两个少年之间的距离。

蜈蚣说:“我见过你,前天吃饭的时候,你排在我的前面。”

孙子明说:“我这是二进宫。”

蜈蚣问:“你这回是怎么进来的?”

孙子明说:“我刚出去,就又做钳工,被雷子抓住了。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孙子明在江湖浸泡多年,他知道一些江湖黑话,小偷们把第二次被人抓住后关起来,不叫“又进来”,而叫“二进宫”;把偷窃不叫偷窃,叫做“钳工”;把警察不叫警察,而叫“雷子”。

蜈蚣说:“我没有偷东西,我不知道警察为什么也把我送到了这里。”

孙子明说:“我们跑出去吧。”

蜈蚣说:“我才不跑哩,我等人接我。”

孙子明问:“谁会来接你?”

蜈蚣说:“我老爸啊。”

孙子明说:“那我就等我哥哥再来接我,我哥哥爱打我,下手特重。”

我和工作人员站在门外,偷听着房间里他们的对话,我们都深深感慨孙子明的机警。在多年的职业乞讨生涯中,孙子明能够依靠扮演一副可怜相,感动了无数的路人,让路人自觉地掏出零钱放进他面前的破碗里,我相信他也能再次感动这个外号叫蜈蚣的少年。

然而,我低估了蜈蚣,低估了蜈蚣的狡猾。

我听见蜈蚣问孙子明:“你们在哪条路上做钳工?”

孙子明说出了他经常乞讨的那条马路。

蜈蚣又问:“你经常是开天窗,还是走地道?”

孙子明似乎迟疑了一下,说:“都做。”

蜈蚣继续问:“你是做架子的,还是摸点子的?”

我听见孙子明没有说话,他只是一个劲地劝蜈蚣:“抽烟,抽烟。”

显然,孙子明不知道蜈蚣在说什么。

蜈蚣的口气突然变得强硬起来:“你他妈的到底是做什么的?说!”

我担心孙子明会遇到危险,正想冲进去,工作人员拉住了我,他很严厉地咳嗽了一声,将腰间的钥匙串摆弄得仓啷啷直响,然后走过去,打开了房门。蜈蚣和孙子明赶忙摁灭了烟头,工作人员装着没有看到这一切,他威严地说:“你们在说什么?不准打架,不准吵架,谁违反了规定,罚打扫厕所一周。”

其实,少年救助站的厕所是有专人打扫的,但是,这句话很有威慑力。孩子们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打扫厕所,这句恐吓的话常常让一些顽劣不化的孩子变得暂时乖巧。

我也是在后来才知道,盗窃团伙有自己的黑话,这些黑话外人听不懂,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在说什么。

孙子明知道的,只是一些简单的黑话,只是一些皮毛。江湖上,隔行如隔山。

蜈蚣说的“哪条路”,并不是指真正的马路,而是指撬门扭锁入室偷盗,还是跟着行人掏包行窃。蜈蚣口中的开天窗和走地道是指偷窃的部位,上衣口袋叫天窗,裤子口袋叫地道。做架子,则是指遮挡偷窃对象的目光;摸点子,则是指下手偷窃。

那天,我也低估了孙子明的应变能力。

我相信即使我面对蜈蚣这样咄咄逼人的盘问,也会心中发慌,露出马脚,然而,孙子明很镇静,也许,就在少年救助站的工作人员进门打断他们的谈话时,孙子明便想出了对策。

我听见孙子明说:“谁能够知道这么多啊,我是刚跟着我哥干这行的。”

蜈蚣问:“你们单干?”

孙子明说:“是的,我哥带着我。我干这行时间不长。”

蜈蚣很轻蔑地说:“怪不得这么短时间二进宫,没人罩着怎么行?”

孙子明赶快不失时机地问:“你们有多少人?怎么个罩法?”

蜈蚣说:“我们的人多了,几十个呢,谁搭架子,谁走趟子,谁摸点子,都有分工。”

孙子明很羡慕地问:“你们比我和我哥好多了。可是我都听不懂你说些什么。”

蜈蚣炫耀地说:“搭架子就是掩护你,走趟子就是检查他身上的钱包放在哪里,摸点子就是下手啊。”

孙子明啧啧称赞着:“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道道,可惜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蜈蚣更加得意地说:“我刚才还以为你是条子,弄了半天是并肩子。告诉你吧土鳖,你学着点,以后走江湖用得着。就是下手也分好多种,用镊子夹的叫长钳子;用刀片划的叫飞刀,还叫小李飞刀……”

我在外面听得震惊不已,窃贼行业里,原来还有这么多的讲究。按照蜈蚣说话的内容推断,“条子”就应是卧底、密探之类的意思;“并肩子”的意思就是朋友,武侠小说中经常能够看到这个称呼,“并肩子,上啊”。土鳖则就是笨蛋,一个骂人的词语。

我听到蜈蚣在里面大骂我,因为我就是他口中的带着孙子明上道的哥哥,他骂我不懂一点江湖规则,还想在江湖上混,早晚会被乱刃分尸。蜈蚣还劝孙子明跟着他干,他早晚会成为老大,会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他说:“你想在道上混,没有个帮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蜈蚣还说,他只是偶然失手,不过不要紧,很快就出去了,老大知道他在这里,会接他出去的。他这几天不用上班,全当在这里养精神。

