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晦涩73
“您是否属于新兴学派?”任何一位五十岁非文学专业的先生都会这样询问每一位二十岁文学专业的大学生。“我承认自己对此一窍不通,我还不曾入门呢……总而言之,天分从来不嫌太多;而现如今,几乎每个人都有天分。”
在试图从现代文学中找出几条美学真理的同时,我更加确信我的发现,那就是现代文学在揭示这些真理的同时又对此加以否认,我有可能因为超前扮演那位五十岁的先生而招致非议:可我却无法用他的语调说话。我认为,正如所有的秘密,在没有入门甚至不经过甄选的情况下其实永远无法完全深入诗歌的殿堂。超凡出众的天分如今似乎并不罕见。当然,如果天分就是教人写“自由诗”的某种修辞范畴,就像教人写拉丁诗的另一种修辞,让其中的“公主”“忧郁”“倚仗”或“微笑”“绿玉”人尽皆知,那么我们可以说,如今的每个人都有天分。然而,那只不过是一些分文不值的贝壳,喧嚣而又空洞,被潮汐冲向岸边的腐烂木材或锈蚀的废铁,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可以捡到这些东西,如果他愿意的话,因为上一次潮水退却时没有把它们卷走。然而,腐烂的木材又有何用,那通常会是一只往日的美丽浮标留下的残骸——夏多布里昂或雨果也难以辨认的形象……
现在让我们回到我想在此指出的美学谬误上来,在我看来,这种谬误似乎剥夺了许多见解独到的年轻人的天分,如果天分其实不仅仅意味着独特的气质。我的意思是将独特的气质归结为艺术的一般法则和持久不变的语言天才的那种能力。许多人显然缺乏这种能力,而天生具备这种能力的其他人对此却似乎并没有系统的追求。这给他们作品中带来了双重的晦涩,一方面是概念与形象的晦涩,另一方面是语法的晦涩,这种晦涩在文学上是否情有可原呢?在这里我将试着对此进行探讨。
(写诗或散文的)青年诗人也许会用一种预先准备好的论据来回避我的问题。
他们会对我们说:“人们曾经指责雨果和拉辛的晦涩,而我们的晦涩与他们的晦涩没有什么两样。一切语言创新都是晦涩的。当思想和感情不再是同样的思想和感情的时候,语言怎么能不进行创新?为了维持其生命力,语言必须随着思想而改变,服从于思想的新需要,正如在水面上行走的鸟类蹼掌。从来没有看到过鸟类行走或飞翔是莫大的耻辱;然而,在完成进化之后,进化带来的刺激会引人发笑。终有一天,我们给您带来的惊讶会令人惊讶,就像今天行将灭亡的古典主义用羞辱来迎接浪漫主义的崛起那样令人惊讶。”
这大概就是青年诗人想要对我们说的话。然而,在恭维过他们的聪明绝顶的这番话之后,我们会告诉他们:你们显然不是在暗示那些故作高雅、矫揉造作的学派,你们在玩弄“晦涩”这个字眼,上溯到遥远的过去追寻自己的名门显贵血统。恰恰相反,晦涩是文学史上新近才出现的东西。它与拉辛早期的悲剧和维克多·雨果早期的颂诗所能引起的惊讶和烦恼完全是两码事,如果人们愿意这样说的话。在感情上对宇宙和精神法则的同样需要和持之以恒不允许我像孩子那样想象这个世界会随着我的意愿而改变,让我认为艺术环境的突然变化使得当今的杰作与过去几个世纪截然不同:它们几乎变得无法理解。
然而,青年诗人们会回答说:“老师不得不向学生解释他的观点会让您感到惊讶。然而,这在哲学史上并不常见,尽管晦涩而深奥的康德、斯宾诺莎、黑格尔很难深入。您也许对我们的诗的性质不屑一顾:那不是异想天开而是体系。”
小说家用在哲学家和文学家眼里毫无价值的哲学充塞小说,他所犯下的错误并不比我刚才归咎于青年诗人的错误更加危险,后者不仅在实践中犯下这种错误,而且还将之上升为理论。
青年的诗人和这位小说家都忘记了这一点,实际上,文学家和诗人之所以能够像玄学家那样深入到事物的现实当中去,那是通过另外一条途径,而借助于推理会冻结而不是激发唯一能够将他们带入世界核心的感情冲动。某种本能的力量而不是哲学方法让《麦克白》以其自身的方式成为一种哲学依据。毫无疑问,从本质上看,像这样形象地反映生活、与生活本身并没有什么两样的作品仍然是晦涩的,即使其思想会变得越来越明确。
然而,这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晦涩,有待于深入发掘的肥田沃土,通过语言和风格的晦涩来阻挠人们对此进行探索是令人不齿的可耻行径。
诗人并不诉诸我们的逻辑感官,所以他无法享受任何深奥的哲学家所拥有的貌似晦涩的权利。相反,难道诗人可以诉诸逻辑感官吗?形而上学的写作需要用一种非常严密而明确的语言,既然诗人无法这样做,他就只好停止写诗。
人们总是告诫我们,语言与观念是不能分隔的,那就让我们利用这个机会在此提请大家注意,哲学必须使用一种特殊的语言,因为哲学术语拥有一种几乎是科学的价值,而诗歌却不能使用这样的语言。对于诗人来说,词语不是纯粹的符号。象征派无疑会抢先赞同我们的观点:每一个词语都在其外形或和谐的音调中保留着词语原有的魅力或以往的辉煌,至少具有与其严格的意义同样强大的联想能力,它唤起了我们的想象力和感受力。谱写出某种潜在的音乐是我们的母语与我们的感受力之间的这些古老而又神秘的亲缘关系,而不是像外语那样的一种规范语言,诗人可以怀着一种无可甜蜜的温情让这种音乐在我们心中产生共鸣。他让一个古老的词义焕发青春,他在两个彼此分离的形象之间重新唤醒被人遗忘的和谐,他让我们每时每刻都心怀喜悦地呼吸故土的芬芳。对于我们来说,这就是法国言语的故乡魅力——这几乎就是如今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的言语,因为他是仍然愿意或懂得运用法国言语的少数人之一。如果诗人采用一种我们不懂的语言,让那些即便可以理解,但至少也新潮得让我们目瞪口呆的形容词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仿佛只能用无法翻译的副词来翻译的语句之中,那他等于就是将这种在我们心中唤醒无数睡美人的令人无法抗拒的权利拒之门外。我也许可以在你们的注释帮助下,最终将你们的诗当作一条定理或一个字谜来理解。然而,诗多少是需要有点神秘的,否则就不会产生完全本能和自发的诗意。
关于诗人们可能提出的第三条理由,我指的是比明确的普通感觉更难表述和更加罕见的晦涩观念以及这种感觉的优势,我不说也罢。
无论这种理论究竟是什么,诗人对晦涩感觉更感兴趣的原因在于他要让这些感觉变得明确,这是显而易见的。就好像他选择在深夜出游是为了像黑暗天使那样带来光明。
最后,我要谈谈晦涩的诗人为了捍卫他们的晦涩,即出于保护他们的作品免受庸俗伤害的愿望而经常援引的那条论据。这里的庸俗在我看来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非常天真地将一首诗的概念具体化,以为能够通过思想和感情之外的其他途径来把握诗的概念(如果庸俗之辈也能把握诗的概念,那他就不会是庸俗的),这样的人对待诗的既幼稚又粗俗的观念恰恰可以被人指责为庸俗。小心谨慎地防止庸俗的侵蚀对于作品不起任何作用。对庸俗的全面回顾让我们认识到,无论是用一种简易的措辞奉承它,还是用晦涩的措辞诋毁它都永远不能让神射手命中目标。他的作品将无情地保留着他意欲取悦或触怒公众的痕迹,可惜这些平庸的欲望只能迷惑二流的读者……
