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豪门恶奴狗仗人势 翰林侍讲忿而挂职

1520年。江南三月,杂花乱飞,虫鸣鸟叫,蝶舞蜂忙,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在大明第一府 ———应天府,太阳离地还有三竿,许多商铺作坊却已关门收市,早早地歇了生意,只有少许酒肆的布幌还在冰凉的晚风中摇晃,显得分外冷清和凄凉。大街上,不多的路人中相当一部分是流氓恶少、豪门恶奴。他们像苍蝇一样游弋在大街小巷,伺机而动,或敲诈外地来的生意人,或抢劫孤单行人,有的甚至当街强奸良家妇女,把一座好端端的应天府闹得乌烟瘴气。

残阳被西山吞噬的只剩半边,早春的晚风可劲地吹着,给人一种刺骨的寒意。路边的杨树上忽然落了两只乌鸦,“哇哇 ”地叫了一阵后,又“呼”地一声飞走了。在这种萧条的氛围中,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孤独的在大街上踽踽而行,他瘦高个、高颧骨,低头看着路面,一副失意郁闷的样子特殊引人注目。他就是严嵩。严嵩在家乡蛰伏十年,文章才气名噪一时,原以为凭自己在社会上形成的影响,朝廷这下总该重用自己了吧!没想到还朝后,仍然还是在应天府翰林院弄了个侍讲的差事,七品衔。没有一个人欣赏他的才能,更莫说提拔重用他了。这对付出了双倍的努力,一心想施展才能的严嵩来说,不由得从心底里感到绝望。

严嵩边走边想,怨天尤人,忿忿不平。突然,他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几个趔趄,险些摔倒,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一个粗野的声音就灌进了他的耳朵:“瞎了你的狗眼,有你这么走路的吗!”

严嵩站稳脚跟,抬头一看,见对方是某王府的二管家,姓刁,大家都叫他刁二管家。在刁二管家的身后站着两个满脸匪气的家丁,正用轻蔑嘲笑的目光看着严嵩。显然,刚才是刁二管家故意猛撞了严嵩,然后又倒打一耙反过来辱骂严嵩的。

严嵩心里明白,这帮狗仗人势的家伙,吃饱了没事干又到外面惹事生非耍威风来了,自己惹不起躲得起,还是离他们远点吧。于是,严嵩稳了稳神,敌意地扫了刁二管家一眼,然后绕开他们,默不作声地向前走去。刁二管家见严嵩受了自己的辱骂,竟然一声不吭地绕开自己走了,更加趾高气扬,他在严嵩的背后喊道:“严侍讲,以后走路还是看着点好,别整天想着什么黄金屋呀颜如玉的,黄鼠狼想吃天鹅肉,白日做梦!”

严嵩忍无可忍了,他回过头来,毫不留情地回敬道:“刁二管家,奴才总是奴才,品行好了还像条看家的好狗,品行差了就是一条到处咬人的毒蛇。我乃前朝进士,翰林院学士,跟你这样的疯狗计较,不值!”

刁二管家气急败坏:“姓严的,你要再敢骂老爷我一句,老爷我不当场打死你,就不姓刁!”

刁二管家为什么要跟严嵩过不去呢?一个王府的二管家,跟翰林院侍讲也八竿子打不到一撇呀!说起来这里面也有一个小小的原因。正德年间,朝廷大权旁落,各地藩王拥兵自重,侯门王府的一些管家奴仆们便狗仗人势,横行霸道。为了附庸风雅,权贵他们没资格去巴结,那些徒有其名的文人墨客便成了他们追逐的目标。严嵩是翰林院侍讲,文章书法已成当时名士,刁二管家便找了个机会,求严嵩帮他写幅字来装点自己的脸面。谁知严嵩清高迂腐,觉得刁二管家不过是个奴才,自己乃当今名士,焉能与他为伍!遂不假思索就拒绝了刁二管家。刁二管家脸面落地,又羞又怒,当时不敢将严嵩怎么样,但这个仇却在心里结上了。随着世道越来越乱,严嵩之流的境地越来越差,他竟公然当街挑衅起严嵩来了。

当下,严嵩听了刁二管家的威胁,一点也不客气:“老爷?我看是条老狗差不多!姓刁的,你祖上没给你积这个大德。你一个奴才也不敢把我这个朝廷命官怎么样!”

