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外围的佣兵拖延时间,又有三艘船驶离码头,撤离已近尾声。最后一艘坚固庞大的海船随时准备起航。远处炮声隆隆,大敌压境,士兵们依然维持着队列,井然有序地登船。
林氏族长乘最后一艘船撤离,这一点出乎摩根的意料,也让他多了一丝尊敬。极少见到生死关头仍然镇定履行责任的贵族,加上这样一支铁血军队,就算在陌生的土地,林氏依然足以强势一方。
士兵队列安静地前移,奥薇在甲板上默默凝望。这是林氏在西尔最后的谢幕,或许也是她最后一次望见故土。这块土地承载过所有的爱恨,都将随之而逝。她昔日的爱人将扫平宿敌,带着辉煌与荣誉成为帝国史上的传奇。闪亮的铜像会竖立在帝都大街,俯视着每一个路人,生平事迹被载入典籍,被人敬畏而崇拜地提起。
他永远不会知道有人曾经遥远地凝视。
“奥薇,”衣袖牵动了一下,芙蕾娜担忧地望着她,“你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她神情恍惚,垂睫看着依偎在身边的女孩。
“你在伤心?为什么?”芙蕾娜满心疑惑,“能逃走你不高兴吗?”
她无法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平息胸口涌动的哀伤。血红的暗眸中仿佛有一丝晶莹的泪意,芙蕾娜惊讶地睁大眼,刚要开口,突然被人按住肩。索伦公爵站在她身后,“芙蕾娜,船舷上很危险,你先去房里休息。”
芙蕾娜想说什么,但索伦的话语中带着命令,她只有怏怏地走回船舱。
深沉的索伦神色变得温和,真诚地致谢,“谢谢你说服林晰,让我和芙蕾娜上船。”她不想说话,只点了一下头。
索伦微感诧异,“你神色很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苍白的清颜看上去有几分脆弱,她随手抚平一缕海风吹乱的长发,“不,只是有点伤感。”
索伦瞥了眼正与摩根交谈的林晰,略一沉吟,“奥薇,到了塔夏国你想做什么?”
这一问题令她茫然,长长的睫毛垂落,半晌没有回答。
“如果……”索伦话语停顿了一刻,盯住她的眼,“我提出求婚,你会答应吗?”
她又怔住了,抬起眼看着他。索伦何等精明,立刻洞悉了答案,“看来你打算拒绝。”
她蹙了蹙眉,“我不明白,您是在开玩笑?”
“奥薇,你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你非常神秘,聪明隐忍,表面顺从,内心自我,骨子里又有一种天生的骄傲。你身上有许多矛盾的地方,又是如此美丽。假如我还是伊顿城主,会不择手段地征服你。”与凯希求婚时的羞涩不同,索伦显得冷静而清晰。
“您很坦诚,但我与爵爷身份悬殊,我不认为您会疏忽这一点。”即使索伦公爵处于逃亡之中,仍然是平民不可企及的存在,再心动也不可能忘形地向身份卑微的女人求婚。
“我已经不是公爵,尽管还有相当充裕的金钱,不过你根本不会在意。”索伦自嘲地一笑,清楚她不会被浅薄的示爱打动,索性坦然直言,“我承认不仅仅是如此,你的能力与优秀更令人重视。还有芙蕾娜也喜欢你,而你对她细致温柔、极尽耐心。一位美人能同时吸引我和芙蕾娜,求婚当然是唯一选择。”
她恍然了悟,极淡地一笑,行了个优雅的屈膝礼,干脆利落地回绝道:“您的求婚令我倍感荣幸,但很抱歉,我无法接受。”
纵然已有预料,索伦心底仍感到怅然失落,他脸上不露分毫,执起纤手轻轻一吻,极具风度地回答:“我深感遗憾,但不会就此放弃,期待未来的航行中你能改变主意。”
“奥薇!”
随着声音望去,林晰对她伸出手,半命令似的开口:“到这边来。”
索伦清楚唯一的机会已不复存在,捺下一丝微黯,转身走回舱内。
逆光下看不清林晰的脸,听来似乎有些不悦,她走到他身边,最后一个士兵已经登上了舰桥,水手们正绞起链锚,远处的枪声稀落下来,显然佣兵已经在执政军强大的攻势前放弃了抵抗。忽然一声可怖的炸响,大地摇晃,黑沉沉的远方亮起了一片火光。
屹立于沙珊行省百年之久,林氏家族倾数代之力筑成的棱堡轰然崩塌,化为一片炽热的火海。林伊兰怔怔地凝视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林晰却放声大笑起来。“没有林氏的沙珊只配成为废墟!让修纳见鬼去吧!”
