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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走了,又只剩何光、吕伟和京昌了。在他们计划离岛的前一天,京昌说想放弃之后的行程,留在岛上,他说这岛上有他想要的一切。吕伟夫妇没有反对的理由,陪他去了智利航空公司办事处取消接下去的所有机票,这样他就能无限期地留在岛上。

“……我总会做一个有关潜水的梦,在梦里我非常幸福。过去总以为让我感到那种幸福的是潜水,直到她出现我才明白和潜水无关……”

“祝你找到她。”

“没问题,这儿只是一座小岛。”京昌思索片刻,“但要尽快找。”他掐指算了算,“她也快走了。”

离岛那天中午他们告别房东,吕伟夫妇陪京昌来到他新订的酒店,就在港湾,风景极佳。酒店刚落成,设施一应俱全,没几个住客,订房时巧遇大堂经理,竟是主婚的那位见习牧师,他说一个合格的岛民都要身兼数职,还说酒店新开张,反正没什么人住,就把京昌的房间升级成了最好的。后来吕伟听说京昌和见习牧师兼大堂经理混得很好,两人常去找甲太郎喝酒。

京昌安顿下来后,把《三个胡安在海边》颇具仪式感地交给吕伟,“胡安走前让我把它转送给黎成,我估计我很难再见到黎成了,所以就麻烦你们吧!”

“我操……”

就这样它到了吕伟夫妇手里,之后的旅程他们步京昌后尘,将它一路遗失,一路寻找。

京昌把吕伟夫妇送到机场,没马上走,说要把他们送上飞机。挑纪念品的时候,京昌远远看到了那个用鼻孔看路的日本导演,一见导演,他像见到未来岳丈般雀跃,他知道失散多日的白裙姑娘一定就在附近。果不其然,他很快就从导演身后的队伍里找到了她,她穿着京昌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条白裙,拖着一只旧皮箱,失落地跟在摄制组的队尾,越走越慢。

京昌不自觉地高呼起来,想隔着人流喊住她,却发觉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于是只能喊着“哎——”显然,在一个人声鼎沸的机场里,光几声“哎”是留不住想留的人的。

正在这时,被队伍落得越来越远的白裙姑娘停下了,一个同事走回来与她交谈了两句就去追大部队了,白裙姑娘一人站在了川流的人群中,目光投向机场的出口。

京昌拨开人流,向她靠拢,她走向机场大门,京昌喊着“哎——”姑娘已站在门外的临时停车道上,仍在犹豫,京昌喊着“哎——”

姑娘拦了一辆回镇上的车,利落地把行李箱扔进车斗,京昌喊着“哎——”追出了大门,车缓缓开出,姑娘似乎听到了什么,回头张望,但目光散乱,没定焦在京昌身上。

虽说没追上,京昌还是笑嘻嘻地回到吕伟夫妇身边,他觉得白裙姑娘是为他留下的,吕伟夫妇倒觉得是为了这座岛。何光叫京昌别陪他们了,快去追那姑娘,他仗义地说,说好送他们登机的!他还从容地说,一会儿回镇上一定能碰到她!

京昌陪吕伟夫妇又坐了半个小时。在登机口他们仨相互看着,吕伟拍拍他的肩膀,“回北京见!”京昌一愣,说了同样的话,然后就飞也似的跑向了出口。

飞车回到镇上,京昌连午饭都顾不得吃就绕着镇子转了起来,他想象那个姑娘可能会去的地方,一个个地找。他把车开到第一次见到那姑娘的小超市门口,一等就是三个小时,直到饿得快晕过去了才来到甲太郎居酒屋,他祈祷在那里遇到她,可迎接他的只是甲太郎的丑媳妇。京昌心想那姑娘几天没吃日本菜了,今天独自一人兴许会来,于是边和甲太郎聊天边等。甲太郎取出一本意见簿,让京昌写几笔。京昌翻开发现全是日本顾客的留言,于是用一整页的篇幅画了一条龙,旁边还画了个太极,然后用斗大的字又写了两面才罢休。他问甲太郎,那个摄制组有没有在意见簿上写下什么,甲太郎帮他翻到了那几页,京昌向他描述了白裙姑娘的相貌,问他记不记得她写的是哪一段,甲太郎想也没想,“记得,最漂亮的那个嘛!”说着指给了京昌。

甲太郎先生的日本菜做得很好吃,这座岛的风景很美丽,这里的人很友善,最重要的是在这里我感觉很平静。我想永远留在这里。

当晚,京昌在居酒屋里喝得酩酊大醉,甲太郎陪着他也没少喝,直到深夜白裙姑娘也没出现。第二天,京昌一大早就开着皮卡在镇里乱转了起来。开着开着,突然觉得自己本就长得粗犷,再开一辆这么粗鲁的车,让白裙姑娘遇上,未必喜欢。想到这里,他把皮卡退了,租了辆自行车。

第三天,京昌骑着自行车在岛上转悠,但很快发现因为路况问题,除了镇上,自行车哪里都去不了,而且才骑了一个上午就浑身酸痛,屁股没了知觉。因此,当天下午他就把自行车退了,并在另一家车行租到了全岛唯一一辆老式踏板比亚乔(意大利摩托车品牌),还是白色的。能租到比亚乔让他非常兴奋,骑在这样的小摩托上被白裙姑娘看见,再合适不过了。