“你……”刁二管家手指严嵩,气得浑身发抖却又说不出一句可以发泄自己怒气的话来。的确,他的气焰再嚣张,却不能将严嵩怎么样。

严嵩:“刁二管家,给子孙积点德吧!恶狗再凶也是狗,毒蛇再毒也是蛇,成不了人!”说完,扔下刁二管家,头也不回地走了。

刁二管家跳脚大喊:“姓严的王八蛋,你就等着吧,我要是治不了你,就不姓刁!”

严嵩向前走去,任凭刁二管家在后面破口大骂,他就是充耳不闻。他是个心思非常缜密的人。像刁二管家虽然只是王府的一个奴才,与严嵩这个进士出身的朝廷命官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但严嵩既无实权,又无靠山,刁二管家就是侮辱了他,他也拿刁二管家没有办法呀!那么还和刁二管家纠缠下去,除了自取其辱外,又能得到什么呢!

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严嵩无精打采的刚刚来到翰林院上班,有个同僚告诉他,说主事让他去一趟。原来,严嵩的这个顶头上司姓黄,是个阿謀奉承的媚上之徒,经常到王府去送礼行贿,跟刁二管家之流非常熟悉。像刁二管家这种人,是软的欺,硬的让,见了愣的就拉稀的货色。他见自己滋事反受了严嵩一番侮辱,便想到了黄主事这个马屁精。他找到黄主事,吓唬说:“你的下属竟敢当街辱骂本管家是狗和毒蛇。本管家是王爷信得过的人,他这样骂我,把王爷当成了什么人?一会儿我回去告诉王爷,让王爷跟你理论,看你是怎么管束下属的!”黄主事听了,立即现出一副叭儿狗相,一再对刁二管家表示,自己一定要严斥严嵩,使之以后再也不敢冒犯王府的人了。

严嵩不知道刁二管家威胁恐吓了黄主事,更没想到黄主事一个堂堂的朝廷命官会被一个王府奴才吓倒。他来到主事房,正要问主事找自己来有什么事时,却见黄主事一脸怒容,斥道:“严嵩,你好大胆,昨天竟敢当街辱骂刁二管家是狗和毒蛇。他是王爷信得过的人,你骂他是不是就是在骂王爷?这要让王爷知道,如何得了!”

严嵩分辩道:“主事,您是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他就是一条狗和毒蛇……”

不等严嵩说完,黄主事一拍桌子,吼道:“大胆严嵩,竟敢当面顶撞本官,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在王爷面前不过是一只蚂蚁。王爷高兴了,让你在这里当个翰林院学士,太太平平地吃份皇粮,他要不高兴了,你就得从这里滚蛋,回家卖红薯也没人敢要……”

严嵩的脑袋一片麻木,黄主事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像刁二管家那样的人,不仅骑到自己头上拉屎,连自己的顶头上司也要看他的脸色行事,像个泼妇一样百般侮辱自己。天啦,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呢?自己寒窗三十年,博览群书,满腹经纶,前朝进士,朝廷命官,处世严谨,和气待人。原来在他们眼里还不如一只蚂蚁,这是什么世道呀!

黄主事唾沫四溅地说了半天,见严嵩木呆呆的毫无反应,越发气恼。他又一猛拍桌子,吼道:“严嵩,本官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

严嵩一惊,顿时清醒过来,一迭声地回答:“听见了,听见了。下官正洗耳恭听呢!”

