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创作年代

阅读的日子191

您无疑已经读过德·布瓦涅伯爵夫人的《回忆录》。这个时期“病人真多”,于是书籍便找到了读者,甚至女读者。毫无疑问,在不能外出和无法出门拜访的时候,人们宁可待在家里接待客人而不是阅读。然而,“在传染病流行期间”,就连接待来访的客人也不无危险。这位贵妇在门口停留了片刻——仅仅是片刻而已——浑身上下充满威胁地向您叫嚷道:“您不害怕腮腺炎和猩红热吗?我先告诉您一声,我的女儿和孙儿们染上了这些传染病。我能进来吗?”她不等答复就闯了进来。另一位不那么坦率的贵妇掏出她的表:“我必须赶紧回家:我的三个女儿正在出麻疹,我得挨个儿去探望她们;我的昂格莱丝躺在床上,从昨天起她就发着高烧,我真怕接下来会轮到我,我起床时就感到不舒服。不过我还是硬撑着来看望您……”

既然不想过多接待客人,又不能没完没了地打电话,那就只好阅读了。我们只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阅读。

首先,我们有许多电话要打。我们就像孩子那样与神力嬉戏,丝毫不畏惧神力的秘密,只是觉得电话是“如此的方便”,确切地说,我们就像被宠坏的孩子,觉得电话“不怎么方便”,我们让《费加罗报》充斥着我们的抱怨,却并不觉得这个奇妙的仙境变化太快,其实,有时只需几分钟的时间,我们渴望交谈的对象,那位无影无踪却又无所不在女友就会出现在我们身边,她正在自己的餐桌旁,置身于她居住的遥远城市里,她的天空与我们的天空迥然不同,那里的气候不同于这里的气候,我们对她即将向我们讲述的处境和烦恼一无所知,当我们心血来潮的时候,这一切(她,还有她身边的全部氛围)突然间从几百里之遥的地方应邀来到我们的耳边。我们就像童话故事中的人物,巫师让这个人物如愿以偿地在一道魔光中看见他的未婚妻,她也许正在浏览一本书籍,也许正在流泪,也许正在采摘鲜花,而此时此刻正在十分遥远的地方的她却近在身旁。

为了让这个奇迹在我们面前重现,我们只消将嘴唇凑近那块神奇的魔板,呼唤——有时要等上一段时间,我愿意等待——那些警觉的圣女,我们每天都听到她们的声音却从未谋面,她们是我们无所不能的守护天使,在这些昏天黑地中嫉妒地看守门户,让缺席的面孔出现在我们身边,却又不允许我们一睹她们的真容;我们只能呼唤这些隐匿不见的达那俄斯的女儿们192,她们不断地倒空、填满和传送声音的黑暗瓮罐,当我们向一位女友悄悄地倾诉隐私的时候,嫉妒的复仇三女神却用嘲讽的口吻对我们叫嚷道:“我听见了!”而我们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隐私,无论那是神秘之神恼怒的侍女,不近情理的诸神,还是驳接电话的小姐!当他们的呼唤回荡在我们仅仅为幽灵幻影出没的暗夜敞开的耳鼓之际,传来了一种轻微的声音,一种抽象的声音——声音的距离消失不见了——那是我们的女友向我们倾诉的声音。

当她向我们倾诉的时候,此时此刻,如果窗外令人心烦地传来一个行人的歌声,一个骑车人的喇叭声,或遥远的士兵列队行进的军乐声,我们也会清楚地听见这一切(仿佛是为了告诉我们,我们身边的那个人就是她,还有此时此刻围绕着她,在她耳边鼓噪、分散她注意力的所有一切)——本身没有意义,与主题无关的真实细节却因为向我们揭示了这个奇迹的全部真相而变得十分必要——朴素可爱的地方色彩特征,对她的住宅面临的外省街道和马路的描述,这是一位诗人的选择,如果他想让一个人物栩栩如生,展现人物周围的环境。

是她,是她的声音在向我们倾诉,然而,她却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有多少次,我可以气定神闲地聆听她的声音,虽然不经过时间漫长的旅行就无法见面,可她的声音却近在我的耳边,我更加深切地感受到最甜蜜的亲密接触的这种假象有多么令人绝望,当我们的心爱之物看似伸手可及的时候,我们距离这些东西究竟还有多远。这种近在咫尺的声音就是实在的分离中的真实存在。同时也是对一种永恒分离的预期。听见这样的声音却又看不到在如此遥远的地方对我说话的那个女人,我总会觉得这样的呐喊来自人们无法自拔的内心深处,我体验过总有一天会束缚我的焦虑,这个孤独的声音不再依附于我此生也许无缘重逢的肉体,当这种声音再次回到我的耳边低声絮语的时候,我真心希望能够在这个过程中亲吻这些永远在尘埃中的芳唇。

我是说,在决定阅读之前,我们还试图聊天、打电话,我们查询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号码。然而,黑夜女神的女儿,话语之神的信使,不露真容的女神、任性的守护女神有时不愿意或不能够为我们开启看不见的门扉,我们恳求的神秘之神装聋作哑,令人肃然起敬的印刷术发明人,爱好印象派绘画和驾驶机车的年轻王子——古登堡和瓦格拉姆193!——她们不知疲倦地祈求的这些人对她们的请愿不予答复;在这种情况下,既然我们无法拜访客人又不想接待客人,既然接线员小姐没有替我们接通电话,我们就只好闭上嘴巴开始阅读。

再过几周,我们就可以读到德·诺阿耶夫人194的新诗集《眼花缭乱》(我不知道她是否会保留这个标题),这部诗集要比天才之作《数不尽的衷情》和《白日阴影》更加高明,在我看来,这部新诗集实际上可以与《秋叶》或《恶之花》相媲美。在等待期间,人们可以阅读这本精美纯正的《马尔加雷·奥吉尔维·德·巴里》,R.德·于米埃尔的翻译精彩完美,那只是一位农妇的生平传记,由她的诗人儿子叙述。噢,不;在不得不阅读的时候,我们宁可选择像德·布瓦涅夫人的《回忆录》那样的书籍,这些书会让我们产生这样一种幻觉,仿佛我们还在继续出门作客,前去拜访我们无法会面的那些人,由于我们并非出生于路易十六时代195,况且那些人与您所认识的人并没有很大的不同,因为他们与您认识的人几乎同名同姓,他们的后裔与您的朋友出于对您欠佳的记忆的充分尊重而保留了同样的姓氏,他们也被称作:奥通、吉兰、尼韦隆、维克蒂尔尼昂、若斯兰、莱奥诺、阿尔蒂斯、蒂克迪阿尔、阿代奥姆或雷尼尔夫。更何况那是一些很美的教名,不会遭人取笑;它们来自如此悠远的过去,仿佛在自身的奇异光芒中神秘地闪烁,犹如铭刻在我们大教堂彩绘玻璃中的先知和圣人的名字缩写。尽管约翰本身更像今天的一个姓氏,难道这个名字注定要被一支饱蘸猩红、海青或天蓝颜色的笔刷用哥特字体涂写在一本祈祷书上吗?面对这些名字,凡夫俗子也许会再三重复蒙玛特尔的那首歌:

布拉冈斯,人们熟悉的鸟;

它的骄傲自豪必然深奥,

为了冠上……一个这样的名字!

不要那个跟大家一样的称号!

然而,如果诗人是真诚的,他就不会分享这种愉悦,他的眼睛紧盯着这些名字向他揭示的往事,他会用魏尔伦的诗作为回答:

我看见、听见的许多事情

来自卡洛林196这个名字。

往事也许渺如烟海。我宁可认为这些难得传到我们这里的名字,由于它们与某些家族的传统密切相关而在从前变得十分普遍——平民与贵族的名字莫不如此——因此,透过这些名字向我们呈现的带着神灯的逼真色彩的各种图景,我们看到的不仅有强悍的蓝胡子老爷或塔楼上的忠实女伴,还有在绿色的草地上弯着腰的农夫,骑着马行进在十八世纪尘土飞扬的道路上的军人。

毫无疑问,他们的名字带来的这种中世纪印象往往无法阻止人们频繁地使用这些名字,而以此冠名的那些人却没有留住和理解其中的诗意;然而,我们是否可以理所当然地要求这些人无愧于他们的名字呢?最美的东西也很难与他们的名字相匹敌,没有一个国家、一座城市和一条河流的风光能够充分满足它的名字从我们身上激发出来的梦幻欲望。明智的做法也许就是用阅读《哥达年鉴》和《铁路指南》来取代我们所有的社交和无数旅行……

十八世纪末和十九世纪初的回忆录,比如德·布瓦涅伯爵夫人的回忆录,它们之所以令人感动是因为这些被当作第一手历史资料的回忆录给予现当代和我们今天毫无美感的生活以一种十分高贵却又非常忧郁的期待。回忆录让我们得以轻而易举地把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的——或者我们父辈熟悉的——那些人当作回忆录的作者或其中的人物的父辈,后者可能参加过法国大革命,亲眼目睹玛丽—安托瓦内特从他们面前经过。因此,我们可能看见或认识的人,我们亲眼看见过的那些人就像这些与真人一般大小的蜡像人物,站立在这些全景图画的最前列,脚底下踩踏着真正的草地,向空中挥舞从商人那里买来的手杖,他们似乎仍然跻身于打量着他们的人群中间,逐渐将我们引向画面的背景,借助于巧妙安排的过渡,展示现实与生活的立体风貌。出生于奥斯蒙家族的这位德·布瓦涅夫人就是在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膝盖上长大的,这是她告诉我的,当我还是青少年的时候,我经常在舞会上看见她的侄女,出生于奥斯蒙家族的德·马耶老公爵夫人,八十多岁的她依然雍容华贵,她前额上翘起的白发令人联想到最高法院院长头顶上的假发。我还记得我的父母经常跟德·布瓦涅夫人的侄子德·奥斯蒙先生共进晚餐,德·布瓦涅夫人曾经为德·奥斯蒙先生写下了这些回忆录,我从父母的故纸堆中——其中就有他写给我父母的许多信件——找到过他的照片。为此,我对舞会的最初回忆的线索来自我父母的那些在我看来有点模糊却又非常真实的叙述,一条几乎是无形的纽带将这些回忆与德·布瓦涅夫人保留的记忆维系在一起,她向我们讲述她曾经参加过的最初盛典:这一切最终用轻浮浅薄却又诗意盎然的经纬编织出一块梦幻的布料,那是现在与已经遥远的过去之间的轻便桥梁,它连接着生活与历史,让历史更加生动,让生活几乎成为历史。