蜈蚣的话语老气横秋,完全不像一个少年的口气,我想,这个少年可能很早就进入了盗窃团伙行窃。在他的心中,从来就没有什么道义和良善,我听见他在向孙子明吹嘘自己的过去,说他都偷窃过些什么东西、偷窃过些什么人,上至七八十岁的老人,下至穿着校服的学生,而偷窃最多的,则是一些衣着时尚的女子。他说,每次他看到失主垂头丧气,号啕大哭,他就感到很好笑。

这个少年心中已经泯灭了仅有的良知和友善。

那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少年救助站的接待室里来了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长着一双圆溜溜的老鼠眼睛,他是来接蜈蚣的,自称是蜈蚣的父亲。

救助站的工作人员悄悄上楼告诉了我,我隔了十几分钟后,也装着是来接人的,走进了接待室。

老鼠眼睛的男人态度很谦卑,他一看到我就先发烟,弯着腰,毕恭毕敬。他总是低垂着眼睛,不敢与我的眼睛对视。然而,我看到他薄薄眼皮下的眼珠像弹子球一样滴溜溜乱转,活灵活现。和所有小偷一样,他皮肤黧黑,身形消瘦。

我想和他攀谈,可是他话语很少,只是含含糊糊地嗯嗯着,囫囵吞枣地答应着,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的眼睛不时地瞟向我的口袋,我知道这是他的职业习惯,装着没有在意。

蜈蚣和孙子明走下楼的时候,我和这个老鼠眼睛的男人都迎了上去。然后,我们四个人一起走向救助站的大门口,蜈蚣和孙子明一直在唧唧呱呱地说着话,好像有些难分难舍。我装着没有留意他们的谈话,而老鼠眼睛则疑惑地看看他们俩,又疑惑地看看我。

走出救助站很远,走到了岔路口,蜈蚣和孙子明就要分开了。孙子明问蜈蚣:“以后怎么找你啊,你有没有手机?”

蜈蚣说:“我没有。”他求助似的看了看那个他口中的“老爸”,然后将“老爸”拉到一边,神色鬼祟地说了几分钟。

接着,蜈蚣将一张写着手机号码的纸片递给了孙子明,他说打这个号码就能找到他。

我看着老鼠眼睛和蜈蚣拦住了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展开纸片,却发现这个号码少了一个数字。

老鼠眼睛显然是有意为之,他是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几天后,孙子明离开了这座他行乞四年的城市,跟着迟刀回到了北方家乡。多年以后,他已经成为了当地享有盛名的破烂王,据说,他依靠一辆三轮车走街串巷收废纸破布起家,现在已经在镇子上盖了一座二层楼房。

孙子明临走前,我和他详细谈起了蜈蚣,让他回忆蜈蚣说过的每一句话。我想从蜈蚣不经意的谈话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的线索,尤其是他们的活动区域。然而,蜈蚣没有向孙子明说起过他们经常出没的地方,事实上,不识字的蜈蚣即使看到路牌,也不知道上面写着什么。他口中的偷窃地点只是高楼、河边、大桥、超市、公交车等没有鲜明特点的标志物的地方。

孙子明离开后,我与盗窃团伙之间仅有的一条线索也中断了。他们组织严密,像跳蚤一样敏感异常,他们拒绝陌生人,任何一张生面孔都是难以打进去的。

第三节 我被抓了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有一天突然遇到了蜈蚣。

那天是冬季一个少有的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刚刚走上公交车,无意中一回头,看到了一个少年从桥头走过来,弓着腰,低着头,肤色黝黑,两只眼睛左右逡巡,那正是蜈蚣。

我跳下公交车,一条腿着地,另一条腿却被公交车门夹住了,鞋子也被夹掉了。我转身拍打着车门,车门打开,我在几名女子肆无忌惮的嗤笑声中捡起鞋子,顾不上系鞋带,就狼狈地追向蜈蚣。

那时候我一点也不知道盗窃团伙的规矩,他们最避讳的是让人抓住手臂。我追上了蜈蚣,从后面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使劲地向后甩,没有甩开,连头也没有回就向前跑。他这一切完全都是下意识的动作。

我被他向前拉动了几步,拉得一阵趔趄,差点摔倒。我喊道:“是我,怎么了?不认识了?”

蜈蚣这才回过头来,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你妈的,抓老子手干什么?”

我放开了他的手臂,讨好似的望着他:“怎么?不认识了?我是大哥啊。”

蜈蚣恼怒地说:“你是鸡巴,你是谁的大哥?”

