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精神世界是有的啊

问:德国四年,收获了什么?

张汝伦:明白什么是教授。就是你五年里开的课没有重样的。当年有的同学错过了Bubner的某一门课,但他下次开讲可能是十年后,这些同学宁愿推迟毕业,等他十年。Bubner一辈子都在批评哈贝马斯,但哈贝马斯说(当时跟我一起在图宾根留学的张继武想拜哈贝马斯为师,跟他见了几次面),图宾根大学哲学系就两个人有真学问,一个是Bubner,一个是Manfred Frank。Frank现在是德国哲学界的风云人物,当年他是系主任。一个法国文学博士可以做到哲学系教授,可以想见他的能力。他本来是日内瓦大学的,转到图宾根时,有些学生因为舍不得他,跟着一起转学。Frank每一次讲课的备课笔记就可以出一本书,当然Bubner反对这样做(他一生的著述就那么几本小册子,百把页,很“干”,但识货的人都懂,灵啊),但他也是一丝不苟用打字机一张张讲义打出来。他们都是名教授,但认认真真备课,没有一门课吃20年,更没有“顺便”把自己手边研究的题目当课程来讲(不用备课了)。原典难读,就帮助学生读原典,而不是什么虚头巴脑的“某某前沿问题研究”。我就想,等到自己退休的时候,开过的课列出一张表来,备过的课拿出讲义来,都是能示人的。

现在每年的中美校长论坛上,大家都同意中美大学的学生差距不大,差距主要在老师。老师差距在哪里,课程质量和敬业精神。

问:近代中国从事西方哲学的前辈中有没有您服气的?

张汝伦:一个陈康,的确厉害;一个研究黑格尔的张颐,做过四川大学校长,水平高的,他是先在美国、后在英国牛津拿的哲学博士,回国后跟张君劢就黑格尔哲学有过一次著名的论战,最后以对学术界的失望收场。1949年后,他以身体不好谢绝出山。中国的黑格尔研究往往要追溯到贺麟先生,张世英先生是他的弟子。贺先生晚年跟弟子宋祖良讲,外界都说我是黑格尔专家,我其实还没搞懂。这是上一辈人的风范。他们渐渐退出历史舞台之后,另一类人成为哲学界的主流,不客气地说:一知半解。

问:想起有段时间流行的对30年代大学的美好回忆。

张汝伦:有一次我劝一位媒体朋友:不要造神。张庆熊(复旦哲学系教授,因学生缺课去捧梁朝伟的场而发文)专门做过调查,当年留德学文科的,拿到学位的很少。当时留洋的要么是小开,要么是官宦子弟,吃喝玩乐的人多,看书的少。看赵元任、俞大维的回忆录,真正用功的两个人,一个陈寅恪,一个傅斯年。在当时,只要喝过洋墨水,回国就有一个很好的位子等着你。你去看季羡林的回忆录,他当时在清华念书,他说,我上过课的这些老师,基本上是不备课的,大部分人,靠着在国外做博士论文的两本笔记讲一辈子;真正有资格不备课的一个人——陈寅恪,倒是备课的,而且极其认真。再看千家驹《我在北大》,你会发现当时教授多么好做。学术水平的提高,是要靠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不做他想,就一心一意把这东西弄通。

日本人是有这点执着的。有次看一部日本电影,里面有一个虚构的情节(中国电影里不太会出现):太平洋战争爆发,大学生都要上前线,这家伙第二天要出发了,头天晚上还在看《兰克全集》,看到某一页,做好记号,说我回来还要接着看。我想这情节一定是真实生活里有的。

问:课上常听您激扬冯契先生。

张汝伦:冯契先生是有哲学家气质的人,而且人格高尚。我至今认为,他的价值未被国人所认识。我佩服他两点:一、打通中西;二、有原创思想。他这条路走得是对的,尽管很难走。

当然冯先生也受他身处的时代和所能接触到的哲学的影响——后世看我们这辈搞哲学的,大概也会有这感觉。譬如人能认识到的是现象还是事物本身,他认为人能认识事物本身,这点跟他的老师金岳霖仍然是一致的。

问:思想这个东西,是怎么来的?

