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0 我爱上海我爱自来水

一九四六年六月,我们逗留上海,等海军派船开往东北。解放区当道,关山难越,我们要走海路。

我们住十六铺码头,靠近苏州河和黄浦江,过河可到上海著名的三大百货公司:先施、永安、新新,步行稍北,就是有名的外滩。十六铺码头罗列着非常大的仓库,库房一栋连一栋,一律平顶,团长训话,拿这一片房顶代替操场。好大的仓库!好大的上海!我们在库房里搭地铺,工程师把江水引到门前,我站在库房门口可以看见工人卸货。什么地方装了扩音喇叭,呼喝号令,指挥工人,清闲的日子转播广播电台的流行歌曲,常常听见周璇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踏进上海,没忘记南京,南京是古城,上海是洋场,南京看古迹,上海看百货,南京官大,上海楼高。南京上海都有柏油路,都有自来水。上海是左翼作家集中射击的箭靶,闸北的工厂,外滩的银行,四马路的妓院,罪恶丛生,黑幕重重。我读过夏衍的《包身工》,老舍的《月牙儿》,茅盾的《子夜》,也读过一些短篇小说,反抗封建家庭的青年流落上海,跳进黄浦江自杀。抗战时期上海号称孤岛,做流亡学生的时候唱过《孤岛天堂》:“孤岛是困苦颠连者的地狱,孤岛是醉生梦死者的天堂。”尽是贬词。我一脚踏进上海,觉得上海宽敞清洁,好像不是可怕的地方,马路上人来人往,衣服干干净净,嘴唇红润,眼睛明亮,比华北的乡下人活得有精神。

我爱自来水,在家乡,饮水多么难,挑水多么苦,我干过挑水的活儿,曾经掉进井里。曾经看见乡人凿井寻水,昼夜挖掘,结果汗水比井水多。曾经看见山区的居民打水,井深,井绳长,自己挑着水罐,却用一头驴子驮着井绳来去。乡下小媳妇的重担:一是推磨,二是挑水。少林寺小和尚苦修:一是打柴,二是挑水。八路军收揽民心:一是唱歌,一是挑水。大上海神通大,你只消伸出三个指头,轻轻转动龙头的旋钮,清水就哗啦哗啦流出来,要多少有多少,听那哗哗的水声真有些心疼,几乎流下眼泪。

我爱柏油路,平坦宽阔,没有坑洞,没有石头,没有牛屎马粪。一眼望不到尽头,房屋和树木都排列两旁,不来阻挡。下雨天想起柏油路的好处,哪像家乡的泥巴路,一脚踏下去,泥深淹没到脚脖子,泥水脱掉你的鞋子,脱掉你的袜子,脚上免不了留下伤口,泥水里藏着铁钉子碎玻璃。晴天想起柏油路的好处,太阳光的热度藏在柏油路里,柏油路软软的,隔着你的鞋底轻轻地烫你的脚底板,像针灸一样,某种舒适贯满四肢,哪像河南的黄土路,飞沙扬尘,几乎要活埋几个人。忙里偷闲,柏油路上走走,真觉得到了外国。

我对自己说,假如可能,我愿意今生永远住在有柏油路和自来水的地方。只要有柏油路和自来水,大概也会有医院、市场、车站、邮局,也会有报摊、书店、学校、教堂……没有医院车站、没有书店学校的地方绝不会更好。

那时候我也意识到,如果做了作家,为了发表和出版方便,为了和同行交往观摩,为了及时得到信息,大概也必须寄生在都市里吧。三十年代,“中国作家的一半”住在上海,鲁迅、徐志摩、郁达夫、郑振铎、施蛰存……国民党元老陈果夫寄居上海,读到左翼作家的作品,发现文艺可以凝聚意识,推动思潮,国民党这才有文艺政策,有文艺运动。这件事影响千万人,后来我也是其中一个。

必须记下夏丏尊,他写过许多文章指导青年写作,我深受影响,后来他一度是我摹仿的人物。这年四月二十三日,夏先生在上海逝世,享年六十三岁。我到上海读到纪念他的文字,有一则轶事说,每逢闪电打雷的时候,他总是躲在床底下。他随大人一同看戏,台上演出石秀杀嫂的场面,他低下头去等它演完。他去世早,也去得及时,如果长寿,他怎么面对以后现实世界的震撼和杀戮。

