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9月21日

结婚三年后,我开始了我的“新生活”,一头扎进罪恶之中,没有任何严肃的作品问世。但是我的命运宛如一个奇特的仪式,总是能化不洁为神圣。从双重生活中,我能看到艺术之可能。和长着两张脸两面看的杰纳斯[173]一样:我能看到更完整的世界。如果说我中了罪恶的邪魔,中邪之时我也感染了一种狂热,这狂热让我第一次能够直抒胸臆。

我的第一部作品主要带有批评性质。我在对话中概括了我的哲学,而这些对话直接脱胎于我和罗伯特·罗斯在泰特街的谈话:这些对话是在谈笑间产生的,它们里面有一种穿透了所有神秘的快乐。我把自我主义化成了一门哲学,在和卢梭一样的艺术自我意识中,是一种“否认其是,解释其非”。

在悖论的掩饰下,我把我所处时代的幻象暴露出来了,阐述了一种更宏大、更清醒的现实。我当时所写的一切我都不相信,但这是完美的表达所应付出的代价—它不属于我们自己,而属于全世界。

在我的早期作品中,从对下毒者托马斯·韦恩莱特的隐晦描述到《社会主义制度下人的灵魂》中相对明快直接的风格,我都想表达一个具有内在完整性的哲学,因为如能这样,我自己也就完整了:我开创了一种新的风格,它既能完全表达出我的态度,又能用华美的词句装点我的经历。没错,当时我过的生活严重摧残着我的健康和神经,但行笔之处,我却记录着艺术家式怠惰和享乐的魅力。我的梦是炼金者之梦:把疲惫的心灵炼成永不疲惫的精神。19世纪是一个充满肉欲的、肮脏的时代,但我想把感官的感觉神圣化,使其在层次上超越于商业阶层所梦想达到的境界。我想我可以毫无羞耻、毫无迷失感地融入到情欲世界,但又能带着新鲜的观察跳脱出来—就如同我想象自己能够进入穷人之家,然后能带着充分认知了贫困本质的哲学回来。这种做法激怒了我的同时代人。他们不希望在任何情形下看到自己的罪恶—哪怕这情形对罪恶进行了美化,使之成为一种新的、以对美的本能追求为主体特征的精神要素。

但是哲学总是没有人自身有趣,我相信,我所有的作品,包括关于美和永恒之物的作品之中,我都想向世人展示我是一个明显有着新鲜感觉的人。在《W.H.先生的肖像》这部不同寻常的作品中,我揭示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频频出现的那位年轻人的身份,从中描述了完美的男性之美—一种男性和女性都留下了印迹的美。此书是敬献给希腊式爱情的,是我把学问用于艺术的出色典范。至于事实是否准确我并不在乎:我已经发现到了一个真理,它超越了传记和历史,不仅仅和莎士比亚有关,更表现了所有创造性艺术的本质。尽管我为作品中所说的这个男演员生造了一个名字威利·休斯—在他的殿堂前莎士比亚奉献出了如此美妙的祭品,但是如果威利·休斯并不存在,我会非常吃惊:我一直等着牛津的学者来发现这一点。本性总是后于艺术。

但那本书只是供消遣之用。我真正有影响的第一部作品是《道林·格雷的画像》。它虽不是开山之作,但也仅次于最出色的作品,是个丑闻。它只能是这样:我想及时警醒同时代人,同时我也想创造出挑战传统英语小说。它本可以用法语写,因为我觉得它的魅力正在于它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也没有任何流行的道德训诫内涵。它是一本奇怪的书,充满了创作时的活泼心情和奇怪的乐趣。我一气呵成把它写完,并无严肃的创作准备过程,所以书中贯穿着我完整的个性:但我并不知道这完整个性究竟体现在具体的什么地方。所有人物身上都有我的影子,尽管我并不能确切地知道是什么力量推动着他们的发展。在写作之中,我完全意识到有必要让本书以悲剧作结:只有看着这个世界在羞愧和疲惫中崩溃,我才能展现出这个世界的面目。

一开始,我对《道林·格雷的画像》一书激起的敌对情绪感到吃惊,而我只是在这些早期作品完成后才意识到我做了些什么:我已经迎面痛击了传统社会。我嘲笑了这个社会在艺术上的虚伪矫饰,嘲笑了它的社会道德;我展现了穷苦人的陋室和恶人的宅院,我还暴露传统家庭中充斥的虚伪和自负。我把自己的失败追溯到此书问世之时—此刻监狱之门业已为我洞开,正等着我的到来。

但值得讽刺的是,我自己伸出手让人家去绑缚。艺术家不是专家:他的作品和哲学乃至新闻作品的差别正在于作品中渗入了他的个性,个性决定了他的作品。尽管我展现了世人的罪,我也暴露了自己暗藏的罪;作品中的虚荣和虚伪是我的,正如罪恶是我的,而且放纵的狂喜也是我的。