张汝伦:信和疑。像康德和黑格尔,你看他们的书,一上来就是疑,许多的疑。尼采也是有疑有信,有破有立。疑和信相互支撑,才能成就一个学者。没有疑的信,是盲信。中国现在这票朋友,聪明啊,所以他们能做“公知”,只要把流行的意见用自己的话讲一遍,就变成他的“信”。这里面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水平不够,一种是出于某种目的假装信——当然这可能是人类的常态。

学者真要有点自己的东西,我想还是要“独”一点,冷清一点。我有时候跟学生讲,什么时候混到没人理你,好!如果走到东走到西,都是座上客,哪怕有八辈子武功,迟早都会废掉。

18世纪以来,人类的思维水平在不断下降。表现在日常生活里,就是大家都没有思考的习惯,人云亦云。媒体尤其如此,有一段时间,什么事情发生了,先找专家说说。有一次电视台打电话给我:张老师,延安中路绿地放了几只天鹅,请您谈谈看法。我也不生气了,跟他讲,地铁里随便找个人,都能讲清楚的。

晚清有识之士已经看到中国的当务之急是开启民智,但我理解不是向民众灌输思想,而是让民众养成批判思维的习惯。我为什么这么卖力讲课,就是希望我的学生里能出一些哲学水准较高的人——这种人多出20个好了——如果他们有公共关怀的话,进入公共领域发言的时候,可能情况就会改观。

在人类文明历史上,那些最被铭记的知识分子一定是思想类型的,远的不说了,近代哈贝马斯、罗尔斯、以赛亚·伯林、理查德·罗蒂、查尔斯·泰勒……不管他的政治立场是左还是右。如果一个国家推向前台尽是些研究斗蟋蟀的、种菊花的、收藏明代家具的文化英雄,我就觉得有点可疑了。

问:什么样的人能成为哲学家/思想家?

张汝伦:每个时代都不缺聪明人,但不是每一个时代都有哲学家。哲学考验智力,更考验心力。承认每个人根器不一样,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有时候要把苛评当成一种动力。伽达默尔当年的硕士论文只有16个注脚,海德格尔看了大摇其头:这个人一点希望都没有。海德格尔的学生都是名留哲学史的精怪人物,像勒维特、汉娜·阿伦特、马尔库塞,按理说被这样的大师下了断语,伽达默尔就该放弃哲学,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但伽达默尔在自传里说,我们这个家族的人有毅力、有恒心;我虽然腿脚不灵便(小儿麻痹症),但我要在哲学路上一直走下去。十年后,他的教授资格论文让海德格尔的看法大为改观,并指导其完成。1929年经济危机,伽达默尔没有工作,生活有困难,海德格尔还留他在家里住了两个星期。聪明人不一定能当哲学家,哲学家不一定聪明,持之以恒才是成就之道。

哲学家还要看境界,好的哲学家应该致力于如何在时代的问题中看到人类永恒的母题。

问:您怎么看知识分子成为利益集团代言人?

张汝伦:是有人说,左派么多跟领导接近接近,自由知识分子多跟老板打打交道。我可能读书中了毒,比较幼稚,就相信知识分子应该始终独立,哪一派都不是,就讲自己的东西,也许他的观点跟某一派相合。他的责任有两个,一是替没办法发声音的人讲话,二是担当社会的良心。

现在“左”“右”都有一个想法,人是阶级利益的代表,现在这些思想阵营已经划好,只要站站队就行了。其实,我认为“左”和“右”都是现代性一根藤上结的瓜,是一币的两面。如果抽象地讲,每一派我都有赞同的东西,但他们的理念,在许多重要问题上采取的手段,包括他们的逻辑都是现代性的,我是都不同意的。

