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何诱骗大脑达成虚假共识

确定让人感觉良好,信心让人舒服。一个人脑子里面各个脑区的意见经常相互冲突,他就会希望自己总是正确的,而这一愿望非常危险。尽管大脑内部的多元化是个重要的优点——人类大脑可以从各种不同角度分析任何问题,但也正是这一点使我们变得不确定。你从来不知道应该服从哪个脑区。当你的大脑包含这么多互相竞争的部分时,下定决心并不容易。

这就是为什么某件事定下来后,人就会轻松很多。大脑的默认状态就是犹豫不决、存有争议,各个脑区坚持认为别的脑区错了。当大脑内部各个脑区争吵不休时,对确定性的渴望会强制各个脑区达成一致意见,让你假装整个大脑都同意你的做法。这样,你就可以不理会那些烦人的担心、絮叨的怀疑、统计学上的异常值以及不愿面对的真相。确定意味着你必不担心自己错了。

对确定性的渴望有着非常基础的脑机制,从脑裂患者[这些患者的胼胝体(corpus callosum)被切断,这样他们大脑两半球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实验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实验的典型做法如下:先在脑裂患者左右两眼前面闪现不同的图片,例如,脑裂患者可能右眼看到鸡爪,而左眼看到白雪覆盖的道路,然后给他们呈现多张图片,让他们从中选出与刚才看到的图片关系最近的一张。这时,犹豫不决的一幕出现了:脑裂患者的手指向两张不同的图片,右手指向鸡(这与左脑看到的鸡爪匹配),左手指向铲子(右脑想铲雪)。脑裂患者的矛盾反应揭示了我们每个人大脑的内部矛盾,同一大脑想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答案。

当科学家们让脑裂患者解释他们的奇怪反应时,有趣的事情发生了:他们能够想出理由。一位患者说:“噢,很简单,鸡爪与鸡匹配,而你需要铲子打扫鸡舍。”这位患者不承认自己的大脑无可救药地迷惑了,而是为自己的迷惑编了个借口,说得还蛮像回事。

事实上,研究者发现,当患者的说法极端荒谬时,他们看起来极端自信。这是过度补偿的经典案例。

当然,这位脑裂患者的自信显然是荒唐的,没有一张图片里面有需要用铲子清扫的鸡舍。但是人类大脑有个基本需要:平息大脑内部矛盾。即使大脑本来就划分成不同的功能区,不同的功能区之间经常出现意见摩擦,我们始终感到有必要强调大脑的团结。因此,我们每个人假装大脑内部完全达成一致意见,即使真实情况并非如此。我们诱骗自己达到确定状态。

1973年9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埃及和叙利亚开始在靠近以色列的边境地带集结军队,摩萨德(以色列情报和特殊使命局)得到的情报显示形势不妙。炮兵已经开赴进攻阵地,道路已经铺到沙漠的中心,数千名叙利亚预备役军人已经应召报到。从耶路撒冷的山上看下去,可以看到地平线上有层黑色烟雾,那是上千辆苏联造坦克的柴油发动机排出的有毒废气。烟雾越来越近了。

官方解释说,这些疯狂的军事活动只不过是泛阿拉伯军队的训练演习。尽管几个月以前,埃及总统安瓦尔·萨达特(Anwar Sadat)高调宣布他的国家正在“为收复失地的战争紧锣密鼓地动员”,并且宣称摧毁以色列值得“牺牲100万埃及士兵”,以色列情报界坚持认为,埃及人实际上并没有进行战争准备。以色列军情局局长伊莱·泽拉(Eli Zeira)少将公开排除了埃及入侵的可能性,他说:“我习惯将阿拉伯进攻的可能性打个折扣,我们必须努力寻找证据,弄清他们真实的作战意图,否则和阿拉伯打仗,你只能空谈。太多阿拉伯领导人的野心远远超过了他们的实力。”泽拉认为埃及的军事集结只是虚张声势,是萨达特为了提高国民支持率耍的花招。他令人信服地指出叙利亚部署军队只是针对9月叙利亚和以色列战斗机之间的冲突做出的反应。

10月3日,以色列总理果尔达·梅厄(Golda Meier)举行了定期内阁会议,与会人员为以色列情报机构的首脑们。正是在这次会议上,梅厄夫人知道了阿拉伯的备战规模。例如,她了解到叙利亚将防空导弹集中在边境地带,这是叙利亚首次这么做。她也了解到埃及在西奈的军事演习,知道它不是正式的“训练演习”。虽然每个人都同意这些消息令人担忧,但是大家仍然达成共识:阿拉伯人并不准备打仗,他们不敢进攻。下次内阁会议定于10月7日,即赎罪日过后的第一天。