可惜我已经写到了这份报纸的第三栏197,而我的文章甚至还没有开始。这篇文章应该叫做:《附庸风雅与子孙后代》,可我却不能采用这个标题,因为我在为自己保留的这块地盘上还从未向您提起过有关附庸风雅或子孙后代的任何字眼,您以为这两个人注定永远不会凑在一起,这对后者是莫大的荣幸,我打算把这个问题交给您去处理,阅读德·布瓦涅夫人的《回忆录》会引起您的深思。这一切留待下次再说。然而,如果某个人前来恳求我的关注,犹如梦幻中不断徘徊于我的思绪及其对象之间的幽灵,在我必须对您说话的关头转移我的注意力,我就会疏远他,就像尤利西斯用宝剑摆脱聚集在他周围的幽灵那样,为的是让他现出真身或进入坟墓。

如今,我无法抵御这些幻觉的呼唤,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我透明的思绪中半深半浅的地方飘忽。吹玻璃的师傅经常成功地在闪耀着深暗色和玫瑰红的两泓浑浊水浆之间,用半透明的材料表述和塑造从遥远的地方向他展现的梦幻,来自心灵的一道变幻莫测的光芒会让这些梦幻相信,它们仍然在活跃的思维中继续嬉戏,我也想这样做却又做不到。正如那些令古代雕塑家心醉神迷的海中仙女,当她们在大理石浮雕的波涛中游泳的时候,她们相信自己仍然置身于大海之中。我错了。可我不想重起炉灶。我下次再跟你们探讨附庸风雅与子孙后代时,我会开门见山,不再离题。如果某种突如其来的念头,某种冒昧的奇思异想试图涉足与它毫不相干的事情,让我们的谈话有再次被打断的危险,那么我就会立即请求它不要打扰我们:“我们正在谈话,请不要打断我们,小姐!”

《眼花缭乱》198

《眼花缭乱》

德·诺阿耶夫人著

“上帝啊,你们究竟想要什么?”圣伯夫这样回答德·龚古尔先生兄弟,后者口口声声地抱怨说,人们总是没完没了地谈论伏尔泰的天才。“我打算通过谈论伏尔泰,把话题引向天才;况且我们大家都承认,作为天才,他确实不枉虚名!”读完德·诺阿耶夫人最近的一部诗集《眼花缭乱》199,人们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圣伯夫的这番话,它也同样适用于德·诺阿耶夫人。在谈论她的时候,人们也可以说,作为天才,她也确实不枉虚名!这让人联想到儒贝尔在《阿达拉》付梓问世时写给德·博蒙夫人的那封信200,在谈论《眼花缭乱》的时候,人们也可以写得同样精彩:“……对某些人来说,这部作品中的维纳斯在天上,而在另一些人看来,维纳斯却在地上,然而,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她的存在。这本书与众不同……优秀的鉴赏家也许会从中找到有待修饰的地方,可他们却找不出任何有待期盼的东西。这位工匠的手中攥着魔力和法宝。这本书之所以成功,那是因为它出自一位魔法师之手。”长期以来,每当《两世界杂志》《巴黎杂志》或《费加罗报》介绍德·诺阿耶夫人的新诗时,人们总会听见《雅歌》式的提问:“那个正在前行、犹如棕榈形状的烟柱、散发出没药乳香和所有脂粉芬芳的女子,她是谁?”诗人用她的诗回答我们,就像苏拉米特201那样:“请跟随我来,到花园里看一看山谷中的草丛,看一看葡萄树有没有发芽,石榴树有没有开花。我花园的一些小树林里,石榴树与最美丽的果实,女贞树与甘松茅,番红花、桂皮、肉桂、没药与各种香气袭人的树木错综交杂……”我将在后面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个花园,“这个我总要提到的花园”,正如德·诺阿耶夫人在《眼花缭乱》的一首诗中形容的那样。她就这样带着微笑谈论她自己。然而,我还想试着谈论一点其他的东西,从她的作品中纯粹是作为陪衬的那个部分,从难得有人经过的旁门左道入手。即便如此,这个便捷的入口仍然会更加迅速地将我们引领到心灵深处。

居斯塔夫·莫罗经常在他的油画和水彩画中试着将诗人当作抽象的概念来描绘。诗人骑着马居高临下,鞍鞯上镶满珠宝,跪倒在地上的人群朝他投去爱慕的目光。人群中包括东方的不同种姓,可他却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他身披雪白的平纹细布,斜挎着曼陀铃,深情地闻嗅着手中的那支神秘鲜花的芳香,脸上铭刻着天堂般的温情,仔细端详之下,人们不禁要问,这位诗人莫非是女人。也许,居斯塔夫·莫罗的意思是说,诗人的身上兼有一切人性,其中应该包括女人的温柔;不过,依我看,他还想用诗来装饰这个诗魂的面容、衣着、姿态,为此他将这个场景放在印度和波斯,唯独如此,他才能让我们猜疑诗人的性别。如果他要描绘他心目中的我们时代和我们国家的诗人,让一种弥足珍贵的美萦绕他的诗人,那么他就不得不把诗人塑造成女性。即使是在东方,甚至在希腊,他也经常必须这样做。所以,他向我们呈现了一位女诗人的形象,后面紧跟着一位缪斯走在紫红色的深山小径上,一位天神或一个半人半马的怪物有时会从那里经过。更何况那是在鲜花环绕的水彩画中,犹如一幅波斯细密画,天神小巧玲珑的女乐师贝莉202骑在一条龙的身上,将一朵圣洁的鲜花高举在自己面前畅游天空。画家始终技巧性地赋予这些面孔以某种宗教色彩的美:以表情倾倒众人的男诗人,极富灵感的女诗人,遨游在波斯天空、歌声散发出天神魅力的小女人,我始终可以从中辨认出德·诺阿耶夫人的身影。

我不知道居斯塔夫·莫罗是否感觉到,这个女诗人的美妙构思产生的间接效果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更新诗作本身的结构。在我们这个悲惨的时代,在我们所处的环境之中,诗人,我指的是男性诗人,当他们向鲜花盛开的田野投去心醉神迷的一瞥时,他们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把自己排斥在包罗万象的美之外,在想象中将风景置之度外。在他们的感觉中,围绕着他们的那种美雅就停留在他们的圆顶礼帽、他们的胡须、他们的夹鼻眼镜上。而德·诺阿耶夫人却清楚地知道,掩映在一个流光溢彩、千娇百媚的夏季花园中的她不是最逊色的一个,正如那个为自己的身体感到羞愧的男性诗人,她会藏起了自己的双手,因为这双手:

……犹如一只精巧的碗盏

那是一件日本瓷器。

还因为:

无数遍轻柔地抚摸

触碰森林里的草木,

留住了它们的神秘图案

橛树矮小的身躯。

为什么她藏起来不让人看见:

它面庞上的明媚阳光,

成千上万道光芒,

……它面颊上的黎明,湛蓝漆黑的深夜

映满它的发丝。

其中的一种许多诗人根本无法企及的浑然天成与她的天才技巧水乳交融,使得她有时能够带着这种优雅的大胆描述古希腊夭折的少女,她们的墓志铭所构成的这些诗句酣畅自如地向路人倾诉。至于那些男性诗人,如果他们想把温情脉脉的诗句放进一张优雅的嘴里,他们就不得不杜撰出一个人物,让一个女人开口说话,而德·诺阿耶夫人既是诗人又是女主角,她直截了当地表达她的感受,无须任何虚构的技巧,而且更加真实感人。如果她想为自己过于短暂的一生,青春易逝和“她岁月中的甜美贞操”而哭泣,如果她渴望(这种令人羡慕的渴望,在这本书的每一页上时而滋生,时而满足的渴望确实使它“温暖犹如阳光,清新犹如西瓜”)坐在“森林的阴影底下”,她无须把自己无辜清白的悔疚或火热滚烫的欲望放到另一个女人的嘴唇上。她是诗句的作者兼主角,她懂得如何将拉辛与他笔下的公主,将谢尼埃与他笔下的年轻女俘集于一人之身。奇怪的是,在《眼花缭乱》这本书中,德·诺阿耶夫人的音容笑貌几乎出现在每一页上,她越是试图把自己的形象从书中抹去,将自己的身体紧缩在墙壁上,她的形象就越发可爱动人:

她宛若檐壁上的这些女仙

腿和手被束缚在岩石中间。

然而,这还是作者形象最少的诗集之一。所有一切可以构成德·诺阿耶夫人带有社会性和偶然性的那个“我”,诗人们有时非常热衷于让我们了解的那个“我”,在这四百页当中却没有提到过一次。几乎没有什么高贵可言,根本不足挂齿的阿尔弗莱德·德·缪塞厚着脸皮跟我们大谈“他头盔上的金鹰”,而阿尔弗莱德·德·维尼也在那些崇高的诗句中跟我们大谈他的“贵族镀金盾形纹章”,如果您在阅读《眼花缭乱》的时候不知道作者名叫德·诺阿耶夫人,那么我敢说您未必猜得出她所处的社会环境;您会以为她是一位名闻遐迩的年轻公主,而不是在街头演奏长笛或以采摘橘子维持生计的女人。就这点而言,她的作品酷似我刚才提到的居斯塔夫·莫罗笔下的印度诗人:女诗人不带有任何种姓特征的标志,正如这位男性诗人那样。甚至在她致儿子的两首诗中(其中的一首题为“诗节”,这首诗拿来给安德烈·博尼埃的奇妙无比的《托博尔国王》203作题辞真是绝配!),当她对儿子谈到制约他的祖传旧习时,她根本不理解自己祖先的灵魂,而任何一个毫不相干的人都会在这里不失时机地对此借题发挥;她首先考虑到她自己的感受,这种令人钦佩而又恐怖可怕的感受让她不寒而栗,她为自己曾用一位王室总管的姓氏204向这个当时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如此细嫩的血脉”灌输一位伟大诗人的遗产(这份难以承受的沉重遗产让生活变得格外艰难和危险)而感到自豪。所以,没有哪本书当中的“我”如此这般地既多又少;我们不久就会看到,过多的这个深刻的“我”会让作品个性化并且经久不衰,人们可以用一个词来给那个过少的“我”下一个定义:这个“我”令人憎恶。