我正和蜈蚣说话的时候,身后围上来了三个男子,他们都身形消瘦,龇牙咧嘴,满口脏话,一看就知道绝非善类。有一个男子拎住我的领口,扬起拳头,准备打我。此前,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此后,我才知道,盗窃团伙都是集体出动,每一个小偷的后面都有望风的人、保护的人、转移赃物的人……他们分工明确,即使你抓住了小偷,也无可奈何,你的财物早就被转移走了,而你的人身安全还会受到威胁。

我连连摆着手臂,对着要打我的男子说:“大哥,自己人,自己人。”

男子放下了拳头,可是脸上还是余怒未消,他对着围观的人说:“这么大一个男人,干吗要欺负人家小孩子?”他装着他是见义勇为,装着他不认识蜈蚣。

我指着蜈蚣说:“我们是朋友、朋友,不相信你就问一问小兄弟。”

蜈蚣又用饿狼一般的眼睛看了看我,他冷漠地别过头去,看着要打我的男子说:“我认识他的小弟。”

男子终于释然了,他放开了我的领口。另一名男子驱赶着围观的人群说:“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围观的人群没有看到预想的场面,只好失望地离去了。

我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根,然后点头哈腰地给他们点着了。他们一个个神气活现的,像一群骄傲的公鸡。

我向他们解说认识蜈蚣的过程,我说起了我的“小弟”孙子明曾和蜈蚣一起住在救助站的同一个房间里,然后再说我和老鼠眼睛的“不期而遇”,我竭力向他们表白着我是他们的朋友,以消除他们对我的戒备。

一名男子问:“你的小弟呢?”

我说:“他前天晚上爬上五楼阳台,掉了下来,死了。”

他们脸上没有任何惊异的神情,长期在刀口上讨生活,让他们心冷如铁。一名男子问:“那你现在是单干?”

我点点头说:“是的,现在只能单干。你们要人吗?”

他冷冷地说:“不要。”

然后,他们就转身离开了。他们行走的时候都很分散,每个人之间相距十几米,后面的人只盯着前面的人,他们逶迤拖出几十米远,路边的每一个人都不知道他们是一伙的,是一伙窃贼。

我不愿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紧紧地跟着最后面的那个人,苦口婆心地请求他们收留我。那名男子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向前走,脚步匆匆,从他的脚步能够判断出走在最前面的蜈蚣一定走得很快。我跟了十几米远,突然从旁边闪出了一名男子,拦住了我的去路,他扬起右手,我看到他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个亮光闪闪的东西,我知道那是刮胡刀片或者手术刀片,异常锋利,他们遇到危险的时候,手指在人的身上轻轻一抹,就会留下一道伤疤。

我向旁边一躲,刀片抹空了。我惊骇地看着面前这个男子,他怎么一出手就用上了刀片?怎么就如此凶残?

他留着寸头,衣着和容貌都没有任何特异之处。后来我发现,窃贼们的容貌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没有特点,没有特点,才会让人过目就忘,才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

他拦住了我,表情凶狠地看着我:“跟着干什么?快滚!”

我没有离开,我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担心他再次举起夹着刀片的手。可是,他的手臂插进裤兜里,一条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另一条腿斜伸出去,不住地抖动着,趾高气扬,脸上是老猫戏弄老鼠的得意神情。

我想,他刚才可能是在吓唬我,或者是在考验我。

我摸出一根烟,递给他,他歪着头让我放在他的嘴角;我掏出打火机,他又歪着头让我替他点燃。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我说:“大哥,不是兄弟要缠你们,是兄弟落单了,实在没办法。”

他向两边看了看,看到乘公交车的人和下了公交车的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络绎不绝,他勾了勾下巴,径直向前走去,我跟在了他的后面。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往哪里,还有些什么人在哪个隐秘的地方等待着我。然而,事已至此,我已别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他。

他走到了街角,停下了脚步,左右看看,没有人,就悄声问我:“会不会有暗器?”

我迟疑地点点头,我喜欢阅读武侠小说,知道一些暗器的名字和用法,什么飞镖啦银针啦血滴子啦。然而,窃贼黑话中的暗器并不是这些武侠小说中的内容,他将一片薄薄的手术刀片递给我,这个刀片就是他口中的暗器:在暗处伤人的武器。

像他一样,我也将这个又窄又薄的刀片夹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

后来我知道了这个男子的名字叫螳螂。

尽管我还不知道这伙窃贼的组织机构,但是螳螂应该是这个团伙里的小头目。

螳螂带着我走在大街上,他的眼睛总是习惯性地盯着来往行人的口袋和背包,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火柴般的光亮。那天,我才知道了什么叫做贼光。我们快要走到一家银行门口的时候,螳螂的手机响了,他嗯嗯了几声后,就带我走到了一棵街树的旁边,眼睛紧紧地盯着银行门口。

几分钟后,从银行里走出了一个50多岁的男子,他的手伸进裤兜里,裤兜显得鼓鼓囊囊,显然里面有货。螳螂悄悄对我说:“过去,把他撞倒。”

我慢腾腾地迎着那名老人走过去,和他相隔十几米远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身后蹿出了一名青年男子,他的眼睛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的裤兜。我知道,这就是扒手。他们一定是在我撞倒老人的时候,装着学雷锋,扶起老人,趁机偷走老人裤兜里的钱。

我和老人相距越来越近,我紧张地思索着,如何能够让老人躲过小偷,又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和老人相距两三米的时候,我突然喊了一声“嗨”,然后侧过身,做出要撞过去的姿势。老人警觉地看着我,我撞过去,老人敏捷地闪过身,我趁势倒在地上。

老人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过裤兜,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看我,骂了一句“精神病”,然后径直走了。

我心中充满了喜悦,外表却又要装着垂头丧气。我爬起身,跟在老人后面的那个小偷瞟了我一眼,眼光像飞刀一样锋利。他一言不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径直离开了。小偷的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这个人也没事一般地离开了。

我低垂着头,像斗败的公鸡一样灰溜溜地来到了螳螂的身边,身上沾着尘土。螳螂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去你妈的,连个架子都不会搭,猪都比你聪明。”

我唯唯诺诺,做出一副痛心疾首承认错误的模样。我说:“大哥,这些东西都没有人教,我这人也有点笨,以后跟着你好好学。”

螳螂说:“你笨得像个榆木疙瘩,斧头都劈不开。你他妈的还是趁早滚蛋!”