请允许我重提一下象征主义,总而言之,尤其是在这里,象征主义试图忽视“时间和空间的偶发事件”,为的是仅仅向我们表现永恒的真理,它拒不承认另一条生活的法则,那就是普遍和永恒只有在个体身上才能得到体现。作品中的人如同生活中的人,即使是最普通的人也会有强烈的个性(参见《战争与和平》《弗洛斯河上的磨坊》),可以说,他们就像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他们越是有个性就越能更大限度地体现普遍的灵魂。
因此,纯粹的象征主义作品有缺乏生活、进而缺乏深度的危险。如果作品中的“公主”和“骑士”并没有触动心灵,而是在玩弄一种含混不清而且艰深难懂的意义,那么应该充满生动象征的诗就只能沦落为冰冷的讽喻。
诗人必须更多地从大自然中得到启迪,如果说所有一切的本质就是一种晦涩,那么所有一切的形式就是个体和明晰。生活用自身的秘密教导他们去鄙视晦涩。难道大自然在我们面前藏起了太阳或成千上万颗闪闪发亮、无遮无盖、在几乎所有的人眼里熠熠生辉而又无法破译的星辰?难道大自然会生硬粗暴地不让我们亲身体验大海或四面来风的威力?大自然在每个人路过地球的期间向他明确解释了生与死最深奥的秘密。这是否意味着它们因此渗透着庸俗,尽管欲望、肌肉、痛苦、腐烂或旺盛的肉体的语言具有超强的表现力?我特别想说的是,既然月光是大自然的真正艺术时刻,尽管它如此温柔地映照在每个人身上,然而,只有在内行的眼里,用寂静演奏长笛的月光才是大自然许多世纪以来不用任何新词就能从黑暗中制造出来的光明。
在我看来,如此这般对现代诗和散文的评论是大有裨益的。对年轻一代的这些评论之所以显得苛刻,那是为了让它们看上去更符合一个老人的口吻,这就是所谓的爱之深,责之切,目的是让年轻人做得更好。请原谅这些评论的坦率,这些评论也许会更加值得称道如果它们出自一个年轻人之口。
备受奉承的年轻一代74
年轻一代的选民并不比现今的选民更加明智,更难收买。因此,许多作家不仅把年轻人当作选民来奉承,甚至还亲自向他们介绍按照年轻人的趣味精心修改的种种规划,这也是最自然不过的现象。就像共和国那样,象征主义也有自己的支持者75,他们同样也会站在任何一方,而不是对没有再次当选和重新被人阅读心甘情愿地听之任之。他们远远没有因为比我们年长而自封为我们的师长,他们试图来到学校跟我们在一起,隐藏起他们对我们作为后继者的仇恨,同时把我们当作弄臣来玩赏。然而,唯有将艺术当作一种如此世俗观念的作家才会这样做,他们如此天真地认为艺术王国来自这个世界,而我们只能为他们没有教给我们的这些课程感到惋惜。可惜的是,由于某些更加高深的原因,这些作家仍然我行我素,对年轻人言听计从,而不是向他们倾诉,他们确信——他们由此将最任性的希望称为确信——从年轻人那里听到了他们想听的话,同时又不再教导我们,那是我们有权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教诲。
还有比这更加古怪的事情。一位年轻人几年来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他们:“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因为我们什么都不想。我们是有史以来最让人迷惑的年轻一代。我们之所以看上去比其他几代人更加充满希望,那是因为这些希望都是神童般的谎言。从来就没有这么多天才,正如人们再三重申的那样,某些风格的美雅是可以学会的,因为一个鲜有天赋的记者可以在几年之中通晓他的职业,就像一个高级妓女熟悉她的职业那样。你们无法成为这样的妓女,因为你们已经太老了。你们还会被其他人长期地蒙骗下去吗?”他也许会为此给出几条理由。责任感空前地淡薄,对传统的蔑视前所未有的彻底。聪明的年轻人不关心伦理生活,他们不工作,只阅读现代短篇小说,夸夸其谈地讨论蒙戴斯或莫雷阿76,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像从前的小学生那样肤浅,这层传统的金玉再也不蒙骗不了任何人。现代文学的好学生潮流还能持续更久吗?那将是莫大的不幸……
于勒·勒纳尔77
他令人钦佩是因为他从不设法推托,在这一点上,他与几乎所有无法深入自身感觉的人截然相反,与其坚持和发掘内在的那种东西,他们躲躲闪闪,不再坚持,不能进一步深入自身的感觉,挫折接踵而至,结果是涵盖了一大片,他们认为这无论如何好过懂得如何深入重点。他在深入把握隐藏在感觉中的真实。全部真实?不!在最终达到某种深度和进入重点之后,他也有自己的小小推托之词,更加确切地说,那是他用两种不同的金属铸造的一首小诗,它只包含一部分真实。而这两种其他的东西并不是所有的真实,当他感到真实缺失的时候,他仍然奋不顾身地运用它们来成全他的作品和保存真实,因为没有这种合金,真实就会微不足道,这两种东西就是诙谐滑稽的矫揉造作。(珍珠鸡:“它渴望受伤是因为它的鸡胸。它在地上打滚就像驼背。”母鸡:“它从来不下金蛋,等等。”蝴蝶:“这张对折的情书在寻找鲜花的地址。”)
请注意,这里的诙谐滑稽,即延续的形象(如上面提到的“珍珠鸡”)几乎总是矫揉造作的。这里的矫揉造作有时却是真实。因此,蝴蝶“寻找鲜花的地址”就不仅是矫揉造作,这就是说,在没有真实可以延续的时候,不妨延续双关妙语的形象,祭出一个只与词语表面形象有关的结尾。然而,蝴蝶“寻找鲜花的地址”确有其真实的一面,因为蝴蝶在前往每朵鲜花寻寻觅觅的时候有可能会弄错地址,走错人家。《追逐形象的猎人》78非常差劲(弱爆了)。
艺术家剪影79
那是一种类型。这位先生养成的种种风雅习惯使得他必须经常去剧场,他必须要有在剧场被人看见的幻觉,滑稽的是,他在自己的文章上署名“监察先生”或者“当班执勤的消防队员”,充当起擦亮人们眼睛或兜售节目的角色。这个人往往是青年人。他尤其热衷于撰写女演员剪影。他奉承漂亮的女演员,试图撵走那些没有天分的女演员,好让漂亮的女演员上场,他出卖自己的独立人格以博取她们的欢心。对于初登舞台的新人,他会用慈父般的语调。他会列举、比较、赞扬他赞赏的艺术家扮演的不同角色。“时而残忍犹如尼禄,时而忧郁犹如封塔西奥,时而冲动犹如吕意·布拉斯,等等,”他还会借鉴其他艺术的术语进行比较。有时借鉴音乐术语:“沃尔姆斯先生演不好这个角色,他的嗓音就明白地写在那里。”他更多借鉴雕塑术语。雕塑为他提供了“古代”浅浮雕,“佛洛伦萨青铜像”,“精美的塔纳格拉小塑像”。他借鉴绘画语言来称赞萨拉·伯恩哈特80的金语“融汇色彩差异”,为的是从穆内—絮利81身上看见“一个从自己的画框中走下来”,“走在我们中间的提香”。
大艺术家从来不会有连续两天相同的时候。这样挺好,因为没有规律就是天才的标志之一。某一天,萨拉·伯恩哈特“显然在试图超越自己”。第二天,她又“低于自己的水平”,“没有表现出她的能力”。某些人“正在进步”,而另一些人则“误入歧途”。就连大艺术家也难以幸免这样的忠告。有时,一篇文章的标题就是:“有点良心好不好,喜剧先生们。”
当批评家忘记了诸如“沃尔姆斯先生82溜走了”这样的短语时,他就会可笑地补充说:“正如已故的鲁瓦耶—科拉尔所说”或者“请允许我斗胆如此表述”。
如果“来到他笔下的”名字是莫邦先生,他就会加上括号:“你们全被下了毒药,先生们。”83
我们跟随他进入艺术家的内心深处。我们由此得知,艺术家Z小姐既是“十分机灵的淘气包”,同时又是“狡猾的长舌妇”,特律菲耶先生是“业余时间”的敏感诗人,而迪弗洛先生是“我们时代最勇猛无畏的自行车骑手之一”。84