对了,别忘记张爱玲。我在上海读到有关张爱玲的消息,抗战胜利,政府审判汉奸,其中一项叫文化汉奸,张爱玲受到牵连。那年代,左翼批评家把张爱玲的小说贬为迎合小市民口味的流行故事,大家并不怎么看重她的作品,我那时喜欢看与法律有关的新闻,欣赏张爱玲为自己辩护的经过,基于法律观点,我支持她,一直没忘记她。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张爱玲早已跃居中国现代最好的小说家之一,与鲁迅、沈从文相提并论,压倒茅盾、老舍、巴金。她的语言风格和观察人生的角度,引导许多作家摹仿,形成风气,多少人写文章记述她、讨论她,怎么也读不完。我也写过一篇《如此江山待才人》,其中有几句话,当时与众不同,事后各家袭用。

我们到京沪时,日俘日侨犹未遣送完毕,京沪已嗅不到战争气氛,看不到中国受害的痕迹。“南京大屠杀”受难人数有争议,大屠杀确有其事(纳粹德国希特勒屠杀六百万犹太人,数字也有争议,大屠杀也是事实)。总得留个万人坑给我们看看,竖个纪念碑给我们读读,怎么会没有。民国廿一年(一九三二)一月廿八日,日军借口一个和尚被殴伤,攻击上海闸北天通庵驻军,打了四十多天,史称“一·二八”战役。民国廿六年(一九三七)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对日抗战正式开打,八月十三日,国军五十万将士在上海布成血肉长城,与日军对决,死伤近半,史称淞沪战役,总得有个古战场给我们凭吊一番,怎么也没有。

日本投降,盟军占领日本,把日本政府的战时档案运到夏威夷,交给夏威夷大学整理,杨觉勇教授主持其事。后来杨教授受新泽西州西东大学罗致,担任亚洲系主任和远东研究院院长,并成立双语教学发展中心,负责编写中文、日文、韩文的教材,我在他指导下做中文编辑。他对我说,日本战时档案极多,美国联邦政府拨款极少,任务难以完成,他曾向中华民国政府提出建议,他聘用中国的历史学家参加工作,由中国政府资助酬劳,这些来自中国的学者,工作之余寻求中国需要的资料,这些资料对日本的战争责任、战时国军的贡献、战后日本的赔偿都很重要。国民政府主持对日外交的人答复他,中国对日本不念旧恶,无须搜集这样的资料。

想想日本的做法:美军用原子弹轰炸广岛,造成空前的破坏与死亡,战后美国协助日本复兴,重建广岛,日本政府精确地记录了广岛受害的程度,特别留下一些废墟和树林残骸,让国人、也让世人触目惊心,没听说因此妨碍了日本和美国的邦交。

那时京沪人士歌舞升平,我们是潮流中的泡沫,浪花怎样、泡沫也怎样。以我而论,南京时只关心大局,到了上海,注意力就分散了,音乐家大力挞伐“黄色歌曲”,引起我的兴趣。

那时歌曲分“艺术歌曲”和“流行歌曲”,大部分流行歌曲视为“黄色歌曲”。这个名词源自“黄色新闻”,十九世纪,美国出现低级趣味的报纸,用黄色纸张印刷,被称为黄色新闻,延伸出黄色歌曲、黄色小说。黄色新闻传播色情,挑动情欲,那么黄色歌曲的含义不言而喻。甲方说,黄色歌曲就是靡靡之音,就是亡国之音,“乱世之征其词淫”,“亡国之音哀以思”,要不得。乙方说,“悲喜由心,非由乐也,将亡之政民心悲苦,故闻乐而悲。”并非亡国之音造成亡国,乃是国家快要亡了,亡国之音出现。丙方说,流行歌曲对上海人没问题,对“内地人”才有问题,所以问题不在歌,在听歌的人。丁方说,歌曲未唱之前,无所谓黄不黄,只有唱出来才有分别,任何一首歌都可能唱成黄色歌曲,即使国歌也在内。那一场争论真是“横看成岭侧看成峰”,使我“民智大开”。

战时歌曲音调雄壮,唱法朴拙,伴奏简单,歌词内容偏重国家利益、个人责任,它是密封个人欲念的一把锁,而婉转缠绵的抒情歌曲,正是开锁的钥匙。禁欲主义的苦行训练,把热情的哀愁的曲调、华丽的音乐一律视为危险品,我们对黄色歌曲闻名已久,怀有戒心。