热风卷裹着浓烟飘来,林伊兰仿佛坠入了一个破碎的梦境。眼前的大火或许只是错觉,那座承载了无数回忆和历史的堡垒或许依然耸立,并没有被林晰留下的死士引爆摧毁。
林晰点点头,摩根扬声一喝,精壮的水手斩断粗索,呼啦一声落下了帆。风鼓起了巨大的白帆,沉重的船身吱嘎移动。
远处的火光越来越盛,喧嚷声渐渐变大,敌人已经绕过了坍塌的棱堡,越来越近码头。海流和风托起了巨船,轻捷地驶向海上,摩根大笑起来,笑声充满了得意。他的确有理由自豪,数日之内运出十万人,让战神般的执政官兵临城下却一无所获,成就足以骄人。经此一役,他的声名将远扬四海,无人能够超越。
冰冷的海风拂面,林晰心情极佳,“维肯此时一定很激动,绑在空地上吹了那么久的风,终于等到执政军把他放下来。”
林伊兰再度怔住,没有维肯的金钱,沙珊必然无法支持到现在,没想到林晰竟然根本没让他上船。
觉察到她的惊讶,林晰冷冷一笑,语气森寒,“我早就受够这个愚蠢傲慢的混账,正好把他丢给修纳,听说那家伙极其痛恨维肯,想必会给予公爵超乎想象的接待。”
俊秀的脸庞阴冷而无情,她的指尖微微发冷,不由自主地转开头。
“奥薇,你会不会一直在我身边?”林晰低头看着她,不动声色地扣住她,“一直支持我,陪伴我?”
黑暗的眼神似曾相识,加上三年间历练出的气势,酿成一股逼人的压迫感。这个人能果断地摧毁世代相传的棱堡,埋葬数百名仍在为他战斗的佣兵,再也不是十年前那个青涩少年。
“做我的女人吧。”林晰手一紧,逼得她抬头,“我不在乎你的真实年龄,我需要你在我身边。或许因为身份你无法成为我的妻子,但一定是我最信任的人。”这不是询问,是命令。林晰的姿态强势威严,完全不容拒绝。
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挣开林晰的手,退到了数步外。林晰有些意外,“奥薇?”
她的脑子一片混乱,一手扶住船栏,耳边似乎有声音在叫喊。
林晰蹙起眉,刚要再说,一声更清晰的叫喊传入了两人耳际,“奥薇……”
数十米外的码头上有一个男人随着船奔跑,挥舞着火把嘶吼般狂叫,“艾利被捉住了!关进了审判所!他进了审判所!”
尽管夜色极暗,她仍然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钟斯。她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不顾一切地倾身过去。
林晰抓住她,用力把她拖离船栏,斥责声听来十分遥远,“清醒点,他们根本不是你真正的亲人!你不需要在意那个傻瓜的死活!”
艾利一定害怕极了,为什么他会被捉,他有钟斯保护,他只是单纯的平民,为什么会……
直怔怔的红眸盯着林晰,耳边听见钟斯声嘶力竭的叫喊,林晰冷静的面具终于破裂,“是,我以为你当时背叛了我,把他们的信息透露给了执政府,反正他们并不是你的血亲。”
林晰掌心冒汗,更用力地扣住她,突然生出了后悔,“这无关紧要,不用理会,就算回去你也救不了他,看看你的眼睛变成什么样子,你留在西尔是白白送死!”
“奥薇——”钟斯的声音哑了,弯下腰急促地喘息,他再也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船渐行渐远。
风中听到敌人杂沓的脚步,奥薇闭了一下眼,极轻地回答:“他们确实不是我的亲人,可……”她的声音哽住了,冰冷的指尖抚了一下林晰襟上的蔷薇族徽,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林晰,你很优秀,他确实没有选错人。我知道他会为你而骄傲。你会成为林氏最好的族长,带领族人在另一片大陆生存下去——你已经不需要我。”
林晰僵住了,一些凌乱的片段如闪电般划过,让他失去了反应。
她再也没有说一个字。挣开他的控制,从高高的船舷一跃而下。
一声坠响从黑沉沉的海面传出,林晰痉挛地握紧船栏,头脑一阵眩晕。那个自卑倔强的少年又回来了,他张了张嘴,呻吟般的声音,“伊兰——伊兰堂姐——”
黑暗的海面唯有潮水的轻响,沉沉的夜色遮没了视野。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却无法停止发疯般的叫喊,“伊兰——伊兰堂姐!回来——他们会杀了你!”