我们熟悉他的个人生活,因为他有暴露自己的需要,在他看来,他的思想似乎带有太多的普遍性,于是他就向我们公开自己的习惯。我们知道,首场演出的那天晚上,他是在城里吃的晚餐,为了准时赶到剧场,他在上咖啡之前就离席而去,而幕布要在很久以后才会拉开。他站在观众一边。
那是付出真金白银的人
(对一行著名诗句的戏仿),他指责歌舞剧场的行政管理,控告美术学院的院长。他将花费十年的时间出齐他的“剪影”,“他的铜板雕刻”和他的“石印红粉笔画”。迪凯纳尔先生85将在他的某封信的第一页上示意他会接受这样的题赠。目前,他正在设法进入《戏剧艺术杂志》。
阿尔封斯·都德86,一件“艺术作品”87
身心俱美的艺术家寥寥可数。将艺术家其人当作他们的一部更有个性的作品来欣赏会给我们带来这种梦幻的乐趣,即人们所谓的审美乐趣。艺术家的肖像——无论是出自布拉克蒙88的德·龚古尔先生肖像,或是出自惠斯勒89的德·孟德斯鸠先生肖像——如同其他文人的肖像,并不完全符合每年都在展览馆里鱼贯而过的公众的街谈巷议,这帮人对一位小说家的秃顶与滑稽歌舞剧作者的丰腴同样好奇。他们中间既有画家,也有批评家,他们的相貌特征取决于他们的思想,正如他们的作品取决于他们的个性。
关于艺术家都德先生其人,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今天我只想谈谈都德先生这件艺术作品。
那是一件绝无仅有的艺术作品,因为在其他所有的人身上,炽热的感情和强烈的表情确实破坏了线条造型的纯净,正如一块熔化的纪念章上变得模糊的头像。在都德先生的脸上,剧烈的痛苦并没有损坏至臻完善的美。前额上一分为二的发绺犹如两只强健而又轻盈的翅膀,他的额头上闪烁的岂止是一个殉道者的荣耀。那是一位天神或一个国王的荣耀。王家风范的魅力,挥洒自如的君王模样和姿态,显而易见的尊贵是附庸风雅之辈的想象和为门房而作的小说所不能企及的。这种荣耀既没有美那么具体,也不如高贵的思想和个性那么精神,它就像高贵的习惯,换句话说,这种无意识的高贵转变为身体与面部的优美线条,遒劲简练的动作,那是化身为血肉之躯的高贵。附庸风雅之辈的谬误在于他们仅仅从荣耀难得现身的王冠上寻找荣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阿尔封斯·都德先生就是一个面容坚毅敏锐犹如撒拉逊城防铁器的国王,一个摩尔国王。我也知道怎样从一个国王和一个觊觎王位者身上,从凡·戴克画笔下的查理一世国王和穆内—絮利扮演的哈姆莱特王子身上分辨出一种货真价实的王家美雅。
我之所以允许自己暂时把都德先生看做一道风景,是为了能够在当下彰显他让人励志的伟大。第一次面对都德先生90的时候,我几乎不敢抬眼看他。我知道在过去的十年中,他一直忍受着剧烈的痛苦,一天数次注射吗啡,刚刚躺下就疼痛难熬,每天晚上都要吞下一瓶氯醛才能入睡。我无法理解他怎么还能继续创作。尤其当我回想起自己的病痛曾经让我对其他人,对生活,对我不幸的肉体以外的一切无动于衷,我的思绪执迷不悟地围绕着这一切盘旋,就像一个躺在床上,脑袋冲着墙壁的病人,而相对他的病痛来说,我如此轻微的病痛无疑会被他当作一剂解药来品尝91。我简直无法理解他是怎样日复一日地抵御这些痛苦打击的,在他看来,我的视觉倒更像是一种拖累,我的健康身体是一种耻辱,就连我的存在本身都是一种烦恼。于是,我看到了这种可以让我们脸红的崇高,我们大家都是懦夫,确切地说,那个人的话92让我们意识到我们不是病人和奴隶,而是神灵和国王,让风湿病患者或瘫痪的我们站立起来,让我们平静安宁或狂热焦躁,让自私的我们把自己交付给其他人,赋予完全沦落为肉体快乐与痛苦的奴隶的我们以思想:我看见了这个美丽的病人,病痛让他更加美丽,走近这位诗人,病痛也会变成诗,正如被火烧红的钢铁,他超脱了自己,把一切全部交给了我们93,为我的未来和其他朋友的未来操心,他朝我们微笑,赞美幸福、爱情和生活,这些东西他比我们之中的许多人更会享用,他继续思考、构思、口述、写作,像年轻人那样对真、美、勇气充满激情,他不断地向我们述说,更有勇气倾听我们的述说。在一次讨论中,他离开了片刻,从门口扔过来几句火热滚烫的话。回来的时候,他再次带着同样的热情继续煽风点火。我知道他再次发作的疼痛是如此的剧烈,为了不露声色,他出去注射了吗啡。他的前额闪动着滴滴汗珠。他仿佛刚刚结束了一场搏斗,正在享受胜利的宁静。正如维克多·雨果优美的诗句形容的那样,在这个美丽的前额上,从他仍然闪烁着青春“火焰”,已经变得“光明”的眼睛里,我看见了光明、思想、太阳神与背信弃义的暗夜幽灵在进行搏斗。获胜的太阳神缓慢地将后者推进黑暗的王国。在过去的一年中,都德先生的健康有所好转。在经历了一次旅行94,最后一次有可能让他付出生命代价的英勇壮举之后,生命重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肉体不再有任何希望。然而,所有的一切力量在一八九七年战争期间的敌人面前,在这场无声无息的战斗中,在这场坐着或躺着抗击敌人的可怕战斗中百倍增长,那是他重新创造希望和生活的灵魂。
“都德先生的健康有所好转,”这句话听上去让人不寒而栗,就好像唤起了我们对前世的神秘回忆,它让灵魂无所不能的光辉法则凌驾于物质需要的铁打法则之上。正因为如此,我才经常去贝尔夏斯街95,到都德先生这部精美而又崇高的艺术作品身旁朝圣,我认为经常去那里会给每个人带来欢乐和精神享受,大自然用一种比我们的语言更有表现力和更加生动的语言,通过比我们的风格更加透明,比我们的思想更加深邃的眼珠,比我们的形象色彩更纯净的皮肤,通过被痛苦揉皱又被毅力抚平的肌肉的生硬语汇,用痛苦、美、意志和无所不能的精神所蕴含的全部意义让我们兴奋陶醉。
诀别96
昨天的整个白天和今天早晨,都德的朋友们来到现在铺满了鲜花的床前向他道别,在遭受了这么多年殉道般的磨难之后,可以说,他是第一次在床上安息。所有的人都来了:从名声显赫的阿纳托尔·法朗士到最微不足道的我辈;他的对手如左拉和德律蒙97;像德律蒙那样有段时间疏远过他、现在又要求死神略施小计、永远忘记短暂的意见分歧的人;称他为大师、刚刚从他沉默不语,无言之中仍然雄辩的嘴里请教最后一个忠告的人。他是一个崇高的楷模,就像巴雷斯98以及刚才含泪亲吻去世的朋友前额的埃尔维厄99。
此时此刻,拉·冈达拉100将这些如此优美的不朽线条固定在一幅美妙的画稿上。最后一次端详阿尔封斯·都德,每个人都惊讶地发现,这是第一次看见他没有痛苦。
所有的人都感到失望沮丧,包括这个由他的无与伦比的妻子、比他的作品更令他骄傲的儿子们组成的神圣家庭。
看见这个伟人的一只虔诚的手将一只银十字架紧贴在胸前,我们不禁热泪盈眶,在生命的最后那些年中,他被钉在了十字架上。看见他胸前的这个银十字架还不及他迄今为止一直背负的十字架沉重,看见他胸前的这个与他相似、像他那样深受苦难的天主象征,我们不禁热泪盈眶。
罗贝尔·德·弗莱尔101