当然,我的妻子对此一无所知,所以在她读我的作品时,我无法在她身边;她并不发一言,这并不能视作她对作品的忠诚和羡慕,只能说明她感到困惑—我能看得出来。只有在看到我描写的婚姻时,才能明显看到她的受伤。她说读到我描写婚姻的有些篇章时她曾经哭过—这和完美婚姻所需的“欺骗生活”有关—但我一味沉迷于我自己的才华,并不能理解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更喜欢我的《石榴之家》中的作品,有时候还用摘选的方式读给孩子们听。我相信她甚至从这些故事中找到了寓意:我只看到世界的可怖和无常,而她发现了爱和美。这正是她的风格。

但是,这些故事在很大程度上并未得到公众的关注。现在我的名字多和那些声名狼藉的作品联系在一起,人们只想从中取乐或者猎奇。我也很迎合他们:完成第一部喜剧《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之后,我开始动笔写《莎乐美》。尽管二者风格迥异—《莎乐美》还是以法语创作的,因为我笔下严肃的人物都用法语思考—这些作品在感觉上却并没有这么大差别。我总是希望有读者能够用同样感觉来看这些作品—都是镀金的作品,其中人物虽无古典戏剧所用的面具,但都通过完美的句子来遮掩自己。仅此而已。

只有在我的戏剧中,我才能同时看到生活的可怕和可笑,看到耀眼的成功和古怪的感情。在《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一剧中,人们为我的机智而喝彩,而在《莎乐美》中,我所营造的主导氛围是神秘和恐惧。我希望我的完整个性都能揭示出来,让世人为我的不成熟和阴暗的一面喝彩,正如他们为我的智慧和幽默喝彩一样。我相信,如若《莎乐美》不遭到宫务大臣的禁止,如果它能在伦敦剧场上演,我后来的生活将会完全改写。我会把我的完整面目展现在世人面前,这样我就不会继续过着罪孽与羞耻的双重生活。但是,要是我仅以机智的喜剧作者见闻于世,我便感到不完整,需要在其他地方寻求发泄。

就喜剧作品而言,我现在能从中看到,罪的意识在力争表露出来—这种罪和菲德烈[174]一样可悲,和福斯塔夫[175]一样可笑。我把它表现为情节剧形式,当然使之成为更严肃一点的情节剧。我把它当成了一种艺术手法,但我忘了,作为一个艺术家,我并不能从中挣脱。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中,我在把玩一个既令人入迷但又让人害怕的主题:即一个年轻人和年长者之间的关系。剧中的年轻人对年长者的典雅大方艳羡不已,而年长者则对年轻人的美貌心驰神往。你可以说,我在本质上正面临着同样的处境。

但《一个理想的丈夫》是一部和我本人可怕的生活戏剧最相像的作品—丈夫害怕的是丑闻。有一封来信把他揭穿了:确实有一封信送到我家了,写信的是最低贱的敲诈者。但在作品中,我明确地没有向威胁屈服。我深知剧中叙述的真实,所以能饱蘸激情地写出那些谴责和骄傲的场景。当然,在最后场景中,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正如我对现实生活的期望那样。我相信能把生活本身这样戏剧化,若能如此,我也算得上是一个伟大剧作家了。

在我的最后一部喜剧《认真的重要性》之中,我对生活进行冷嘲热讽,虽然写作之时恰逢生活向我展示它最可怕的一面:敲诈者对我频频骚扰,不亚于那疯疯癫癫、哑剧一般的昆斯伯里的舞蹈。我是在经历巨大精神痛苦的时候写作本剧的,这时候我已经知道灾难和羞辱很快就要降临到我头上。但我现在觉得,毁灭的威胁是通过伤害手段来让我体味生活,这正是艺术生活的奇怪魔力。我总以为创造性作品只能出自快乐,但快乐的词句也可能出自害怕和痛苦。在林伯格的编年史中,有一个故事说到了14世纪德国年轻男女常唱的可爱的晨歌。该史书告诉我们,这些晨歌的作者是一个患有麻风病的离群索居的职员。他每次走在街上,都发出很大响声,让人们注意到他来了。人们知道他创作了这些歌曲,但他们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我的亲身经历难道不是证明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吗?

所以我自始至终在玩弄生活,尽管我知道生活也在玩弄我。我和我的生活完全互相了解。生活和想象的和谐只有在喜剧中才能充分体现。我创作了一些优秀而轻松的作品,它们和梅特林克一样充满美感,和谢里丹一样充满机智。但与此同时,我也给自己造了一副枷锁,一副永远将我束缚的枷锁。人们会说,看啊,这就是无情而荒谬的戏剧带来的下场,它把你带入监狱。

《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奥斯卡·王尔德别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