我想撰写的一本书标题也许就叫《天堂六花园》,德·诺阿耶夫人的花园会是所有花园中最浑然天成的一个,可以说,那是唯一完全自然纯真、只有诗才能进入的花园。在其他的花园里,自然纯真并不总是与感情直接结缘,而诗本身有时通过研究或哲学的旁门左道也能迂回曲折地进入(更何况我还远不敢大胆断言那是一种谬误)。姑且不论科尼斯顿湖畔天使造访过的约翰·鲁斯金花园,对此我有太多的话要说。而莫里斯·梅特林克花园则是围绕着一棵柏树和一棵意大利五针松的那种“纯朴不变而又清新”的景象,正如他在六十年来法国最优美的散文篇章中所说的那样,以至于他“无法想象天堂里或九泉之下绚丽多彩的生活会没有这些树木”,弗朗德勒的维吉尔曾经从麦秸蜂笼附近的这座玫瑰红、黄色和粉蓝的花园里收获了许多无与伦比的诗,一踏进花园,我们就联想起他所热衷的研究,人们怎么能说他从不寻找诗以外的其他东西呢?没有必要像他的蜜蜂那样降落到开花的椴树上或池塘上,鞭子草就在那里等待,恋爱的时辰一到,它就会在水面上开花,他仅仅是在探访水井附近、紫罗兰色的鼠尾草旁边的欧洲夹竹桃,或勘查油橄榄园里的一个荒芜的角落:那是为了研究一种古怪的唇型科植物,各种各样的菊花或者兰科植物,他因此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相对其他方面的进步,也许对花卉世界无法取得的其他成就而言,我们在花卉的演变进化和花卉的无意识方面的进步或成就却会让人类更加接近真理和幸福。因为对于这位绝对的进化论者来说,假使人们可以这样说的话,科学、哲学和伦理都处于同一个层面,而幸福和真理的境界并非来自于我们的光学定律和精神前景的一种幻景,而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的一种真实理想的术语。

天晓得我有多么喜欢亨利·德·雷尼耶的花园。那也许是我熟悉的第一个花园;过去的每一年都会增加我对它的爱慕,我有好几次回到那里探访,这样的机会我从不错过,无论是去德·阿梅柯先生205和德·欧特勒尔先生家,还是去德·泰尔米亚纳公主家,更多是去美人桥,而且从来没有把我的朝拜终点放在弗雷内家。我从雨蒙蒙的天空中远离花园的地方分辨出草场洼地上的尖形小塔,略微感受到德·彼特比兹先生的震颤,当德·奥利奥库先生向他描述这些小塔时,他就是这种感觉。然而,对于德·雷尼耶先生来说,也许只有德·内隆德夫人和德·内里夫人家除外,那些花园的美不是纯粹的自然美;

从朱莉的人鱼海神使者到那喀索斯的扶梯,到处可以欣赏到雕塑杰作,构造精巧的建筑和水利;就连沉浸在水中氧化的鱼也有一种弥足珍贵的美,还有那些花朵,最令我动容的是纵横交错的小径上四处可见,栽种在“标有药学标志和图案、带着蛇形把柄的陶钵之中”的各种珍稀罕见的花卉本身。

相反,弗朗西斯·雅姆的神圣花园初看之下更加接近自然,总而言之,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天堂花园,因为诗人本人告诉我们说,这个花园就在天堂里,恰似人世间的花园那样真切:就在同一个地方,不远处的蓝色铁牌上写着:“卡斯泰蒂—巴朗桑,五公里”,周围的草原上,“珐琅镶嵌在蓝宝石般的湖泊之中,四周簇拥着比利牛斯山的湛蓝冰川,”遍地都是常见的百合花、石榴树、甘蓝,还有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钟爱的两只灰色小猫以及这棵月桂树,孩子们会在圣枝主日206那天前来折一条月桂树枝,将橘子、糖衣杏仁、纸花和鸟状的香料糕饼串挂在这根树枝上。然而,对于诗人来说,花卉的美在这里似乎总是远远不够的。他又为此增添了《圣经》中曾经出现过、而且是上帝所钟爱的那种庄严神圣。他也学过植物学。他播种酢浆草是为了研究植物的睡眠,很快他又从植物学转向神谱、星象学、世界体系,而且是出于非常简单的动机,就像他的那个让·德·拉封丹老头那样:

上帝的创造完美无缺;从不寻求实证,

在蝴蝶身上我见到了晨曦207。

多亏让·博尼先生的保荐,我终于有一天得以见识克洛德·莫奈的花园,我对此深有感触,我在这个花园中看到的色调和色彩多于花卉,它更像是一个善于运用色彩的画家的花园而不是花匠的古色古香的花园,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花卉的整体布置并不完全是纯天然的那种,因为播种花卉时就考虑到不让它们同时开放,好让不同颜色的花卉和谐地搭配成一望无际的蓝色或粉红色的景象,画家的这种强烈的表现意图从某种程度上埋没了不属于色彩的一切。地面上的花卉,还有水中的花卉,大师在气势恢宏的画布上描绘的这些温馨的睡莲,这个花园(那是比绘画原型更加真实的艺术移植,因为绘画展现的是大画家眼里灵动闪耀的大自然)犹如一幅原始的生动草图,至少那块美妙无比的调色板已经调配好了,和谐的色调各就其位。

正如我们所见,德·诺阿耶夫人的花园全然不同。爱默生的这篇绝妙的颂词仿佛就是为她而作的(相形之下,惠斯勒的《十点钟》似乎既是一种自相矛盾的悖论,同时又是能够自圆其说的反调):“为什么一位业余艺术爱好者会找到诗人那里,请教如何欣赏一条瀑布或一片金色的云彩,难道他无法睁开自己的眼睛,看不见这样的绚丽和美雅吗?既然事物本来就注定要在混乱的前沿播种美的玫瑰,从遍地闪烁的火花中仅仅选择其中的一朵又是多么徒劳。噢,诗人,水里、地面、空中的真正主宰,即使你穿越整个宇宙,你也无法找到任何缺乏诗意和缺乏美的东西。”德·诺阿耶夫人很早就觉察到她对诗的狂热和敏感,她把这种能力运用于各种事物。她丝毫没有从中辨识这种能力,只是天真地称之为宇宙的壮丽辉煌。现如今,《眼花缭乱》就标志着向更加深刻的主观主义发展的这个时期,她在尚未得到运用的某种多余的爱情中倾注了自己的直觉,终有一天她会在自己的心中找到这种爱情。她说道,整个世界让她“眼花缭乱”,而她却将世界洒向她的光明火花逐一归还。因为她心里明白,思想没有在宇宙中失落,而宇宙却在思想中得到了再现。她对太阳说:“我的心就是一座花园,您就是这花园中的玫瑰。”她知道,封存在她内心的时空中的那种深刻的观念不再屈服于时空的专制束缚,不会就此罢休:

这样的冲动不会突然停息。

我对您的柔情会超越我的有生之日,

穿过我封闭的坟墓!

看见坟墓只能增加她的热情和欢悦,因为她仿佛看见坟墓上她赤裸的双脚:

埃罗斯微微含笑给鸽子喂食。

……我不知道您是否理解我,但愿诗人能够宽恕我的梦呓。《眼花缭乱》中最微不足道的诗句往往让我联想到日本园艺中的巨型柏树和玫瑰红的槐树,虽然它们只有几公分高,种植在日本肥前出产的瓷花盆里。然而,关注盆景的想象和眼睛却在比例的世界中还原了它们巨树的真相。在阳光明媚的白天,巴掌大的阴影在这块有泥土、有草编或卵石的方寸之地缓缓地展开百年的梦幻,赋予它以一片辽阔的田野或某条大河堤岸的宽广和威严。

我想试着先从这样的一本书(也许过去曾经有过与这本独一无二的书相似类同却无法类比的书)中找出其精华和思想。在必须结束之时,我却还没有开始与您一起遍访其中的美。不过,我宁可在这些纯属技巧而非其他的种种美之间流连,一路上向您指出法国名字的妩媚可爱,这些名字在诗人呈现它们的绚丽光芒中,在诗句的宝座上,在诗韵上,在吟唱这些名字的诗韵上,随着邻近的诗韵伴奏的音乐重获新生并且大放异彩:

一个温婉的美丽夜晚降临在博韦。

我俯身在您的窗前,

夜晚降临在尚贝里;

美妙精准的评注是如此之多:

在我们密实的矮树林里,喜鹊叽叽喳喳

犹如冷杉树下滚动着一颗黑白相间的果实。

……在德朗斯河的波涛旁,

飞跃出一条冰冷灵动的鳟鱼,

沾湿了银燕的翅膀末梢。

经过重新组合的隐喻让我们的第一印象变成了假象,当我们在树林中或沿着河边散步,听到某种东西滚动的声音的时候,我们首先想到的是某种果实而不是一只禽鸟,当水面上突然间活蹦乱跳的扑棱让我们大吃一惊的时候,在听到鳟鱼再次落入河中的声音之前,我们会误以为那是一只飞翔的禽鸟。然而,这些可爱而又非常生动的对照取代了我们再度觉醒的切身体验(唯一有趣的现实),消失在真正高尚、完全独创、堪与雨果最美的图景相媲美的景象旁边。请看这首诗中夏季的这些令人陶醉和冲动的绚丽早晨,读者会情不自禁地掉转头,用目光追随一只冲向天际的禽鸟,只有读过整首诗才能体会到这最后两行诗隐藏的所有秘密给我们带来的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离开一棵看不见的橛树,

轻柔的禽鸟直冲世界巅峰。

有什么比这种景象更加壮丽、更加完美(大马士革的这些美妙的水流从泉眼中突涌继而沉落,将泉水的清凉洒遍湿漉漉的织物,让甜瓜、水蜜梨带上玫瑰的芬芳):

犹如一个年轻的女奴

水涨水落,又是浣洗又是散发香气!

