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工作忙得连拉屎的时间都没有。
会议室里,客户絮絮叨叨地提了好多建议,所有的人脸色都变了,苏青却很好欺负地全盘接受,还顺着他们的想法说话,把执行落实到需要多少个电源插座上。
散会时,客户赞叹:“苏青,你可真细心。”
苏青微笑得仿佛一只被圣母马利亚上身了的鹌鹑。
客户走后,苏青才变脸,括约肌已经止不住一阵一阵地疼。
痛苦地飞奔到卫生间,一泻千里的快感,让苏青大脑缺氧。
她一手扶着门,气喘得仿佛金鱼脱水。
那一刻的通畅,只有吴彦祖与金城武争着要娶自己这类事件才可以媲美。
瘫在马桶上,酣畅淋漓之时,只听隔间外,高跟鞋噔噔噔地走进来,两个女生絮絮叨叨地说着公司的八卦。
坐在马桶上的苏青直愣愣地看着隔间的门。
这厕所的门吸取了多少是非,迟早有一天成精。
一分钟之内,苏青就知道了两个办公室桃色新闻,听得她津津有味。
门外话题又转了。
“真没想到,她这人挺会扮猪吃老虎的。”
“是,平时看起来傻乎乎的,哪想到这次升职的竟然是她。她一不是海归,二不是4A出身,学历也是野鸡大学……”
“上面有人呗,你说,那个‘吹胡子瞪眼的’,怎么能看中她呢?”
“哎,换成别人,可以说两人有一腿。不过苏青平时弄得跟个T一样,老总口味再重,我估计也不会跟她有什么。对这事儿,我只能说,走狗屎运瞎猫碰到死老鼠了呗。”
“嗯,你也听说了吧,当时‘吹胡子瞪眼的’假装财务,微服私访。每天晚上在办公室里总能见到她加班,俩人天天一起吃加班饭,感情就是那个时候培养的。苏青被提拔这事儿传出来之后,好多人都故意晚上加班,看能不能碰到‘吹胡子瞪眼的’,谁让老板就爱老黄牛一样的员工呢……”
“那你怎么不加班?”
“我没那命,我可不想过劳死。”
“不过,我觉得苏青也挺牛的。升职以后,她还是原来那样,身先士卒,没架子。你要是偷个懒请个假啥的,她也很好说话。要我说,升这样的人,总比升那种会拍马屁的强啊,人家起码不会算计人……哎哟,怎么这么臭!”
“隔间有人……”
两个姑娘的高跟鞋噔噔噔地走出去,好怕隔墙有耳呢。
苏青自己也忍了半天臭气,她们走之后才敢按马桶。
竟然有一丝百感交集。
自己终于也有了被人议论的资格了。
第一次参加这个公司的年会,并没有人理会苏青,她只好跟旁边人说话,问对方:“你在公司做什么的啊?”
对方敷衍:“做艺术的……”
艺术?设计还是影视部的?
刚要硬问下一个无聊问题,却见对方眼神一直注意旁边桌的某副总,明显在盘算对方何时才能被人敬完酒,自己好赶快拿杯子赶过去。
苏青悻悻的,只好放弃聊天,自得其乐,一杯接着一杯喝,先把自己灌醉了。
新环境,新起点,原本以为自己爬过了一座高山,以后总会顺一点儿。
却不想自己是从小池塘跳进了一个大池塘,原本以为自己是大鱼,却发现一鱼却比一鱼大,转了一圈,终究要重新开始。
可就这样守着一份工作,渐渐把这份月末发薪水月初就花光的生计守成了一座神像,自己竟然也得道了。
庙宇里仿佛有自己的塑像,虽然香火并不旺盛。
但这点小小的满足,也让苏青觉得,没有任何出众才华及超高情商的自己,竟然也在硕大的北京站住了脚。
回到办公室,苏青从电脑里调出照片,以前的照片,自己或咧嘴,或抿嘴笑,对着镜头总是有些局促和尴尬。
而最近一次跟同事聚餐,有人拍她,她拿着酒杯,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潇洒得不得了。
她终于有些安心,她来北京,差不多十年了。
是一个人的十年。
外人只觉得这一切转变,只源于苏青事业上春风得意。
但她心里知道,其实不仅如此。这一切的安心,更事关李文博。
苏青终于肯承认自己其实是个没自我的人。
就像是流浪狗一样,流浪路途,那些她所爱的人,其实仅仅是比其他人对她好一点儿。
一点点,她就感激涕零了,要跟着人家走,殊不知人家并未要把她领回家。
而李文博对她的好,似乎更特别一点儿。
是细水长流一些?好像又不准确。
李川给予她把爱投射在一个男人身上的能力,尽管这种能力没有得到他的互动;在白凯南身上,她见识到白羊男热情猛烈的爱,来得快,去得也快;而时一鸣,则让她见识到了细水长流的可能性,虽然水流中途开始断流了,抑或是流向了别处。