冯契先生晚年最恨的,就是那些“做戏的虚无党”(鲁迅语)。有时候我也怀疑,高唱这主义那主义的人,也许什么都不信。所以说中国缺少真正的知识分子。都是共产党领导,但中国就出不了帕斯捷尔纳克,出不了肖斯塔科维奇,出不了茨维塔耶娃。这恐怕跟制度没什么关系,有更深层的原因。张东荪讲过,“五四”以后就再也没有出过像他老师梁启超那样的人,有“高尚洁白的心胸,昂首天外的气概”。我至今记得1980年央视转播萨特死时的画面,巴黎五六万人给他送葬的壮观场面,总统国王的葬礼也没这么多人。全世界的“左派”“右派”都跑去了,其中一定有人不同意他的政治立场,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够格。他能写出那种东西,背后是有理想支撑的。

问:最近顾彬先生说“中国人都在混日子”,您又光火了。

张汝伦:这家伙自以为能讲流利的汉语,是哲学系毕业的,有独立思想,到了中国如入无人之境,训中国人像训三孙子一样。他对“德国之声”记者讲,你们不要把这个民族当回事,这是一个没有头脑的民族,他们就想着怎样活过明天;如果说日本人相当于东亚的普鲁士人,那么中国人就是东亚的奥地利人,他们始终在混日子。话讲得是比较过分,但细想想呢?表示义愤没有用,孔子说“反求诸己”。中国人怎样才能优秀起来、智慧起来?从每个人做起!现在这种样子,人家当然要小看。

问:我们的思想文化产品,看看也蛮繁荣,但总像缺点什么。

张汝伦:就是拿不出让人感动的东西。最近西方出了四个名单:几百年来最伟大的一百个作家,托尔斯泰出现在三个名单中,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现在两个名单中。人家还是识货的。这些人,真是“人类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而且超越了个人的际遇、一己的苦难。有个60后文学批评家说起契诃夫激动得吓人,他说,你读过契诃夫,就懂得什么叫教养。我们现在的人,不晓得好糗,他那只胃口好像接受不了崇高的东西了。

问:从80年代的“纯真”“理想”到现在它们贬值,不过短短30年。

张汝伦:现在是缺少做梦的人,缺少理想主义者——这些都是要被嘲笑的。我们常常听说,西方有追求真理、为真理而真理的人,而中国人没有这种思维习惯,学问实用者居多。但翻翻中国历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朝闻道,夕可死矣”的人是有的啊——南宋时,岳蔍书院的山长叫张栻,当年他跟朱熹关于《中庸》里“已发”“未发”的问题有不同看法,于是提议二人当面讨论。朱熹骑着马从福建到长沙,走了一个多月。四面八方的读书人也骑马、步行赶去听。一个土台,两把椅子今天还在。除了吃饭、睡觉,两个人整整讨论了三天三夜,底下的人也听了三天三夜,跟他们同来的马,把前面两口池塘里的水都喝干了。

问:现在大师没了,大学也变成“教师企业家的松散联盟”。

张汝伦:大学今天的问题在于教的人和学的人大多都没有了神圣感,向道之心没了。我有时候跟学生讲,我们相聚在这里为了一个东西:道!就是真理。

现在为什么出不了大师,首先要想想,这是一个怎样的人。熊十力的文字背后有一种豪杰气概,有天地英雄之气,不是学院里斯斯文文的教授所能有的。这背后,是一种淋漓的生命元气,它在今天的学术工业中越来越萎缩、式微。

张中行晚年回忆老师熊十力,说老师真是很可怜。因为熊先生特别不会照顾自己,而且从来就是一个字:穷。冬天穿的是空心棉袄,里面没有衬的。他在北大的宿舍里,只有一口破箱子,没有镐链,也没有锁,是用麻绳捆在一起的。熊先生要去广州,还非要把这口箱子送给张中行。熊师母要去北京照顾他,他坚决不要,他跟张中行讲,她来照顾我,我总要跟她讲话,总要耗掉一点时间吧,没必要。他有使命感,觉得老天爷就是要他为中国做事情的,所以要把全部的生命押在学问上。

