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7 两位排长怎样庇护我

马营的打骂有教无类,我却没挨过打。新兵训练分“术课”和“学课”两大门类,传统偏重术课,像单杠、木马、跳远、拳术等。我有相当程度的“麻烦症候群”,不能承受严格的体能训练(回忆录第二册《怒目少年》有详细记述),马营新兵连六个月,我的术科成绩落后,挨打的机会很多,本该每天小打一次,每星期痛打一次,可是居然没有。

这是奇迹,我有奇遇。多年以后,我写出两句众人引述的话来:“每一层地狱里都有一个天使,问题是你如何遇见他;每一层天堂上都有一个魔鬼,问题是你如何躲开他。”马营如果是地狱,我有幸遇见天使。

马营第一天,我们鱼贯进入营房,一个军官站在大门以内的走道旁注目看我们每一个人。后来知道,他是新兵连第三排的杨书质排长,那天他是全连的值星官,他要观察我们。由这件事情可以推论他是一位既优秀又尽责的排长,他这么一看,发生了我和他今世来生的“殊胜因缘”。

新兵连的三位排长是:第一排排长张志华,陕西临潼人;第二排排长姓黄,广东人;第三排排长杨书质,河北沧州人。杨先生有“书生气质”,使我联想“下马草檄,上马杀贼”。开训一个星期,我的弱点完全暴露了,杨排长庇护我。后来知道,杨排长对连长说,现在抗战胜利了,中国位列四强之一,军队的素质逐渐提高,如果宪兵的知识水准比他们低,就很难执行勤务。杨排长说,文武全才难得,只有取人之长,兼收并蓄,量材施用。训练新兵,他主张要给体质比较文弱而文化资质优秀的青年留下一席之地。当时在六团、甚至在宪兵司令部,这都是相当“前卫”的看法,感谢朱腾连长接受了他的建议。

那时,在新兵连的三位排长之中,杨排长年纪最轻,今天推算,只有二十四岁。他的学识丰富,据说,他在宪兵学校受训的那两年,每逢星期假日,人家坐茶馆,进戏院,三朋四友打麻将,他去听名人演讲,到图书馆看报纸杂志。

那时宪兵学校有学员队和学生队之分,学员队招收军校毕业生,施以一年的专业训练,使他具有宪兵军官的资格;学生队则是宪兵军官的“科班”,受完整的宪兵军官教育,是宪兵的嫡系正统。杨排长出身学生队,年轻有为,说句很俗气的话,行情高,面子大,他也说服了第一排的张志华排长。

马营受训六个月,连上对我的术课没有严格要求。训练进行到后期,每月举行全连术科大竞赛,评审官给每个新兵打分数,给每个班算出平均分数,给全连九个班排定名次,如果名次低,班长的考绩也低。第一排第一班赵班长提出异议,认为我的分数会把第一班的名次拉下来,对他不公平。杨排长从中运作,连长同意,把我调到第二班,评审官核算第二班的成绩,把我排除在外,也就是说,全班十名新兵,只拿九个人的分数来平均。

当时我们每一分钟都控制在班长手中,班长绝对不许我们有“私密”的空间和时间。杨排长为我制造喘息的机会,他做值星官,一定找我个别谈话。连上有一挺轻机枪,按规定由第一排排头扛着出操,我调到第二班以后,顿时轻松许多。西北风里学筑城,挖战壕,指导员看杨排长的面子,叫我到他的办公室里写墙报,免除劳役。第二排黄排长以值星官身份训话的时候,强调术课重要,然后叫着我的名字说:“他的腿太长了!”表示原谅。如此这般,给人的印象是全连长官都护着我。

回想起来,他们那时都是时代青年。杨排长年纪最小,个子也不高,但望之有威。朱连长比他大几岁,态度光明磊落,治兵大处着眼。张排长年龄最大,当年三十五岁,阅历丰富,有苦口婆心。三人风格不同,借用宪兵训练的口号来形容,张排长稳重,“钢胆沉着”,杨排长朝气蓬勃,“热心慧敏”,朱连长慷慨有大志,“向前向上”。这样三个人,他们带我去北平我就去北平,带我去沈阳我就去沈阳。