我说:“求求你,大哥,我有的是力气,你总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螳螂鄙夷地说:“怪不得你单干,你这种蠢货谁要?”

我拿定主意,不论螳螂如何骂我,我就是不走开,跟着他,我相信我的精诚至了,他的金石也就开了。

那天,我还请螳螂吃了一顿水煮鱼。螳螂边吸溜吸溜地吐着舌头,边喝着啤酒,我在一边看得心疼。一盆水煮鱼,几十元钱,我平时都舍不得吃,而现在却让这个小偷吃得酣畅淋漓。

吃完饭后,我又跟在螳螂的后面,像个小丑一样,对他巴结逢迎,说着连我都感到恶心的马屁话。螳螂像《天龙八部》中的丁春秋一样,眯缝着眼睛,满脸都写着乐陶陶,十分受用。

我相信这伙窃贼绝对不是单独行动,就像蜈蚣在前面走着,他的后面跟着望风的人,望风的人后面又跟着保护的人……螳螂的前面或者后面也绝对有同伙,只是我不知道会是哪一个,他们的组织严丝合缝,他们的配合天衣无缝。

走到了一个商场门口,螳螂的手机又响了,他依然嗯嗯了几声,然后挂断电话,对我说:“盯住前面那个穿休闲裤的男子,给他开个口。”

我心中一惊,我知道“开个口”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还要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我做出一副懵懂的神情问:“我不懂。”

螳螂目露凶光,他骂了我一句,然后直截了当地说:“在他身上割一刀。”

我只能跟在那个穿着休闲裤的男子身后,螳螂又跟在我的身后,我紧张地思索着对策。他们为什么要报复这个男子?很可能这个男子就是见义勇为的人,而他们现在逼迫着我向这个见义勇为的人动手术刀。

我跟出了一百多米,还迟迟没有下手,斜刺里走来了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子,皮肤白皙,文质彬彬,看起来就是个计算机专业的大学生,他看着我说:“你他妈的快点,还等什么?”

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逼上梁山的林冲一样,要纳出投名状来,才能被这个组织接收。然而,我又凭什么要手夹手术刀,像个歹徒或者黑心医生一样,划向这个无辜的人?

我听人说起过,窃贼们出手非常快。有一个小女孩和妈妈乘公交车,看到小偷在偷东西,就告诉妈妈说:“妈妈,那个叔叔把手放进了阿姨的背包里。”小偷没有得逞,就怀恨在心。公交车到站,小偷跳了下去,而跟在小偷后面的一个人,手指在小孩子的脸上轻轻划过,然后也跳下了车子。公交车启动后,小女孩突然放声大哭,人们这才发现小女孩满脸是血,粉嘟嘟的脸上是一条长长的伤疤。

人在受到割伤后,当时的感觉是麻木,而过了十几秒后,才会感觉到巨疼,才会看到血流如注,这在医学上是有解释的。所以,小偷报复的时候,飞快地划伤,飞快地消失,等到受害人发现自己受到伤害,也不会怀疑到小偷的身上。

然而,这一刀,我是绝对不能划向这个穿着休闲裤的人的,如果这样做,即使我不会被人抓获,我也会一辈子都受到良心的谴责;但是,如果我不划出这一刀,他们一定会怀疑我的身份,我可能会受到残酷的报复。

怎么办?

大街上行人穿梭,有的人把心思写在脸上,有的人把想法握在手中,一个个看起来都行色匆匆。阳光很毒,在钢筋水泥的楼顶上闪闪烁烁,而我的心中充满了莫可名状的悲哀。

我知道肯定有好几双眼睛在盯着我,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走到了休闲裤的后面,伸出紧紧并拢在一起的食指和中指,在他的大腿后面抹了一把,然后转身走开。

我刚走了两步,肩膀突然被人从后面把住了,我一转身,面门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打得我眼冒金星。我摇摇晃晃,几乎要摔倒了,刚刚勉强站直身体,头上又遭受了暴风骤雨般的连环撞击,将我打倒在地。我心想,遭了,今天遇到的是一个拳击高手。

我还没有爬起身,背上又挨了重重的一脚,休闲裤边踢着我边说:“还敢来偷老子,老子今天打死你。”

几分钟过后,突然响起了哇啦哇啦的警笛声,我连忙松开食指和中指,让手术刀片滑落在地上,然后摸着满脸的红肿,站了起来。刚才,我并没有用手术刀片划休闲裤的身体,只是用手指碰撞了一下他的大腿,做了一个象征性的动作,只是为了掩盖螳螂们的耳目,没想到休闲裤刚刚丢了钱,变得非常敏感,他以为我是一名小偷,又来光顾他,他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我的身上,用他练过拳击的专业拳头击打我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头颅。哎,打人打得这么惨,什么江湖啊!