为了理解这幅如此突兀却又如此完整,直截却又丰满的图景中高贵、纯净、“富于创意”的一切,我们必须重温这首诗,它是这部诗集里措辞最“刺激”,让人感受最深的一首,从头到尾都在对一种转瞬即逝的感觉进行描写,人们不禁感觉到,艺术家也许不得不在自己身上无数次地重新体验这样的感觉,以便延长停顿的瞬间,完成她取自大自然的画面,那是印象主义文学最惊人的成就之一,也许会是印象主义的杰作。顺便提一下“蓝龙虾”,它们的色彩也许有点刺眼,就像《阿达拉》开头部分中的“蓝鹭”“玫瑰红的火烈鸟”“吃过葡萄的醉熊”和“幼小的鳄鱼”那样讨人喜欢,想当初,《阿达拉》的这些诗也曾经让某些人的眼睛发出喊叫,然后就融汇在总体的美妙色彩之中。我们勇敢地提请当时的莫雷勒修道院长208注意这些蓝龙虾,在我们看来,我们觉得蓝龙虾很合我们的胃口。继而是关于波斯的这些非凡的诗篇,其中:

漂亮的波斯小伙子头戴兽皮便帽,

圆圆的轮廓犹如年少气盛的公羊。

他们对作者说:

我们为您铺上漂亮的地毯

蔷薇花的拱门深处,可以瞧见

一些倦怠的雄狮和昏睡的公鹿,

至于那只孔雀:

时而钻进甜蜜的玫瑰花丛

狭小的前额犹如突起的蛇头。

请看这行诗里关于春天的可爱诗节:

请听我火烫的嗓音中的鸣禽209。

参差不齐的图景更是增添了一种美,诚如波德莱尔的这行诗:

你们博大的心灵盛满爱情的骨灰瓮。

一位优秀的作家只能是一个将心灵比照一只盛满爱情的骨灰瓮,将春天的嗓音比照一只鸣禽的歌喉的优秀作家。唯有伟大的诗人才有胆量用骨灰瓮盛装心灵,用鸣禽承载嗓音。遗憾的是,我们只能浮光掠影地浏览有关威尼斯的这首好诗,在那里:

夜晚,多加纳露出它的金球,

停滞的时间仿佛还在延续

太阳的形状陨落在深渊里。

在其他的许多诗篇中,我最喜欢诗集末尾的最后一首诗,那是描写英雄的,这些英雄是从前潇洒地死去的所有伟人:

犹如神圣的舞者!

啊!让我走吧,

诗人喊叫道:

……让我加入

这个唱着歌的神圣行列,

但愿我是那个腼腆羞怯而又耽于梦幻的伴侣

携带着盐和酒!

有多少次,不再有活下去的力气,

我经常微笑,跳跃,

为的是听见这些铜管乐的声音

洛蒂的少年们!

有多少次,在我艰难地散步之时,

我的心上人,当您疲惫不堪,

我曾经向您追忆,在明媚的特洛阿德210,

阿喀琉斯在高耸的无花果树下!

蔚蓝的每一天都降临到我的胸中

变幻出穷无尽的姿态,

犹如海面上涌出的两根水柱

那是海豚陶醉的叹息!

我不知道您有没有注意到,自从《诉不尽的衷情》和《白日阴影》的作者在这个让我们欣喜若狂的多雨地带展开这首诗之后,您又有了多大程度的提高;在那里,种植任何蔬菜都无法成活,因为您已经进入高海拔地带。请看您的前方:《世纪传说》的巅峰孤零零地以惊人的高度耸立在一片耀眼的皑皑白雪之上,某些崇山峻岭看似近在咫尺: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它们与我们分隔开来的蔚蓝天空中,我们无法准确地分辨它们的距离。我给您援引的最后所有诗句笼罩着一片寂静,吹拂着它们的纯净微风激发您的激情,在居高临下的一片辽阔天涯的怀抱之中,您会有置身于顶峰的感觉。

外祖母211

有的人活着却没有足够的力气,就像有的人唱歌却没有甜美的嗓音。这些人更让人感兴趣,他们用智慧和情感来弥补他们所缺乏的东西。我们亲爱的合作伙伴兼朋友罗贝尔·德·弗莱尔的外祖母,今天在马尔齐欧212安葬的德·罗齐埃尔夫人就具备这样的智慧和情感。贯穿她毕生的一种伟大的爱(对她外孙的爱)伴随而来的不断思念耗尽了她的心血,她怎么能不因此身心憔悴!然而,她的身体状况就像缺乏所谓的生命活力的上等人那样特殊。她是如此的柔弱和单薄,始终在恐怖多变的疾病中沉浮,她总是在人们以为她被疾病击倒的时候动作迅速地返回最佳状态,紧紧追随着装载她的外孙驶向名望和幸福的小船,她这样做不是为了沾他的光,而是为了看看他还缺少什么,他是否还需要外祖母的些许关怀,这也是她内心的真切希望。只有真正强大的死神才能将他们分开!

我曾经看见过这位外祖母的眼泪——那种小姑娘的眼泪——每当罗贝尔·德·弗莱尔独自外出旅行的时候,她就会担心牵挂,我想,罗贝尔总有一天是要结婚的。她经常说她盼望他结婚,而在我看来,她这样说无非是为了让自己适应他难免要结婚这个事实。实际上,她对外孙迫在眉睫的婚姻的恐惧甚于她害怕外孙进学校念书和离家服兵役。天晓得——因为有爱才会勇敢——后面这两个时期让她遭受了怎样的痛苦!我怎么说好呢?当罗贝尔结婚之后,她对外孙的爱在我看来也许只会成为她悲伤的原因:我想到那个即将成为她外孙媳妇的女人……一种同样带有嫉妒的爱对于必须同她分享的那些人来说并非永远是甜蜜的……嫁给罗贝尔·德·弗莱尔的那个女人213极其简单地完成了这个奇迹,用这个如此恐怖的婚姻为德·罗齐埃尔夫人,为她自己,为罗贝尔·德·弗莱尔开创了一个纯粹的幸福时代。这三个人没有一天分开过,没有一天吵过嘴。德·罗齐埃尔夫人说过,为了慎重起见,她不会继续同他们住在一道,她要去自己的角落生活,然而,我认为无论是她还是罗贝尔,任何人都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考虑过这种可能性,除非是将她装在一具棺材里搬走。

感谢加斯东·德·卡亚韦和他妻子214的美意和好心,另一桩在我看来做起来应该很有难度的事情才能够以世界上最简单、最开心的方式了断。从某个时期开始,罗贝尔有了一位合作伙伴。一位合作伙伴!他果真需要一位合作伙伴吗?她的外孙,单单是他一个人的才干就超过了地球上出现过的所有作家。再说,这一点并不重要;可以肯定的是,在合写的作品中,所有的精彩部分都来自罗贝尔,如果偶然出现某种不太精彩的东西,那肯定是出自另一个人,那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可其中并没有任何“不太精彩”的东西啊!于是她便声称,这一切不都是罗贝尔写的。我还不至于会说,她认为这些连续不断的成功合作中取得的一切荣耀都应该归功于卡亚韦,而他会是第一个无法容忍这种说法的人。在这种可喜的成就中,她注意到能够巧妙结合起来的不同天赋。那是因为她首先具备了卓越的才智,所以事情才变得公平公正。毫无疑问,正因为如此,作为恶的重要源泉的才智在我们面前才显得如此有益和如此高贵:懂得敬奉公平公正的唯有才智,我们对此深有体会。“那是两位力量超强的天神。”215

她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眠床或她的卧房,儒贝尔、笛卡尔还有其他的人都认为,长时间卧床对他们的身体健康很有必要,这样做既不要求这个人心思缜密,也不要求那个人意志坚定。我所说的这番话并不是针对德·罗齐埃尔夫人的。据夏多布里昂说,儒贝尔经常双眼紧闭着躺在那里,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能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骚动和疲惫。出于同样的原因,帕斯卡尔从来不听从笛卡尔为此向他提出的无数忠告。所以,人们对许多病人的建议是保持安静,然而——正如德·塞维涅夫人的孙子那个时代的年轻人那样216——他们的思绪“在给他们制造噪音”。过分操心让她的病情变得如此严重,也许她最好还是仅仅为了保重自己的身体健康而费心。可她无法做到这一点。到了晚年,她紫蓝色的迷人眼睛越来越多地反映出她的往事,却不再向她呈现周围发生的一切:她几乎双目失明。至少她对此直言不讳。可我却清楚地知道,如果罗贝尔的脸色仅仅是有一点难看,她总是第一个对此有所觉察的人!更何况她也不需要看见除他之外的其他东西,她是幸福的。用马勒伯朗士的话来说,她从来只爱他身上的一切。外孙就是她的上帝。

她对外孙的朋友总是既宽容又严厉,因为她认为他们从来配不上外孙。她对我比对任何人都宽容。她这样对我说:“罗贝尔爱您就像爱自己的兄弟。”言下之意:“您还算配得上他”,“尽管您只有一点点配得上他。”她居然因此盲目地觉得我是天才。毫无疑问,她自以为经常与她外孙来往的那个人总会从他身上学到一点东西。