军事训练一切讲话都有标准说词,千口一腔,辗转重复,十分乏味,但杨排长常有自己的见解。有一次,他以值星官身份对全连士兵讲话,他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受军事训练?我们说为了报国,我们又说这是一种义务,他都装做没有听见。他的答案是:军事训练可以使青年人养成终身使用的良好习惯,像整洁、勤劳、勇气、效率、合群等等。他的角度不同,他从青年的利益看问题,答案新鲜。二十年后,我看到美国海军的招兵广告:“你想免费周游世界吗?”我又想到当年杨排长的见解多么“前卫”!

杨排长常常找我个别谈话,他有一间小小的卧房,除了床铺,只容得下一张书桌。我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在操课时间,他是一个不动而威的长官,个别谈话的时候,他像一个温和的教授。我能有一段时间完全脱离班长的掌握,已是一种幸福,何况又能分享人生道路上先行者的智慧。他虽然年轻,分寸拿捏得准,他暗中庇护我,但从未直接告诉我。他也从来没有一句话谈到政治(那该是指导员的工作),只谈青年人立身处世。还记得他引用成语,解释什么叫“有为有守”,他指出,我的性格偏向有守,远离了有为。那时候,他看出我的沮丧和萎缩。

我必须记下来,他屡次问我有什么计划,他叮嘱我:如果想做什么事,务必先和他商量。我心中暗想,事到如今,个人的一切权利已遭剥夺,个人的一切发展已遭堵塞,我还能有什么计划?我只希望六团带我走出关中,走回华北地区,寻找我的父母、妹妹和弟弟。我并没有把这个意念说出来,说出来也没人相信,也许增加另一种猜疑。我心里的事情,他们知道得越少越好。

多少年来,我十分思念杨排长,有一天恍然大悟:亲爱的杨老师啊,你是担心我自杀吧,你是用“防范自杀”才说服朱连长的吧,士兵自杀,连长要记过调职的呢!

了不起的排长,你难道料事如神,那时我的心里的确常常冒出自杀的念头来。那时士兵自杀也是军中常事,奇怪,我们是新兵,不知怎么都听说了自杀的方法:你不是有一支步枪吗,你侧卧在床上,盖好棉被,被窝里抱住步枪,弹舱里装上子弹。你悄悄用脚趾拉开扳机,推子弹上膛,枪口抵住喉部,再用脚趾去扣扳机,惊天动地,一了百了,蚂蚁也有十分钟的轰轰烈烈。班长降级,排长记过,连长调去坐冷板凳,一个个灰头土脸,教你知道我的厉害。

纵然班长有天眼通,连长有天耳通,你们也不知道我悄悄地演习过一次,当然用空枪。你看不起脚趾,没想过一发能动全局,枪机咔嚓一响,全身震动,若有所失,若有所得,赤条条来去,滋味很迷人呢。可是我几乎弄假成真,我不知道弹舱里真有子弹。

必须解释一下:“汉阳造”步枪是把子弹装在薄铜片做成的弹夹里,再把弹夹装进弹舱,满夹有五发子弹,最后一颗子弹上膛,空弹夹自动跳出舱外,叫做“漏夹”。平时弹舱里不该有子弹,我没有事先检查,幸亏只有一颗子弹,我用脚趾把子弹推进枪膛,听见空弹夹当啷一声落下,好家伙,枪在警告我。幸亏是汉阳造,幸亏没有第二颗子弹,险哪!