而李文博,一切都刚刚好。
他并没有像个愣头青那样不管不顾地陷入疯狂的热恋,一切都维持在理智之中,然而细节的铺垫,却让苏青内心黑洞的洞口,以蚕吃桑叶的速度稍微变小一点儿。
有时他下班来接她吃饭,看个电影,或者两人把车开到一处,沿着路灯手牵手地走,一路呢喃着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或幼稚或成熟的想法。
见面并没有频繁到秀恩爱的地步,他有时会发来大段的短信,说着自己对今日生活的感想,抑或用微信随手拍下几张照片来分享行踪,吃到了什么,喝到了什么,看到了一朵很好看的云或者花。
见面时,话不多,但绝不嗯嗯啊啊地敷衍,也没做作到时常送贵重礼物。
有时开车来接她,会递上去报纸包好的小花,说是地铁口看到买的,表情一副淡然习以为常的样子。
但偶尔他也会递过来一塑料碗哈尔滨烤冷面:“闻起来挺香的。”
两个人就头顶头地坐在车里消灭这一碗卫生状况不明的街边食物,香味盖过了车用香水,这味道像是什么?
苏青觉得,这大概是爱情,如果四舍五入一下。
自我二字,有太多种解读方法。
有一种人看起来非常有自我,但在感情方面,反而混沌得很。
苏青便是这种人,虽然要求不高,但目前的人生中,反而连这种基本配备的爱情都不曾得到,因此只能硬着头皮在人海里赌运气。
不是不能修炼专栏作家笔下的情爱大法,只是她遭遇的感情模式,一个比一个生僻,每一天都是新的练习。
而她想要的,无非是无论自己在干什么,终究内心安定。
想起他时,回头看,男人在看报纸,他抬头问“嗯?怎么了?”
当李文博第一次出现这举动时,厨房里的苏青愣了片刻,鼻子直发酸,很快又恢复正常,刀下的洋葱刺激得她流眼泪。
以前还是太寂寞了,寂寞到没有自信去印证李文博对她的好是出于爱——因为太知道自己是“自作多情”星球上的人,她拼了命去误解这份爱。
得到了,一切安然如常,苏青甚至想用十年寿命,不换取这种感情模式的天长地久,只愿时间多停留在这一刻。
长点儿,再长点儿,长到她内心的黑洞不再发出寂寞的声音。
即使失掉,也终究不怕。
因为已经有过最好的。
岁月静好得不像话,苏青最近的梦境总是掉入陈旧的往事回忆中。
那些梦,永远像是用劣质颜料画上去的一样。
班上大部分人都去文艺演出了,苏青和几个有残疾的同学没被挑中,只能在班上上自习,跳舞的人有人生病退出,她坐得直直的,假装不在意这机会,却依然失望于老师最终没挑中自己。
举着一把猎枪,想在高中班主任写板书时偷偷将她猎杀,然而最终被同学告密,绑在操场旗杆上等着被枪决,苏青并不怕,嘴里存好了口水,只等着临死前狠狠地啐在班主任脸上。
她赤身裸体在办公间,生怕被人骂她是老被男人甩的赔钱货,然而众人都视她为透明,甚至开会时她坐在桌子上劈开双腿自慰都毫不在意。
或是,她絮絮叨叨地跟别人说李文博对她有多好,之前所有她爱过的男人都变成了黄油融化掉了,然而那人转过身,是胖子疑惑的脸,说他认识的李文博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苏青醒来,依旧是自己灰色墙壁白色天花板,头转向左边,李文博背对着她睡得很沉,背上有很多痣,像个星空。
她闭上眼,手指一点点抚摸上去。
北京已经停了暖气,夜很凉,但沉睡中的男人身体像炙热的炭,头发硬得像针,下巴的胡楂儿已经在睡眠时偷偷长出来。
胸部依然厚实,但腰部已经被自己喂得肉滚滚的了。
多美好的肉体啊,从一个婴儿长成这样的男人,因为那些完整的恋爱训练了他成熟的感情观,已经从一个EX口中的人渣进化成一个有担当的伴侣。
不聒噪,不盲目浪漫,感情细水长流,似乎挑不出错来。
然而越是这样,苏青越想作。
这样的感情想了太多遍了,然而真正拥有时,内心的那个黑洞却默默地帮自己发出画外音:“这一切,完美得像是假象。”
苏青越发觉得自己在上演《楚门的世界》,观众们反映真人秀女主角的故事都太苦了,导演便给了被生活打了太多巴掌的女主角一个枣。
如果这个枣叫李文博,那其他人在真人秀这场角色中,都充当什么角色呢?