在近几年来初涉文坛的所有年轻人102之中,也许只有罗贝尔·德·弗莱尔无须这样扪心自问:“也许我只会一事无成。也许我会为了一个影子放走我的猎物。我的写作生涯——遭到了所有的其他文人,而且是资深行家的否定——尤其表明我对其余的所有一切都缺乏使命感,完全缺乏在生活中成功所必备的各种素质。也许我就是居斯塔夫·福楼拜笔下的人物之一,而且还是《情感教育》中的那个弗雷德里克·莫罗。”也许唯有德·弗莱尔先生不能这样说他自己,他每天都有所作为,我不仅是认为他每天都有更多的成就,这完全是两码事。他在生活中为他的禀赋找到了尽善尽美的施展环境。在我看来,这种格外令人羡慕的环境展现出他身上的一种格外美妙和卓尔不群的能力,我是说相对那些一流的人物而言,他身上体现出来的禀赋多种多样,几乎可以说是包罗万象。您想,德·弗莱尔先生几乎从各个角落去挖掘掩埋在生活深处的现实。他多样化的思想使他能够得心应手地应付无数不同的方面。据我所知,他在二十岁的时候,即使还是一个从写诗中学习写诗的诗人,也已经能够深刻地领悟如像马拉美的诗句和巴雷斯的句式,撰写精美的小说,从各种传奇和实事中发掘其中蕴含的理念和诗意;在这一时期,他经历了从巴黎到耶路撒冷的海上旅程,带回来这本不仅让文人喜爱、而且还引起学者关注、受到法兰西学院嘉奖的游记103。他从来没有错过生活的一点一滴。他变得更有学问,着手整理我们大家做梦都想一睹为快却又无法接触的真迹手稿集册,他为好几家报刊撰写文学和戏剧评论。他对现在与过去同样狂热。剧院里的大戏或咖啡馆的歌舞杂耍表演给观众带来的各种狂热——唯恐被生活欺骗的年迈学者在他们的晚年有时会后悔自己没有领略过这些离奇古怪的狂热——这位年轻的圣贤也会为之疯狂一个小时,然后他就对此进行思考。如果您以为这就是全部,那您就大错而特错了。伟大的博物学家约翰·卢博克爵士104的崇拜者得知前者跟从事棘手的商业企划的卢博克总经理是同一个人时喜出望外,您感受到的就是同样的惊喜。当您得知这个饱学之士,这个诗人,这个小说家,这个政论家就是自从执掌埃斯科里埃俱乐部105之后,将之变为剧场的年轻导演时,您也会喜出望外,他有博学多识的学者品位和不可思议的威望,格拉尼埃、梅耶、德·马克斯106那样的艺术家曾经在那里扮演作家,比如……所有那个时代最杰出的作家的角色——如果您去洛泽尔107,如果您知道每个农夫挂在嘴边的就是这个年轻人的名字,这个年轻人过着自己的生活,为了能够参与在别处鲜为人知的司法和慈善活动而大伤脑筋,他将自己的行政区域变成芬乃伦式的行省,当您得知这个罗贝尔·德·弗莱尔始终就是当地人真心实意地想要将他推选为议员的那个人时,您又会怎么说?这还没完,不过对于今天来说,这就足够了。让我们一起来欣赏这个人吧,他告诉您天才与成功,艺术与生活,生活与天才带来的享受,高尚的道德与人民的认可是可以调和的。
由此看来,在我们所有的人中间,似乎唯有他在研究唯一重要的东西,改变我们周围的生活,让生活变成美的殿堂和司法的避风港,而不是愚蠢的堡垒和凶神恶煞的虎狼窝。这又是为什么?因为他所具备的禀赋是那些有才能、熟悉司法条律和希望法治的人108(后者并不始终如一,而他却始终如一)从来不具备的。毫无疑问,人们还可以列举其他的伟大学者,然而,您真的相信这些大学者能够赋予一位作者以才能,按照自己的情趣领导一个剧院,只能对一位女演员说话吗?他们也许优雅可爱却又无能为力。毫无疑问,我们的行省中不乏其他心怀慈悲的仁人志士。话说回来,向人民喊话,受人民爱戴,让人民信任,随心所欲地引导人民的难道不也是这批人吗?毫无疑问,也有其他过分讲究的艺术家品尝过波德莱尔主义从精神世界中发掘出来的那些最精美微妙的肉体快感。然而,这些人既不具备渊博的学识,通常也没有良好的文学素养,几乎从来不关心在社会中将司法理念付诸实施,他们定然永远无法确保这些理念成为现实。罗贝尔·德·弗莱尔尤其如此。假如我对他的形形色色的理念感到恐惧,假如我对这一切恒久而牢固的基础究竟何在产生疑问,我就会再度拜访最熟悉他的人,即见证了他的伟大个性的农民,在他们看来,他与那个在巴黎功成名就之后的罗贝尔·德·弗莱尔始终是同一个人,归根结底,那才是衡量他的价值的真正准则。
诗的创作109
诗人的生活中会有一些小小的事件,正如在其他人的生活中那样。他去乡村,他去旅行。然而,他度过一个夏季的那个城镇与日期一起,出现在一部作品最后一页的下方,我们由此得知,他与其他人分享的生活对他来说具有截然不同的用途,有时,如果出现在注明写作地点与时间的卷末的这个城镇恰恰就是小说中的那个城镇,我们就会觉得整部小说是某种基于现实的大幅度延伸,我们知道诗人眼里的现实与其他人眼里的现实截然不同,那里面包含着诗人苦苦追求却又很难呈现的某种珍宝。
由于某种神奇的缘故,从所有的一切当中轻易发现隐藏其中的某种珍宝,这样的精神状态十分罕见。由此可见,人们可以通过阅读、美酒、爱情、旅行、重返熟悉的地方来推断和努力再现天才:中途辍笔,重拾写作,三番五次重起炉灶,有时直至六十岁以后才完成作品,比如歌德的《浮士德》;有时是尚未完成的作品被天才束之高阁,直到最后临终时刻才恍然大悟,就像堂·吉诃德,曾经在一部巨著上花费了十年心血的马拉美让他的女儿烧掉他的手稿;失眠,疑虑,求助于大师的榜样、拙劣的作品,躲避在不需要天才的各种东西之中,从德雷福斯事件中寻找各种借口,家务琐事,毫无灵感的骚动激情,文学批评,评注在理性上看似正确、却又缺乏刺激的东西,而这种刺激就是精彩之物的唯一标志,我们以此分辨来到我们面前的精彩之物。就这样,不懈的努力最终让我们的美学关注直深入到思想的无意识领域之中,为此,我们仍然在睡眠中寻找我们看到的风景美,我们试图美化我们的梦中呓语,歌德临终之际就在谵妄中述说他幻觉中的色彩。
小说家的能力110
我们都像奴隶面对皇帝那样面对小说家:只消一句话,他就能将我们赦免。由于他的缘故,我们抛开自己先前的环境去熟悉将军、纺织工、女歌唱家、乡村绅士所处的环境,去熟悉乡村生活、游戏、打猎、恨爱情仇、戎马生涯。由于他的缘故,我们变成了拿破仑、萨沃纳罗拉111、农夫,还有更多——我们也许永远无法了解的存在——而我们只能是我们自己。小说家让群众、孤独年迈的教士、雕塑家、孩童、马匹、我们的灵魂开口说话。由于他的缘故,我们成为不断梦想各种生活方式的名副其实的海神普罗透斯。我们在交换彼此身份的同时感觉到,对于我们变得如此灵活、如此强大的存在来说,这些生活方式只是一种游戏,一个哀伤或喜悦的面具,而且是一个毫无真实可言的面具。我们的厄运或幸运暂时停止对我们施行专制暴政,我们玩味自己的厄运或幸运和他人的厄运或幸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合拢一本甚至是令人悲伤的优秀小说时,我们仍然感到如此幸福的原因。
这个星期是……112