我们进南京的那天,路旁商店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歌曲,我停下来听了一会儿,节目报告员介绍,中央广播电台,XGOA,刚才是郎毓秀唱的《教我如何不想她》。我以为这就是黄色歌曲,其实中央广播电台那时不播流行歌曲,郎毓秀的节目是艺术歌曲。我坐在十六铺的库房里看报,外面扩音器源源转播民营广播电台的歌唱节目,那才是真正的流行歌曲,我的肌肉为之放松,心情为之柔和,感官为之舒适,享受欲念也为之上升。那时我们对流行歌曲一无所知,“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同伍的新兵听了一怔:“她说的是什么?”另一个新兵回答:“她说的是钱。”依我们的感受,所谓靡靡之音,白光应坐第一把金交椅,也许可以说只有她当之无愧,她一声“何必呢”教人如何不酥软,一个新兵直叫:“受不了!我像梦遗。”

卢沟桥事变发生,我的家乡有了第一架收音机,我第一次听到广播节目,国民党经营的中央广播电台,正播送《义勇军进行曲》,呼号 XGOA,女声,响亮清脆。八年零十一个月以后我到南京,第一次听到广播节目《教我如何不想她》,也是中央广播电台播出,呼号 XGOA,仍是女声,响亮清脆。这里面有什么象征意义吗?时代把平时生活变成战时生活,转了一个大弯儿,又把战时生活变回平时生活,人如何在平时生活中仍然保有战时生活的优点?战后的大上海,除了有人辩论是否限制流行歌曲,还有人辩论是否禁止跳舞,是否劝阻妇女化妆,无非都是在思考这个问题而已。上海人认为这些辩论真可笑,有人问:“女人不要化妆?难道房子不要粉刷?”一个商人告诉一个军人:“我必须跳舞,正如你必须出操上课。”

这个问题也许永远没有答案,争论永不停止,“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两句诗简直是一排永远射不完的子弹。一九四九年,台北又对“跳舞”发生辩论,那时党营的广播事业迁到台湾,改组为“中国广播公司”,呼号改成 BED,我总觉得没有旧呼号动听。我考进节目部做资料员,奉命就跳舞问题写一篇对话稿供节目使用。我有从上海学到的辩才和“辩材”,充分呈现正反两面的意见,戛然而止,不作结论,留给听众去裁判。这种写法在当时颇有新意,层峰赏识,把我调到编撰科去写稿,正式成为一个“写作的人”。前后因缘,容后细说。

人人各有所爱,我爱柏油路和自来水,别人爱什么?倘若能够知道,一定十分有趣,可惜当时不懂民意调查。回想当初,应该有人教导我们怎样承受大都会文明的撞击,可惜完全没有。两年零十一个月以后,中共的解放军进占上海,指导员事先告诉士兵,上海是人民的财产,我们要把它从资本家手里收回来,交还给人民,部队入城以后,看见花花世界,内心的困扰可以减轻。共军既入南京,指导员带士兵游雨花台,指指点点告诉大家,这里曾经是刑场,国民党在这里杀害了无数的革命烈士,雨花石上的红颜色,就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指导员在那儿作诗,他也有所本,上级发给他材料。每人每天都有二十四小时,他们的上级在做什么,我们的上级又在做什么!

我们连上有两个新兵都姓周,一个比较胖,人称“大周”,一个瘦小,大家管他叫“小周”,他俩并非兄弟,但彼此互相扶持。有一天,我和小周一同上街,他指着头顶上的高楼大厦说:“你看这楼多高多大,那么多窗户。唉,我只要一个窗户,只要有一个窗户是我的!……”走过几条街,经过银行门外,他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他们怎么这么有钱!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他爱的是钱。

大周另有所爱,他爱站在百货公司、茶楼戏院门口看女人。唉,我和大周小周都从关中来,初到上海,我遇见女人抬不起头来。关中女子剪裁衣服,一心遮盖曲线,上海女子剪裁衣服,一心暴露曲线,初来乍见,怎么她好像没穿衣服!关中女子的衣服颜色简单,多半全黑、全灰、全蓝,上海女子的衣服多半花花绿绿,几种颜色设计配搭,日光之下全身发亮。上海女子穿高跟鞋,身体的重心后移,前胸张开挺出,走起路来脚步快,腰肢敢扭敢摆,一身丝绸衣料如同春水,细波轻浪,起伏不定。那年代还没听人说过“肉感”,大周说他已经“感”觉到“肉”。