警察将我抓进了派出所,现在,我的身份成了犯罪嫌疑人。

坐在面对警察的那张方凳上,我心里有过犹豫,想告诉他们我的真实身份,这样,我就可以轻松地从派出所走出,回到报社。但是,如果这样做,我暗访盗窃团伙的计划就宣告结束了,此后再也没有机会打进这个神秘莫测的团伙了。而如果我将犯罪嫌疑人的身份继续扮演下去,则我就有可能取得螳螂他们的信任。说不定这会儿他们正安排了眼线,就在派出所周围观察着我,了解我的一举一动,我一定要打入这个罪恶团伙。再说,刚才被拳击高手一顿饱揍,这顿拳脚我也不能白挨啊。

我决定像蜈蚣他们那样,硬撑下去,反正警察们手中没有证据,他们就会在24小时后将我放出去。

我始终咬定自己只是一个过路人,不小心撞了休闲裤一下,就遭到一顿胖揍。我满腹委屈,愤愤不平,涕泪横流,唉声叹气,把自己当成了林黛玉。警察没有办法,就将我关在了留置室里。

留置室三面墙壁,一面铁栅栏,铁栅栏从地面直通屋顶,里面的一举一动,外面都能看到。

留置室里还关着两个20多岁的男子,一个穿着牛仔裤,一个穿着蓝色西裤。他们看到我进来了,一言不发,只是向墙角让了让。

留置室很小,不到10平方米,三个人蹲在地上,就显得空间逼仄。我将头埋在膝盖之间,双手抱在脑后,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但是,我的耳朵却警惕地捕捉着身边的每一个细微的声响。我听见警察的皮鞋声远去了,在走廊尽头消失了,我听见身边另外两个人的暗示声,一个在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一个啊了前半截,将后半截的啊生生吞了回去。

我对他们抱着好奇,他们也对我抱着好奇。我们就像陌路相逢的蟋蟀一样,触角谨慎地碰撞一下,又赶快闪躲到一边。

一颗弹子棋从走廊的那头滚过来,玻璃棋子在地面滚动发出细微的声响,弹子棋滚到墙角,弹了两下,然后停止了。一名协警走过来,捡起弹子棋,走到走廊那头问:“这是什么?什么意思?”

走廊那边传来了说话声:“掏东西不小心带出来了,我儿子的玩具。”

外面又恢复了宁静。

天色渐渐暗淡了,夜晚来临了,走廊里的灯光点亮了,我还是蹲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仔细地回想着今天的经历,想理出个头绪来。我跟着蜈蚣他们,螳螂为什么会闪出来?螳螂一定和他们是同一伙的。螳螂没有用刀片割伤我,他一定是接到了蜈蚣他们的电话,知道我是同道中人。可是,螳螂为什么要派我去割伤休闲裤?而我被休闲裤痛殴的时候,他们为什么不上来帮忙?一定是他们对我仍旧心怀戒备,因为我没有将那个老头儿撞到,他们怀疑我是雷子,派我去割伤休闲裤,而休闲裤是一个拳击高手,不管我是否割伤他,我都会遭到痛击,遭到刑拘,这样,他们让我的身份故意暴露,然而他们一直在暗中监视我。

既然他们在暗中监视我,那么,说不定留置室里的两个人中,就有一个是他们的人。他们的人被关进来了,然后就想把我也关进来,这样,留置室的这个人,就一定能够了解到我的身份。

我拿定主意,将小偷继续扮演下去。

大约到了午夜时分,派出所里安静下来,牛仔裤用脚踢了踢我:“哎,你怎么进来的?”

我用垂头丧气的语调说:“唉,别提了,晦气。”

牛仔裤问:“怎么回事?”

我说:“给一个人开口子,口子没开成,被人家发现了,打了我一顿。”

牛仔裤说:“这种事你也做不了?你他妈太笨了。”

我说:“是笨,是笨,谁知道那家伙会拳击。”

牛仔裤说:“你他妈就不会跑?”

我说:“那时候被打晕了,没想到要跑。”

牛仔裤没有再说话,他内容丰富地看了西裤一眼,然后歪着头想心思。

后来,我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西裤刚想说什么,牛仔裤抢先说:“我们什么都没做,不知道怎么就被抓进来了。”

白天跑了一天,后半夜困意袭来,我终于支撑不住,靠在墙角睡着了。

朦胧中,听到有人在说话,所说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前言不搭后语,所问非所答,这可能就是江湖黑话。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走廊上昏黄的灯光,这才知道是牛仔裤和西裤在说话。

他们一直在悄声交谈着,好像此前就认识。但是,从古到今在江湖上流传的黑话都是一些常用词,而一些新词他们却不能用黑话表达,西裤的口中不断地出现“发电机”,我想,可能他是偷窃发电机被抓住的。而牛仔裤是为什么进来的?我始终没有听明白。

后来,他们停止了交谈,响起了鼾声。我又睡去。

第四节 打入盗窃团伙

不知道睡了多久,留置室的铁栅栏门突然响了起来,一名警察高声喊着我的名字,要我出去。我睁开眼睛,看到初升的阳光照在走廊上,原来天已经亮了。

警察将我带进了昨天的那个房间,我还坐在昨天的那张方凳上。警察威严地看着我说:“你的事情,我们都清楚了,你赶快说吧。”

我心想,坏了,那个牛仔裤可能是警察安插进留置室的便衣,或者留置室装有窃听器,要不,警察怎么会清楚我的事情?