古今中外大哲都是这样。萨特晚年写《辩证理性批判》的时候,身体已经很差了,大把大把吃激素,为了保持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别人问他,你还要不要命了,他反问,一个人要命是为了什么?福柯查出患艾滋病后,跟法国国家图书馆馆长说,你这里查资料方便,也清静,给我留间工作室——拼命在那里写他的《性史》。

有一种西方舶来的论调,一个人的水平跟他这个人没有关系——错!学问在一般的阶段,人格很差的人也能取得小成就,但想攀登顶峰,知、情、意中的情和意会起到很大的作用。看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大小逻辑”,虽然它们外在的形式不像诗歌小说那样感性,那样容易接近,语言非常晦涩,思维非常抽象,但如果你有心,会被它感动。我十七八岁就读黑格尔,现在想来,可能读懂的部分很少,但从此一辈子就被它迷住了,因为它内在有一种日常生活中缺少的崇高的气味。你会感觉到进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你会觉得,做人当如是。我们不可能每个人都做出那样的丰功伟业来,但至少可以向这种生活靠一靠。

哲学应该对认识生命有所贡献。它不是形上、形下、先验、超验这类抽象概念的游戏,它是一种对自由生活的追求,是一种道德的事业,是一种生活方式。

问:复旦历史上有“大专辩论赛”的光彩一页,像是跟哲学有关。

张汝伦:我是根本反对搞这种辩论的。为啥?《论语》里所谓的“巧言令色”,古希腊收钱教说辞帮人赢诤讼的智者。抽到正题反题,各拟一套说辞,这不是孔子所谓的乡愿,典型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吗?跟追求真理一点关系没有,君子怎么可以这样。有人说这是智力游戏,我觉得不对,有些东西就是杀头也不能放弃的,不要说为了赢人家。这培养的是什么能力呢?只要会说,黑的就是白的?

问:有个相关的问题始终没想明白。辛普森案之后,许多人讲,看,这就是程序正义。可是我想,人怎么就赖上了一套程序,是非到哪里去了?

张汝伦:程序正义是一种知性的思维方式,它的前提是:肯定多数人的意见是对的。程序正义是不问是非,只问多少。是非好坏属于价值问题,票数多少是事实(数量)问题,它混淆了两种不同的范畴。按程序正义行事,可以推导出极其荒谬、恶劣、无法无天的结果来——别忘了苏格拉底就是依据表决被处死的,纳粹就是靠选票上台的——这是现代性结的果。

问:社会矛盾丛生、乱象迭出之时,哲学应该站出来讲话。您觉得贫富差距大、教育不公平等等,它们产生的根源,从哲学的角度怎么分析?

张汝伦:在探讨这些问题之前,有几条是不容讨论必须确立的。比方说:人人平等,强者对弱者关爱,人与人相互依存。这相当于哲学中的“第一原理”“绝对命令”。但是,在全人类都以利为第一原理的现代性轨道里,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关爱和相互依存,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所以儒家首先要讲清楚义和利。儒家道理千条万条,这是首要一条。读书也好,做官也好,先懂这个。朱熹在白鹿洞书院掌教的时候,请陆象山去讲学,陆就讲义利之辩。那是初冬,史书记载,朱熹在旁边听得汗流浃背,不停地在扇扇子——内心震动啊。但现在人们对历史上出现的宗教圣人也好,舍生取义也好,都觉得没有必要。

人与人之间不可能有绝对意义上的平等,这是无法消除的事实,否则也不用追求平等了。庄子有个命题,“以不齐为齐”,不是说取消个体的差异性,把大家拉齐,而是在承认这个自然的不平等前提下,如何照顾到平等。这就跟制度有关了。梁漱溟厉害,30年代他就看出,穷人的孩子不能出头了,教育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过去科举制度能把穷人的孩子选拔出来,像范仲淹这种家里穷得不得了,干饭都吃不起只能喝粥的,最后能当上“副总理”。但到近现代却不可能了,因为教育已经变异为一种产业,一种需要购买的商品,优质教育资源要求付出的也多;而优质教育培养出来的人多半在社会上占据要津,长此以往,一定是穷者愈穷、富者愈富。