罗贝尔·德·弗莱尔与他的外祖母之间的这种如此完美的友情永远不会有终结的时候。怎么说呢,两个完全情投意合、息息相通的人只能从对方身上找到存在的理由,相同的目标、相同的满足、相同的解释、同样温情的评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两个人几乎就是彼此的翻版,尽管其中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独特个性,这两个人只不过是在无限的时间长河中刹那间偶然相遇,他们又怎么能够从此不再相关,就像成千上万的其他芸芸众生那样没有任何特殊呢?难道真的必须对此加以深究吗?德·罗齐埃尔夫人就是一本才智横溢而又善感多情的书,难道这本书中的所有文字突然变成了没有丝毫含义、拼凑不出任何单词的字符了吗?喜欢从书籍和心灵中进行阅读,像我这样过早养成这种习惯的人永远不会完全相信这种说法……

我相信,罗贝尔和她可能早就想到过他们终有分离的那一天,尽管他们从未向对方提起过。我也相信,她宁愿外孙不要悲伤……这将是外孙第一次拒绝满足她的要求……

我想代表罗贝尔·德·弗莱尔的朋友——那也是她的年轻朋友——对她说,我不能将之称为最后的诀别,因为我觉得我还有许多话要对她说,确切地说,人们从来不会与自己挚爱的人真正道别,因为相爱的人永远不会彻底分离。

世间万物经久必衰,死亡亦然!德·罗齐埃尔夫人还没有入土,她就已经重新开始鲜活如生地同我说话,她是想让我不得不谈论她。即使我有时谈起她面带微笑,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因此想哭的欲望。没有人比罗贝尔更了解我。他也会做与我同样的事情。他清楚地知道,对于最挚爱的人,痛哭流涕而不是满怀深情地向他们投去力所能及的最温柔微笑,那不是思念。试图欺骗他们,安慰他们,对他们说他们可以安息了,让他们相信我们不是不幸之人,难道只有这样做我们才会变得勇敢吗?这样的微笑难道不就是我们给幽冥世界中的他们送去无数亲吻的形式本身吗?

居斯塔夫·德·博尔达217

上个星期去世的居斯塔夫·德·博尔达先生曾经以“剑客博尔达218”这个绰号名闻遐迩和传奇江湖,实际上,他手握利剑度过了一生,让坏人闻风丧胆,对好人和蔼可亲,对不幸的人同情怜悯,就像西班牙叙事诗中的一位骑士,就连容貌也像。他在战争期间的出色表现为他赢得了勋章,他以举世无双的击剑天才和无以计数的决斗而著称于世。他将自己超凡出众的灵敏机智用于击剑只是为了制约他从不滥用的力量,这一点很少有人知道。

他也许会是最危险的敌人;可他同时又是最好的男人,他永远是最温和、最公平、最人道、最礼貌的对手。美德来自品行而不是舆论,勇敢无畏造就了像博尔达那样心平气和的人,那是和平主义无法做到的。他以身作则,教人不畏惧死亡和更好地品味生活。他的同情心、他的善良令人快慰,因为在人们的感觉中,恐惧、利害、软弱被他拒之门外,那是一个真正自由的灵魂坚毅而又纯洁的禀赋。充实可喜的思想让他对艺术,尤其是对音乐具有一种天然的强烈兴趣,他轻而易举地爱上了艺术和音乐,因为这符合一位老勇士的口味。参加过俄罗斯战役的司汤达不就是喜爱意大利音乐甚于其他所有的一切吗?这位不可思议的决斗手德·博尔达先生同时也是一位才识出众、敏感细腻、极为善良而又无可比拟的决斗见证人。

近些年来,他已经超过了参加决斗的年龄,只有疲惫才能阻止他前往决斗现场担任他朋友的见证人。如果我们没有记错的话,最后一个请他去决斗现场担任副手的那个人就是我们的合作伙伴马塞尔·普鲁斯特先生,后者始终对他抱有一种发自真心的崇拜。居斯塔夫·德·博尔达先生结交了全巴黎以品性、出身或思想而著称的朋友。不过,在所有的朋友中,除了他的医生兼朋友维维埃大夫219之外,他最看重的是大画家让·贝鲁。德·博尔达先生从这位卓越的艺术家身上觉察到一种公众不太了解的天性,在勇敢和品性方面,他们十分相似。他从艺术家身上看到了我们时代的最后一位骑士。

死路220

一位伟大作家的灵魂在他死后仍然活在他的作品中。有时,他的部分灵魂会神秘地通过秘密的途径,给他的某个子孙后代灌注精神活力,掺进其他的源泉,培育出一部截然不同而又毫不逊色的全新作品。继阿尔封斯·都德之后,他的儿子莱昂·都德就是这样一位截然不同的天才作家,一位截然不同的出色小说家,就连阿尔封斯·都德夫人也秉承了这个名字的美妙优秀,她的杰出诗作有:《镜像与幻影》、《平台边沿》和《一个巴黎女子的童年》221。都德是个兴旺的姓氏,就像小树枝那样始终清新多变,从昨天起,这个姓氏又增添了第四位作家,吕西安·都德先生,他无愧于其父、其母、其兄,却又完全独树一帜。他的这本精美雅致的重磅之作的开头部分令人耳目一新,从中无疑可以重新找到阿尔封斯·都德的许多优良品质:源源不竭的才智,先知先觉的观察,对滑稽可笑之人和忧伤悲哀之物的敏感让某些篇章产生触电的效果,“化腐朽为神奇”,直至它们像雷雨之夜那样令人窒息和扣人心弦。然而,尽管这本书出自阿尔封斯·都德儿子之手,吕西安·都德却根本无须阅读他父亲的一行文字,甚至不需要认识他就能写出这本书:其中没有丝毫模仿的痕迹,绝无一时片刻的模仿。那是彻头彻尾的独创。

这本书的写作手法也与众不同。没有一处在描写,却又没有一个词不在描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相互排斥的,轻浮与深刻,活泼与严肃。如果非得把这本书令人联想到的两位大师的名字铭刻在前面的话,我会选择狄更斯和惠斯勒222。因为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不存在模仿的问题。

许多没有读过巴尔扎克小说的上流社会人士和不理解巴尔扎克的记者把“巴尔扎克式”这个形容词滥用到令人恶心、让人几乎不敢涉足的地步。然而,所有非常熟悉巴尔扎克的人,每当阅读《死路》时,这个形容词就会不由自主地从他们的脑海里浮现,开头的所有具体细节真实得令人叫绝,正如巴尔扎克刻画的人物生活特征,这些细节让我们如今得以重现当时的服装和家具。

刚刚失去丈夫的妻子“高傲地裹着她的整套华丽丧服”,“在那个屈辱而又幻灭的上午,饰有但丁头像的黑色木头柜子才卖了四十法郎”,衣帽架“形同竹竿”,“一分钟鞋后跟”,母亲“琐碎唠叨而又前言不搭后语的”叮咛嘱咐:“对你的舅舅要礼数周全,不要把你的圆顶礼帽反过来戴,像个大大咧咧的淘气包”,“朝思暮想的折叠式手提箱”,还有其他许多细节赋予每件物品以工艺之美和伦理意义,在将之“艺术化”的同时已经让它变成陈旧过时的古董。多么有趣的描述:这个孩子“莫名其妙地为他的名字叫阿兰·马尔索(意即厄运)而感到万分骄傲”,而他的母亲却“浪漫地”叫他“阿里”;在谈到未来的计划时,这个小同学骄傲地告诉其他人,他想“成为乞丐”;面孔通红、扁平鼻子的舅舅相貌平庸,“然而,这副放荡快活的模样在我看来就好像是财富外露的显著标志”;贪婪又贪嘴的妇人自己喝特制的波尔多酒,却让她的客人喝带酸味的劣质酒,而且还用一种痛苦的声调让男管家相信那是为了治病;穷孩子没有钱买面包,一个无法舍弃自己的“种姓等级”观念和措辞的上流社会人士问他道:“您今天晚上有空来吃晚饭吗?”孩子仅仅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微笑”笑着作为对他的答复,还有其他许多关于人类天性的有时滑稽可笑,更多是痛苦悲哀的极为常见而又不易察觉的深刻见解,所有这一切都证明,《死路》的作者无愧于《雅克》的作者,正如《女人的白昼》的作者无愧于《孩子的宿命》的作者223。

马尔克·埃奥东特

关于一本书:吕西安·都德著《克拉瓦特王子》224

吕西安·都德先生通过一条血“脉”神秘地传递伟大的文学力量,接二连三地抛出《死路》、《蚁穴》、《克拉瓦特王子》225,这是一个非常激动人心的例子,所有这些作品都可以与《福音传教士》226或《女人的白昼》227、《莎士比亚之旅》或《孩子的宿命》228之类的杰作并驾齐驱。更何况这些作品完全与众不同、新颖独创。

吕西安·都德先生似乎根本不缺乏那种坚强的毅力和精心的筹划,他在写作中随着作品成长。从表面上来看,他先是过着一种双重的生活,就像保罗·德·马内维尔或博德诺229——巴尔扎克笔下的风流年轻人那样,同时他又是画家。阿尔封斯·都德夫人在精致优雅、安逸敏感的融洽生活氛围中刺绣她的美妙离奇的幻想,她曾经在《经济学》的一个弥足珍贵的篇章中对此有过描述,瓦尔莫尔夫人把一根线交给格雷特里夫人,阿拉尔夫人又把线交给后者,这种融洽的生活氛围在不断地矫正着他身上来自“波西米亚”画室的矫揉造作和重大灾害,然而,对人类的深切悲悯却不断地向他揭示着纯粹上流社会生活之中的冷酷无情、拘泥形式和虚假伪善,那正是某个雅克或者某个年轻的弗罗蒙230的可爱魅力之所在。

正是在这一时期,惠斯勒画室的绘画实践在最罕见的天才的推动下让训练有素的眼光从最普通的日常景致中甄别真实、微妙而又新颖的色彩,而一种带有乡村地主、甚至有点园艺味道的情趣似乎又为这个复杂的灵魂增添了一种因素。