这个星期是复活节,每个人都决定尽快赶往乡村,就好像急着去看一出心爱的歌剧,迫不及待地投身于甜美温馨的音乐氛围之中那样。更何况那里的景象又特别的美妙,必须抓紧时间充分享受。因为樱桃树、苹果树和梨树身披雪白或粉红的轻薄裙纱流光溢彩的盛况只能维持几天的功夫。樱桃树的旁边绽放着柔弱的丁香花,丁香每年的花期可以持续好几个星期,面对这宛若仙境的美景,丁香花含着微笑躲闪一旁,就像那些时常欣赏另一位女子的女人——不胜娇羞的丁香花依然在那里姿态优雅地低垂着它们的紫色或天鹅般雪白的头颅。尽管丁香花的美显然不那么耀眼,可您也许喜爱丁香的美甚于樱桃树,您会发现丁香花的芬芳中有着一种独特的魅力。老栗树的每一层都布满了树叶,这些春天欢快的客人久久地享受着美好的季节,一些树叶比九月天的可怕大风摧残之下的其他树叶更加经久,衰败的树叶兀立在凋零的树枝上傲迎秋季的恶劣气候,努力地延长着自己的逗留时间。白天,太阳在沉寂的空中煎熬,彼此紧挨着的树叶一连几个小时静止不动地安然休憩。在微风徐徐吹来的其他时候,树叶悬挂在不知疲倦的柔软树枝上,被树枝从地面上高高撑起,弯曲自如地与擦身而过的气流嬉戏,每片树叶都紧跟着另一片树随波逐流,整串的树叶似乎在赏心悦目的一致首肯中摇曳。寄居在树叶间的飞鸟就好像一个毫无拘束的客人,可以随意地去它想去的任何地方散步,直到寂静的大树里面的一切全部沉沉睡去才返回家园,人们只能听见一片树叶翻卷时掠过的轻微震颤,抑或做梦的树枝的含混呓语和神秘骚动,路过的风的声音没有将它们惊醒。自由自在地栖息在树上的禽鸟是何等的娇媚可爱。欢快轻柔的飞鸟敏捷灵巧地与树叶嬉戏却又不伤害它们,宛如一个调皮淘气而又天资聪颖的大哥之于钦佩他的小妹。在这些漫长的白昼,禽鸟用它旺盛的精力为这些被囚禁的漂亮树叶有点单调的寂静带来欢娱。鸣禽啼啭,所有的树叶都在聆听它的歌声。它不时地与另一棵树上的另一只鸟儿对谈,就这样从一棵树谈到另一棵树,而身份高贵的树叶是不会从旁插嘴的。树叶仍然彼此紧挨着沉默不语,时而轻柔地晃动着以保持平衡。没有树叶的树木死气沉沉,犹如百叶窗紧闭的空房子。现在,透过打开的窗户,人们可以看见,勃勃生机重又回到了这幢房屋。就好像五百片树叶刹那间在这棵再次迎来居民的树上搭建起它们美妙的绿色帐篷。现在,暴风雨可以来了。人们感觉到青春、生命,明天即将在一个崭新的太阳底下闪耀光芒的生命就在这里。天空中云遮雾罩,下雨了。然而,树木却没有收起它蔚为壮观的绿叶,在雨天没有光照的晦暗气氛中,树叶也许会显得更加翠绿,一直绿到树叶的边缘,仿佛从里面迸发出一种光芒,一种生命,一个它们身上藏匿的夏季,对这浓艳而又匀称的翠绿感觉灵敏的树木让雨开怀大笑,信誓旦旦地许下诺言,待乌云散去之后,太阳再现蓝天,阳光洒满路径,围绕着阴影的散步会重新开始。这个灰暗的白天几乎比金光灿烂和湛蓝的白天更加美好,因为有披挂树叶的树木给人带来强烈的快感。鸣禽仍然在继续啼唱,在这个雨天里,鸟儿出乎意料而又无伤大雅的歌声打破了宁静;犹如阴暗中悄悄散发幽香的花朵,这种香味要比大白天滚烫的太阳逐渐暴晒之下的花香更令人回味。沉浸在幸福之中,茫然的焦虑更是一种享受,忧郁也比幸福更加令人迷醉。常常有这样的事,当大雨迟迟不下的时候,鸣禽通常会一分钟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啼鸣,结果却像一个人自说自话,不断地重复着简短的祈祷那样令人疲惫;有时,一个沉闷的语句可以让人感觉到一种迷茫的骚动逼挤下鼓胀的咽喉。在其他人看来,鸣禽的啼叫声是如此的尖利刺耳,以致让人怀疑它们是否弄痛了自己。白天仍然炎热。午饭后只能稍微走一走。如果想要在烈日当空之下喘过气来,就必须试着去一里之遥,另一个行政区的小树林。小时候,您永远无法走到那里,您对那个地方的人的生活想入非非,他们有时会在星期天来到您的小城镇,硕大的帽子和头饰底下流露出陌生的神情,他们生活在充满清泉和紫罗兰的小树林,那是一个您从未见过的必定凉爽的美好地方。走到他们最近的住宅大概要花费两个多小时。下午动身的时候,天气已经不那么炎热,抵达那里已是傍晚时分,那个地方显得愈加美丽,愈加神秘,愈加清新。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我被人领到卢瓦河的源泉旁边。那是一个长方形的小小洗衣池,成千条小鱼聚集在里面,好似一团黑簇簇、微微蠕动的东西围着人们扔下的最细小的面包碎屑。洗衣池周围有一条结实坚硬的小路,泉水和卢瓦河全都不见了踪影。沿着这条看不见泉水和卢瓦河的小路走上两里地,卢瓦河的源泉就在那里汇入伊利耶尔113宽阔优雅的河流之中。我不明白为什么从这个小小的洗衣池底下前赴后继地涌现出来的小水滴,就像不断换水的玻璃鱼缸中看到的水珠,居然会是卢瓦河的源泉。然而,卢瓦河与这个小小的洗衣池之间缺乏任何联系,水池旁边任何时候都拉着禁止我触摸的绳索,这更增加了我对这个地方的神秘感,使之具有某种与自然生活的起源相关联的不可思议特征。在我眼里,从某种同样抽象、几乎同样神圣的意义上来看,这个充满蝌蚪的水池底端点点滴滴冒出来的泉水就是卢瓦河的源泉,正如某种图形对罗马人来说象征着河流。我隐约地感觉到,络绎不绝地前来此地浣衣的妇女之所以偏爱选择这里甚于其他任何地方,原因在于这里的泉水既出名又神圣。
诗或神秘的法则114
侦探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绘制平面图,好色之徒在窥视女人,体面的男人停下脚步察看一幢新建筑或一项重要的拆建工程的进展。然而,诗人却停留在那个体面的男人不屑一顾的任何东西面前,以至于让人怀疑他是恋人或侦探,他似乎对这棵树打量了很久,他也确实在打量这棵树。他停留在这棵树面前,充耳不闻外界的嘈杂声音,再次重温他刚才的感受,在这个公园的中央,草坪上孤零零的这棵树出现在他的面前,树枝末梢上的一簇簇白花就像解冻之后留下的无数小雪球。他停留在这棵树面前,他要寻求的那种东西无疑已经超越了这棵树本身,因为他再也体会不到他先前的感受,继而他又突然间再次重新感受到先前的感受却又无法将之进一步深化。大教堂里的一位游客在血红色的尖形玻璃前面驻足欣赏似乎合乎情理,艺术家在彩绘玻璃窗的木质分枝或狭小空隙之间安装了成千上万块这样的玻璃,他将这些血红色的尖形玻璃按照绝妙的对称法镶嵌在墙上。然而,诗人在这棵树面前停留一个小时并不合乎情理,他在打量这个叫做重瓣樱桃树的物种,他想知道这个物种无意识而又明确的建筑意图在春天来临之际是怎样安排这无数凹凸有致的小雪球的,尚未凋谢的花朵在黑暗中从这棵树无以计数的枝杈间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诗人在审视这棵重瓣樱桃树的同时似乎也在审视自己,他自己身上的某种东西有时掩盖了他从中看见的东西,他不得不等待片刻,就好像一个过路的行人暂时遮住了重瓣樱桃树让他不得不等待那样。诗人倾心的也许就是丁香花从每个淡紫色的塔尖散发出来的源源不断的清香;他刚才暂时后退是为了更好地感受这种清香。他再次闻到了这种香味,丁香花始终默默地带给他同样的芬芳。他盯着看居斯塔夫·莫罗115的《年轻人与死神》是白费功夫,那个年轻人既不会对他说一句话,也不会变换一种新的表情。在这些东西面前,他就像那个不断地反复阅读课本、却又找不到人们向他提问的答案的大学生。他可以不断地反复阅读课本,可他眼皮底下的课本还是老样子。他不应该指望从课本中找到结论。当他打量一棵树的时候,行人却停下脚步打量一辆华丽的马车及其随从或珠宝商的陈列橱窗。一旦诗人从他自身的神秘法则中感受到所有事物的美,他就会兴高采烈地去体验这种美,立即让我们发现这种美的妩媚可爱,用一小部分神秘法则向我们展示这种美,那是通达神秘法则的一小部分,他即将描绘的一小部分,他拜倒在这些神秘法则脚下并且正面描绘这些神秘法则,诗人兴高采烈地体验并且让人领略所有事物的美,无论是一只玻璃水杯还是一些钻石,无论是一些钻石还是一只玻璃水杯,无论是一片田野还是一尊雕像,无论是一尊雕像还是一片田野。人们从夏尔丹的绘画中看到的不仅是布尔乔亚的一顿家常便饭的那种美,人们还可以想象诗能够存在于粗茶淡饭之中,于是人们在看到首饰的时候便掉转眼睛。然而,在读过《印度王公的钻石》116或看见居斯塔夫·莫罗的绘画之后,人们又把钻石和宝石当作同样美的东西来追求,看见居斯塔夫·莫罗的绘画之后,人们以为这些东西只有在它们的自然状态中才能显示出美,正如田野中的鲜花和生龙活虎的动物,人们蔑视一切种类的艺术品,将艺术品留给毫无想象的富人。在看见居斯塔夫·莫罗的绘画之后,人们开始爱好奢侈豪华的衣饰,爱好那些远离其自然美雅、被当作象征看待的东西,乌龟被写进抒情诗,前额上紧束着的鲜花被当作死亡的象征,人们以为一尊雕像会糟蹋一片田野,因为人们希望沉浸在真正的田野之中。人们感受和向往艺术天地的美,那里的悬崖峭壁上耸立着一尊尊雕像(正如莫罗的《萨福》中那样),喜欢将各种经过诗人思想加工的东西当作理性的形式来欣赏,这些东西在诗人的独自安排下接二连三地出现,从围绕雕像的鲜花到雕像,从雕像到路过雕像的女神,从乌龟到抒情诗,而女人胸衣上的鲜花几乎等于是首饰和衣料。