没人清楚奥薇为什么跳海,也没人明白林公爵为什么会叫出那个名字,随侍的近卫紧紧拖住他,以免激动的族长失控落海,人们面面相觑,惊慌而不知所措。
摩根大步走过来,皱眉看了一刻,一拳将林晰打昏了过去。忠心的护卫队长厉声呵斥,林氏卫队齐刷刷拔枪,摩根的水手同样剽悍,不甘示弱地抄起武器,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
“把你们的族长扔进船舱睡一觉,枪收起来,看在金币的分儿上,我不希望出什么意外!”海船王不为所动,狠戾的目光一掠,语中煞气毕露,“这条船上只有我能发号施令,谁敢乱挥枪管,我就把他扔进海里喂鲨鱼!”
对峙了一刻,双方决定克制,忠心的护卫将昏迷的族长扶进了船舱。
大副凑近询问:“船长,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停下把那女人捞上来?这会不会影响交易结果?”
“说什么蠢话?西尔人的重型火炮不是闹着玩的,没听见他们已经到码头了?”摩根冷哼,望着海岸烦躁地咒骂了一句,“就算掉下去的是我,船也得朝前开!”
坍塌的棱堡仍在燃烧,滚滚的浓烟笼罩了整个行省。这块空荡荡的领地上遍布着执政军的士兵,但依然有两个人借着浓烟的遮蔽躲过了全面搜查,悄然逃入了某一间地下密室。
这座不为人知的密室上方是最普通的村宅,地下却有几个隐蔽的房间,藏有可供多日的食物及淡酒,更有窥视孔观察外界的动静,设计得极其隐秘。
深秋的夜晚很冷,幸好密室里储备有衣物被褥。奥薇在另一间房换上干燥的衣服,点亮一盏遮光的晶灯,端着走回来。微弱的黄光映着脸庞,遮盖了寒冷导致的苍白。
钟斯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东西,连日奔驰让他的体力降到了极点,直到又干掉一瓶淡酒,他终于有余暇说话,紧拧的眉毛显得十分凶恶,“你到底是谁?”
她正拧开淡酒顽固的瓶盖,似乎没听见质问。
钟斯紧紧盯着她,目光疑惑而锐利,“我曾经有个下属,极度聪明又极度愚蠢,直到她干了足以把自己送进地狱的事,我才知道她竟然是一位公爵小姐。”
封闭的密室静谧无声,钟斯低沉地说道:“她是林晰的堂姐,如果不是那次意外,她应该接替林将军成为族长。告诉我,为什么林晰会对你叫她的名字。”
良久,低垂的长睫抬起来,鲜红色的眼眸闪了一下。“很高兴你还记得我,钟斯中尉。”
钟斯褐色的脸膛因震愕而僵滞。
她找出两个酒杯,擦去灰尘倒上淡酒,平静地将其中一杯推给钟斯,“十年了,我一直想感谢您当年的照顾。”
钟斯每一条皱纹都写满了惊疑,“你是……林伊兰?”
“您不是已经猜到了?”
“这不可能!”