继而,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所有这些因素在彼此之间找到了一种神秘的亲缘关系,混合成一个独特的复合体:由此便诞生了作家。在这卷新书中,您也许会从人类悲悯及其蕴含的对世俗博爱的嘲讽中发现这种焕然一新的永恒情调,尤其是在这篇题为《布里萨西埃》231的小说中,作者将这部杰作大胆地献给巴尔扎克的媳妇232,她也许会从中找到自《邦斯舅舅》以来通常没有机会欣赏到的出色观察和激情。上千个对细微差别的精准评注,如像从圣彼得教堂到卡朗唐的这条“玫瑰红饰带”,我喜欢将它与乔治·德·洛里的小说《吉纳特·夏特纳》233中的诺曼底公路相比较,这部优美深刻的小说在少数精英的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体现出他作为才华横溢的心理学家和作家的所有伟大价值(在同一个“和谐”系列之中,正如惠斯勒所说,《布列塔尼印象》彩绘玻璃窗上的玫瑰,一处海滨的玫瑰,复活节的玫瑰,《蚁穴》中透过城堡的一扇窗户的“半爿窗帷”看到的树木),这一切都是画家都德先生的贡献,他大获成功的一篇仅以问号为标题的小说无愧于它题赠的杰出诗人吕西·德拉吕—马尔德吕夫人234,正如《姆娜妮》无愧于她的教父,伟大的小说家莱昂·都德,这部独一无二的作品《黑色星辰》235的作者。

这部标题为《?》的小说引起了空前的关注,小说的叙述带有诗人梅里美的那种简洁。修道院长扑朔迷离的形象中就有惠斯勒的影子,而且那简直就是惠斯勒本人,勒尔修道院长236的形象又为《蚁穴》237中令人难忘的教士形象增添了光彩。巫术的遗产总会让人感觉到遗传的护身符和父辈的武器的闪耀的光芒。各种解释和无穷无尽的比较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们,于是,吕西安·都德先生就运用他那种富有朝气的精湛技艺,裁剪多余无用的东西,仅限于接触唯一必要的形象,向我们讲述这些希腊神祗的故事,而他却只不过是“白色岩石的一个剪影”或紫藤“沐浴着阳光的淡紫色亮光”(另一篇小说对此有过非常精彩的描述)。

这最后两个例子引自第一篇小说《克拉瓦特王子》,又一位“轻浮的王子”238,正如让·科克托所说,至高无上的命运正在等待着二十岁的邦维尔,小说的篇名成了全书的标题,在这篇小说中(其中的每个人物都有不同的个性,这是我非常乐见的,正是这些不同的突出个性组成了吕西安·都德的个性),我自然而然地从他身上找到了被我称作费利克·德·旺德纳斯或保罗·德·马纳维尔的那种东西。小说中没有丝毫对巴尔扎克的模仿,一切都来自现代生活和作家的个人才华。相反,其中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与巴尔扎克的某些小说媲美。如果说我们从可怜的布里萨西埃身上看到了《穷亲戚》239中真实可信的舅舅,那是因为《克拉瓦特王子》让我们联想起《婚约》那样的小说中表面肤浅的深刻人性。

雷纳尔多·阿恩240

埃德蒙·德·龚古尔在他著名的《日记》最后一卷中写道:“小阿恩坐在钢琴前面,演奏他为魏尔伦的三四首诗谱写的乐曲。那是真正的诗之瑰宝,一种罗里纳241式的文学音乐,却又比诗人贝里的那种音乐更加精美,更加高雅,更加巧妙。”

龚古尔是在离开阿尔封斯·都德家的晚宴后写下这番话的,后者称雷纳尔多·阿恩为“他的音乐最爱”,他请求这个几乎还是孩子的年轻小伙子为剧本《障碍》242谱写舞台音乐,那是雷纳尔多·阿恩戏剧生涯的开始,也是我们时代最有修养的艺术家对他的音乐始终大加赞赏的开始。众所周知,斯特凡·马拉美对他进行过出色的研究,皮埃尔·洛蒂为他撰写过几行文字,还有马拉美用“雷纳尔多”与“喷泉”押韵的那首二行诗243,阿纳托尔·法朗士偏爱他的作品。难道雷纳尔多·阿恩不是一个实至名归的作家吗?埃德华·里斯莱将对他的音乐评论与对柏辽兹和雷耶的音乐评论相提并论,当瓦格纳的好友兼评论家卡蒂尔·孟戴斯244去世时,《日报》一致推举雷纳尔多·阿恩作为他的继任,接替他的评论工作,目前,他正在审美趣味、树立威信方面大显身手并且大放异彩。

雷纳尔多·阿恩让艺术家大为赞赏,可他也许更多遭到来自这个如此实用、如此强大、热心有余而不是始终具有远见卓识的阶层的阻挠,这个阶层在我们今天举足轻重并且规模可观,它以“业余艺术爱好者”自封,用“附庸风雅”称呼它也许有过分苛刻之嫌。

事实上,这些号称“前卫”的业余艺术爱好者任何时候都无法想象他们所谓的先锋艺术,后者被用来指称被最近的技巧革新推向时髦的各种方式。仅举一个音乐之外的例子来说,所有这些生活在安格尔时代的“前卫”业余艺术爱好者都真心诚意地相信安格尔是一个“古板的画家”,一个“落伍分子”,比起他来,他们更喜欢德拉克洛瓦的那些平庸的学生,在他们看来,后者更加“前卫”是因为他们运用了时髦的手法。如果人们今天向这位也许与上述业余艺术爱好者同样“前卫”的德加先生提起德拉克洛瓦的这些蹩脚学生,他会耸着肩膀声称,安格尔是所有时代最伟大的画家之一。我并不因此认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会因为他表面上响应一种公式化的潮流而变得更加伟大。然而,认为他会因此而变得不那么伟大却是一个谬误。司汤达在浪漫主义的巅峰时期曾经说过,他从民法中找到了他的文体模式,他对浪漫抒情体裁冷嘲热讽。如今,我们仍然把他当作最伟大的浪漫派作家。所以,我们可以这样回答他们,雷纳尔多·阿恩表面上热衷于反对某些现代模式也许是误会。其实,任何真正的音乐家都不会对此产生误会。

雷纳尔多·阿恩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了他的作曲生涯。在他为都德的《障碍》谱曲之后,真正让他在戏剧界崭露头角的是喜剧歌剧《梦幻岛》245。那是抒情、诗、娇媚大肆泛滥的时期,他大获成功的《灰色的歌》就是这个时期的标志。毫无疑问,他的风格会变得更加有力、更加深刻、更加客观。然而,当一部作品变得更有力量的时候,任何人都会忍不住时不时地怀着悔疚之心回顾自己青葱年代的这些如此单纯的创作,这些很快枯萎而且一去不复返的花朵仍然余香萦绕。《红百合花》这本书显然要比《吾友之书》246更加高明,《世纪传说》要比《秋叶集》247更加高明,《眼花缭乱》要比《诉不尽的衷情》248更加高明;难道我们就没有时不时地回到这些作品中去寻找更加纯真的自发本能,去寻找第一次许诺、第一次爱情表白中的那种无法模仿的语调和那种不会再现的温情吗?

然而,在艺术家的生活中,一切都围绕着内心演变不可改变的逻辑环环相扣。雷纳尔多·阿恩已经倾向于摒弃所有的美雅和“流畅”,他将精心挑选的这些可爱贡品摆放在一个更加严肃的神祇的祭坛上,这个神祇就是真实。那不是真实主义249的真实,“新意大利主义”从戏仿真实中找到了消除一切真实而又深刻的现实的方法,那是一种内在的心理真实。他的音乐不是维克多·雨果形容的那种歌曲,“其中没有丝毫人性的东西”,那仅仅是灵魂的生命本身,得到释放升华、飘逸飞扬和提炼成音乐的语言内在实质。尊重话语使他超越了话语,他在沦为话语奴隶的同时让话语屈服于萌芽状态的一种更高境界的真实,而只有音乐才能发挥这种真实的“潜在能力”。接触作品本身让他产生了超越自己的力量,就好像那些飞行师,在运用自己的翅膀之前,他们先是在地面上奔跑,为的是飞得更爽,飞得更高。在这些痛苦和真实的缪斯引导下,雷纳尔多·阿恩穿过越来越艰难、越来越美妙的小径,终于谱写出他的旋律之作,正如魏尔伦所说:

语言蕴含着所有一切

充满美雅和爱的人情

他的戏剧作品也经历了同样的演变。

普鲁斯特关于斯万的解释250

“我只发表过《在斯万家那边》,那是一部也许总标题为《追忆逝水年华》的小说之中的一卷。我希望整部小说一起发表,但是人们不出版多卷本的作品。我就好像某人拥有一块放在目前的公寓里嫌太大的地毯,不得不对它进行修剪。”

“有些青年作家,而且还是让我抱有好感的那些作家,他们反而崇尚精炼的情节,极少的人物。这不是我的小说观。怎么对您说好呢?您知道平面几何和立体几何。那就好,对我来说,小说不仅是平面心理学,而且还是时间心理学。我试图孤立地对待时间这种无形的物质,因此就需要能够持久的体验。在我这本书的结尾,我希望像这样无关紧要的社交琐事,如此这般的两人婚姻——在第一卷中,他们分属于截然不同的世界251——能够体现逝去的时间会带着凡尔赛的某种尘封的美,时间已经插入绿宝石的刀鞘之中。”

“这就好像一座城市,当火车沿着弯曲的轨道行驶的时候,城市时而出现在我们右边,时而出现在我们左边,同一个人物的不同面貌在另一个人眼里甚至会成为迥然各异、有连续性的人物,让人产生——而且仅仅是由于这个原因——时间已经逝去的感觉。如此这般的人物,他们后来的表现会与他们在目前这一卷中截然不同,与人们对他们的期许截然不同,而生活中也常常有这样的情况。”

“这些相同的人物不仅在这本书中以不同的面貌重新出现,正如巴尔扎克的某些小说中相同的人物,而且同一个人物也会给人留下某些几乎是无意识的深刻印象。”普鲁斯特先生这样对我们说。

普鲁斯特先生继续说道:“按照这种观点,我的书也许就像‘无意识小说’系列的一种尝试:我会毫无愧色地说,这就是‘柏格森式的小说’,我对此坚信不疑,因为每个时代的文学都试图——顺理成章地——依附于流行的哲学。然而,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因为我的作品主要表现不自觉的回忆与自觉的回忆之间的差异,这种差异不仅没有出现在柏格森先生的哲学之中,甚至还与他的哲学背道而驰。”

“您是怎样确立起这种差异的?”