我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的情况,说自己是打入盗窃团伙的暗访记者。警察惊讶地说:“这太危险了,你考虑过后果吗?这些小偷都是亡命之徒,只要你露出马脚,他们就会杀人灭口。”

我说:“我是暗访记者,就是吃这碗饭的。”

警察出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小房间里,房间门也没有关闭,我走到了走廊里,看到走廊没有人,他们对我并没有戒备。

几分钟后,那名警察进来了。他非常客气地问我:“肚子饿吗?要不要吃点?”

我的肚子确实饿了,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咕咕叫,我笑着说:“有什么吃的,就拿点吧。”

那名警察又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提着三个大肉包子,我接过来,一口就咬掉了半个。警察边给我倒水边说:“我们辖区里,有好几帮小偷,抓了放,放了又抓,这都是些小毛贼,找不到贼头,如果能够找到贼头,把这些坏蛋一网打尽就好了。”

我咽下了口中的包子,说:“只要能打进他们内部,就能找到贼头。”

警察说:“难度很大啊。”

我问:“那两个都是小偷吗?”

警察说:“是的。”

我说:“还是把我关进去,我通过他们找到贼头。”

警察不答应,说这种暗访实在太危险了。后来,我一再央求,他请示过领导后,才答应了。他说:“遇到危险,赶快拨打派出所电话,我们马上就会出动。”他告诉了我派出所的办公电话,让我牢牢记住。

我对这名警察心存感激。在所有部门中,公安部门是线索最多的部门,但也是最难采访的部门。除非是跑公安口的记者,别的记者想采访案件,必须经过政治处和宣传处的同意,而经过这一程序审查后,新闻一般也就变成了旧闻。

后来,我和这名警察建立了非常友好的关系。

我又回到了留置室里,依旧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牛仔裤问我:“他们问什么了?”

我说:“没有什么,还是让我承认偷东西。”

牛仔裤以一副见多识广的语气说:“不能承认,承认了你就等着蹲牢子;不承认,他就只能放你走。”

贼无赃,硬似钢。果真是这样。

大约是早晨10点左右,我们走出了留置室,牛仔裤和西裤脸上是一副“拨开云雾见青天”的神情,我也喜形于色。

走在大街上,我说:“我们三人也是患难之交,一起吃顿饭吧。”

牛仔裤和西裤都争先恐后地说没有钱,我说:“我请客。”他们立刻又喜色荡漾。这是两个很小气的贼。

那一顿饭花费了我一百多元钱,他们不但点菜,还要喝酒,而酒又是价钱不菲的郎酒。酒足饭饱后,他们嘴角叼着牙签,心满意足地走在大街上,我对牛仔裤说:“大哥,把兄弟带上,发财一起发啊。”

牛仔裤说:“你有点笨,我估计老大不会要你。”

走到了十字路口,西裤摆摆手,走上了另一条路,我问牛仔裤:“他怎么走了?”

牛仔裤说:“他是另一派的,和我们不同路,他们只摸大件,摸不了小件。”

牛仔裤显然把我当成了自己人,他和我坐在花坛边,抽着我点给他的香烟,边吞云吐雾,边侃侃而谈,他说,他昨天摸点子,被人发现了,但是钱包已经转移了,那个人拉住他不放,大喊大叫,刚好警察路过,就把他抓了起来。他说,在现在这个江湖上,必须抱成团,结成帮派,才会成功,如果一个人单干,会死得很难看。

牛仔裤显然是一个老江湖,他向我讲起了江湖规则,我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就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里,小偷江湖帮派林立,有的帮派只偷大件,有的则只偷钱包,有的撬门扭锁,有的街道上偷窃。偷汽车的绝对不偷钱包,偷钱包的绝对不碰汽车,否则就乱了江湖规则。

江湖,自古神秘的江湖,流淌着不尽的传奇和传说。

牛仔裤的名字叫螃蟹,这是我以后才知道的。

螃蟹在我的面前,极尽卖弄之能事。他说,他看一眼,就能知道面前这个人的钱放在什么地方。

他看着我问:“相信吗?”

我说:“我不相信。”

他说:“不相信?哼,我让你看看就相信了。”

前面来了一个女孩子,穿着羽绒服和牛仔裤,背着一个拖拖拉拉的巨大的挎包,挎包像绵羊尾巴一样拍打着她的屁股,羽绒服没有扣扣子,两边的衣服下摆像鸡翅膀一样鼓鼓扬扬。螃蟹说:“这个女孩的钱包装在牛仔裤后面的裤兜。”

螃蟹说完后,就迎着女孩走了过去,就在擦身的一刹那,螃蟹轻轻地碰了一下女孩子的肩膀。女孩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继续向前走去。螃蟹向我招招手,我过去后,他炫耀地向我抬起手,手心放着一个小小的红色钱包。

我们走到了街边,螃蟹点了点钱,有500多元。螃蟹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女孩的钱包就在裤兜后面?”