帮冰冰整理快要长毛的房子时,苏青忍不住看他,他是这场真人秀的男二号吗?他又在她的生活中有什么样的戏份呢?
2
冰冰蓬头垢面地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着苏青帮助整理东西,眼神空洞,犹如在看动物园的长颈鹿。
实在找不着烟灰缸,冰冰便把烟头扔进未喝完的可乐里,“刺”一声,空气中飘着一股莫名的味道。
免费的小时工苏阿姨看冰冰跟看弥留的病人一样。
冰冰又点了一根烟,伸个懒腰:“别看了,我知道你暗恋我,李文博怎么这么放心让你来给我收拾屋子呢。”
苏青点点头:“是,我暗恋你这满脸油光,以及把家弄得跟猪窝一样。”
换床单,发现上面一堆方便面渣,汗水已经让棉床单油腻腻的,上面布满了油渍一样的印迹,“这上面是什么啊?”
冰冰做了一个撸的动作:“你说呢?”
苏青赶紧扔在地上,灰尘已经让地毯变成培养皿,估计扔颗种子就能开花:“冰冰,你这样不行,日子总得过下去。”
“怎么过啊,我的孩子可能早就被打掉了,方怡然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要是还跟没事儿人一样,那我还是个男人?”
“方怡然还是没消息?”苏青把那句“早知如此”咽回肚子里。
“我没事就去方怡然朝阳公园那房子转悠,保安老以为我是小偷,差点儿把我抓起来。我去找方怡然他爸,结果被他爸一顿老拳给我揍了出来,我还不能还手。”冰冰指指自己的右脸,“现在是不是还有点儿肿?”
“你左脸也挺肿的。你就是不心疼自己,也得想想,方怡然看到你这状况,她得多心疼啊。”
“她会心疼我吗?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见到我吧。”冰冰痛苦地捂住脸,“胖子的死特别刺激我,我就想,如果死的是我,那我得多遗憾。我的女人带着我的孩子走了,被我的胆小给吓走的。你知道吗?婚姻登记处那女的,一看我要上厕所,就冷笑,那眼神我现在都忘不了,我怎么这么浑蛋呢?”
苏青正想说什么,李文博拎着一堆清洁用品走进来,问苏青:“消毒液是这个吗?”看着冰冰捂着脸,“怎么了?”