诗人的思想充分体现了这些神秘法则,当这些表现日渐明显强烈,严重脱离他的思想基础时,它们就会渴望离他而去,因为能够经久不衰的所有一切都渴望离开脆弱枯朽,今天晚上就会腐烂或者再也不能让它们重见天日的所有一切。因此,每当人类感觉到自己足够强壮并且还有一条出路的时候,人类时刻都想躲在囊括了人类全部内容的一个完整的精子里面,避免成为也许今天晚上就会死去、也许无法完全容纳人类的那个人,那个人承载的人类(因为他是沦为俘虏的人类的依靠)也许不再足够强壮。这就是诗之所在,当诗感觉到自己足够强壮的时候,渴望逃避也许今天晚上就会死去的这个老朽,在那个人身上(因为他是沦为俘虏的诗的依靠,他会变得病态或心不在焉,成为不太强壮的凡夫俗子,在享受中消费他随身携带、在他自己的某些生存环境中日趋衰败的这种珍宝,因为他的命运仍然与诗的命运密不可分),诗不会再有这种能够让他全面发展的神秘力量,它渴望以作品的形式逃避那个人。在诗如此渴望得到传播之时,请看诗人是怎么做的:在拥有可以倾泻诗的词语容器之前,他不敢传播诗。如果他遇到一位挚友,对某种肉体享受听之任之,诗就会失去自己的神秘力量。诗会由于已经找到少许含糊的话语而几乎得以脱身,毫无疑问,重复这些话语总有一天会让他感受到诗的力量,毫无疑问,如果他将诗隐藏在这些话语底下,就像把钓到的一条鱼隐藏在草丛底下那样,他也许就能重新创作诗。当关在一间屋子里的诗人开始传播诗的时候,他的思想每时每刻都向他抛出一种有待复活的新形式,一种有待灌装的羊皮酒袋,多么令人晕眩的神圣事业!此时此刻,他在用自己的灵魂换取普遍的灵魂。他的身上完成了这种伟大的转换,如果您走进去,强迫他重新成为他自己,那对他又是怎样的打击!您会发现他在那里神情迷惘,沦为前所未有的骚乱的牺牲品。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您,然后朝您微笑,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敢说,他在期待您再次走开。他那迟钝的思想就像困在海岸上的海蜇,如果没有潮水涌上来将它卷走,它就会死在那里。您可以寻找他自我封闭的原因,可您从中根本看不见受到您打扰的那个神情迷惘的犯罪同谋。那又是为什么?难道受害者在您走进来的时候就消失不见了吗?原因在于他只在自己身上下功夫:当您找到他的时候,另一个人已经不在那里了;正如您在寻思海德究竟对杰克尔做了什么:当您看到杰克尔的时候,海德已经无影无踪,当您看见海德时,杰克尔已经踪迹全无117。您始终只能看见一个人。
每当人们不把诗人与神秘的法则联系在一起,让他感觉到贯穿他和所有事物的是同一种生活的时候,他并不感到幸福。然而,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因为每当他用同一种无动于衷的方式寻找某种东西,旨在让他的个性从内向朝外向转变的时候,他就不是那个部分的他:那个他能够与全世界的美沟通,就像在电话间或电报间里那样。
直到他不再了解他天性中的这份财产,换句话说,在所谓的乐趣不再给他带来任何东西的那个年龄,他觉得生活非常凄惨。到了后来,他就不再寻找幸福,除非是在他看来确实存在的这些高尚时刻。所以,在利用他曾经有过的每个机会将他对神秘法则的感情形式化之后,他就可以毫无遗憾地死去,就像昆虫在产下了所有的卵之后从容赴死那样。让诗人的身体在我们面前变得通明透亮,让我们得以窥见他们灵魂的既不是他们的眼睛,也不是他们生活中的事件,而是他们的书,恰恰是来自他们灵魂的那种东西在书中出于一种本能的欲望,希望自己经久不衰,从自身中摆脱出来,在他们的老朽躯壳中苟延残喘。我们还看到,诗人不屑于写出他们对这样或那样的事物,对这本书或那本书的尽管是如此非凡的观点,他们懒得记录亲身经历的奇异场面以及从熟悉的王公那里听来的历史性话语,这些东西本身十分有趣,甚至会让女管家和厨师的回忆录令人好奇。然而,对于他们来说,写作更多是为某种生育能力而保留的专利,一种特殊的欲望向他们发出写作的邀请,而他们对此根本无法抗拒。其他种类的写作只会削弱这种生育能力,尽管听说过关于这样或那样艺术作品的那些人会惋惜这些更加光彩照人的东西并非出自他们之手。然而,[这个对象]正是这些作品的精华之所在,其中不乏离奇古怪而又不可理喻的因素:毫无疑问,由此便产生了与他们所依赖的一切种类的再创作休戚相关的欲望,可它并不依赖于表面上更加非同凡响的思辨,但是他们事先知道这些思辨其实并不那么非同凡响,或者不那么具有个性,正如人们所说,由此可见,他们对此的思考缺乏这样的魅力,在写作的同时,这种乐趣与个人储存和再创作(与此相对应的是心智上的健康体魄与爱情)息息相关,比如他们喜爱的东西:城镇里浓荫如盖的公园广场的清新凉爽,一位智者手中的钻石闪烁的光焰,改变个性和带来幸福的酒精含量多少有点高的饮料,不久前新搬来小镇定居的外乡男人,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方,可他却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混得不错,他从前犯下的罪行仍然留在人们以为已经遗忘的那个同谋的记忆中,这些罪行再次重演,有可能损害您的名声,赋予曾经消失在所有习惯的变迁和美妙的普遍看法之中的各种悔疚以某种能量。您前去拜访一个伟人,甚至欣赏他深邃的眼睛,您从中看到的所有东西不会比打量一个恋人的眼睛,甚至听见他说“她真美”时看到的所有东西更多,您可以想象其中交织着独特的魅力和各种梦幻,那是他用灵魂中对这个女人绽放的爱编织出来的。
灵感的衰退118
