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堂吉诃德、阿Q和我

——在西班牙马德里图书节的演讲

女士们、先生们:

身为一个西班牙人是无比幸福的,因为全世界人都知道你们西班牙有这么一句家喻户晓的话:“即使我们穷到什么都没有时,我们还有一部《堂吉诃德》。”有了《堂吉诃德》,你们就再不会一无所有,不会贫穷了。你们拥有了理想、正义和不屈不挠奋斗的精神。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拥有了这种精神,它就和贫穷、失败永远告别了。

我们中国拥有什么精神呢?我们拥有阿Q精神。阿Q不像堂•吉诃德那样充满着理想和奋斗不息的浪漫主义思想,他具体、实在,一生的作为就是在忍受无奈中用精神胜利法来减轻他的痛苦,在绝望中给自己找到不至于绝望的理由。正是这样一种精神,让我们的民族和民族中无数穷苦人繁衍生息,在苦难和屈辱中活到今天。

比较堂吉诃德和阿Q这两个文学形象,他们有许多相似之处,也有许多不同之处。也许,通过这样简单的比较,我们可以从某个角度重新理解今天的中国文化和西班牙文化之差异、文学之差异,从而走向彼此更深刻的对文学的理解,获得一种彼此精神的沟通。和阿Q相比较,堂吉诃德是伟大的。伟大就伟大在堂吉诃德还有追求正义的理想主义。他追求公正、博爱,试图用骑士的长矛战胜世界上一切的邪恶与不公。尽管他的行为常常以失败而告终,乃至于在他的语言、行动上有着荒谬可悲的举止。也正因为如此,英国的拜伦,才会把堂吉诃德视为笑柄而谈论。但拜伦忽视了,即便是笑柄,堂吉诃德留给西班牙人和全世界人们的那种正义、博爱的理想,也是我们人类的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堂吉诃德的正义、博爱和奋斗的理想,是今天西班牙取之不竭的精神库房,是精神金币的银行,而这一点,恰恰是中国文化、文学和中国现实中较为缺乏的。

和堂吉诃德相比较,阿Q是没有理想的。阿Q是典型的现实主义者。他的思想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从他自己的生存出发,都是如何可以在屈辱和无奈中活下来,如何才可以活得轻松一点。所以,他拥有了活着的法宝,即精神胜利法。别人打他时,他在心里偷偷地骂:“你这是儿子打老子!”别人说他画的圆圈不圆时,他在心里骂:“孙子才画得更圆哪!”他就是用这样的精神胜利法让自己减轻痛苦,苦中作乐,使自己可以在无比的苦难和屈辱中活下来。

和阿Q相比较,堂吉诃德似乎也有一点精神胜利法的感觉,比如他在战败之后,不断地想着骑士书中“灾难是游侠骑士分内的应有”这样的情节。堂吉诃德以此来安慰自己,让自己的心灵强大起来,强大到使那心灵成为灾难的巨大容器。但仔细分析,这种同为减轻苦难、治疗自己肉体与心灵的方法,却又有着根本的差别。阿Q安慰自己,是希望他自己在当下的现实生活中活得好一点;堂吉诃德对自己安慰,是希望明天他可以重新出发,开始新的战斗和进取,让自己的脚步距离理想的目标更近些。

堂吉诃德和阿Q的比较,真正的相似之处,大约也就是他们都有直率、质朴的性格和有些可笑迂腐的外表吧。但在这些特点里,堂吉诃德可笑、荒谬却也是分外可敬、可爱的,阿Q却是可笑、荒谬而可悲的。堂吉诃德是理想主义浪漫喜剧中包含着悲剧,而阿Q是现实主义悲剧中透着可笑的喜剧。堂吉诃德的形象是复杂、丰富,值得我们后人借鉴、学习的;而阿Q这个形象是复杂、丰富,值得我们后人引以为戒、完全不该学习和模仿的。

总之,在面对堂吉诃德时,塞万提斯是面带笑容的,而面对阿Q时,鲁迅是眼含泪水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我们才看到今天的马德里人是那么快乐、悠闲,从下午5点钟吃饭、喝酒,可以一个酒店、一个酒店地换,到晚上12点才觉得聊天吃饭刚开始,然后换到酒吧间里去,一直喝到第二天凌晨才结束。而今天的中国人,尤其是北京人,大多要在糟糕的堵车中晚上七八点才可以赶到饭局上,9点钟或10点钟就要匆匆地结束饭局往家赶,因为他们明天早上7点前必须起床赶着去上班、去挣钱、去为生活而奔波。

这就是堂吉诃德和阿Q不同的后人所处的不同的环境、不同的生活方式与生活态度。很可惜,我是阿Q的子孙,而不是堂吉诃德的后代。我的身上有很多阿Q那样的劣根性,比如说短视、忍让、气馁、封闭、虚伪和自我满足的精神胜利与虚荣。但是,我们人类真正需要的,是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写作中,都有堂吉诃德那样的一种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需要那种不懈地追求公正、真理和博爱的思想。也许有了这两次的西班牙之行,有了和西班牙的朋友、作家的交流,有了这次图书节的参与,我可以从深层和广义上去理解阿Q和堂吉诃德,从更深层去理解那个叫阎连科的阿Q的后代,让阿Q和堂吉诃德作为我生活和写作的两面镜子,一面在左,一面在右。向左看时我会时时注意从阿Q身上戒除什么;向右看时,我会明白从堂吉诃德身上学习什么。从而让阎连科成为一个像堂吉诃德那样的人,在中国的现实中,就算处处碰壁、受辱和失败,也要永远怀着一种理想进行不屈不挠的生活和写作。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今天冒雨赶到这儿来,听一个中国作家对不同语言中不同的两个经典人物形象的比较和分析,也希望大家有机会到阿Q的祖国走一走、看一看;希望那时你们在北京的大街上,看到的都是匆忙的堂吉诃德,而不是抱头鼠窜的阿Q;也希望那时的我,手中拿的不是一支蘸水钢笔,而是可以写出文字的堂吉诃德的长矛。

2010年6月9日于马德里

《一派胡言:阎连科海外演讲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