哈佛大学的许多专业都有奖学金,唯独出路最好的商学院和法学院是不设奖学金的,意思是回报高,所以投入也要高。以知性的逻辑看,这个制度是合理的。所以福山会说,美国社会阶层的流动性早已不存在,阶级一旦形成就是铁板一块至少有60年以上了。不独美国、中国,全世界都如此,而且变成大家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制度。

问:所以现在有“拼爹”一说。

张汝伦:要么怪你老爹没本事,要么怪自己投胎投错了。现在跟制度决定论相配套的,是什么事情最后都归过于执政党。要看到,执政党的执政行为也是现代性的产物——为了完成一个任务、目标,使用各种手段。譬如救国、反压迫,譬如维护正义,只要动机是美好的,意图是正确的,目标是正义的,那么什么手段都可以使用,而且要求大家都容忍由此而来的各种手段,这就是所谓的意图伦理。

问:好比捉到一个嫌疑犯,刑讯逼供。

张汝伦:对,这就是现代性。全世界如此,只不过不同政体之下的执政党有的做得遮蔽一些,有的做得赤裸裸或者更猛一些。看人类,为了过上所谓中产阶级的生活(目标、意向),把地球破坏到今天这个样子(不对后果负责),而且,我们能说过上中产阶级生活这个目标是正确的吗?我们今天所谓的舒适生活中,有许多是不必要的,代价却是把本属于后代的资源提前消耗掉了,但每个人都安之若素,因为背后有一整套制度的支持。

问:为什么说现代性是野蛮的?

张汝伦:现代性这三个字,不等于合理、正确、文明,很有可能指向野蛮。荀子说,春天不要砍柴,因为树木正发芽,春天也不要打猎,因为动物正孕育生命,猎一物很可能害两条命;夫子也说,“钓而不网,弋不射宿”。这是前现代的文明。

而我们今天,水、空气、鱼、熊胆,没有一样是不能下手的。我看电视上的辩论,围绕的是熊疼不疼的问题,不疼,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取胆汁——这实在是低层次的讨论,如果康德在世,他会说,万物一体!人和自然界是相互依存的关系,这相互依存是超越功利的。

十几年前我去浙江余姚拜祭阳明先生墓,往前一百米就是一个小村庄,浙江山水好,村子里有小河,人们在里面淘米洗衣服,水还是干净的。后来我偶然看到网上贴了三十几张那里的照片,河里布满了生活垃圾,几乎看不到水了。我心里一整天都不好过,想想阳明先生九泉下有知,会对他的乡亲说什么。

现代性的野蛮是从人类为自己谋利这个角度来讲的。现代性所有的义,是用利来解释的,义是相对的,利是绝对的,是最高原则,毛病就出在这里。黑格尔伟大,他讲现代性从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普罗塔戈拉那句“人是万物的尺度”就开始了。现代性“以人为本”,忘记了要对世界上有生命没生命的其他东西做出让步,这就很可怕了。技术无止境的滥用,对环境无止境的攫取、破坏……看看虚伪的哥本哈根会议,1600辆大排量轿车里走下替地球操心、呼吁减少环境污染的大人物,会务费不算,还得用掉1亿美元的保安费。熊十力先生很早就看到科学技术和资本结合在一起,将贻害人类——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局面。