回想起来,泽拉和以色列情报界很明显错得非常离谱。10月6日中午,埃及和叙利亚军队——大概相当于北约欧洲司令部的一支武装力量——对戈兰高地和西奈半岛的以色列阵地发动突袭。直到埃、叙展开了进攻,梅厄夫人才发布全体动员令,以至于以色列军队无法抵御阿拉伯军队。埃及坦克长驱直入,跨过西奈,几乎占领战略要地米特拉隘口。夜幕降临时,已经有8000多名埃及步兵进入以色列境内。戈兰高地的形势更危急:以色列的130辆坦克要阻止叙利亚和伊拉克的1300多辆坦克。黄昏时分,叙利亚军队已经逼近加利利海,而以色列军队伤亡惨重。增援部队火速奔赴战场。如果戈兰沦陷,那么叙利亚可以轻易地把炮弹发射到以色列的城市里。国防部长摩西·达扬(Moshe Dayan)在战争爆发之后的第三天,总结说以色列在这场战争中存活的可能性“非常小”。

形势逐渐转变。10月8日,以色列新到的增援部队开始重新控制戈兰高地。叙利亚的主力部队被击溃,被分割成两股较小的部队,很快被孤立、消灭。10月10日,以色列坦克已经越过“紫线”,即战前的叙、以边界线。以色列坦克最终开进叙利亚国土近40公里,近到可以掀掉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郊区的一层皮了。

西奈前线更加惨烈。8日,以色列最初的反击极其不幸,几乎整个旅的以色列坦克在几个小时内被摧毁[以色列南部战线司令史密尔·葛农(Shmuel Gonen)将军后来因为“失职”受到惩罚]。以色列战斗机也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被击落,因为苏联SA-2型防空导弹的威力远远超过了预期(一名以色列飞行员说:“我们就像待宰的肥鹅,而他们手持猎枪。”)接下来的几天是紧张的对峙,任何一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10月14日,萨达特命令自己的将军们发动进攻,对峙结束。萨达特想缓解叙利亚人的压力,那时叙利亚正在拼命保卫自己的首都。但是埃及的大规模进攻被击退了——他们损失近250辆坦克,10月15日,以色列人进行了成功的反击。以色列人尽管被埃及的两股主力军夹击,但是拿下了苏伊士运河对岸的桥头堡。这一突破是西奈战役的重大转折点。10月22日,以色列装甲师出现在距离开罗100英里的地方,埃及第三军被以色列军队包围。几天后,双方停火。

对以色列来说,战争的结束苦乐参半。尽管他们粉碎了埃、叙的突袭,没有失去一寸领土,但是战术上的胜利却揭示了一个惊人的弱点:结果显示,以色列的军事优势并不能保证其安全,这个小国家差点被一个情报错误摧毁。

战争结束后,以色列政府任命了一个特别委员会调查战争之前的这一疏忽。为什么情报界未能预见入侵?该委员会发现有大量证据表明埃、叙的进攻迫在眉睫。除了埃及和叙利亚在边界沿线明目张胆地进行军事演习外,委员会还发现:10月4日,摩萨德了解到苏联军事顾问已经撤离开罗和大马士革。第二天,最新的侦察照片显示前线有防空导弹的活动迹象,苏联舰队从亚历山大港起航。到了这个地步,事情应该已经很明显了:埃及军队并不是在沙漠中进行训练,他们在准备战争。

有几位情报分析师已经预测到埃、叙将要发动进攻,例如,10月1日,南方司令部一名年轻的情报官中尉本杰明·西蒙圣(Benjamin Simon-Tov)写了一份备忘录提醒他的上司,认为阿拉伯人有可能发动进攻。这份备忘录被忽略了。10月3日,他起草了一份报告,简要总结了近年来埃及的侵犯活动,他说埃及将于一周之内入侵西奈。他的上司拒绝将这份“异端的”报告上交给情报界高层。

为什么情报界如此不愿相信埃、叙将于10月发动进攻呢?1967年的“六日战争”(第三次中东战争)之后,摩萨德和阿曼(Aman)[1]发展了一套非常有影响力的理论,名为“概念”(英语为“The Concept”,阿拉伯语为“ha-Konseptzia”),用来预测阿拉伯的战略。这套理论主要以以色列在埃及政府的单一情报源为基础,该理论认为1975年之前埃及和叙利亚都不会进攻以色列,因为埃及和叙利亚要到1975年才有足够的战斗机和飞行员(以色列在1967年的战争中取得决战胜利,其空中优势发挥了关键作用)。“概念”也完全信赖巴列夫防线[2](Bar-Lev Line)。摩萨德和阿曼相信,这些防御设施和增援部队能够牵制埃及的装甲师至少24小时,从而为以色列赢得关键时间,使其能够动员其后备军人。