冰冰恢复正常:“没事,苏青向我求爱,我拒绝了她。”
李文博冷笑,“能先洗个澡再说这话吗,你身上都馊了。”
说着,把冰冰赶到卫生间。
两个人一顿忙活,发现清洁工程太麻烦了,李文博打电话给相熟的小时工。
打完电话,朝卫生间喊:“快点儿,待会儿还得跟小天吃饭呢。”
苏青看着李文博利索的样子出神,她想,如果她是楚门,那胖子是被牺牲掉的角色吧,真人秀的逻辑,总不能大家都幸福。
而小天,她将告别苏青作为主角的真人秀。
退场,告别,谢谢各位观众收看。
她应该是最受欢迎的女演员吧,潇洒、美丽、悲惨。
一如所有影视作品里的女二号,戏份不多,但是讨好到人神共愤。
但苏青知道,此时她面前的小天,不想要全世界的喜欢,她只要一个人。
她们都是女人,她们都懂。
小天头发剪得短短的,说跟苏青算是两姐妹。
苏青说还真像两姐妹,大的往往丑一点儿,小的才是美女。
大家都笑。
小天素着一张笑脸,笑得眉目灵动。
3
灵境胡同的烤肉店,人头攒动,倒是可以削弱这场告别宴里难过的气氛。
小天说法国有一个艺术基金的项目,让她过去玩儿两年。
“呀,还没看过你画的画呢。”冰冰说,大小自己也是导演系毕业的,也挺爱艺术的。
“哈哈,我不是画画的,我是做雕塑的。”小天从包里掏出来一堆小纸盒,上面分别写着大家的名字,递给大家,“送给大家的礼物,等我死了应该会值钱。”
是每个人的头像,小小一块,却把每个人的特点都勾勒了出来。
苏青是真喜欢这礼物:“我在你心目中这么好看呢。”
仿佛胖子的死,并未对这四个人产生任何影响。
五花肉在铁盘上嗞嗞地响,不过没人动。
很快,一箱燕京啤酒被干掉。
气氛热烈,酒正酣,小天和冰冰开始讨论艺术到底会不会让人幸福。
冰冰挥着手:“我在大庆石油学院学得好好的,毕业后让我爹妈弄进大庆石油多好,又清闲福利又好。我觉得闷,自己偷偷考电影学院,面试通过了我就去退了学。结果导演系一毕业,你看我现在,想拍电影没机会,连养活自己都难,跟幸福一点关系都没有。”
小天摇头,大喊no:“那都是浮云,钱、名利、爱情,都会离开你,你会死,但你的作品能一直活着!”
冰冰把身体伸过来:“你家里有钱,不指望你赚钱!你可以安心玩艺术。但我呢,只能被艺术玩,艺术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孩子做的。”
小天拿着筷子,敲着酒杯:“我告诉你,我在纽约上学那会儿,除了学费,就没花家里的一分钱。端盘子,送外卖,光着身子给画家当模特,去给party当服务生,还当清洁员,连他们喝完的酒瓶子我都拿来卖!”
冰冰急了:“你那叫体验生活,但你有吃不饱饭的时候吗?我刚毕业那会儿,一包泡面分一天吃,连水煮肉片的辣椒都能当菜吃一天!艺术能当饭吃吗?”
小天觉得他说得不对:“艺术当然不能当饭吃,艺术就是艺术,不是食物,不是金钱,也不是化妆品。你这么想就是利用艺术,你知道为什么我之前不告诉胖子我是搞艺术的吗?以前,我一说我是搞艺术的,其他人就把我当成冰清玉洁的玉女了,玉女?我是欲女还差不多,回国后我一个男朋友都交不到,这把我憋得,后来我化个浓妆,跟几个姐儿们一起去夜店,苏青就把我捡到你们面前,胖子就死命地追我!原来不说艺术,我本人更有魅力。”
小天终于提到胖子了。
酒精,终于破坏了这四个人都避而不谈的话题。
哦,胖子,亲爱的胖子。
小天说得又哭又笑的:“我真怀念胖子追我的日子,白天我还在工作室做雕塑,晚上就化着大浓妆穿着丝袜,让胖子带我一起玩。你知道胖子多幼稚吗?开跑车!我家不比他家有钱啊!在北京,最土的人才开跑车!他还玩浪漫,送我一大堆玫瑰!以为这就是浪漫!他不知道,我在纽约交的男朋友,穷得就只剩下浪漫了,幼儿园就开始送花了。可是他这人就是傻傻的,一副浪子的样儿,实际上可了!连我的手都不敢拉!他越,越显得他表面的做派都是假的,多可爱啊!像小动物!”