第四天,京昌骑着那辆“小绵羊”突突突地上路了,先在海滨的柏油路上威风了一个来回,又在镇上好好转了两圈,然后把摩托停在了那家小超市对面最显眼的地方,一只脚撑地,摆了个潇洒的姿势等在摩托上,一等就等到了天黑。等到筋疲力尽,他就突突突地把小摩托开到了居酒屋,边喝酒边冲着甲太郎夫妇吐苦水。

第五天,京昌想,别光在镇上转悠了,万一白裙姑娘住在岛中央怎么办?他就骑着“小绵羊”,突突突地往岛中央去。没一会儿“小绵羊”就被一地的碎石块卡住了,他不得不下车把它搬过去,可骑出一会儿就又被卡住,反反复复,底盘被刮得乱七八糟,他不得不在当天中午就回到镇上把“小绵羊”退掉,还因为损坏了底盘多赔了钱。“你们的车难道没保险吗?”“就这辆没有!我们没想到会有人骑着它去越野!”听到越野,京昌望向停在车行深处的越野摩托,他想选择越野摩托是个折中的法子,尽管没有比亚乔招白裙姑娘那样的女人喜欢,但可以骑着它游遍全岛,而且弄不好会让白裙姑娘觉得他野性十足。想到这儿便租下一辆。

京昌骑着越野摩托肆无忌惮地冲向荒野,走遍岛上所有生僻的土路石路,找到了所有外国人暂居的地方,并停在那些地方的门口等了又等,仍一无所获。他开始有些灰心,脖子上的刀疤也因连续数日的暴晒隐隐作痛。他觉察自从登岛还没担心过身体。然而担心只是瞬间,他再次告诉自己,这里只是座小岛,想找到谁就一定能找到。想着他又上路了,去直觉让他去的地方。

很多时候,直觉很坑人。

当他来到那座岛上最大的、顶上插着三个十字架的山丘面前,京昌突然想骑上去俯视全岛,也许能看到还有哪里没找过。于是狠狠轰了一脚油门,双臂用力提了一下车头,斜斜地往山坡上去了。山丘全是草地,看起来并不难走,可想不到越骑坡越斜,骑到一半,他感觉摩托车已经竖了起来。然而就像来到这座岛上的每一个人,平时会怕的,在这儿却不怕了。他一个劲地往上骑,眼看三个十字架就在眼前了,连车带人一起滚下了山坡,先是竖着滚,滚到一半才变成了稍稍舒适的横滚。

他受伤了,在酒店躺了三天,大堂经理兼见习牧师每天都去探望他,送去免费的早中晚三餐和各种水果。京昌告诉他,两条胳膊像断了一样疼,经理就派了酒店里英语最好、长得最漂亮的服务员去喂他,陪他聊天。京昌告诉她自己为什么摔成这样,女服务员说,为一个只见过三面的女人受这么重的伤,真是个有情义的男人。京昌听着,望着她,突然觉得这个原住民姑娘也挺好。就这样,女服务员出现的第一天,她在京昌的房间待到下午下班才走,第二天她待到了第三天早晨上班才走,然后很快又回来给他喂早餐了。

伤愈第一天,京昌骑着重伤的越野摩托回车行,“这辆车你们有保险吧?”租车的很生气,二话不说轰走了京昌,说再也不租车给他了,还说要通知岛上其他两家车行一起把他列入黑名单。京昌无奈地回到港湾,回到曾经和大伙儿一起晒太阳的天台,在那里坐了一个下午,眺望着那些冲浪少年。在岸上为少年们加油的少女当中,他看到了那曾因男友意外身亡而失声痛哭的少女,她现在已在为另一个被浪头高举的少年喝彩了。看到这里,京昌突然想接着去找白裙姑娘,却又不知该怎么找,他已经没车了。这时突然想起,就在现在坐的位子,曾和一个养马姑娘聊过,他翻出那姑娘的号码打了过去。

伤愈第二天,京昌骑着一匹棕黄色的高头大马回到了镇上。他觉得,如果此时此刻让白裙姑娘看见自己,那才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尽管没能得偿所愿,但那天他自我感觉好极了,随着马的步伐有韵律地晃动着身体,他从没想过自己能这么潇洒。当晚骑着马回到酒店,把马拴在了泳池下水扶梯的栏杆上。

伤愈第三天,京昌骑马游荡。蓝天白云下,他骑马路过了曾和大伙儿一起到过的每一座石像,每一处悬崖,和每一片被山火烧毁的黑树林,甚至骑马登上了那座山丘。他把马拴在其中一个十字架上让它吃草,自己站在山顶俯视整个岛,在那里几乎能看到岛上的每一个角落。

“只是一座小岛。”他感慨道。

伤愈第四天,京昌脖子上的疤痕又开始疼。他累了,放弃了寻找,还了马,回到酒店,在面对大海的躺椅上睡了。睡到下午被电话吵醒,养马姑娘来电说他骑过的马闹肚子,问给它吃过什么。他回想,除了草想不出别的,他问有什么症状,说要去探望,养马姑娘说不用了,只是拉稀。那天黄昏,他去泳池游泳时想起,马拉肚子兴许是因为喝了泳池里的水。当晚,他步行来到居酒屋向甲太郎夫妇告别,甲太郎的媳妇很惊讶,问他不是要在岛上待很久吗?他说对于他来说已经很久了。

一周后,京昌回到了北京,很快回到了工作岗位上。

就在上班头天,他给吕伟夫妇发了封邮件,邮件里有张大红包的照片,旁白是总公司的领导送到他家的抚恤金。他让他们猜红包里有多少,何光和吕伟回电话说怎么也有一千吧?他咯咯地笑着说:有两千呢!

《三个胡安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