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任妻子——蒂莉

在这期间,我还有机会在医院里认识了我的第一任妻子——蒂莉·格罗塞尔(Tilly Grosser)。她是多纳特教授的病房护士,我的目光很快就被她吸引住了——我当时觉得她长得特别像一位西班牙舞蹈家。不过事实上,我们能够在一起,是因为她想报复我:我对她最好的朋友表示出兴趣,后来却把她晾在一旁,为了替自己的朋友报仇,蒂莉便试图接近我,想让我爱上她。我立马就猜出了她的目的,并当着她的面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这显然让她印象深刻。

此外我要说明的是,我们俩之间的关系中最为重要的东西,绝不是人们认为的那些:我和她结婚并不是因为她的美貌,她选择我也不是因为我的聪睿——这两者都不是我们选择对方的根本动机,这也是我俩一直引以为傲的。

不可否认,我确实被她的美貌所吸引,然而打动我的却是她的本质:她天性中的那份从容不迫,或者说她内心的节奏?我举个例子吧,蒂莉的母亲因为女儿的病房护士身份而享有免遣庇护(即不必遣送进集中营的庇护令),有一天上面却突然宣布,免遣庇护不再对亲属有效。就在蒂莉母亲的免遣庇护即将失效的那天晚上,我和蒂莉恰好都在她母亲那儿;快到午夜12点的时候,门铃响了,我们谁都不敢去开门,大家都以为来人是来下遣送通知的。终于,我们把门打开——门外站的人是犹太人社区组织派来的,他告诉蒂莉母亲她得到一份勤杂工的工作,要求她第二天早上去那些被遣送进集中营的犹太人家中帮忙清理家具,同时他给了她一份证明,凭着这份证明她可以自动获得免遣庇护。

这人走后,我们三个又围坐在一起,互相看着彼此,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第一个发话的是蒂莉——她说了什么呢?“看,上帝还真是了不起!”我不得不说,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美的神学理论、最短小的神学专著!

最终是什么事让我决定跟蒂莉结婚的呢?那是有一次,蒂莉正在我位于切尔宁街的家中为我准备午饭,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是从罗特席尔德医院打来的紧急电话:刚从内科转过来一名服安眠药过量的患者,我想不想施展一下自己的脑外科技术?来不及煮咖啡了,我随手拿了几颗咖啡豆放进嘴里嚼,匆匆赶去出租汽车站打车。

两个小时之后,我回到家里,一家人共进午餐的计划已经彻底打乱了。我以为其他人早就吃过饭了——我的父母也确实如此,可是蒂莉却等着我没去吃饭。她见到我第一反应并不是:“啊,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一起吃饭呢。”不是的,她的反应是:“手术进行得怎么样?那个病人还好吗?”在这一刻我决定,要让这个女孩成为我的妻子——这并不是因为她为我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她就是她。

我和蒂莉结婚的时候,我们和另外一对新人一起成为维也纳被纳粹当局批准的最后两对犹太夫妻,这之后犹太民政局就被解散了。另外那对夫妻是我的中学老师——艾德尔曼博士和他的新娘,他曾在20年前教过我。

那时候有一项虽然没有正式宣布、实际上却一直在执行的禁令:严禁犹太人生养小孩,即便是合法夫妻也不行。后来干脆来了一道命令,规定即日起,犹太妇女一经确认怀孕,便立即被送入集中营,同时医生公会也接到指示,不得阻止犹太妇女堕胎。于是蒂莉不得不忍痛将我们未出世的孩子打掉,我的书《没有被听到的要求——意义的呼声》(The Unheard Cry for Meaning)就是献给这个尚未谋面的孩子的。

我们两人在犹太人社区的一个圆顶下结为夫妻,然后不得不步行穿过好几条街道(因为禁止犹太人坐出租车),去照了张必不可少的结婚照——蒂莉还戴着那条白色的新娘头纱。照完相后,我们接着往家走,路上我在路边一家小书店的橱窗里看到一本书《我们要结婚》,徘徊良久,最终我们还是走进书店——蒂莉头上还戴着新娘头纱,我俩胸前都佩戴着犹太星标识。我强忍着笑,让蒂莉去要那本书,鼓励她“自信一点儿”,于是就看见她头上戴着白色头纱,胸前别着犹太星,红着脸对上前询问的店员说,她想要的书是《我们要结婚》。

我们的结婚照在战争结束后还帮过我的忙,我是二战后第一个由占领国获准出国的奥地利人。那次我是要去参加一个会议并在会上做报告,会议在苏黎世召开,直到我准备出境时仍然不知道能否拿到签证,我也没有兑换瑞士法郎,所以只能请在那边接待我的房东来火车站接我。我的房东是蒂莉的哥哥古斯塔夫移民瑞士时寄住的那个家庭,我在因斯布鲁克时就打电话去苏黎世,告知对方作为标识,我到时会把集中营联盟的徽章——一个尖头朝上的红色三角形——系在大衣的扣眼上。

到了苏黎世,我在火车站里等了很久,希望有人走上前来把我接走,却一直没有等到。过了一会儿,站台上的人都走光了,这时雾气弥漫中出现一位女士的身影,她缓慢而踟蹰地朝我过来,手里拿着一张照片,不断地打量着我,将我与照片上的人做对比。

“您是弗兰克尔医生吗?”她问我。这时我才发现,她手里拿着的是我和蒂莉的结婚照。谢天谢地,幸好她还带着这张照片,否则肯定认不出我来。

因为那天,火车站里好多人的扣眼里都别着一个红色三角形,接我的这位女士根本没法辨认出,到底哪一个是弗兰克尔医生。原来就在那天晚上,所谓的寒冬赈济活动正式开始,那是一个募捐活动,只要有人往捐款箱里投一枚硬币,就会得到一个尖头朝上的红色三角形图案作为已经捐过款的凭证,而他们发的红色三角形比我别在扣眼里的这个要大得多,也显眼得多。

《弗兰克尔自传:活出生命的意义》