黄主事怒气不止:“你恭听个屁!本官都说了些什么?你重复给本官听听。”

严嵩张口结舌。

严嵩一连两天,凭空受了两场闲气,情绪之坏,无以复加。去年,宁王朱宸濠在江西南昌起兵叛乱,号称雄兵十万,天下震动。严嵩的好友王守仁率兵进剿,严嵩跃跃欲试,正想投到王守仁的军中去参赞军机,助画方略,以建大功时,谁知朱宸濠苦心经营了十二年,竟不堪一击,短短四十三天就被王守仁击溃,叛乱平息,朱宸濠伏诛。不过严嵩又认为,老天爷虽然没有给自己一个参加平叛立大功的机会,这件事多少也该给正德皇帝朱厚照一点刺激,从而让他重振朝纲,亲君子,远小人,任贤用能吧。那时自己或许还有出头之日。偏偏正德皇帝荒淫无道,不但听信谗言将王守仁下了大狱,还使宦官钱宁与权臣江彬勾结在一起,为害朝廷,祸乱朝纲,让杨廷和、梁储等辅国重臣形同虚设,根本没法施政。

正德皇帝朱厚照已经成了傀儡,被人赶下皇帝宝座,已经是早晚的事了。如果朱氏的气数还未尽,那么谁是大明的中兴之主呢?严嵩把天下诸王统统放在心里掂量了一番,最后把重点放在了兴王朱祐杬的身上。兴王是正德皇帝的亲四叔,他虽然排行老四,其实老大老二早在襁褓中就夭折了,老三朱祐樘即孝宗皇帝也早已驾崩,所以,论亲疏论长幼,兴王朱祐杬在众亲王中都有不可动摇的地位。何况他才四十多岁,听说他在自己的封地里励农桑,奖商贸,使府库充禀,府兵精悍,招贤纳仕,四方豪杰趋之若鹜呢!假若有一天朱厚照被推下帝位,能坐上皇帝宝座的必是此人无疑。既然正德皇帝昏庸无能,堂堂朝廷命官还不如王府的那些奴才活得滋润、自在,那么自己还恋这个七品侍讲干什么呢!于是,严嵩断然决定,放弃这个侍讲职位,投身到兴王府去当幕宾。凭自己的才学,知人善用的兴王一定不会亏待自己,最起码也会比刁二管家这一类的人要强。

这是一个天气阴霾的日子。飞鸟惊惶的从空中掠过,腥风将头年的败叶从地上高高刮起,然后将大地撒落的一片狼籍。流氓恶少们依旧游弋在大街小巷,横行霸道。恶奴家丁们依旧在外面飞扬跋扈,寻衅滋事。严嵩站在自己的住处,望着整整齐齐叠放在桌上的官衣官帽,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他没有向上司打辞呈,也没有告诉同僚们自己将要离开应天府去另寻前程。他知道此行将关系到以后的半生,赌,会有凶险。不赌,窝窝囊囊的了此一生会愧对自己的少年壮志。人生百年,谁能无死,与其窝窝囊囊地过一生,就不如勇敢的去赌一把。想到这里,严嵩的心里开始踏实下来,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兴王的封地安陆府离应天府有千里之遥,山重水复,路途凶险。雇不起车马,严嵩决定用自己的双脚量完这段距离。行李不多,一个包袱就行了。盘缠不足,四十岁的男人有的是力气,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山重水复何所惧,路到尽头花似锦嘛!

严嵩离开了应天府,离开了这个让他感到绝望的地方。他没有回头,也不想回头。他只是凭着自己的感觉,知道应天府离自己远了、远了、更远了。

两个月后,严嵩终于来到了安陆府。并在路人的指引下,顺利找到了兴王府。此时他面黄肌瘦,披头散发,又破又脏的衣服酸臭味袭人。鞋底穿了,鞋面破了,一副乞丐样子。当他来到兴王府的门口,望着紧闭的朱漆大门,一阵目眩,跌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刀刃上的明朝权臣——严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