她拍拍自己的胸口,哽咽道:“他的心,多美好,罗丹也不能塑出这么纯洁的心!他美好得我想保存这一切,我不想跟他提我是捏泥巴的,我就想看看我这一身朝阳V姐的范儿,能不能获得真爱。结果,他要跟我求婚,即使你们那时以为我找老外,有干爹,他也要开着他的傻车跟我求婚!苏青跟我说的时候,我就准备告诉他真相了,结果……”
小天的眼睛迷茫了,仿佛回到了车祸现场:“我是哭着到现场的,你知道吗?胖子的车都散了,后备厢里的玫瑰被撞得满地都是,跟血染在一起,比世界上最美的雕塑还要美……那一刻,我不哭了,我知道,我不能再哭了!再哭我就破坏掉这一切的美感了!你知道我最爱胖子是什么时候吗?是在葬礼上,她妈跟我说,我恨你,但我儿子爱你,谢谢你来……我就觉得,我这辈子值了,我有这么好的爱!我真想陪他一起去,我真干得出来,你们信吗?”
冰冰也在哭,却在说着另一个人:“胖子和方怡然,都是老天派来爱咱们两个浑蛋的……我一直觉得她是跟我玩玩,结果她为了我,跟家里人吵翻了,搬出来跟我住四合院,她多好啊,结果有了孩子,我他妈的还不想结婚……”
两个人都喝大了,嘴里都念叨着各自爱的人。
李文博和苏青怎么都分不开两个人,只好结账,把他俩都弄到附近冰冰的家里。
小时工阿姨已经把冰冰的房间整理干净,小天和冰冰倒在地毯上,两人依旧掰着手,比拼着胖子和方怡然谁比较好。
小天说不过,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纸盒子,打开看,是方怡然的塑像。
“我从苏青姐那里知道,她离开你了,所以我没敢送你这个,怕你伤心。可是冰冰,我多羡慕你啊,不管她是多恨你,多不想见你,但她还活着啊,你还有机会弥补这一切,可我呢?”小天指指天花板,“你这个杀千刀的,你高兴了吧,你终于把我给收住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了,这就是你的诡计吧!”
折腾了大半宿,终于安静下来,小天躺在大床上,嘴里却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苏青凑过去听,却听不清楚。
沙发上的冰冰抱着方怡然留下的玩偶,却睡得平静,有时候还笑出声来。
李文博和苏青坐在地毯上,望着两人,也累了。
李文博让苏青枕着他腿睡,苏青摇摇头,望着他们两人:“有时候我真羡慕他们两个人。”
李文博轻拍了一下脑袋:“你是想让我死,还是让我突然消失?”
苏青摇摇头,靠在李文博身上,并不讲话。
他身上汗水与香水混在一起的味道,再次让苏青意识到,也许,目前的生活显得完美得不像是真的。
这一切,太像是真人秀,并非只是因着冰冰和小天两人离人伤情的爱情故事。
而是,李文博仍然没打开自己的内心,苏青对他性格中致命的缺点,依然是毫无所知。
苏青痛恨自己的悲观,然而却无可救药地相信,只有有缺陷的生活,怕是才配得上残缺的自己吧。
微微地为自己的毫无安全感感到心酸时,冰冰突然坐起身:“我一定要找到方怡然。”
李文博和苏青被他这句没边没际的话弄得哑口无言时,冰冰躺下,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过去。
小天也被胖子弄醒了,突然四处翻东西,口里含糊着说:“戒指!戒指呢!”
李文博和苏青想安抚她,却不知道说什么。
直到,颈上的一段红线滑落下来,上面拴着一枚小小的钻戒,一克拉大小,白金项圈。
苏青脑海中浮现出胖子的话:“这戒指也太小了吧?”
