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马斯洛

我和芭芭拉顺利交往了一年半。那时候的恋人关系很少有能维持几个月的:要么分手,要么订婚。我和芭芭拉都意识到,尽管两人都深爱着对方,但却无意成为彼此的人生伴侣,于是我们分手了。

一天下午,我和一位打算深交的迷人女孩一起喝咖啡。突然,她看了看表说上课要迟到了。我决定陪她一起上课,这样两人就可以手牵手地坐在教室后面。这门课叫做“心理学导论”,授课教师亚伯拉罕·马斯洛是布兰迪斯大学新聘的教授。我们走进教室时,马斯洛正在从心理学角度阐述种族和民族偏见。

我听后震惊万分,他提出的问题不就是10年前就困扰我的那些难题吗?那时我坐在里维尔的马路边上,擦着流血的鼻子,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爱尔兰天主教徒如此痛恨犹太人。偏见从何而来?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习得的?若和自己讨厌的群体中的成员有过愉快的交往经历,是不是会改变这种偏见?抑或持有偏见者只是把这种经历当做例外而不予重视?此刻我才知道,原来有一门学科能解决我的这些困惑。我着迷了,放开身边女孩的手,开始记笔记。那一刻,我失去了女孩,却找到了天堂。第二天我就转到心理学系了。

偏见

对特定团体的人所持有的敌意或负面的态度,只因为他们属于那个团体。严格来讲,偏见有正面和负面两种,但社会心理学家通常用它解释对别人的负面态度。

那时候布兰迪斯大学还是一个不太正规的小学院,乡下味十足。布兰迪斯大学创建于1948年,两年后我进校时仅有500名学生,还没有一个学生从那儿毕业。心理学系4位全职教授的办公室也不在一般的教学楼里,而是位于校园旁边里奇伍德街上一栋舒适迷人的小洋楼内。教授们常常在客厅开研讨会,学生们总爱在那里逗留,一边读书一边跟教授们交谈,彼此越来越熟悉。

转到心理学系后,我经常待在小楼内跟马斯洛学习。他既是一位能够启迪学生心智的教师,也是一位富有远见的思想家。马斯洛魅力四射,但不会使人联想到“炫目逼人”这样的字眼,而是散发着一种温和的吸引力。他说话轻声慢语,而且富有哲理,一句话说到一半常常停顿几秒,抬头望着天花板,吹着几不可闻的不成调子的口哨,思索着最确切的字眼,但我们总是认真地倾听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句。听他讲课令我受益良多,但我更喜欢跟他私下交流。

当时心理学有两大主导学派:行为主义学派和精神分析学派。马斯洛持有革命性的观点,认为这两种研究方式都没能揭示出人性本质或是人类发展的可能性。他尤其鄙视行为主义学者,觉得在实验室人为控制的环境中研究老鼠和鸽子的人根本提不出关键性的问题,更别说回答了。他同样反对精神分析学家对人性进行过于阴暗的描述。该学派主要研究神经衰弱、心理防御机制、生存焦虑和潜意识冲突。

马斯洛提出,心理学应该发展出第三种学派来取代这两种主流研究视角,新的学派应从人文主义和哲学视角研究人的本性和动机。他主张心理学家观察和访问健康而成熟的人,了解他们的情感和思维活动,研究他们如何应对人生的挑战,比如他们是如何面对逆境和贫困的。

马斯洛还将人的需求进行了层级划分,最低层级是对食物、水和安全的需求,最高层级是光辉灿烂的超越动机,即自我实现。马斯洛认为自我实现是人类的终极目标,因此他希望心理学家研究如何更好地达到自我实现的目标。

“自我实现”的概念立刻在我心中激起共鸣,其中蕴含的“超越”理念正与我的人生理想,以及我对自己人生经历的理解相契合。但这一概念仍然比较模糊,马斯洛在著述中以及跟我的谈话中不断改变自我实现的定义。我想那时我就算是一位菜鸟级科学家了,因为我一直设法让他将此概念明确地表述出来。

有一次我问他,“终极目标”的说法是否意味着人们是在有意识地渴望自我实现。他哼哼哈哈地吹着口哨(完全不成调),仰望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答道:“我觉得‘渴望’这个词说得太重了。自我实现并不是一个人刻意追求的目标。当需求层级中的其他需求得到满足后,自然就会有自我实现的需求。通往自我实现的旅途是没有尽头的,任何人都不可能达到自我实现的终极目标,如果有,那一定是圣人。”

“这么说肯定不包括我!”我说道。马斯洛大笑着说:“也不包括我!”

在一次研讨会上,马斯洛列举了人们在自我实现过程中的主要特征,包括:自然地表露自己的情绪和思想,笑看人生的困境与烦恼,乐于解决问题,有开放的心态和无私的爱心,不持偏见,敢于自嘲,有坚定的主见,能无视反对意见坚持走自己的路。马斯洛对这类人的描述很像他对自己的评价,我们几个学生还为此嘲笑他。他坚持说这些个人特质的总结来自于实证研究。

自我实现

当人们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和自尊被满足后,就会追求更高层次的心理需求,是人们充分发挥潜力的动力。

当然,他的“实证”概念不甚严谨。马斯洛说他观察和访谈了好几百人,并分析了爱因斯坦、埃莉诺·罗斯福、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和简·亚当斯等名人的生平资料。我同意他列举的这些名人都是追求自我实现的人,但几年后我就发现他的推论有致命的弱点:这是循环论证。我们如何知道爱因斯坦等人是追求自我实现的人?因为他们具备自我实现之人的特质。那么自我实现之人的特质又是什么?就是爱因斯坦等人身上所显现的特质。

以今天的标准来衡量,马斯洛算不上一位科学家。科学家所阐释的理论能够被证实或证伪,而马斯洛的理论表述得不够明确,没法验证。当我追问他有关偏见的问题时,他只回答说他确信偏见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习得的,因此偏见可以被纠正,良好的环境可以教化出同情心和利他主义。但他始终没有给出具体的方法。

虽然马斯洛的答案令我有些失望,但这份失望也令我有所收获。我希望他能回答我所有的疑问,希望他是我未曾拥有的完美父亲,不过他显然没法做到。“别纠结了,”我安慰自己,“他已给了你很多。”马斯洛是我的第一位导师、我亲密接触的第一位长者、第一位对我的生活和学业都很上心的人。一次课堂口头报告后,他特地把我拉到一边,先赞扬我的表现,随即对我嘲讽尖酸的表述风格提出异议:“你的利刃上没有毒,但却让人退避三舍。”虽然他对我的关注让我受宠若惊,但讽刺式言语风格是我展示阳刚之气的方式,因此我还不打算改变。大多数时候我觉得自己依然很腼腆,犀利的说话风格可以稍加掩盖这个缺点。

马斯洛还给我注入了充满生机而影响深远的人文主义观,他四处宣讲他的观点,这是他人生快乐的源泉。他的很多教诲都让我受益终生,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他对人类发展的乐观态度,他相信人们拥有成长、学习和改善自我的潜力,社会也可以变得更健康。这种乐观主义已融入我的血液。受马斯洛的影响,我决定运用心理学的智慧和知识去改善人类的境况。虽然当时这只是一个模糊的想法,但却是马斯洛送给我的一份厚礼。

《绝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