我怎么能自杀,父母家人挂在心上,我得活着。我只是研究自杀,排练自杀,宁可百日不用,不可一日无备。我既然掌握了自杀的方法,随时可以实施,反而好像吃了定心丸。亲爱的杨排长,我一直活着找你,我终于找到你,一直活到二十一世纪。

二表姐突然来到马营,引起一阵轰动。她已在二十二中毕业,考进西北农学院,成为当时的明星级人物,女大学生。大学生有向上级控诉的能力,他们只好让我们见面,连长特别让出他的办公室,供我会客。我那当炮兵营长的五叔,音讯断绝已久,现在忽然汇给我法币三万元。二表姐是我指定的代理收信人,学校训导处把信转给她,她把钱领出来送给我。我很感伤,我说我已辍学,不配再花用这笔钱,咱们退回去吧。二表姐比较理智,主张收下,我这才想起,我有机会进二十二中,多亏二表姐导引成全,流亡学生的生活十分困苦,她现在考上大学,正是需要金钱支持的时候,我就用五叔这笔钱补报了她这份人情吧!五叔能够为家乡培养一个人才,也是一桩善举。

但是二表姐坚持给我留下一半。那时对我们来说,一万五千元是很大一笔钱,有了这笔“基金”,加上半工半读,二表姐读完大学。我突然有了这笔钱,一时手足无措,那时候,我们没有任何私人空间可以收藏它。二表姐走后,我急忙报告班长,班长教我报告连长,连长教我存放在排长那里。我拿着厚厚一叠钞票去找杨排长。杨排长没说话,他只是找一张报纸把钱包起来,又找一根线捆扎了。他替我保管这笔钱,分文没有短少。

我承办过一件重要的事情。抗战胜利,政府对士兵颁发“参加抗战证明书”,对尉级和校级军官颁发“抗战胜利纪念章”,附有一张证明。新兵补充连收到一百多张空白的证明书,由我用毛笔填写番号和姓名,我愉快地完成了工作。连部有一位准尉司书,可是连部的官长都指定由我填写他们的名字,他们认为我的书法比较好,“插柳学诗”下的工夫还在身上。不过我心里有意见,士兵只是“参加”了抗战,尉官校官才值得“纪念”,将官不论他做过什么,一律颁发“抗战胜利奖章”。一个人对抗战的贡献有多大,竟完全由官阶决定!还有,证明书的纸张柔软,容易起毛,不耐久藏,难道要士兵装成镜框背在背上?

我的“学科”成绩毕竟不错。杨排长为我们讲解步兵操典,张排长为我们讲授作战教范和阵中勤务令,这三门功课合起来简称“典范令”,十分重要。张排长年资深,已经训练过好几批新兵,不管新兵程度有多低,他都要照上面制定的课程表对牛弹琴,心中一定无可奈何。这一次面对我们这批流亡学生,他算是遇到知音,尤其是我,对他的讲授时时心领神会。他似乎想知道杨排长有没有看错人,讲课时随机拿一些问题考问我,例如背诵步兵操典第一条,背诵立正姿势的要领等等。还好,我都能答得上来。

我甚至超出他们的期望。杨排长讲操典讲到步兵冲锋,操典规定,冲锋前要子弹上膛,关好保险。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关保险,依我揣想,士兵跳出阵地,平端步枪,冲向敌人,子弹既已上膛,当然要在双方刺刀尚未碰触之前射出这颗子弹,杀伤敌人,操典要我们关上保险,不知留下这颗子弹做什么用?杨排长听了大为惊奇。

野外演习有个项目叫“步测距离”,测量的公式是两步算一复步,人人背诵公式“复步加复步乘二分之一、等于公尺数”。这个“复步乘二分之一”是什么玩意儿,难倒了多少新兵,也难为了多少班长。有一次,在操场里,张排长当众要我背诵这个公式,我脱口而出的是“复步加复步的一半”。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我答错了,既而一想,满面堆下笑来,可不是?“复步的一半”多好懂,多好计算,要“复步乘二分之一”干什么!

据说,这两桩公案都写进了新兵训练的例行报告,由连部贡献给团部;据说,团部汇报材料时加入这两条,上达宪兵司令部;据说……

有一次,张排长突然问我:假使你守在阵地里,你抬头一看,敌人的炮兵就在眼前,你怎么办?我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作战时,步兵在第一线推进,炮兵在第二线支持,怎会先出现敌人的炮兵?我凭直觉反问:“他的步兵在哪里?”张排长一笑:“算你答对了!”