是,当时自己怎么说来着:“你要是想显摆,婚礼上再给小天弄个麻将牌那么大的钻戒啊。”
然而没有机会了,苏青甚至有点儿后悔没让胖子买更大的钻戒。
小天傻乎乎地笑:“终于找到了。”
她自己把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高喊:“我愿意!我和胖子结婚啦!谢谢大家参加我们的婚礼。”
仿佛完成了一项期望已久的事情,小天终于踏实地睡着了。
一室四个人,每个人都有着自己无法完全说清的心事。
只有在夜里稍显端倪。
黎明之后,新的一天又将这心事冲淡,然后又坠入黑暗中。
周而复始,犹如永不停歇的地球转动。
4
胖子的死,终于带来了后遗症,苏青开始慢慢舍弃掉原来过多的欲望。
又是在办公室卖笑卖唱装傻卖萌的一天。
少说话,多笑,多干活。
苏青轻叹做女强人的梦,只能来世再做了。
此生此世,她只愿打好这份工,当个小小的头儿。
不费尽心机往上爬,对得起这份薪水。
让年终奖金厚得能散发出现钞的香味,每次报价单都挖空心思多做一点儿钱,好让提成多一点儿。
若日后每一天都如今天一样,马达开动一天,只为晚上不用加班。
去洗手间洗一把脸,换身可以见人的衣服便能脱胎换骨就好了。
顺便说一句,终于不用穿刘恋送的那件小黑裙做战衣了。
让组内的小女生帮忙化个淡妆,抓抓头发,喷一下小男生桌子上的男用香水。
在众人大骂她秀甜蜜秀恩爱时,依然不要脸地昂首走进电梯,在地下停车场找到李文博的车。
一路往前走,不去想未来所谓阴晴圆缺,只愿意平凡过好这一生。
有人喜你几年,有人陪你几年,有人捧你在手心几年。
只要还活着,还会感觉自己是可爱的——不是指cute(可爱),而是可以有人爱的可能性,他爱或自己爱自己。
话虽如此,可为何,那悄然的黑洞,又开始有扩大前兆了呢?
她决定跟李文博把这黑洞讲出来,她对他无法憋着。
这是病,她知道得治。
车内的李文博在路上絮絮叨叨地说了冰冰现在的状态,他爸妈的身体,偶遇的中学同学已经胖到面目全非,终于意识到苏青的不对劲,她的脸是平静的,但毛孔里透露出一股挫骨扬灰的丧。
等红绿灯时,李文博摸了摸她抓得像模像样的头发,却摸了一手发胶。
苏青见到,赶紧给他抽纸巾,李文博笑:“还学会捯饬了。”
苏青不自信地照了照后视镜,搔首弄姿的:“不好看吗?”
“我还是习惯以前的你,你最近有点儿变了。”
“嗯?”
李文博想了想:“好像比以前规整了,那股乱哄哄的劲头没了,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啊?我老见到你看着我发呆,欲言又止的。”
“可能是跟你在一起后,一切都太顺了,顺得我有点儿慌。”
“顺不好吗?”
“觉得没奔头了……工作也很好,感情也很好,以前天天想要的,竟然有运气马上都得到了,没付出任何代价。我生怕老天爷突然蹦出来,让我付出代价——我不能预知的代价,但肯定是让我撕心裂肺的代价,我这么说,懂?”
李文博摇摇头,苏青咧嘴笑了:“算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念头……也可能是要带你见我最好的朋友,难免感慨万千吧。她订婚了,未婚夫特别好,我也突然一切顺利了……”
“嗯,认识你那天开始,你就把你这个朋友说得跟超人一样,无所不能,我也挺好奇,什么样的女人让你这么喜欢。”
但我终于要失去她了,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
今年圣诞节,刘恋就要飞去美国注册,她工作已经辞掉,极有可能在那边拿到绿卡,再不回这个北京城了。
人海茫茫,彼此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无可避免地要新陈代谢下去。
成年人的友谊仅仅会比爱情长一点儿而已,只是长一点儿。
但这话无法跟李文博说,她只是顺手帮李文博整理了一下衣领。
到了钱柜KTV,停好车后,李文博和苏青手牵手进去了。
打开包厢门,先见到Ethan,苏青介绍,两个男人友好地握手,苏青问:“她呢?”
Ethan指指角落的小舞台,刘恋正在闭着眼睛唱歌。
苏青自己是老歌歌后,刘恋是丧歌歌后,苏青戏称只要是寡妇歌、怨妇歌,最后都会被刘恋收入歌单里。
刘恋这次丧得还挺阳光的,她唱:“我最亲爱的,你过得怎么样,没我的日子,你别来无恙。”
包厢里,声音嘈杂。
苏青领着李文博入座后,朝着小舞台挥手。
刘恋甜甜地一笑,忽然愣住,麦克风掉在地上。
“咣当”一声,音箱里发出巨大噪声,让所有人都一个激灵。
刘恋从高脚凳上忽然跌落,其他人还僵在划拳喝酒玩色盅的姿势上,苏青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把她扶了起来。
这时Ethan才在旁人的提醒下赶紧跑过来,李文博站了起来,脚却钉在那里不动,有些微的手足无措。
刘恋没理Ethan,转头拍拍苏青的头,也抓了一手发胶,“还是你靠得住……”拿起地上的话筒,跟大家说没事,还是就着伴奏继续唱起来,“虽然离开了你的时间,一起还漫长,我们总能补偿……”
声音忽然有些干涩,她把话筒放到一旁,喊了一句:“切!”