淡酒驱走了寒气,也让她的情绪更加安定,“除了一位密友,没人知道我还活着,现在又多了您。”
“你的脸……”钟斯重新仔细地打量,而后摇头,“不,你和她根本是两个人。”
从长相到身高,从体态到头发再到瞳孔的颜色,完全找不出共同点,唯一相似的或许是性情与实力。
“您大概不知道,在您服役多年的休瓦基地地下藏着一个秘密……”她以最简单的描述解释了神之光,“枪决之后朋友替我更换了躯体,重生为现在的模样。这件事太复杂,又牵涉了太多秘密,请原谅我的隐瞒。”
随着倾听,钟斯脸上变幻了无数种神情,最终是一片恍悟后的释然。“难怪……”钟斯没有再说下去,猛灌了一口酒。
她推开酒杯,扯起一方绒毯覆住肩膀,将谈话从过去切入现实,“现在请详细说明艾利是怎么回事。”
“是我的错,你信守承诺拯救了所有人,我却没看好他。”钟斯粗粝的脸庞露出自责,开始了述说。
在分别之后,他赶往拉法城,很快找到在偏远的村落栖身的母子二人。他偷偷潜入,在信件的帮助下取得了这对母子的信任。借着暗夜的掩护,他带着两人逃脱监控,在另一个城市安顿下来。
选择城市是为了利于隐藏,但却带来了另一个麻烦。与消息闭塞的村落不同,城市中铺天盖地的魔女流言让艾利疑虑重重。一次他在酒吧与人口角引起旁人注意,又让城市警备队获知了真实姓名,立刻被视为重犯羁押。
钟斯只来得及护住莎拉逃到安全地点,将她安顿妥当后,他一路追赶押送艾利的队伍,始终找不到机会下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送入帝都戒备森严的审判所。他只能潜回沙珊寻找她一同解救,却看见一座空城,最后他捉住一个佣兵探问,千钧一发之时赶到了码头。
话到尾声,钟斯变得迟疑,尽管她跳下船游回来,但获悉了她的真实身份之后,他不确定昔日的公爵小姐是否愿意冒险营救全无血缘关系的艾利。
听完一切,她沉默地思考,美丽的脸庞看不出任何痕迹。
钟斯忍不住问:“你会救他吗?”
她看了他一眼,忽然心绪一动,“你很关心艾利?”
钟斯哑然,半晌后才道:“是莎拉很担心。”
一线微妙的气息让她觉出了意趣,“你担心莎拉?”
钟斯回避她敏锐的目光,掩饰性地咳了一声,耳根隐约发烫。
端详着钟斯前所未有的窘态,她柔美的唇角漾起了微微的笑,“莎拉是个好女人,我一直觉得该有个好男人照料她。”
假如钟斯爱上莎拉,绝对是个惊喜。他们年龄相当,又经历过长久的独身生活。莎拉的细致体贴会给钟斯最温暖的照料,强悍的钟斯也会是莎拉最理想的依靠。单纯的艾利一定会为母亲高兴——毫无疑问,这将是一个完美家庭。
钟斯有些狼狈,语气粗硬地分辩道:“我只是照约定尽保护的义务。莎拉眼睛不好,离开之前她一直哭,我……”他只是不忍心看那个好性情的蠢小子上绞架,只是不想替他补衣服又擅做一手好菜的女人流泪,只是回报一下他们对他的关心照顾——当然,或许他还有点喜欢那种安宁愉快的生活,仅仅是如此而已。
钟斯发现解释只会让对方的微笑加深,而后他选择闭上嘴,好在极深的肤色下看不出脸红。
认识中尉已经有十年了,她很清楚钟斯是个不善表露温情的男人。他肯为艾利冒险奔走、牵挂忧虑,显然是对莎拉有了感情,这是铁灰色的生活中唯一让她觉得温暖的消息。
她敛起笑,语调十分轻柔,“我真为你们高兴。”
矫饰在她面前毫无意义,钟斯索性抛开尴尬直问:“你会救他吗?”
禁卫重重的审判所已令他束手无策,唯有寄望于她能想出办法。她能守住沙珊三年,更能把十万人撤出行省……
“当然。”她笑了笑,给了令钟斯安心的回答,“我不会再让莎拉失去唯一的儿子,等搜查减缓之后我们去帝都。”
钟斯终于放下久悬的心,没过几句便被疲惫拖入了梦乡。她替昏睡的中尉盖上一张毯子,随手熄灭了晶灯,不疾不徐地盘算着救人的细节,心底异常平静。
或许这是神的旨意,一切都将在这片土地上结束。
威廉近卫官的夫人西希莉亚是一位受人敬重的女性。她温婉善良,又拥有亲和甜美的魅力,不仅虏获了丈夫的心,更赢得许多朋友的热爱,侍女们都以服侍她为荣。
日子到了西尔一年一度的朔月节,刚刚结束沙珊之战回到帝都的威廉近卫官忙碌不堪,节日仍在议政厅,威廉夫人只能独自打发丈夫归家前的时光。除了卧室,她最喜爱宅邸中的茶厅,这里环境高雅、阳光明亮,窗外枝叶繁茂的波斯菊正当季,自然的美景配上精致的点心、银光锃亮的茶具,足以唤起人所能感受到的、最美好的情感。
西希莉亚埋头于一本生动有趣的小说,正读得津津有味,突然光暗下来,一个侍女拉上了深绿色的垂幔。显然这是一个新来的侍女,不懂美景与阳光的重要。
西希莉亚没有在意,随口道:“别拉上帘子。”
侍女似乎没听见,直到把所有长窗遮住才停下,屋里陡然变得幽暗,仿佛隔成了另一个世界。
西希莉亚有些不快,正巧她的随身侍女端着果盘走入,一见屋内的情景,立即惊讶地叫起来,“你这蠢女人做了什么?没听说过茶厅的窗帘从不闭合?你是从哪儿来的?”