问:据我所知,哈贝马斯这十年也写了不少批判现代性的东西。

张汝伦:当然,否则他在欧洲混不下去。但在根本上,他相信现代性是不错的;不错的,也就是“五四”倡导的两条之一:民主和人权,科学他也是有保留的。但人在争夺资源、利益的关头,从来就没能超越利。比方欧洲对待移民的立场——我在德国碰到一个出租车司机,他跟我讲,想在德国政府机构当公务员,必须三代都是日耳曼人。战后德国男人少,从土耳其引进大量劳工,这些人定居德国,他们的后代可以当选议员,但不能申请公务员。所以,哈贝马斯的现代性理论在许多关节点上不能贯彻始终,暴露出很多问题来。人类要超越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按:2001年4月25日晚,满头银发的哈贝马斯抵达上海,与包括张汝伦在内的六七位学者举行小规模座谈。哈贝马斯向中国学者提出的唯一问题是:为什么在中国有这么多的知识分子会接受欧洲的后现代理论,对尼采、海德格尔感兴趣?难道后现代理论真的能够解决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问题?

张汝伦从经验的角度作答:中国虽然尚未完全实现现代化,但现代性的许多弊病在中国同样出现了,甚至比在西方更甚,因此后现代思想并非与中国不相干,而是有着相当的相关性。]

问:您怎么看“最不坏的”民主制度。

张汝伦:我们初识民主制度,猛然一震,觉得先进,觉得它好,都是情理中事。但能否站在一个更长的历史脉络里来思考它?民主制度最不坏的一点可能就是,如果有人做了坏事,我们可以惩治他。但一个好的社会不能永远停留在制止坏事上。如果今天孔子和苏格拉底活着,他们会觉得今天的人怎么会这样想问题,怎么这样愚蠢。

问:张灏先生大概要讲,东西方对人的预设不同,西方是“人性幽暗”,中国是“人之初,性本善”。

张汝伦:《论语》一万六千字,有一句话出现两次: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你说孔子对人性是乐观还是悲观?孟子更悲观: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荀子说:人性本恶,其善伪也。这个伪不是虚伪,是人为的、后天努力的意思。朱熹也说,天人交战。如果性善,还要交什么战。但苏格拉底相信,除了知性的世界,还有一个崇高的理性世界存在。康德不是一样吗?作为人,我们是要服从自然规律,七情六欲皆有,但我们同时还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公民,精神世界是有的啊。当然,他用绝对命令把道德框住,就是说,这东西是不容讨论的。

问:那么,怎样才能做个有道德的人呢?有人大代表提出要常年学雷锋,并设道德奖。

张汝伦:开什么国际玩笑。资本主义的第一个受害者一定是道德;启蒙运动的第一个结果就是从此不能信任任何人。15—16世纪,从热那亚开往英国的商船,十船染料九船是假的。罗马帝国晚期,欧亚大陆一片混乱,从上到下处于腐败、糜烂之中。基督教像一阵清风吹来,不过一个世纪左右,风气丕变,那是因为人把自己的人生目的和人生观给改变了,它靠的是“觉悟”。

问:现在皈依佛教的人越来越多了。

张汝伦:假的呀。一个星期六天半做坏事,半天吃斋念佛。我认识一些富婆,给庙里捐很多钱,跑得来得个起劲,叫她把房子换小一点,别开车了,肯吗?我有个德国朋友,刚好住在教堂边上,每周六来做礼拜的人都把车停在他楼下,极吵。他跟我讲,如果我是上帝,只要他们不开车、不给世界制造噪音,不来做礼拜都行。

问:树几个典型看样子不行,那么,请您设计一套制度来帮大家做有德之人。

张汝伦:现在的人都得了制度依赖症。这不是能靠制度设计出来的,我向来认为这事要靠人的自觉,而人的自觉又是最没把握的事。但康德相信:只要是一个人,都会觉得做一个有德的人比做邪恶的人要好。一个人为什么要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比方看到一个小孩很饿,自己肚子也饿,只有十块钱,宁愿买东西让小孩先吃自己饿着。康德最后就说,不要来问我为什么,因为你是人不是动物,人是自由的、自律的!但是今天的人很轻易地把康德丢在一边,用经验的事实(我看到每个人都是为自己的,所以这是合理的)来驳康德所谓的先验自由(我必须悬置知识,为信念留出地盘)。

问:那怎么办呢,靠知识精英批评呐喊?