接着便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苏青移过来,搂住她:“怎么不唱了?”
“今天没感觉。”
“不够丧是吗?我觉得这歌有问题,‘关系虽然不再一样,关心却怎么能说断就断’。一副释然的样子,我是做不到这点,分手后,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苏青说得高兴,冷不丁看她这么看,有点儿纳闷:“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真心话吗?”刘恋直看到她眼睛里去,嘴角一丝笑意。
“反正我是做不到分手还是朋友,既然还能做朋友,那干吗还分手?”
刘恋不说话,又倒了一杯酒,苏青把身子贴过去撒娇,刘恋看了一眼李文博。
“男朋友?”
“嗯。”
“你们认识多长时间了?”
“小一年了,在一起也快三个月了。”
刘恋嘴角一丝诡异的笑意,像是不认识苏青一样:“姑娘大了,知道跟我藏心眼儿了。这都三个月了,才让我见着,藏得够深的啊。”
唉,苏青懂刘恋的感受,当时跟Ethan相处好一段时间后,刘恋才把他带给苏青看,苏青也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
即使是女人与女人,意外插过来的恋爱也会引得其中一方吃醋。
苏青拉着刘恋猛撒娇:“还像是以前那样,处一个人渣就乐滋滋地带到你面前,没俩月就分了,然后你得花一年时间才能让我走出去。你都要去美国结婚了,你不在,我要是不把关系确定了,不把人看清楚了,以后谁帮我开解,我这是被逼长大。”
刘恋看着李文博,Ethan很照顾他,他也很自来熟跟大家一起玩色子。
刘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喃喃地说:“不一样了。”
苏青把这茬儿接过来:“当然不一样了,我这也是被你调教得好嘛。”
刘恋把目光移到苏青身上,今天的苏青稍作打扮,因为恋爱升职的关系,整个人气色显得很好。
往日里头顶上那挥之不去的“衰”字消耗殆尽,竟也是个挺精神的女人。
刘恋用手摸了摸苏青的脸:“擦粉底了?”
苏青连忙问:“看出来了?怎么样?颜色适合我吗?”
何止会化妆了,刘恋看到她身上衣服也价值不菲:“他送你的?”
“哪有,我自己买的。”
刘恋上下打量这个新的苏青,也笑:“还真是不一样了,记得吗?那阵子你心情不好,我带你逛街。你在店里这不要那不要,可眼睛却一直看那件小黑裙。我知道你喜欢,就买下来送给你,给你当战服,你当时还咬牙切齿地说这是三个月房租呢。可现在这一身,应该不止三个月了吧?”
“哪儿啊,这是公司的小姑娘帮我海淘的,没几个钱。话说当时收到小黑裙,我半夜醒来还跳到床下看那购物袋里的衣服还在不在,我还以为是个梦呢。”
“是啊,那件小黑裙你只有在重要日子才穿,Ethan跟我订婚那天,你就穿了。你今天说要带朋友过来,我还以为是时一鸣。”
时一鸣这个名字,苏青半天才反应过来,过去没多久,但也是前世今生了。
他这个小白脸还跟她半夜上门送花时,遇到的那个月经女在一起吗?苏青已经不关心了。
“嗨,我跟他也没有什么。”苏青把前尘往事抹得一干二净。
“我以为今天你也会穿那件小黑裙呢……不过这件的确好看,你也终于变了。”
“别老说新衣服,你说说人啊。”
两个人的目光都望了望那边的李文博,李文博觉察出两个人的目光,抬起头,笑了一下。
看刘恋时,他客气地点了一下头,又看了一眼苏青,继续低头玩色子。
苏青骂道:“还玩羞涩,真恶心。”
刘恋冷笑,苏青才意识到,讨饶地说:“我错了。”
刘恋倒不像是往常那样,继续抓着这茬儿不放,而是反问:“你知道你错在哪儿?”