所有体验过所谓灵感的人都熟悉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那是一个美妙的念头降临在我们身上的唯一标志,灵感的突然降临促使我们快马加鞭地紧随其后,词语立即变得透明富有弹性而且彼此互相呼应。对此有过一次体验的那些人都知道,没有必要阐述对我们来说是如此准确的每个观念,在我们看来是如此精巧的每个构思,他们期待激情在我们身上重新燃烧,那是值得称道、能够在晚些时候将其他的心灵投入同样的激情的唯一标志。可悲的是,在这个激情不再重新焕发青春的时代,我们枉费心机地从每个降临在我们身上的念头中期待这种热情,重新焕发青春的头脑仿佛消除了所有的隔阂,我们面前不再有任何障碍和限制,我们的全部本体仿佛是某种有待注入模具的岩浆,被浇铸成随心所欲的形状,属于我们的一切荡然无存,不再成为阻碍。因为我们能够在我们的创作中保留我们的美雅,这种美雅仍然会取悦于我们所爱之人,正如在我们面带温柔和优雅的时候,我们的眼神就能让人指认出来:“那就是他,”也许我们在跟朋友交谈时,通常也会带着技艺高超的熟络和唯我们独有的表达方式。我们可以把这些东西保留在我们的创作中。因为作为神秘的造物,赋予一切以唯我们独有的某种形式,我们具有这样的禀赋,而且我们无疑保留了这样的禀赋。众所周知,像这样的篇章写起来毫无激情可言,让我们身心愉悦的极少数念头不会萌生出其他的念头;地球上所有的判官都会对我们说:“这就是你们写出来的最好作品,”而我们则会忧伤地摇头,因为当时的那种奇异力量只用了一分钟的时间就让我们不可重复地写出了这一切。毫无疑问,在最后的这首协奏曲中,仍然回荡着人们喜爱和熟悉的音调,然而,一个念头再也不会萌生出成千上万个念头,而这样的素材既无价值又极为少见。即便这些让鼎盛时期的大师陶醉的作品能够继续让其他人陶醉也无济于事,对于大师来说,这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日益憔悴,每况愈下。
然而,就在这个时期,冬天不再给他留下任何印象,因为在他的眼里,如今的岁月彼此相似,季节的神秘力量再也没有让他邂逅令他激动的任何神秘力量,您瞧,在这个离他很远的省城中,有两个军官也许以为他已经死了,因为没有人知道究竟,他们在约会,而其他的人在散步。他们坐在钢琴前面。于是……
波斯人信札及其他:沙龙中的喜剧演员(一)119
贝尔纳·德·阿尔古弗
致弗朗索瓦丝·德·布勒伊夫
雷斯·布瓦弗里斯厄,岩石市场120
我亲爱的:
我的爱人,你让人送来的这些奶油乳酪美味可口。我真心希望你在看见我咬碎奶酪上的草莓时恰到好处地制止我,品尝鲜红的草莓无须具备擅长色彩的画家的经验和美食家的直观感知!你一定要知道是什么让我嫉妒吗,这样做未免有点不太好吧。你说你不会怨恨我,可我心里十分明白,你会怨恨我的!接着你会说:“这个是谁告诉你的?”可我不能出卖我的那些密探,当然我也不愿意这样做,因为你很清楚我并没有派人盯你的梢。
街上还有行人路过。这也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然而,这有时足以带来许多痛苦。自从我的姊妹对社交活动的爱好和你生活中的职责把我们俩一个打发到都兰,另一个派到北方开始,天晓得是出于哪种地理上的需要,要在法国的两端设下先是连接在一起、共一个河床的两条河流,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说才好,只有去阅读《旅行与度假名胜》,这让我备受打击!当然了,在这里收不到《费加罗报》,不过,有《高卢人报》第四页就足够了。那是一种忧郁的读物。每当我看见对你可能会有诱惑、动身前往安德尔—卢瓦尔省的某个男人的名字时,我就会感到痛心难过!当我读到这样的字句:“在都兰人的记忆中,人们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尽兴;节日接踵而至,接连不断,”看到图尔纳福尔打扮成猴子,德·蒂昂热小姐化装成煤气灯时,我并不为此感到震惊。然而,一些客人的名字——如果您曾经就在晚宴现场——让我禁不住想哭。最后是传统的结束:“德·图尔纳福尔伯爵和德·蒂昂热小姐领衔的终曲舞无比欢快、活力四射,黎明时分,曲终人散,非常高雅的女主人答应,紧接着这个极为风雅的节日之后:明天赛马,等等。”即便知道那是老生常谈我也无可奈何,我对所有这些让女主人答应紧接着再给我换一种新酷刑的卑鄙客人勃然大怒。
倘使我当时在场的话,我反而会觉得这一切有趣好玩,我会急不可耐地期待我们一起跳舞的翌日早早到来。我恰好遇见刚刚来自那里的波布瓦(居伊·德·波布尔)。我真想问他有关那里所有人的情况!其中的一个问题尤其让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蒂埃里是否在那里?我鼓足勇气,没有让这个问题脱口而出。当然了,假如我亲爱的宝贝同意由她自己来解答这个问题的话,我是不会对她横加阻拦的,也许这对她十分重要。你知道我在求你。我对您的大慈大悲坚信不疑,我好心的夫人。
怎么!你不知道博纳米是谁吗?木头脚跟啊!他还是那个联谊会的副主席。他的木头假脚给他带来了社会财富,先是给予他社交界的身份,那是人格个性不可缺少的首要组成因素。你想,如果博纳米先生双脚健全的话,他还要煎熬多少年才能让自己名列上流社会人士的名单。“我曾经跟某位博纳米先生共进晚餐,他是谁?”——“噢!对了,好像是乔治·博纳米?”——“噢!我不知道这个金黄头发的人是不是叫乔治。”——“也许吧……我也不太清楚。”任何钉子都无法将这个滑头的落魄流浪汉牢牢地固定在沙滩上,于是,准备迎接他的记忆海岸又重新将他扔进怀疑的潮水和辽阔的未知之中。博纳米用不着经历这第一个阶段,他的残疾犹如士兵的伤痕让他迅速晋升。如果有人犹豫片刻:“博纳米·雅克?”——“雅克我不认识,可我知道木头脚跟,不就是有一只木头脚的那位先生吗?”——“噢!对了,正是他,那就是博纳米,埃斯库福拉克·拉托尔纳家族的一位了不起的朋友。”
可这还不算完。博纳米还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拖拖拉拉的步态就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看上去像是“天生的”),他行走时轻微的踌躇,他那只风情万种的木头脚博得了女人的同情,甚至引起她们的好奇,就像轻微的斜视,佩戴得体的单片眼镜要比直视的目光和明亮的眼睛更具独特的美。在一条无可挑剔的长裤底下,有一只小小的漆皮高帮皮鞋里装着一只木头脚,看似潇洒、优雅缓慢的不均衡步态出卖了这个真相,那就叫独具一格,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一种瑕疵几乎就是得到宠爱的许诺,人们无从想象无情的缓慢和人为的资源也能赢得宠爱(我毫不忌讳对你提及这种事情,因为我知道你只喜爱天然的东西)。十年前,如果有人对所有附庸风雅的小女人说:“我无法理解一个女人会爱上一个有着一只木头脚的男人。”她们会无比轻蔑地回答说:“没有人像他那样漂亮潇洒。”言下之意:“包括双脚健全的您!……”
然而,一位伟大的女艺术家如果没有音语调上的缺陷,她的崇拜者还会同样爱她吗121?不过博纳米在女人中间遇到了对手,他的这些对手腿脚灵便,喜爱漂亮的马车和仆从的老一套把戏,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人们卖掉马车购买汽车。要知道,他曾经娶过德·图尔纳福尔老公爵的一个侄女!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女人出生于埃坦普,结婚不久就死了,她好像再也不用忍受博纳米的魅力了,而那些仅仅看见他深思熟虑的步态的少妇却花枝招展地在赛马场上恭候他的到来。可惜啊!这些事情对我们的内心逐渐失去了其独特的吸引力,总之,在他的妻子看来,这个漂亮潇洒的美男子并不存在,因为她看见了他的脓疮,对迟到的恐惧,大清早让自己返老还童的染发剂。
你不是抱怨苍蝇吗,我们这里也有许多苍蝇;可我喜欢听见房间里苍蝇的营营声,放下窗帘是为了隔热。