尽管受到斥责,闯祸的侍女也没有显出任何惊慌之态,她从容不迫地转过身,“抱歉,我需要拉上它。”陌生的侍女容貌极美,柔弱动人,却拥有一对恶魔般鲜红的眼眸。
西希莉亚惊骇地睁大了眼,随身侍女手上的托盘咣当坠地,她发出了恐惧的尖叫。
魔女现身帝都,并劫持近卫官夫人的消息迅速传到帝国最高层。威廉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一把抓住了秦洛,“阁下!我请求您的帮助!”
秦洛相对冷静得多,“魔女要什么?”
“她要审判所一个叫艾利的人。”威廉额头冒着汗,不敢想象妻子此刻的处境。西希莉亚勇敢正直,从不曾与凶徒接触,万一激怒了魔女……“我知道这于法律不合,但我妻子在她手中,只有这样才能让西希莉亚平安无事!”
秦洛略一思忖,“我看过报告,据说那人是魔女的哥哥,前一阵审判所忙于处理沙珊战后事务,还没来得及审理。”林晰带着全族安然撤退,却毫无怜悯地扔下了一大票维肯系的旧贵族。幸好如此,执政官的怒火总算稍稍平抑。
威廉神色阴郁,“现在不需要审理了,魔女已经证明那家伙确实是她的亲人。”
“没想到魔女仍在西尔,竟然还自己送上门,真是一个绝妙的机会。”瞥见威廉的神态,秦洛语气沉重了一点,“当然,首先必须保证西希莉亚的安全。”
沉默的执政官下了命令,“洛,你跟着一起去,尽一切方法解救威廉夫人。至于魔女,我不希望再让她逃走,就算当场射杀也要把人留下。”
一列列精锐士兵围住了近卫官的宅邸,此外还有无数民众。魔女出现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大街小巷,围观的人群壅塞了数条街,整座近卫官邸围得密不透风。
与人们想象的迥异,此刻的茶厅气氛安然。西希莉亚尽管受了惊吓,依然保持着贵族的仪态,端庄地坐在绒面软椅上,除了略微发白的脸颊,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身处险境。坐在西希莉亚对面的正是魔女本人,她饶有兴致地拾起跌落的书翻了翻,“这本书很别致。”
“别用脏手碰夫人的书!”初时的惊惧渐去,随身侍女轻蔑地呵斥,“你竟敢做出如此狂妄的行为,一定会被重惩。”
“闭上你的嘴!”西希莉亚威严地喝止,随后又缓下语气,“请原谅,我为侍女的无礼向你致歉。”
侍女被一贯优雅的女主人罕见的严厉震骇,再也不敢开口。魔女没有发作,她语气平和地回答:“该是我请求原谅,打扰了夫人宁静的时光。”
这一回应出乎西希莉亚意料,她开始仔细打量对方。传说中恶名昭著的魔女有一卷浓密而有光泽的长发,小巧的脸庞白皙柔嫩,睫毛深浓,鼻尖挺秀,给人以柔弱甜美的印象。她非常年轻,手腕和脚踝异常纤细,谈吐文雅,仪态优美,如果不是那双惹眼的红眸,西希莉亚会以为对面坐着一个出身名门的淑媛。
西希莉亚稳了稳心神,觉得对方是个可以交谈的对象,“我相信你用这种手段一定是情非得已,有什么地方我能提供帮助?”