那时,我和他怎么也没料到,一年以后,国共内战全面爆发,两年以后,共军有了炮兵。司令员料定国军缩守据点,不敢出击,就把炮兵调到第一线攻城。有时候,守军的确可以抬头看见共军的炮兵,若问怎么办,正确的答案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张排长讲课旁征博引,他讲到子弹的速度,也讲到声音的速度,我发现子弹的速度比声音快。有一天他问我们:听见枪声害怕不害怕?大家齐声高呼不怕。再问为什么不怕,一片鸦雀无声。我想起一个答案,我说子弹先到,声音后到,听见枪声,子弹已经飞过去了。这个答案传遍全团。

二十年后,我在台北《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写五百字小品专栏,使用了这个答案,表示人生有些恐惧是多余的。台湾最前线金门岛上的驻军打电话来,他们需要这篇文章做士兵的教材,并且问我另外还有没有这一类的文章。

我的术科也并非一无是处。训练后期,步枪实弹打靶,每人射击两发子弹,每一枪的满分是十二环。我一枪打十一环,一枪打十二环,杨班长初露笑脸,张排长提高嗓门说我“太慌张了!”他认为瞄准时沉着一点,两枪都可以打十二环,我听了,体会出什么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论射击成绩,全连新兵仅此一人,我到底参加过游击队,见过准星尖。就凭这点虚名,后来有人想调我去执行罪犯的死刑,也就是做刽子手,我当然拒绝,那是六团开到沈阳以后的事了。国共内战,我只放过这两枪,这是我的幸运。

靶场规则也有悠久传统。事先划定范围,通知村长乡长,临事派出哨兵,阻止行人通过,以防误伤百姓。列兵进入靶场以后一律卧倒,不准起立,步枪一律与身体平行,不准“出枪”(把枪管伸出去),枪机一律拉开,暴露空空的弹舱,没有子弹在内,以防误伤官兵。列兵就射击位置,班长跪在他的身旁,指导监看每一步动作,射击手打完子弹,归回原位,班长还要检查枪内有没有多余的子弹。如此谨慎周密,使我动心,影响了、或者加强了我以后行事的风格,或者还及于行文的风格。

“团教练”野外演习,我又有一次精彩的表现。有一个项目是指挥官下达行军宿营的命令,命令的内容分中、前、右、左、后五个部分。演习完毕,全连成讲话队形听连长讲评,朱连长首先点了我的名,要我复诵演习时听到的命令。命令的内容看似复杂,其实次序井然,流亡学校也有军事训练,也有野外演习,军训教官也下达过这样的命令,我喜欢条理分明的东西,印象很深。朱连长临场抽考,我拼凑前后记忆,不足之处再稍加编造,居然一气呵成,很像那么一回事。等我复诵完毕,朱连长大声问全连新兵“听到了没有”,连问两次,十分高兴。

这一连串考验使杨排长很有面子,各班班长对我另眼相看,似乎再也没有人非议我的特权。

杨排长的大动作是改革新兵连的伙食。那时新兵穿不暖也吃不饱,高级军官常引用拿破仑一句话:“困苦与匮乏,乃优良士兵之学校。”作战的时候,挨冻受饿很寻常,平时不预习怎么行?可是怎么不想一想,平时养得壮,上了战场才挺得住啊!

连上有专人管经费办伙食,官名很奇怪,叫做“特务长”。它本是特别勤务的意思,出操上课行军宿营是一般正常勤务,被服装具柴米油盐就是特别勤务了。后来我到联勤补给机构工作,有两位同事的职衔是特务员。这些特务长、特务员都和情报间谍没有关系,可是共产党虽然知彼知己,也还没精细到这般程度,后来特务长、特务员做了俘虏,还真受到些特别审问。

