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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名富欢欣莫名,随即又很伤感:“要是喜鹊知道会有现在这种情形就好了!唉!她在去世之前,还放心不下──我心头的大石,就是她心头的大石啊!”
小郭过去扶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都集中在廉正风的身上。
这时候只剩下两个问题了:一,游救国何以会变成了日本人平地青雄?二,他们两人究竟在大蓄水湖搞了甚么鬼?
本来第一个问题应该问游救国,可是看到游救国这种模样,可以肯定他一定有过十分惨痛的经历,不便直接问他。我们都以为廉正风一定知道其中经过,所以希望由他来说。
却不料廉正风双手乱摇:“别问我,我也甚么都不知道──我一直只知道他是平地青雄,不知道他原来是中国人,还居然叫游救国!”
我们听得廉正风这样说,就缓缓地转移视线,转向游救国。
游救国抬头向天,并不和我们的视线接触。
我想开口催他,白素已经道:“我想我们想知道的经过,一定不愉快之极,如果当事人不想说的话,应该有这个权利。”
白素这以退为进的方法十分有效。游救国低下头来,吸了一口气:“我不是不说,事实上我还有一些问题要请教卫先生和卫夫人,只是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才好。”
我立刻打蛇随棍上:“当然从火车顶上发生意外说起。”
游救国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脸虽然已经没有人形,可是还是可以看出在那一剎问他心头感到的痛苦,由此可知当时发生的意外是如何可怕。
不过他一开口,声音却相当平静,他道:“后来查明白,是隧道顶部有一部份由于建筑时期偷工减料,所以有一大块水泥松了下来。火车向前疾驶,在火车顶上的人撞在那块水泥上,开始的一些都成了碎块,当时我只觉得一股大力撞了上来,人就向下摔,当时只觉得脸上一阵剧痛,也无法确切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人就昏了过去……”
游救国开始叙述他遇事的经过,他叙述的方法十分特别,显然在事后他做过详细的调查,所以他在说的时候,很多处都用了事后知道究竟之后的解释。
他当时感到脸上一阵剧痛,是由于他从火车顶上被撞下来的时候,身子打了一个转,脸向隧道壁,而由于惯性定律,他的身子还保持看相当快疾的速度向前移动,在他的脸撞上了隧道壁的情形下,等于他的脸在粗糙之极的水泥壁上摩擦,凸出的鼻子首先不知去向,而脸上当然也立刻血肉模糊。他估计自己不幸中之大幸的是,当时他的头部可能略向后仰,所以脑壳得以没有受损,而且连一双眼睛也保存了下来。
当他昏过去之后,当然掉了下来,人还在隧道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有了知觉,他摸到自己脸上是烂糟糟的一片,而身边全是尸体,他整个人也像腌进了血浆和肉浆混合的大缸中一样。
游救国在说到这一段经过的时候,并没有太详细说他当时身体上感到的痛苦──其实不必说也可以想象那种痛苦的程度。
他倒是加以解释,道:“地狱其实就在人间。往后的日子里,随便我怎样设想,也想不出地狱和我的遭遇比较,有甚么可怕之处。而再后来,我又在很多人身上证明了这一点;真正的地狱,就在人间,而且是人自己建造的。”
当时他的这番话,后面的一半还不是很容易明白,要听他说下去才了解。
游救国用尽了气力,才能使自己抬起头来,努力挣扎,抹去了眼睛上已经干了的厚厚的血块──在这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失去了鼻子,奇怪的是居然可以透气。
他看到了亮光,那是隧道出口处传来的光,他先是向前爬,等到不知道爬过了多少残缺不全的身体之后,才能够慢慢地站了起来。发现自己手脚身体都没有受伤,他奔出隧道之后,张口大叫,随着他的叫声,喷出了大股鲜血,他一吃惊,从一个斜坡上滚了下去,同时再度昏厥。
再次醒过来,已经是黑夜。他受创极重的脸上阵阵剧痛,他好不容易生了一堆火,烧了草灰,和着泥土,涂在脸上。
后来他经过长时期的思索,始终不明白自己在这样痛苦的情形下,为何不干脆选择死亡,而要忍受那样的苦楚,挣扎求生。
他最初思考的结果,认为那是人有求生的本能,所以他才会如此。可是世界上偏偏又有不少人,所受的痛苦不及他的千分之一,或者甚至于根本没有痛苦,却踊跃用各种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从那种情形来看,“人有求生的本能”这种说法似乎不能成立,至少有太多的例外。
从这一点开始,他深入研究、探索人的本性,越是研究越是发现人的本性虚无飘渺、难以捉摸至于极点。由本性决定的人类行为,有的有强烈的共通点,有的却又截然不同。
他归纳了一些共通点──这比较容易,而不同的本性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无法归纳、计算、举例。
他也发现一个人的本性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复合组织,别说研究全人类的本性了,就算研究单一的一个人,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游救国在叙述他的遭遇时,忽然就人类本性大发议论,听得我们莫名其妙。当时由于看他说得十分认真,所以不好打断他的话头,心中实在相当不耐烦。后来才知道他的这种思考,十分重要──至少是这个故事重要情节的有关部份,所以我顺序记述。
人的生命很奇怪,有时候受尽折磨和苦难,一样可以活下来;有时候莫名其妙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却突然死亡。
游救国在当时,实在没有活下来的理由,可是他却偏偏没有死。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他不辨方向,只要不处于昏迷状态,就一直挣扎移动身体,毫无目的地移动,有的时候爬、滚,有的时候脚高脚低向前走。
他经过的地方,都没有人,有的村庄,显然才经过战火,房屋毁坏不堪,到处都是尸体。游救国身上的衣服早已发出难闻之极的臭味,所以在看到有一具尸体,衣服还很完整,他就脱去了身上的衣服,扒下尸体的衣服换上,继续前进。
事后不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回忆在那段日子里他究竟想过些甚么。他怀疑那时候他的脑部是不是还有活动,他最后认为当时脑部完全停止活动,只有身体还有动作。而脑部自动停止活动,是为了保护生命的延续──在这样情形下,只要稍为有一些思想,人就会活不下去!唯有甚么都不想,才能活下去。这情形就像人的身体在遭到不能忍受的痛苦时,人就会昏过去一样。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来到了一条河边,他趴在河边,把整个头浸在水里,喝了很多水,才抬起头来,脸上的泥土被水浸得脱落,在河水的倒映中,他先是看到了一团烂肉,接着他发现如此可怕的东西是一张人脸,再接着才知道这是自己的脸。
他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