魔女莞尔一笑,“您在这就是最好的帮助,请放心,我不会伤害您。”
“你想要什么?”尽管魔女的承诺或许毫无信用可言,西希莉亚还是略微安心了一点。
“我有一位亲人目前在审判所的地牢。”
西希莉亚大概有了些了解,试探地劝告:“恕我冒昧,这种轻率的做法可能会令事情变得更糟。”
“如果有更好的方法,我绝不会让一位善良的夫人受到惊吓。”
西希莉亚尽量婉转地措辞,“如果你向法官投降?虽然你曾效忠于叛军,但假如诚心悔过,我可以替你向法官求情,他们都是一些高贵仁慈的绅士。”
“即使我投降,艾利也不会获得自由。”对面的人淡淡道,转过视线留意门外的动静,“我感激您的好意,但魔女只有一种下场。”
“他们为什么叫你魔女?”西希莉亚对神秘的挟持者产生了好奇,“我可不可以问问你的名字?”
“奥薇。”魔女姿态大方,有问必答,“至于魔女的由来,我想您已经看见了我的眼睛。”
西希莉亚勇敢地观察了一下,“它确实有些与众不同,难道仅仅是因为这个?”
奥薇看着近卫官夫人,颇为欣赏对方的镇静,“我像男人一样上战场,指挥士兵取得过某些战绩。或许人们觉得把这些归于一个普通女人太过离奇,所以添加了一些想象。”
“这么说那些流言全是虚构?比如你与魔……”西希莉亚觉察到失言,立即修饰,“抱歉,我是说……”
“您无须介意,我既不会吸血,也不会召唤魔鬼,更不会把孩子丢进锅里熬汤。”奥薇轻轻一笑,目光带上了嘲谑。假如真有那种魔力,她何必冒险潜入这座宅邸?
她的脸庞依然平静,气质淡漠,没有任何委屈愤怒之类的情绪。流言忽然变得异常可笑,想起曾与密友趣谈过魔女的种种传闻,西希莉亚突然生出一丝惭愧。
“西希莉亚!”一声焦急的叫喊打破了静谧,威廉近卫官站在门外,眉头因忧心而紧蹙。
“亲爱的威廉,我很好。”西希莉亚柔声回答,在奥薇的示意下加了一句:“请让暗藏的士兵退远一点,奥薇小姐希望见到自己的亲人。”
威廉望向魔女的目光充满了愤怒和敌意,又有一丝惊愕,“怎么又是你?我警告你,如果你伤害我妻子一根头发,我会让你变成血肉模糊的碎块。”
“当您的夫人还在我手中,出言威胁是非常不明智的。”奥薇一手搭住西希莉亚的肩膀,威廉立刻脸色发青,她微微一笑,语调一转,“不过我理解您的心情,现在请您退后,让身后的那位阁下上前。我想他比您更适合这场谈判。”
这种命令式的话语极其无礼,但为了心爱的妻子,威廉忍下气一言不发,回头看了一眼秦洛。
秦洛拍了拍他的肩,应要求站到了门口。他并不急于说话,目光逐一扫视,从屋内的设置到两人所坐的位置,再到西希莉亚的神情,最后才望向魔女,半晌后开口:“没想到竟然是你,第一次给了你赦免,第二次是以撒庇护,这是第三次——你确定还能有前两次的好运?”
鲜红的眼睛闪了一下,语气极淡,“阁下一定很后悔没在最开始时绞死我。”
威廉的确后悔极了。秦洛似乎颇感兴趣地比了比,“眼睛是怎么弄的?与前两次都不一样,这是你的真面目?”
“那时我用一种特殊镜片做了些掩饰。”
秦洛挑了挑眉,赞许地评价道:“听起来很神奇,以撒给你的?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我们互相利用。”
“看来你利用得很成功。”秦洛点点头,“既然替林氏做了这么多,林晰为什么没带上你?”
“出了点意外。”她将话题绕回,“瞧,我现在正处理这一意外。”
秦洛戏谑地微笑,眼神十分锋锐,“我很难相信他是你的亲人,你们的性情大不一样。”
“这无关紧要,您只需要了解他对我有足够的重要性。”
秦洛思考式地停顿了一下,“见过他,你就会放了威廉夫人?”
“当然不可能。”轻快的否定令一旁的威廉脸色铁青,不等对方插话,她又道:“您还得放了艾利,让他自由。”
“然后?”
“然后关于我,您还得做出某些承诺。”
与激动的近卫官不同,秦洛的态度称得上和蔼可亲,“说说看。”
奥薇淡然应对,却又十分坚持,“我们一件件来,首先请让艾利到这儿来。”
秦洛凝视了一刻,打了个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