那时军官、军士和大兵各有进餐的地方,菜饭成色有别,军中办伙食的准则是:“官长要吃得好,班长要吃得饱,兵有多少吃多少。”结果是,新兵半饥半饱。那时士兵腰间都扎一根皮带,开饭的时候并不解开,吃过饭以后,肚皮胀大,用手指插进皮带测试,如果插不进两根手指,算是吃饱。有一次,某班班长问列兵吃饱了没有,别人不敢回答,有个胆大的坦白说没吃饱。班长要他自己测验,看到了测验的结果,吩咐他“把皮带扎紧一点”。我们天天唱“太阳空气水,蒋委员长说它是三宝”,从来不提淀粉和脂肪。有时连开水也短缺,我们照以赛亚书所说,“以艰难当饼,以困苦当水”。

写到这里,我应该谈到我们的待遇。招兵的人说,宪兵上等兵的薪饷比照步兵少尉,当然没那回事,到底比少尉差多少呢?我找到军政部当年编制的“陆军官兵待遇比较表”,那时少尉薪俸每月法币四十二元,战时加给三十元,生活补助费二百五十元,合计法币三百二十二元。二等兵饷金每月法币二十元,草鞋费六元,合计法币二十六元。少尉薪资是二等兵的十二点三倍。二等兵拿到的二十六元又是多少钱呢,我还记得当时阳春面每碗二元,今天这个时代的人,可以用十三碗阳春面的价格,想象当年二等兵的购买力,“国家”给的伙食吃不饱,他没有资财自己补充。

我们每天活蹦乱跳,攀高举重,热量消耗很大,杨排长看在眼里,动了恻隐之心。全连伙食虽由特务长负责主办,却又由三位排长轮流监督,每人“任期”一个月。战时菜金少,物价高,人所共知,没有什么可说的。抗战突然胜利,菜肉的价钱降下来,杨排长认为新兵可以吃得好一些,就在轮到他“值月”的时候提议改善。

这是对特务长的挑战,也微妙地碰触连长的威信和利益,另外两位排长知道不妥,但是谁也没有反对。以前,每天早晨,新兵推举出来的采买,带着炊事班长,向特务长领当天的菜金。杨排长的改革方案是,每月一日把上半月的菜金都领出来,到十六日再把下半月的菜金都领出来,统筹支配,货币可以发挥更大的效用。

杨排长的设想没有错,然而特务长岂是好惹的?他欺杨排长不知世道险恶。一号那天,杨排长派人来领钱开伙,特务长把全月的菜金都给了他,却不告诉他全月一次付讫;而杨排长以为只支取了半数,另外还有一半到十六号再领。他用全月的菜金办半个月的伙食,当然有明显的改善,可是他十六号再去找特务长,才知道本月份已无钱可用,这一下子麻烦大了。

杨排长必须马上解决两个问题:第一,下半月的菜金如何筹措;第二,下半月的菜比上半月差得多,他如何向全连士兵解释。张排长、黄排长都为他分忧,各自对本排士兵说明委屈,他们谁也没怀疑杨排长贪污。我不知道杨排长如何渡过难关,即使在个别谈话的时候,他从未提过半句。他才二十四岁呐,这么有担当。

不久,团部要把杨排长调到另一个连去做排长。团部没有发表书面的人事命令,只由主管业务的人打了个电话,并且指定前往报到的日期。杨排长认为团部作业程序违反规定,提出异议,但是团部置之不理。于是杨排长集合全连士兵告别。

记得正是黄昏,地面晦暗,天空明亮。记得杨排长别出心裁,教我们蹲下。记得他说舍不得分离。记得他提高了声音说,团部把我调来调去,从来没有人事命令,我好像是一条狗。暮色渐浓,我们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见他举起手帕拭泪,只听见他说:“他们拿人当狗!”这句话触动了每个新兵的伤心处,全场同声大哭。

团部慌了手脚也发了脾气,一个排长居然跟新兵建立这样深的感情,这还了得!这种反应我了解,大地主雇个奶妈照顾小孩,就慎防孩子爱他的奶妈。杨排长暂时留下来,六团开往沈阳的日子近了,稳定新兵的情绪要紧,这笔账秋后再算。通过杨排长,我仿佛看见宪兵团的黑暗面。该看见的、总有一天会看见,但是现在未免太早。

《关山夺路:回忆录四部曲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