关中人论美女,标准是“细皮白肉”。上海女子如张爱玲形容:“肥白如代乳粉的广告。”董桥形容:“睡过午觉洗过澡的女人,仿佛刚蒸出来的春桃包子,红红的胭脂和白白的香粉,都敷上一层汗气。”那时上海流行旗袍,短袖玉臂,衣衩加长提高,露出全部小腿。好莱坞影星珍哈露说,小腿是女人最性感的地方,我莫名其妙,大周比我早熟。她们结拜姐妹,成群结队,衣饰化妆争新斗艳,大周敢看,他看了个够。

咳,大周不知足,他说,“这样的女人脱光了,搂着睡一夜,第二天枪毙了也甘心。”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悄悄告诉我今天看到多少女人,他一个一个记下数目。他说美女川流不息,一个人瞄一眼,只瞄到她一部分,今天瞄了多少眼,带回来多少个“部分”,再慢慢拼凑成几个完整的女人。他爱的是女人。

那年代,左翼作家耳提面命,教人敢爱敢恨。爱和恨都得付出代价,大周小周都为此丧失生命。那时我们都站在岔路口,我把以后发生的事情先写在这里:我们到了东北,驻在沈阳,大周小周又看见许多繁华,也看见多少人贪污发财。一九四八年,沈阳外围据点尽失,城内粮价一天一夜涨七十倍,粮店卖黄豆面,路边摊卖豆饼,买黑市米要用黄金。大周动了“捞一票”的念头,说服小周合作。

他们交了个坏朋友,辎汽十七团的一个班长,区区班长居然租房子包女人,他们羡慕得不得了。这个班长告诉他们:“如果现在还不能发财,命中注定一辈子穷到底。”发财很容易,他可以提供卡车,宪兵可以提供身份,他们伪造沈阳防守司令部的公文,夜间查封粮栈,没收存粮,以低价卖给另一家粮栈。这个大眼球的大孩子当夜就分到一笔巨款,当夜就抱着漂亮的女人睡了一夜,他说过“死了也甘心”,第三天他就死了。

宪六团有四个宪兵参加作案,三人归案,一人漏网,辎汽十七团二人,全案五人,沈阳防守司令部速审速决,立即行刑。死刑犯游街示众,特意经过六团团部门口,扫尽宪兵的颜面。沙团长拍电报到南京自请处分,没人回电,那时大人物已没有心思处理这等小事,再过四个月,沈阳守军投降,东北的战事就结束了。

且说那个漏网的小鱼,姓李,大约十六岁吧,相貌文秀,说话轻声细语,怎么看也不像个明火执仗的人。一九四八年,他大约十八岁吧,暗恋一个守着摊位卖香烟的女孩,天天去买香烟,香烟一再涨价,到后来他一个月的薪饷只能买一包两包香烟,必须开辟财源。他入伙作案,只是想多买几包香烟而已,并无大志。他们“抢”了粮店之后,他越想越怕,仓皇摆脱伙伴,悄悄躲起来了。

他往哪里躲?他常常买香烟,卖烟的女孩明白他的来意,沉默以对。有一天,女孩流下眼泪,对他说抽那么多香烟伤身体,劝他戒烟。其实他买了烟自己不抽,拿去分送给伤兵了,这就跟那些伤兵有了交情。那些伤兵把他也打扮成伤兵,藏在伤兵医院里,躲过缉拿。直到四个月后,共军接管了沈阳。可是以后?以后呢?

“由西京到南京有多远”?他们的问题犹在我耳边,我已经知道答案。“由沈阳到天堂地狱有多远”,谁能答复?那时一个大兵,即便是宪兵,也没人照顾他们的灵魂,没人来教他们读书识字,没人来教他们念经祷告,没人来陪他们唱歌下棋,没人告诉他们怎样一步一步上进,他们能有多少定力、多少良知来抵抗罪恶的污染?他们又有几条命来偿付天地不仁?再过一年,全国解放,通信的障碍拆除了,他们的父母天天等待游子的消息,“时间”要用多少岁月来慢慢杀死“希望”?

《关山夺路:回忆录四部曲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