夏季的感受奇妙非凡,因为只有夏天才能给我们带来这样的感受。美妙如歌的岂止是红喉雀在露天的合鸣和夜莺的啼啭。苍蝇的营营声才是夏季的室内乐。听见这种声音就足以寻回整个夏天。苍蝇令人联想起夏天,它们不仅是对夏季诗意的概括,而且还宣告夏季的来临。你知道吗,大热天躺在床上,苍蝇在身上漫步,那该有多美。你试试。我希望你会因此回想起至少是美好的某种东西。
贝尔纳
原文与抄件相符
马塞尔·普鲁斯特
波斯人信札及其他:沙龙中的喜剧演员(二)122
贝尔纳·德·阿尔古弗
致弗朗索瓦丝·德·布勒伊夫
阿姆斯特尔旅馆,阿姆斯特丹
我亲爱的:
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个星期!首先,德·图尔纳福尔夫人看到在圣克洛水边举行节庆的预告,她打算带我们去那里,你也一定从所有的报纸中听说了这个消息。顺便说一句,在那里,我认出了我曾经在你堂姐家里看到的那幅画像的原型。你还记得那幅画像吗?虽然那是于贝尔·罗伯特123一个世纪之前画的圣克洛大喷泉,可如今看起来仍然非常逼真。我感受到了远处环绕喷泉的丘陵呈现出来的古老魅力,位于中央的大喷泉在风吹日晒中微微颤动,就像一片巨大的洁白羽毛。我认出了这喷泉,正是它,那何止是在漫长而短暂的生命过程中不断更新的流水。喷泉丝毫没有失去它的轻盈和清新,在间歇性的喷射和似水柔情中傲然挺立,摇曳着骚动和呢喃的羽冠,金黄的太阳为它镀上了一片美丽的云彩,上升的喷泉每次都会穿越云层,准确地说,喷泉似乎在这种看似静止的层层攀缘中将溅落的细小水花迅速地射向水池,就像打渔的沉子,在水池中荡漾出唯其独有的涟漪,轻微的水声加深了随之而来的寂静,更加协调的水柱再度喷射的声音在寂静中隐约可闻。空中飞溅的小水珠最终无力地重新坠落下来!这一切是多么的迷人可爱。
继而我们得知,在安特卫普举行的凡·戴克画展即将结束;老图尔纳福尔坚持非去那里不可,于是我们径直来到阿姆斯特丹,我就在当地的一个房间里给你写信,从这个房间可以看见运河,硕大的海鸥缓慢地扇动着它们的巨大翅膀迅速飞过,仿佛在街道和广场的角落寻觅、闻嗅和感受大海,把某种海洋的气息切实地带给这座城市,它们的本能似乎告诉它们,大海就在底下:海鸥在这里翱翔,就像在波浪上和海风中那样,带着它们不知疲倦的焦虑,它们的力量和它们熟知的元素中所蕴含的那种欢快的醉意,用它们的喊叫来吮吸和致意。
对于一座城市来说,这些鸟类是多么美妙,它们是翱翔着的纹章!不过,我想说的是你和你的信,我从你的信中发现,我的宝贝真是博学多识,竟然会从十八世纪引经据典,这让我感到非常骄傲。你教我去爱,我通过你了解的那些东西,我们从彼此相爱中得到的所有这些馈赠,对我来说就像闪烁着往日温馨的辉光,佩戴起来美妙无比的首饰那样弥足珍贵。天哪!在这个被我疯狂地称为我的弗朗索瓦丝的女人身上竟然有这么多近在我眼前却又不为我所知和我无法控制的东西,可我更喜欢亲自从你身上发现的这些东西,在疲惫和猜疑的时候,它们就像是对不复存在的爱情的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抵押。
你还记得那天你背诵我教给你的诗句的情形吗?我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爱你。请听来自勒蒙多尔的这封信,它像不像你的信和你在奥弗涅、勒蒙多尔和鲁瓦耶的客栈所说的那些话:“大家都这样跟我打招呼:夫人身体有恙吗?这样的话使让我不胜其烦,尽管我对此信以为真。水边人山人海,这让我十分沮丧。一大群饥饿的跳蚤将我的眠床变成了地狱。[……]我想看一看散步的地方。人们给我指出十几步远的一个令人讨厌的地方。我回来时比我出去时更加忧伤。我趁着有人动身离开的机会提升了住房的档次,来到一个至少在勒蒙多尔还算过得去的可以烤火的房间,面对供人饮用的喷泉。”“趁着有人离开的机会!”“有人动身离开!”您还不知道吧,弗朗索瓦丝,我们入住的客栈的看门人对我们说话时用的就是这个字眼:“这个星期有许多人要动身离开。”
这封来自勒蒙多尔的信写于一八〇三年八月。看门人没有想到他竟然使用了德·博蒙夫人的措辞。因为这是后者在写给儒贝尔的信中的措辞。是的,就是她,“赫库兰尼姆古城残破的轮廓无声无息地在空气中流淌。124”那个波利娜·德·蒙莫琳125酷似我的宝贝,正因为如此,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叫你波利娜,因为我不敢用弗朗索瓦丝称呼你。那是她的名字而不是你的名字。对于我来说,仍然用这个名字称呼你,触摸你的翻版,这就等于走完了一半的路程。更何况她从前说“动身离开”并不是为了让你惊奇,正如人们今天所说的那样。
因为我的小女生知道,一切都很少改变,她比一个老学究更熟悉亚里士多德的篇章,为了证明男人不能同时体验不同类型的乐趣,他列举了这个例子:“当戏文拙劣、兴趣锐减的时候,人们开始在包厢里吃糖。”我知道德·博蒙夫人在其他地方还有一个房间,可恶的小说家X就居住在那里。正如城堡导游所说:“这是玛丽·斯图亚特下跪的地方,这也是我现在存放扫帚的地方。”你向我讲述的奥弗涅小说十分优美。一八〇三年在勒蒙多尔客栈出品的小说《阿达拉》126比如今的小说更有价值。德·博蒙夫人寻求延年益寿是为了将自己的生命献给夏多布里昂。两年前,她在萨维尼租下一幢房子,好让他在那里安心地完成《基督教真谛》。夏多布里昂已经开始欺骗她,让谢纳多莱写信告诉德·博蒙夫人,说他没有离开阿维尼翁,而当时他却在布列塔尼的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身边,他已经有十年没有跟她见面了。
然而,人们却让她明白了这一点,从他写的书来看,他现在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基督教作家,他不至于在生活中藐视一桩像婚姻那样的圣事。德·博蒙夫人离开勒蒙多尔前往罗马寻找成为外交界巨大丑闻的那个人,在她寿终正寝之后,有一天,那个人居然胆敢声称,他在认识雷卡米埃夫人之前没有体验过真正的恋情。多么无聊!我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你,如果我不就此打住的话,这封信就无法发出。明天我会写信告诉你有关德·蒂昂热先生以及其他许多事情。后天我将回到布瓦斯费里兹尤。结果是一场疯狂。你可以想象拉佩纳暴跳如雷是因为没有预先得知那是一个阴谋,或至少是一个所谓的阴谋。他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并且在那里与显贵攀上关系。
王公们应该敲打那些附庸风雅的人,而不是向他们的同党请教。人们可以为阴谋出力,正如人们为慈善拍卖出力。在许多人看来,改变政府的形式无关紧要,除非这样做能够让他们得到打猎的邀请。他们对回到君主政体嗤之以鼻。你真的以为他们会对在你家里重新兴建大教堂感兴趣吗?他们希望应邀参加你的盛会,为阴谋出力就像为拍卖出力,人们在慈善拍卖中更关心女施主的素质而不是拍卖的收益。如果你见到亲王,请代为致意。
你的贝尔纳
原文与抄件相符
马塞尔·普鲁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