张汝伦:我也很不喜欢“启蒙”这个词,我不相信几个人登高一呼,大家就会照做。朱子、阳明都曾流露过深深的悲观,认为天理永远战胜不了人欲。但康德晚年还在说,有德者才配有幸福,历史终究要进步。这也是康德哲学的动人之处。

问:苏珊·桑塔格谈到资本主义的时候,一下子点到它的虚无主义价值观。现代人的精神状态、道德表情多少跟虚无接轨了。

张汝伦:在桑塔格看来,资本主义是有史以来最激烈的社会思潮,它摧毁过去的一切,使世界荒原化和简单化。现代文明的核心是理性,卢梭是近代第一个指出理性内在吊诡的人。他说,理性产生了科学、艺术等等,把地球变得一片荒芜——激进程度不亚于尼采。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理性在运用的过程中失去了其目的,沦为工具理性,成了满足人欲望的工具,跟意义、价值无关了。但工具理性解决不了生命意义、人为什么活着这样的问题,这就是近代虚无主义的根源。近代以来人类道德的堕落、社会的邪恶和苦难、社会的机巧,人被欲望(七情六欲和工具理性)所把持,要负很大的责任。所以卢梭在《爱弥尔》里讲,重要的是恢复完整的人性。

问:说到荒芜——有时候想想,物质虽然丰富了,但“我想怎样生活”的路反而好像越走越窄了。

张汝伦:伯林老早讲过,20世纪的人的自由一定比18世纪的人来得少。因为解释生活的意义、价值、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那套方法被规定了,它一定会收窄思想的广度,就像都在给孩子请家教、报这个班那个班,不随这个大流,倒显得另类。号称自由的时代,其实最没有自由,号称个人主义,其实没有了个人。这就使得社会朝着一个很奇怪的方向发展,就是平均化、同质化、平面化、娱乐化。

问:您怎么看常识?

张汝伦:常识(common sense),在古典哲学里译为公感,放在日常的、平均的生活里没有问题,但把它当作普遍真理使用就有问题。常识往往是对一时一物的认识,它是片面的、相对的,有效性是有限的。在一个急功近利的时代,有些人会把常识等同于真理,迷信常识只能说明他的肤浅和短视。接触过德国哲学的人都知道,哲学家就是在追问中得出超越常识的重要思想,它代表人类超越有限性和习惯性的努力,就是要揭露似是而非的问题。宋儒所谓“于无疑处有疑”也是这个意思,冯契先生的哲学性格就是这样。但凡有点头脑的人应该对千篇一律、麻木不仁的日常生活和经验保持警惕。超越常识会带给人一种新的感受力,是对生活的拓展而不是脱离。

问:您怎么看微博?

张汝伦:吃饱饭没事干。这世上值得花时间的事情太多了,比方每天都有新知识的产生、旧知识的沉淀,一个人穷一生之力也只能得其万一。大好时间花在140个字的游戏里?发表一些随性的、不成熟的意见?我是没工夫。有时候在地铁里看到一车厢的人都盯着手上那只小玩意儿,都在滑动或者按键,好像一车厢的人都成了终端、接收器,变成一车厢的塑料心。微博是什么?是现代人虚荣心、表现欲、孤独感等等东西的集中之地——当然也有重要信息,但被大量的七嘴八舌淹没了。我向来不想当意见领袖,那种被粉丝簇拥的感觉说实在的,会让我起鸡皮疙瘩。

问:大众又是什么呢?

张汝伦:很容易被欺骗被操纵的一群人。这也不用我说,从19世纪克尔凯郭尔开始就有人说明了。现代传媒工具发明之后更是如此,乔姆斯基对“宣传”的揭示够深刻了。所以当年金克木先生跟我讲:不要太在意舆论,我是办过报纸的。

采于上海 写于2012年4月

《那些说不出的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