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健在的父亲们,他们每个人自然都存有某些战争纪念品。或是一副望远镜(蔡司牌!),或是一顶带有相应标志的德国潜艇军官军帽,或是一架镶嵌着珠母的手风琴,或是一只银烟盒,或是一台留声机,或是一架相机。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父亲突然拿出一台短波收音机,让我欣喜若狂。这是一台“飞利浦牌”收音机,它能收到世界各地的电台,从哥本哈根到苏腊巴亚。至少,这台收音机的黄色调台面板上标出了这些城市。

这台“飞利浦”收音机就当时的标准看相当轻便,是一个10×14英寸大的褐色塑料匣子,带有上面提及的黄色调台面板和一个用来显示接收信号好坏的绿色信号装置,这装置如猫眼一般,绝对让人着迷。如果我没记错,这台收音机只有六根阴极管,一根两英尺长的金属丝便是它的天线。但这造成一个困难。把天线挑出窗外,这对于警察而言只有一种意思。要把你的收音机连到楼上的公共天线上去则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而这专业人士便会反过来对你的收音机表现出不必要的关注。总之,人们不该拥有一台外国收音机。解决方式就是在你房间的天花板上弄出一个蛛网般的装置,我就是这么做的。当然,我无法利用这种装置收听到布拉迪斯拉法电台,更遑论德里电台。不过,我当时既不懂捷克语也不懂印地语。BBC、美国之音和自由欧洲广播电台的俄语节目也受到干扰。不过,还是可以收听到英语、德语、波兰语、匈牙利语、法语和瑞典语的广播节目。这些外语我全都不懂,但这里有美国之音的“爵士乐时间”,其音乐主持人就是世界上嗓音最浑厚的男中低音歌手威利斯·考诺沃!

仰仗这台褐色的、像旧皮鞋一般锃亮的“飞利浦”收音机,我第一次听到英语,第一次踏进爵士乐的万神殿。在我们十二岁的时候,挂在我们嘴边的那些德国名称开始渐渐地被这样一些人名所替代,如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杜克·埃林顿、艾拉·菲兹杰拉德、克里夫特·布朗、斯德内·贝切特、迪安戈·瑞因哈德和查理·帕克。我记得,甚至连我们的步态都发生了某种变化:我们那高度压抑的俄国骨架中的各个关节也开始“摇摆”起来。看来,在我们这一代人中间,我并非唯一懂得如何很好使用那两英尺普通金属丝的人。

透过收音机背面那六个对称的孔洞,在收音机阴极管闪烁的微光中,在由焊点、电阻和阴极管(这些东西像语言一样难以理解,在不断生成新的意义)构成的迷宫中,我认为我看到了欧洲。收音机的内部看上去永远像一座夜间的城市,到处都是斑斓的灯火。当我在三十二岁时真的来到维也纳时,我立即觉得,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似乎很熟悉这个地方。至少,在维也纳沉入梦乡的最初几个夜晚,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似有一只远在俄国的无形之手拧上了开关。

这是一台很结实的机器。一天,见我终日沉湎于各种广播频道,父亲怒火中烧,把收音机摔在地板上,收音机散架了,但它仍能收听节目。我不敢把它拿到专门的收音机修理铺去,而试图利用胶水和胶带等各种手段来竭尽所能地修复这道如同奥得河尼斯河界线[4]的裂痕。但是自此时起,这台收音机的存在状态始终是结构松散的两个笨重部分。等到阴极管坏了,这台收音机便寿终正寝了,尽管有一两次,我曾私下在朋友和熟人那里找到替代配件。即便它成了一个哑巴盒子,也依然留在我们家,与我们这个家庭共存亡。六十年代末,人人都买了拉脱维亚产的“斯皮多拉牌”收音机,这收音机带有一根拉杆天线,内部装有许多晶体管。诚然,这种收音机的接收效果更佳,携带也更方便。不过,我有一次在修理铺看到它被打开的背板。我所能说的就是,其内部看上去像是一张地图(公路、铁路、河流和支流)。它不像是任何一块具体区域,甚至也不像是里加[5]

《悲伤与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