“对于我来说,自觉的回忆主要是一种心智和眼睛的回忆,它只能向我们呈现过去并不真实的一些表面;然而,在完全不同的情境中再次体验到的一种嗅觉、一种味觉,会在我们的身上不由自主地唤醒过去。我们感觉到的这种过去与我们自以为会回想起来的、我们自觉的回忆像拙劣的画家一样用不真实的色彩描绘的那个过去截然不同。在第一卷中,您会看见叙述和说话的人物:‘我’(那不是我本人)突然从他浸泡一块玛德莱娜小蛋糕的那一口茶的味道中再次找到了被遗忘的年代、花园、人物;毫无疑问,他是在看不见它们的色彩和魅力的情况下回想起它们的;我会让他说,就像在这个日本小游戏中那样,浸泡到水里的一截截小纸头会立即沉到碗里,膨胀伸展,扭曲成型,变成一些鲜花、人物、他花园里所有的鲜花、维福纳的睡莲、村庄里善良的人与他们的小屋舍、教堂,整个贡布雷及其周围环境,所有具备形状和实相的一切、城市与花园,从那个茶杯中一跃而出。”

“我认为艺术家不应该向不自觉的回忆索要他作品的第一手材料。首先,正因为这些回忆是不自觉的,所以它们只能自我成形,受到同一时刻的那种相似性的吸引,它们只带有一种真实可靠的印记。继而,不自觉的回忆又给我们带来那些分量十足的记忆和遗忘。最后,不自觉的回忆让我们在截然不同的情境中体验同样的感受,将这种感受从一切偶然性中释放出来,赋予我们以超越现时的本质,这恰恰就是美的风格之所在,只有风格美才能诠释这种普遍而又不可缺少的真实。”

马塞尔·普鲁斯特继续说道:“我之所以要为我的书据理力争,那是因为这本书在任何程度上都不属于推理作品,因为我的感觉向我提供了这些最微不足道的素材,我先是从自己的内心深处觉察到它们却又不理解它们,我花费了很大的气力将它们转化为某种心智的东西,因为在心智世界看来,怎么说呢,它们就像一个音乐主题那样莫名其妙。我估计您会认为这一切未必太深奥了吧。噢!不,正相反,我向您保证,这就是现实。我们自己不必澄清的那种东西,明确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那种东西(比如逻辑概念),这一切并不真正属于我们,我们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真实。我们随心所欲地选择‘可能性’。更何况您马上就会在风格上见出分晓。”

“风格根本不是一种美化装饰,诚如某些人以为的那样,它甚至不是技巧问题,而是——正如色彩之于画家——一种视觉的资质,一种对我们每个人都能看见、而其他人却视而不见的那个独特天地的揭示。一位艺术家给我们带来的乐趣就是让我们认识另一个天地。”

普鲁斯特披露他的后续小说252

夫人:

夫人,您想知道斯万夫人日渐衰老的情形。说起来一言难尽,我可以告诉您的是,她变得更美了。

“这种变化的另一个原因如下:直到中年,奥黛特才最终显露出或发明了她的某种独特面相,某种永恒的‘性格’,某种‘美的类型’,于是,她为自己不太协调的相貌——很久以来,它曾被大胆危险而又无所作为的任性肉体所左右,最轻微的疲劳也会让它在霎那之间衰老好几岁,即便那是转瞬即逝的无精打采状态,根据她的心情和气色,勉强地给她凑合出一张零乱、多变、无定形而又妩媚迷人的脸——打上了青春永驻的烙印。”

您将看到她的社交变化,然而(只有到了最后才能得知其中的原因)您总会从中再次看到戈达尔夫人与斯万夫人的交谈,比如:

“奥黛特对戈达尔夫人说:‘您看上去真漂亮。是勒德弗商店做的?’

‘不,您知道,我是罗德尼兹商店的信徒,再说,这是改的。’

‘是吗,挺有派头!’

‘您猜多少钱?……不,第一位数不对。’”

“‘啊!这种逃跑的信号可真不好。我看是我的午茶没做好。这些小玩意味道不坏,您尝尝。’”

然而,我更喜欢向您介绍您还不认识的那些人物,特别是那个扮演重要角色,让情节起伏跌宕的阿尔贝蒂娜。您会看到,当她还是一位“如花少女”的时候,我曾经与她一起,在她的花影下,在巴尔贝克度过了无比美好的时光。继而,我无缘无故地猜疑她却又无缘无故地信任她,“因为正是爱情让我们变得更加疑心,更加轻信。”

我本应就此打住。“若聪明的话,那应该好奇地珍视这微乎其微的一点幸福,快快乐乐地享受一番,要是连这么点儿幸福都不存在,恐怕人生在世,连幸福对那些并不怎么挑剔或较为幸运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甚了了。我本该离开巴尔贝克,离群索居,在孤独之中与我一时善于以假乱真的爱之余音保持和谐的共振,我别无他求,只求别对我多言,唯恐多说一句话会节外生枝,以不协调的音冲破感觉的休止符号,而正是在这一感觉的休止中,音犹未尽,福音才得以在我心头久久回荡。”尽管如此,我还是渐渐对她产生了厌倦,跟她结婚的计划不再引起我的兴趣;一天夜晚,从“维尔迪兰的乡下”吃罢晚饭回来——您最终会在那里了解到德·夏吕斯先生的真实个性。她在道晚安时对我说,她经常对我提起的那个童年女友仍然与她保持着如此亲昵的关系,那个人就是凡德伊小姐。您可以想象我当时度过了怎样的可怕夜晚,最后,我哭着来到我母亲那里,请求她同意我与阿尔贝蒂娜订婚。接下来您会看到我们在这段漫长的订婚期间的共同生活,我的嫉妒对她的限制囚禁终于平息了我的嫉妒,打消了我娶她的欲望,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然而在一个如此晴好的日子,想到所有过眼烟云的女人,想到我可能进行的所有旅行,我想请求阿尔贝蒂娜离开我们,弗朗索瓦丝走进我的房间,把我未婚妻的一封信交给我,她已经决定与我断绝关系,她一大早就离开了。这正是我先前求之不得的事情!而我现在却痛苦万分,我不得不允诺自己,我必须想个法子让她今晚回到这里——“片刻之前,我还以为这正是我所企望的。我原以为我看清了自己的内心,那是在欺骗自己。我这才明白这种痛苦在心理学上远远超过了最优秀的心理学家所赋予我的这种认识,恐怕连最精微的理性认识也无从赋予我这种认识,适才却因为骤然的痛苦反应使我获得了它。它坚实、鲜明而奇特,宛如一颗晶莹的盐粒。”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只能在我的卧房里勉强挪步。“我试图不去触碰那些椅子,避免看见钢琴和她用过的所有东西,这些东西仿佛全都想以我的回忆教给它的特殊语言再一次向我通报她出走的消息。我跌坐在一把安乐椅上,浑身无力,一向只有她在我身边时我才会坐在这里。这一天,每时每刻都有一个组成无数个微不足道的‘我’的成员还不知道她的出走,必须将这事通报他,让他听听这些他闻所未闻的话:‘阿尔贝蒂娜出走了。’就这样,每一个尽管如此微不足道、却又笼罩着她还在的气氛之中的事件刚刚迫使我怀着同样的痛苦重新开始了离别的学徒生涯。继而是生活中其他形式的竞争……我一看到这些就感到一阵丧魂落魄的恐惧。我刚刚品尝到的这种平静就是这种无止无休,即将与痛苦、与爱情搏斗的巨大力量的最初表现,它最终恢复了理性。”接下来是遗忘,不过这一页已经占据了一半篇幅,我不得不略过这一切,如果我想把结尾告诉您的话。阿尔贝蒂娜没有回来,我甚至庆幸她的死让她无法再委身他人。“斯万从前是否想过,如果奥黛特成为一次事故的受害者,他会怎么样。即使他再也找不到幸福,至少他还可以再次找回痛苦消失后的那种平静?痛苦消失?我真能相信这一点,相信死亡只是除掉了那种存在的东西!”我得知了阿尔贝蒂娜的死讯——想让阿尔贝蒂娜的死消除我的痛苦,除非这种意外的冲击不仅能够从我身外,而且从我身内将她杀死。她比生前的任何时候都更有活力,更加栩栩如生。为了进入我们的身体,一个人不得不采用某种形式,屈服于时间的范畴,一分钟接着一分钟地在我们面前出现;他从来不会单单向我们显示他的一个方面,单单把他的一张照片提供给我们。一个人只能组成一个时间系列无疑是一大缺憾,巨大的力量也是如此;因为这个人揭示了记忆,而某一时刻的记忆并不是由从此已经逝去的那种东西组成的;记忆记录的这个时刻与这个人一起经久不衰,这个时刻能看到显出轮廓的这个人。更何况,碎屑没有使死去的女人复生,却使她变得千姿百态。当我能够承受失去这些阿尔贝蒂娜之中的一个的那种忧伤时,一切都可以与另一个女人,与另外一百个人重新开始。于是直到那时还给我的生活带来痛苦、使从前的时间永远再生的东西变成了酷刑(不同的钟点、季节)。我期待着夏天,继而是秋天的结束。然而最初的严寒令我联想起其他如此残酷的回忆,就像一个病人(他的身体和他的胸部有病,他在咳嗽,而在我却是精神上有病),我感到仍然要为我的忧愁、我的心灵担忧,那是冬天的复归。冬天跟所有的季节密不可分,为了使我丧失对阿尔贝蒂娜的回忆,我必须忘却所有的季节,不再提到它们,就像一个半身不遂的人那样再次进行阅读。唯有我自己真切确凿的死才能使我从她的死中得到宽慰。然而自身的死亡不足为奇,它每天都在不由分说地消耗我们——既然我只有在想到她的时候才能使她复活,那么她的背弃就从来不是一个死者的背弃;她背弃的那一刻变成了现时的这一刻,不仅对她如此,对凝视她,唤醒我的这些“我”的那个人来说也是如此。因此,任何时代错误从来不能分开一对难舍难分的男女。在每个罪孽深重的女人身后,始终会立即出现一个嫉妒的男人,总之,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没能骗过我们而感到惋惜,就像希望两百年后我们的名字家喻户晓一样愚蠢荒唐。我们感觉到的那种东西仅仅为我们而存在,我们把它投射到过去、将来之中,却又不停留在死亡的虚幻屏幕前面。当我的伟大记忆不再让我联想起她的时候,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会具备这种能力。因为对爱情的回忆无法逃出记忆的一般法则:记忆本身受到习惯的制约,习惯淡化一切。因此,最能令我们回想起一个人的那种东西恰恰就是我们忘记的那种东西,因为它毫不重要。我渐渐地开始体验到遗忘的力量,这种适用于现实的得力工具,它在我们身上摧毁了经常与现实为敌的残存的过去。这并不意味着我不再爱阿尔贝蒂娜。然而,我已经不再像前些时候那样爱她,而是像在我们相爱的过去时候那样爱她。在彻底忘记她之前,我必须像一个旅行者那样,经由同样的道路,再次回到他出发的那个地点,在到达开头的冷漠之前,逆向穿越我所经历过的所有感情。然而这些驿站在我们看来不会一成不变。当人们停留在其中的一站时,幻觉中人们以为火车又在朝着人们出发的地方行进,就像第一次那样。这就是回忆的残酷。阿尔贝蒂娜再也不能接近我。人们只能忠诚于回忆起来的那种东西,只能回忆经历过的事情。我的那个新我,当他在死亡的古老阴影中成长壮大时,他经常听到那个人谈论阿尔贝蒂娜。透过弥留之际的那个人的叙述,他似乎认出了她,爱上了她。然而那只是一种经过转手的温情——正如某些幸福,在我们身上姗姗来迟的那些不幸,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在我们身上扩张。当我了解到这一点时,我已经得到了安慰。没有必要为此惊讶。悔疚就是一种生理病痛,然而,必须从生理病痛当中区分通过回忆的中介作用于身体的那些病痛。第一种情况的预后一般良好。过了一段时间,一位患癌症的病人会死去。人们无法安慰的一位鳏夫能够在这段时间内康复并不是十分稀罕的事情——可惜!夫人,我总是在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的时候缺乏纸张!