苏青点头,在刘恋怀里磨蹭,仿佛一只小猫。
女人新交男朋友,带到众人面前,不好直接炫耀,就会以骂来反映两个人的甜蜜。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苏青和刘恋就说这女人可真上不了台面,好像全世界只有她有男朋友一样。
没想到她苏青也犯了这毛病。
刘恋却说:“你不知道。”
苏青撒娇:“娘娘,别赐我一丈红,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要有下次?那我也太受不了了。”她嘴巴张了张,却不说了,推了苏青一下,“去照顾他吧。”
5
音乐轰隆隆的,离得稍远一点儿,便听不到对方说话了。
苏青在李文博身边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准备去点歌,刘恋却拉了她一把。
苏青回头,刘恋像是鉴定宝物一样,双手爱惜地摸了摸苏青的脸:“小傻瓜,一定要幸福啊。”
然后走到一边儿去跟别人说话了,苏青看着她的背影,觉得那么寂寞。
却又摇摇头,一定是自己多想了,刘恋此时应该比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幸福。
她可是刘恋啊,她是童话里的公主啊。
一晚上,苏青心里的黑洞被甜蜜的安全感给暂时关闭了。
小女不才,年逾三十,才有把男朋友介绍给朋友看的资格。
他们本来素不相识,只不过因为小小的她的关系,才在这个世间有了认识的机会。
本来这是钢筋水泥城市最容易办到的一件事情,但苏青直到二十八岁的高龄,才有机会享受这平凡的幸福。
真好。
李文博不多话,未语先笑,大家都很喜欢他。
远远地看,在人群中跟棵树一样,朝气蓬勃,随时散发氧气。
偶然在人群中与他眼神碰到,他会像小孩子一样偷笑,目光缠绵一会儿,再散去。
之前遭遇的那些人,都是为了遇到这个男人吗?
苏青现在才觉得她是幸运的,甚至身上都有了一种脉脉酥麻的幸福感。
李文博,你知道吗,我在这一刻,最爱你。
这个KTV的局结束得有点儿早,因为大家喝了酒,都分别打车回去。
李文博开车来的,没喝酒。
让了半天,Ethan和刘恋才进了李文博的车,一进车,Ethan就问:“新车啊。”
坐在副驾驶座上,苏青拍了一下大腿。
时光荏苒,她终于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女人了。
事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见朋友就见朋友啊,干吗还让男朋友开车过来,全北京城就你男朋友有车吗?
Ethan的朋友不是ABC就是富二代的,谁的车不比李文博的车好啊。
Ethan和李文博很聊得来,谈车谈得不亦乐乎,两个女人反而插不上话。
苏青的目光,有时候在黑暗中迎上刘恋,刘恋只是眨眨眼睛,笑笑。
把Ethan和刘恋送到家,临走时,Ethan还把李文博加在他们这一帮人的微信群里。
苏青在车上问李文博:“觉得刘恋怎么样?”
“她现在很幸福吧?”
“跟你想象得有落差吗?”
“我没想到你们能成为朋友。”
换成旁人,苏青听到这句话可能会生气。
但这是刘恋,她心甘情愿做刘恋公主身边的茶水妹。
苏青絮絮叨叨讲刘恋这个人,有些事情李文博已经不是听了一遍的,但苏青仍然不厌其烦。
这一次,李文博没有打断她,他安静地听着。
自己有多丧,有多悲观,刘恋就有多么阳光,多么冷静,“总之,我俩就是一本书,《理智与情感》,我是情感,她是理智。”
“她没有那么好,我觉得你更好。”
苏青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你。”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刘恋说,她答应Ethan的求婚,是因为她等不来那个人的出现了,就剩下我一直等啊等的……”
李文博把车停在路边,眼睛看着前方:“我是你等的那个人吗?”
苏青看着外面,指了指天空:“看,今晚的月亮真美。”
外国人,喜欢把爱直抒胸臆。爱就是爱,I love you。
而中国人,不说我爱你,只会闲闲地指天上的月亮,说,今晚的夜色,真美。
李文博抱住了苏青,喃喃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其实北京何时有好的夜色呢?
只因有你在,便是良辰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