螃蟹说:“女孩子的钱包如果装在挎包里,挎包一定放在前面,或者放在侧面。如果装在天窗里,衣服扣子一定会扣起来。看她这个样子,钱包一定就装在地道里。”

螃蟹说得眉飞色舞,我听得目瞪口呆。

我们沿着街边的人行道慢慢地向前走着,走到了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旁有一条小巷子,那是年货一条街,无数的红灯笼、红对联,还有红绳子编制而成的中国结悬挂在每个摊位的上方,让这条平凡的街道变得辉煌无比。每个摊位上都堆着码放整齐的红包、抱拳拜年的大头娃娃、用布做成的串串红辣椒……放眼望去,这条街道就像一条红色的飘满了玫瑰花瓣的河流。

我跟着螃蟹来到这里,螃蟹的神情显得有点兴奋。他悄悄地说:“来买年货的人,身上肯定都装着把,说不定能弄几槛。”后来我才知道,在小偷江湖,钱不叫钱,叫把。一百元以下的,都叫水;一百元,叫一条;几百元就是几条;一千元,叫一槛;几千元就是几槛。能一次性拿到万元以上的现金,机会相当少,因为现在人们出门,身上都不会带太多的钱,需要很多钱的时候,都会带张卡,安全又方便。

螃蟹嘴巴里哼着那年非常流行的一首歌曲《阳光总在风雨后》,眼睛左右逡巡。他悄悄向我炫耀说:“我能知道谁的身上有多少把,你信不信?”

我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有一个女孩子和我们擦肩而过,戴着近视眼镜,头发扎成了马尾巴,背着双肩包,好像是个大学生。螃蟹说:“这包里面可能是水。”为了让我相信,他紧走几步,追上了女孩子。再转身回来的时候,他手插在裤兜里,手掌里多了一个钱包。

我们来到公共厕所,螃蟹打开钱包,果然在里面只找到83元钱和几个钢蹦,还有身份证、公交卡。趁着厕所没人,螃蟹将钱和公交卡、身份证装在身上,将钱包扔进了废纸篓。

螃蟹说,这种双肩包是最容易被人拿的,东西装在双肩包里,就等于装在他们的口袋里。不用人掩护,一个人就能搞定,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不明白哪个白痴发明的这玩意儿,这是给我们发明的。”螃蟹戏谑地说。

我们继续在年货一条街上走着,走到了一个邮筒旁边,看看左右无人留意,螃蟹将身份证丢进了邮筒。

螃蟹向我说,他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不像别的人,把不用的东西都丢掉了,给人家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干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道义。”螃蟹向我解释说。盗亦有道。

向前走了几十米,螃蟹又盯上了一个老太太。他说:“这个老人家的把在羽绒服里面,估计能有两三条。”

他又说:“按照这个情况,应该用上小李飞刀,可是没有飞刀,这就要靠技术了,你好好跟我学着点。”他的神情洋洋自得。

我们一直跟在老太太的后面,老太太来到一个摊位的前面,解开羽绒服的纽扣,从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沓钱,抽出几元钱后,又把其余的钱装进去,没有扣纽扣。老太太拿着那几元钱和摊主讨价还价,螃蟹挤了上去,一错身,又回来了,手心里多了一沓钱,正是老太太放在羽绒服口袋里的。

螃蟹将钱数了数,一共280元6角,螃蟹向我眨眨眼,神情怡然自得。

我问:“你怎么总是拿女人的?”

螃蟹说:“你懂不懂?女人的把最好拿。”

我问:“你怎么就知道她们身上有多少把?”

螃蟹说:“这是诀窍,干这一行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

不到一个小时,就偷了300多元钱,这小偷的生意太好了。

年货一条街上人流如注,但是螃蟹一定要离开。他解释说,得手两次后,就要换个地方,这是行规。

我们乘上了公交车,螃蟹拿着刚刚偷到的公交卡,滴一声后,果然是学生卡,司机看了看螃蟹的小胡子,欲言又止。螃蟹扬扬得意地坐在我的旁边。

我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螃蟹说:“去大本营啊。不过,你不能说我在外面得手。”

我知道他是想把这300多元独吞,不想上交给“大本营”,就说:“我没有看到啊。”

螃蟹满意地笑着:“小子还有点机灵。”

螃蟹有两个爱好,一个是说话,一个是嚼槟榔。以后我再遇到他的时候,他要么在说话,要么在嚼槟榔。他的嘴巴总要在一刻不停地动着,像永动机一样,好像嘴巴一旦停止运动,他就会难受。螃蟹是一个话痨,喜欢吹嘘和卖弄。他的两颗门牙向外突出,嘴唇翘起,相面书中说,长这种容貌的人,话语就特别多。他满口的牙齿都是黑的,那是长期嚼槟榔的结果。

螃蟹总喜欢饶有兴趣地说着一大堆废话,自以为自己语言幽默、本领通天。无论什么都能成为他说话的题材,上至萨达姆和本拉登,下至一斤韭菜多少钱。

他是盗窃团伙里的一个另类。

到了下午,螃蟹就急着要赶回去。他说,大本营里有规定,超过一天一夜还不归队,是要受到处理的。在留置室里,最长时间是不会超过24小时的。

螃蟹带着我来到了一个风景优美的小区门口,他说,他不能带我进去,他需要先给老大说一声。老大同意后,才能带我进去。他问:“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老大同意后,我打你手机。”

我说:“我没有手机。”

螃蟹嘲笑我说:“真是个穷鬼,混得这么背,连个手机都没有……那我一会儿下来通知你。”

我看着螃蟹走进了小区大门,形同虚设的保安连问他也没有问一声,显然,这群小偷在这里居住了很长时间。我坐在小区门口的花坛边,心中真像小时候作文中经常写的: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那个神秘的老大会答应我加入他们的团伙吗?螃蟹和蜈蚣、螳螂他们又是什么关系?他们是不是一个团伙的?这里,究竟寄生着几帮盗窃团伙?