您的马塞尔·普鲁斯特

题赠253

献给雅克·德·拉克勒泰尔先生

巴黎,一九一八年四月二〇日

亲爱的朋友,没有一把钥匙能够开启本书中的人物:即使有的话,也要八到十把钥匙才能开启一个人物,就像打开贡布雷的教堂那样;我的记忆将许多教堂当作“模特”(摆好姿势)呈现在我面前,可我根本无法告诉您它们是哪些教堂。我甚至再也回想不起来这路面是否来自迪韦河畔的圣皮埃尔或利雪。可以肯定的是,其中的某些彩绘玻璃,有些来自埃夫勒,另一些来自圣礼拜教堂和蓬托德梅尔。我对奏鸣曲254的回忆格外真切。说真的,根据我从现实中得来的十分肤浅的体验,这首奏鸣曲的这个小乐句——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从结尾开始)是在圣俄维特的晚会上演奏的圣桑的一首钢琴和小提琴奏鸣曲中妩媚而又平庸的乐句,我并不喜欢这位音乐家。(我会准确地告诉您,出现过好几次的那个段落归功于雅克·蒂博)。在稍后的地方,在同一个晚会中谈到这个小乐句时,我想起了《圣星期五的奇迹》255,对此我并不感到惊讶。也是在这个晚会中(第241页),当钢琴和小提琴像两只互相呼应的小鸟那样呻吟时,我想起了弗兰克的(尤其是埃内斯库演奏的)那首奏鸣曲,他的四重奏出现在我接下来的一卷小说中。《洛亨格林》序曲令我联想起在维尔迪兰家听到的这个充斥着颤音的小乐句,然而,舒伯特的某种东西却在这个时刻令我联想到这个乐句。在维尔迪兰家的同一个晚会上,这个小乐句就是福莱256的一个令人迷狂的钢琴片断。不瞒您说,(在圣俄维特的晚会上),我把德·圣冈代先生的单片眼镜当作德·贝特曼先生(奥汀盖的亲戚,他不是德国人,尽管他的祖籍也许是德国)的单片眼镜,把德·福雷斯泰尔先生的单片眼镜当作一位军官的单片眼镜,这位军官是音乐家德·奥洛纳先生的兄弟;把弗鲁贝维尔将军的单片眼镜当作一个所谓的文人——一个真正的畜生——的单片眼镜,我曾经在德·瓦格拉姆王妃和她的姐妹家里遇到过这个人,他叫德·汀索先生。德·帕朗西先生的单片眼镜就是那个可怜的宝贝路易·德·蒂雷纳的单片眼镜,后者根本就不指望有一天成为阿蒂尔·梅耶的亲戚,我可以从前者某天在我家里对待后者的态度断定这一点。蒂雷纳的单片眼镜本身也许又传给了《盖尔芒特家那边》中的德·布雷奥代先生。最后,希尔贝特在一个雪天来到香榭丽舍的情景令我想起我一生中挚爱的那个女人,尽管她从来不知道我如此爱她(或许另一个我挚爱的女人,因为我一生中至少有两个挚爱的女人),她就是贝纳达基小姐,如今的拉德兹维尔王妃(不过我已经多年没见她了)。不过,《在如花的少女身旁》开头的那些关于希尔贝特的最流畅的段落当然根本不适合这个女人,因为我同她向来只有最循规蹈矩的关系。当斯万夫人在猎鸽场(Tir aux Pigeons)附近散步时,我曾经有一度把她认作当时花名叫做克洛梅尼尔的那个美艳无比的烟花女子。我可以给您看她的照片。然而,斯万夫人只有在这一分钟与她相像。我要向您重申,人物纯属虚构,没有任何开启的钥匙。因为没有人比德·布里耶夫人更像维尔迪兰夫人。就连笑起来的样子都一模一样。亲爱的朋友,您费尽心思才弄到了这卷书,为此,我非常笨拙地向您表示我对您的感激之情,奉上我手写的这些涂鸦文字。您要我把这篇题赠抄写在上面,可惜已经没有空余的地方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把它誊写在您添加的插页上。谨向您表示我友好的敬意。

马塞尔·普鲁斯特

《柳叶刀王国》前言257

致德·M.伯爵夫人

夫人:

您即将出版的画册的其中几页收到,我失望地看到,您的漫画不再是彩色的,不像您两年前寄给我的那些漫画;另一方面,其中缺失了几幅漫画(尤其是惊世骇俗的那几幅):《他并不美,可他是那一个》可以媲美《他会得到很大程度的原谅是因为受到过她的许多照料》,它们足以匹敌阿贝尔·费弗尔258的作品,其独到别致之处又与后者截然不同。

不用色彩令我失望,因为色彩带来的是风景的色彩。早在您认识克莱芒之前,他就是我最要好的两三位朋友之一。我们曾经一起在萨瓦度过了多少个夜晚,眼看着勃朗峰在夕阳落山之际瞬间变成即将隐埋在暗夜中的罗莎峰!接着还要赶到日内瓦湖,在抵达托农之前搭乘小火车,这种小火车很像我在尚未出版的一卷书中描述的火车259,假如老天成全,假我以时日,您会相继收到这些书的。一辆耐心而友好的小火车会等待迟到的乘客,如果时间允许,即使火车已经开动,它也会在有人示意的时候停下来,载上这些像它那样气喘吁吁、匆忙赶车的乘客。人与火车之间的区别就在于这种匆忙,而火车总是缓缓而行犹如智者。在托农的长时间逗留中,我们与前来陪伴客人的这个人或那个人握手,又伸出另一手去购买报纸,我总是怀疑许多人来这里完全是为了寻找熟人而非其他。托农火车站的停靠月台好似世俗生活的一种方式。

您丈夫祖先的那座古宅M.城堡就耸立在托农的高处,镶嵌在这个赏心悦目之地的一片翠绿色之中。您运用的各种色彩令我联想起这个地方的色彩。很久以前,您就是一位出色而快乐的护士,不知疲倦地奉献自己;您从这样的环境中提取出别出心裁的笑料,您把这里当作英雄用武之地。比如这幅画:“醒一醒吧,我的朋友,吃安眠药的时间到了”,这幅画不愧为传世之作,您的那些改邪归正的粗胖妇人就是《盛衰记》的通篇写照,您记载的显然不是交际花的盛衰,而是晚年成为圣人的某些贵妇的盛衰。

您会问我说,在所有的这一切当中,M.城堡的位置何在?我仍然能够看见它。您还记得,在《弗拉卡斯上尉》的开头,西高尼亚居住的那个阴森森的城堡吗?坦率地说,M.相当出色却又不怎么快乐。戈蒂埃打算让西高尼亚重返这座宽敞的城堡,好让他在黑暗中完成他在黑暗中开始的那本书,而他的出版商却要求结尾欢快、明朗、皆大欢喜,戈蒂埃有点困惑为难。他的女儿(朱迪·戈蒂埃260)尤其觉得这样的结尾不太真实,不大“像在生活中那样”。可他还是如法炮制。还是让您来告诉他其中的缘由吧。自从您嫁给克莱芒以来,您把幸福带进这座凄凉悲伤的宅邸;您的娇媚、您的才智,爱的分享,就连古老的岩石也不得不为之展露笑容。

《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