结果,“概念”完全错了。埃及人是依靠他们的新型地对空导弹与以色列空军对抗的,他们不需要更多的飞机。巴列夫防线被轻易地突破了,因为筑垒配系的主要成分是沙漠里成堆的沙子,埃及军队用高压水枪将其冲垮了。不幸的是,“概念”完全以以色列情报界那种根深蒂固的战略想法为基础。摩萨德和阿曼一直坚信埃、叙不会发动进攻,直到他们真的进攻了。摩萨德和阿曼没有告诉总理当地局势并不明朗——没有人知道埃及人到底是在虚张声势还是在积极备战,而是选择坚定不移地相信“概念”。正如心理学家尤里·巴–约瑟夫(Uri Bar-Joseph)在研究以色列的情报失败时所指出的那样:“认知闭合需要(need for cognitive closure)使得情报界高层,尤其是泽拉,固着在攻击不可能发生的习惯看法上,进而不肯接受任何有关埃、叙攻击迫在眉睫的信息。”

即使在6日早上,埃及坦克跨过边界线之前的几个小时,泽拉仍然拒绝承认可能有必要进行战争动员。一份绝密电报从阿拉伯国家政府内部一个可靠的情报源发来,提醒入侵迫在眉睫,叙利亚和埃及并没有虚张声势。梅厄夫人召开了会议,与高级军事官员们一起评估这一新的情报,她问泽拉是否认为阿拉伯国家将要发动进攻,泽拉回答说“不”,他们不敢进攻,他告诉总理:这一点,他很肯定。

从赎罪日战争中,我们得到一个教训:仅仅获得必要的信息是不够的。毕竟,伊莱·泽拉手中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军事情报,他看到了边界线旁的坦克,阅读了绝密的备忘录。他的错误是,他从来没有强迫自己考虑这些不愿面对的事实,他没有听取年轻中尉的建议,而是屏蔽一切与“概念”相左的信息,最终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克服确定性偏差(bias for certainty)的唯一方法是鼓励内部存在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我们必须强迫自己思考自己不想思考的信息,注意动摇我们根深蒂固信念的数据。当我们开始审视自己的大脑,关闭那些违背我们假设的脑区时,我们就会忽视有关证据。我们没有理会苏联军事人员撤离的消息,也没有理会来源可靠的午夜电报。我们坚持认为,入侵不可能发生,即使它已经发生了。

但是,确定性陷阱并非不可避免。我们可以采取措施,防止自己过早结束大脑内部的争论。我们可以有意识地纠正这个天生的倾向。而且,如果那些措施失败了,我们可以创造一个有助于我们吸纳各种不同意见的决定环境。例如,看看以色列军方的做法。未能预见1973年的战争,之后,以色列彻底改革了其情报机构,增设了一个全新的情报分析部门——研究和政治规划中心,在外交部的支持下运行。新部门的任务不是搜集更多的情报——以色列认识到他们的问题并不是信息收集,而是完全独立于摩萨德和阿曼对现有信息进行评估,在前两种意见都出错的情况下提供第三种意见。

乍看之下,又增加一个官僚机构似乎并不好,机构间的竞争本身可能会引起一些固有的问题。但是以色列人知道1973年埃、叙偷袭成功就是由以色列虚假的确定感直接造成的,因为摩萨德和阿曼都确信“概念”是准确的,所以他们对一切不利证据都视而不见,很快变得骄傲自满又固执己见。委员会明智地认识到,未来避免这种确定性的最好方式就是促进多样性,这样,军方将永远不再被自己的错误假设诱骗。

历史学家多丽丝·卡恩斯·古德温(Doris Kearns Goodwin)在《竞争团队》(Team of Rivals)——该书讲述了亚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内阁的历史——中提出了类似的观点,认为智囊团的多样化有很多好处。她认为林肯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出色的总统和领导人,正是因为他能够处理相互冲突的观点。他故意安排意识形态极为不同、互为对手的政治家进入内阁,使反奴隶制的十字军战士[比如国务卿威廉·苏厄德(William Seward)]被迫与较保守的人物共事,比如曾经是奴隶主的总检察长爱德华·贝茨(Edward Bates)。做出决定之前,林肯总是鼓励内阁激烈辩论、充分讨论。尽管一些内阁成员最初以为林肯没有主见、优柔寡断、不适合当总统,但是他们最终认识到,林肯对不同意见的包容性是一个巨大的优点。正如苏厄德所说的那样:“总统是我们当中最好的人。”

林肯的经验也可应用于大脑:做决定时,积极抵制平息争论的冲动,花时间听听各个不同脑区有什么不同意见。虚假的共识绝对不会产生明智的决定。通用汽车公司鼎盛时期的总裁阿尔弗雷德P.斯隆(Alfred P.Sloan)曾经在一次董事会议开始后不久就要求散会,他说:“先生们,我认为大家都同意这一决定……为了有充足的时间提出异议,我提议下次会议再讨论这个议题,那时我们或许会对这一决定有更全面的理解。”

[1] 以色列军事情况报局,俗称“阿曼”(Aman),为以色列的情报组织,是与摩萨德合作的军事情报机构。——译者注

[2] 以色列在第三次中东战争以后为了长期占据埃及的西奈半岛,在1969~1971年春沿苏伊士运河东岸构筑的筑垒配系。——译者注

《如何做出正确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