我在花坛边一直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螃蟹才出现了,我满怀希望地迎上去,螃蟹却说:“老大不要你,因为你没有受过专业训练。”

我祈求他说:“你给老大说说嘛。”

螃蟹说:“老大说只要熟手,不要生手。我也没有办法。”

螃蟹说完后,就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又走进了小区,没有回头。

我的心又冷到了冰点。我只好沿着人行道慢腾腾地向前走,折腾了这么多天,只是在盗窃团伙的外围打转,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只是学会了几句江湖黑话。我沮丧到了极点。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就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夕阳西下,远处的楼层披着一层霞光,楼层边有一架挖掘机,像史前巨兽一样,张开臂膊,挥手之间,一大片楼房就倒塌了。

我继续向前走着,走到了一条寂静的小巷。天色越来越暗,巷道两边的树木黑魆魆的,像酝酿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这条小巷少有人迹,连路灯也没有。

身后突然响起了汽车引擎声,我刚来得及让到台阶上,汽车就在我的身边戛然而止。我背对墙壁,紧张地望着这辆汽车,车子里下来了三个人,都穿着西装,他们要检查我的身份证,我要求他们出示证件,突然一个人抱住了我,另一个人把布袋套在我的头上,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另外一个人说:“不准喊,喊就杀了你。”我感到有一个硬硬的尖尖的东西顶着胸口。

我被推进了汽车里,汽车开得很快,能够听到轰隆隆的引擎声。车厢里的人都没有说话。我紧张地思索着,这是一群什么人?是我以前暗访时得罪过的人吗?还是想要抢劫我的人?我想到第一次暗访乞丐群落,住在窨井里,被刀疤追杀;又想到了以后大大小小的无数次暗访,每一次都是险象环生,如果说到死亡,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这样一想,我心中反而坦然了,去他妈的,由他去吧,看他们把老子带到哪里。大不了就是一死,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

车子开了很久,然后停了下来,一个人把我头上的布袋在脖子处打了一个结,然后喊:“下去!”

我摸索着车门走了下去,站直了身体,车子开走了,留下浓郁的汽油气味。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身边都有些什么人,只感到风呼呼地从身边刮过,冻得手脚冰凉,这里应该是郊外吧。

前面一个人喊道:“你他妈的死雷子,想要做什么,说!”

我一听,心中反而坦然了,去他妈的,面前原来就是一帮贼,把我当成了便衣警察,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记者。他们也根本就不是我以前暗访时得罪过的人。

我像老电影中的英雄人物一样挺直了胸膛,大义凛然地喊道:“我不是雷子,你们是什么人?”

面前那个声音又在喊道:“还说不是?老子跟踪你很久了,你他妈的就在局子里上班。”黑道江湖把公安局和派出所都叫局子。

我呵呵大笑着,朗声说道:“我要是雷子,你现在就捅死我。”

那个声音又问:“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说我是落单的小偷,手下有一个小弟,小弟摔死了,只能单飞,手艺不精,被人抓住,刚刚从局子里出来。

面前的人再没有说话,周围也没有声音,过了几分钟,我头上的布袋被取下来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遍地清辉,如水如雾,圆圆的月亮挂在空中,像一个红灯笼。

面前的那个人走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走开了。我明白,他们终于接收我了。

坐在回城的汽车上,我回想着刚才的经历,螃蟹为什么离开那么久才会出现?那说明他们的大本营根本就不在那个小区里。他们为什么会在那条小巷里绑架我?身后一定有人一直跟踪着我。

盗窃团伙,真是机关算尽。

汽车进城后,旁边的一个人给我戴上了一副眼镜,他恶狠狠地说:“不准摘!”

眼镜戴上后,我的眼前一片黑暗。这是一副特制眼镜,镜片可能就是黑铁皮之类的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他们要开往哪里,也不知道我将要见到的又会是谁。

大约过了二三十分钟,汽车终于停了下来,我被一只手牵着走下汽车,走了几步后,听到一个声音在呵斥:“看什么看?没见过瞎子?”接着听到哧哧的清脆笑声,旁边可能有小孩在好奇地围观。

然后,上台阶,又停止,又走上了一个斜坡,又走过一段平路,停止,身边的人紧紧挨靠着我,又走动……然后,眼镜被摘了下来。强烈的灯光像刀片一样刺激着我的眼睛,我努力眨巴着,终于能够睁开了,看到面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40多岁的男子,头顶光秃,两颊无肉,目光异常凶狠,他搭在椅背的右手上,没有食指和中指。

没有食指和中指,又如何能够行窃?盗窃团伙里又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废人”?

我突然想起了父亲和狗剩叔说过的瘸狼的故事,瘸狼丧失了狼类固有的冲锋陷阵的战斗力,但是瘸狼确实是狼群里当之无愧的首领。面前这个凶狠的男人就是瘸狼,他像瘸狼一样,不但无比狡猾,更是无比冷酷。

这里可能就是大本营,这个瘸狼可能就是老大。

此后,我成为了盗窃团伙里的一名成员。

《暗访十年:第3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